我在古代当法医Ⅱ:梦回酒醒忆平生

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日别离轻。梦回酒醒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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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驾崩的那日阳光晴好,流云殿里桃花灼灼,已几日未进食的父皇执意要我折一枝放在他的床头。

听宫人说,流云殿是我未曾谋面的叔祖父生前所居,听说他后来因谋反被父皇夺了封号软禁府中,不久便病逝了。

我折了开得最艳的那枝桃花放在花瓶中,小心翼翼地捧到父皇面前,那一刻,一向冷漠的父皇竟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懂大人为何会喜欢桃花,明明这是种极风流的花,向来为文人墨客不喜,嫌它轻薄。

可是父皇却爱它如斯,甚至就连母后的佛堂里都摆满了这种花。

许是察觉到我的嫌弃,父皇叹气,问我:“峥儿要听个故事吗?”

我连连点头,从小父皇母后虽视我如珍如宝,却未曾给我讲过故事,我也从未接触过朝堂政事之外的东西,如今父皇愿意讲给我听,我自是求之不得。

可父皇的身体……

父皇却不在意,他示意我扶他坐起,饮了半盏参茶便缓缓开口:“故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战乱年代,前朝皇帝失德,以皇祖父为首的朝廷重臣欲推翻皇帝另立新君。

那场仗打得并不艰难,当时身为宁国侯的皇祖父脱颖而出,被部下推举为新皇,可天下并未就此太平。

在宁国侯开疆拓土时,他的家人却流离失所。

皇祖父最小的弟弟云泽当时十二岁,在叛军攻破临时皇宫时,护着比他小了几岁的侄子逃出皇宫。

从小衣食无忧的我想象不到我的父皇经历了什么,那些年战火纷飞,两个年幼的孩子见识了太多世间的残忍。

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才躲过了仇家的追杀,才不至于落入疯狂的饥民手中。

那几个月里,他们喝过飘满尸体的河水,与凶恶的野狗争过食。

再后来,实在没有食物了,年仅七岁父皇饿得奄奄一息,窝在同样瘦弱的云泽怀里直嚷着“小皇叔,宸儿饿”。

云泽本已饿得没了意识,可听到相依为命的侄儿一声声喊着饿,他还是强撑着出去寻找食物。

十二岁的孩子,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回来的时候,他竟真的捧回一块香喷喷的肉。

父皇说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好吃到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小皇叔苍白的唇瓣。

父皇没有想到,云泽当晚便发起了高烧,炎热的夏日,他烧到惊厥,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云泽的腿不知什么时候竟受了伤,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爬满了白色的小虫子。

父皇讲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吩咐一旁伺候的公公,“去取些酒来。”

父皇的身体早已不适宜饮酒,可他还是每晚都要饮上一杯桃花醉,据说那是云泽亲手所酿,在云泽死后,才被他身边的小太监送到父皇手中。

精致的杯子盛着粉红的液体,煞是好看,我在父皇的示意下抿了一口,有些苦,并不好喝。

“他好酿酒,只是技艺一向不好。”父皇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父皇口中的他是谁,只听父皇又接着道:“若是我知道我的求救会让我与他产生隔阂,那我宁愿饿死在那晚。”

年幼的父皇有预感,他要失去他的小皇叔了,七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的无助,他只能哭,撕心裂肺地哭。

许是他的哭声太过扰人,高烧中的云泽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抚着他的头安抚他,“宸儿不哭。”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一场玩笑,他们被连家人所救。

连家是廉州望族,在外边被战火蔓延的时候,这里却是一片天堂。

在连家的那段日子,是父皇十岁前过得最舒心的时光,却也是他一生的禁忌。

自从他们被连家所救,他就很少见过他的小皇叔,取而代之的,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云泽身边的连家大公子。

那个人看向云泽那令人恶心的眼神,曾一度是他的噩梦。

再后来,他们被皇祖父找到,云泽进了军中历练,立了几次军功。

皇祖父驾崩后,云泽以铁血手段堵住大臣及百姓的嘴,把不受皇祖父喜爱的父皇推上皇位。

可云泽不知道,父皇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位置,他在位的前几年,一直惶恐,他怕他会死得比前朝末帝还要惨。

可是权势又真的是个好东西,父皇即位后,便派出心腹去查当年之事,没想到却是那样的结果。

一国之摄政王,却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为了活着,他甘愿不要脸面,父皇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当初若是死了多好。

连家,娈童……

他心中皎如明月的小皇叔,就是那时变成他最厌恶的存在的吧?

他那时已是帝王,有着一朝天子该有的杀伐决断,那个不堪的秘密,随着一场大火永远埋葬了。

云泽什么都没有说,却每年都要去廉州祭奠连家人,回来便是大病一场。

父皇从不知自己出口会那样恶毒,他把自己所知的所有难听的话都用在了云泽身上。甚至毁掉了皇祖父曾赐给云泽的那把传世宝剑。

后来,父皇娶了母后,可偏偏,云泽要借酒大闹他的大婚。

那次,是云泽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失控,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母后,可没有人知道,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孩子,早已成了他心底剜不掉,愈不合的疤。

父皇患了头疾,开始整日的头疼,他沉迷丹药,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怎会不知九龙鼎里藏着他身世的秘密,只是他不能说。

他知晓云泽所做的一切,知晓他的目的,他装作昏庸,对云泽的小动作置之不理,只为最后用他培养起来的人,给他致命一击。

云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住他,他知道。

他享受着云泽带给他的安稳,同时又厌恶着他的肮脏。他嘴里说着不欠云泽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欠那人的,倾其一生都还不清。

云泽身有旧疾,父皇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竟已病入膏肓。

那年逃亡,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从自己腿上生生剜下一块肉,喂到侄儿口中。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站在院中喂鸟,他笑起来那样好看,我竟没有看出他日复一日的憔悴,若我知道,我绝不会……”

那杯泼在地下的酒,当真是断了他们所有的缘分。

云泽背负了太多,连家一族的人命、云宸对他的厌恶,都足以令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日日垮下去。

他死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至死都没能看上一眼他最放心不下的侄儿。

他死后,云国迎来了为期十年的永和盛世。

父皇大口喘着气,一个故事,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我问:“那云泽真的做了连家的娈童吗?”

父皇深深地闭上眼,他明明还未到不惑之年,可是却老态尽显,许久,他才道:“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他早日想通,他与云泽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他甚至都没能好好看他一眼。

也是在云泽死后,父皇才知道,当年他的小皇叔差点就救不回来了,是连家倾尽所有全力医治,他见不到他的那些日子,是因为他一直在养病。

而云泽与连家大公子之间,除了救命之恩,并无任何牵扯。

“他真的谋反了吗?”

父皇已经意识昏沉,他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云泽深知,没有威信的父皇若要使朝臣与天下百姓心服口服,必须要做一件大事,而他,便是最好的棋子。

他耗费心血做了那样一个局,提拔舅父为大理寺卿,又在各地安插自己的亲信,只为了他走后,这些人可保父皇的江山无虞。

他命不久矣,想做的太多,能做的太少,父皇陷入日复一日的恐惧中,怕他们叔侄二人终有一日会刀兵相见。

可那一日还是来了。

容太妃之死、云泽手下的军队围攻皇城,都给二人的关系带来了致命一击。

“那,母后……”

“是朕错了……”

父皇固执地以为娶了母后,自己那点不能与外人道的心思便会消弭。可却不知,有些人就是那样固执地、顽强地在他的心上扎了根。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母后为何会与父皇生疏至此,她为了云泽,屈从命运嫁给父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受尽委屈,什么都做不了。

云泽死后,除了必要的佳节宴会,她一直把自己关在佛堂,守着那一室佛前香。

她在惩罚自己,也在惩罚父皇。

他们二人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同一个人,却让三个人遍体鳞伤。

母后说,云泽一生都想逃离,可却陷在自己亲手所画的牢内,逃不脱,挣不开。

父皇遗诏立我为新帝,其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父皇的后宫只母后一个女人,而他与母后又只得了我一个孩子。

父皇的葬礼并不隆重,甚至有些寒酸,一具梓木棺椁,着人抬了葬入皇陵。

只有不多的几人知道,父皇的遗体其实并不在棺内,他临去前再三嘱咐,遗体需火化,而骨灰要洒在原摄政王府后山的那株桃树下。

那天天气很好,我瞒着众人偷溜出宫,找到那株桃树,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捧出装着父皇骨灰的瓷罐子,郑重地埋下。

一阵风吹过,飞英如霰。

我仿佛听见七岁的父皇问他的小皇叔,“小皇叔,你说,这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吗?”

云泽宠溺地摸着他的头,道:“有的。”

他努力为他扫平一切障碍,还了他一片清净,自己却决绝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可那人从不知道,父皇想要的桃花源中,一直都有他的影子。

关于云泽,后世的史书只有简单的记载——摄政王云泽,少勇武,美姿容,曾率军平北狄灭南戎,略有功绩。后因意图谋反,被褫(chǐ)夺爵位,幽禁王府,数月后病逝,终年三十二岁,一生未娶。

父皇与云泽的故事就此落幕。

我握紧脖颈上挂着的那枚印章,据父皇说,那是云泽赠与我的。

长乐无忧,许是他一生的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