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求寿

栾国国君德元帝是个少见的圣君明主,自继位起便宵衣旰食,事必躬亲,颇得百姓称颂、朝臣爱戴。

只可惜他成日操劳,年逾五旬便百病缠身,偏偏太子周圻弘又欠缺历练,实在难当大任,这可如何是好?德元帝苦思半天不得其法,只得请来丞相傅松青一同商议。

丞相傅松青胸有乾坤,文采斐然,自年轻时便辅佐帝君,颇得德元帝信任,两人是君臣又是挚友,相交匪浅。闻听皇帝召唤,傅松青心中明了,想必是为了太子周圻弘之事。

想到这个太子,傅松青也是哭笑不得。要说才识德行,太子无一不可,可要论到权谋之说,就……

傅松青也为他叹息,分明该是山间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偏偏生在帝王之家,难怪他总是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想必心中也是苦恼颇多吧?

到了宫中,宫人接引着进了德元帝的寝殿。傅松青老远便看见德元帝靠在软枕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木匣。听见宫人禀报,德元帝将木匣冲他挥了挥:“松青,可还记得这个匣子?”

傅松青站在榻前,自有宫人伺候入座。他看着那个简陋平常的木匣,对德元帝道:“臣自然记得,当年神僧游方至此,送陛下木匣一只,说来日有难以决断之事,打开自有锦囊妙计。”

德元帝点点头,将匣子抛给他:“我想了半天,想必便是应在今天之事了,你且打开看看。”

傅松青双手接过,打开匣子,里头果然有个锦囊,并一张纸条。

傅松青看德元帝,得到示意后才将纸条打开,细细看过后,久久不说话。

德元帝看他面有难色,问他:“里头写了什么?”

傅松青将纸条叠好放进匣中,才答德元帝道:“里头说这锦囊中写有求寿之法,让太子照囊中所写,去为陛下求寿。臣觉得此事……”

德元帝笑了笑,“松青觉得不妥?可是这求寿之事十分难办?”

傅松青点点头:“臣曾在古籍中看到过这求寿法,远在海外不说,且危机重重,又重机遇,太子怕是……”

德元帝将锦囊拿在手中掂了掂,抛到傅松青怀中:“任重道远,方能看出此子心智才干。圻弘是我的儿子,定不会让我失望,就这么办吧!”

三日后,丞相傅松青在朝堂之上宣读国君圣旨,着令太子周圻弘为父出海,寻求添寿之法。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德元帝大限将至,若求来寿元倒还好说,可若是太子出了什么意外,国柄又该交付到何人手中?退一步讲,即便这世间确有添寿之法,但异术仙法掌握在奇人异士手中,寻常人又如何寻得?

太子周圻弘听闻要他出海,十分高兴,笑嘻嘻将圣旨接了,问傅松青道:“傅大人可知何处有添寿之法?小子愚钝,从未听闻啊。”

傅松青从怀中取出锦囊,递给他道:“添寿之法缥缈难寻,幸得陛下当年曾有大机缘,得神僧赐赠锦囊。皇子只需照此施为便是了。”

周圻弘接了过去打开,里头一张纸条。他大略看了两眼,将纸条胡乱塞进怀里,冲他父皇施了个礼,便出门去了。

周圻弘虽说才智尚佳,可自幼性子惫懒,家国大事过耳便忘,从不放在心上。好在他心似玲珑,每逢先生或是国君考校,总能被他糊弄过去。

如今得了个为父求寿的差事,怕是父皇对他的考验。周圻弘虽说对出海之事早就心驰神往,可贸贸然而为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字条上所写实在太过简单,须先找个明白人过过眼。想罢,他将锦囊随便往怀里一塞,出宫直奔还阳楼。

还阳楼明面上是富商所建,实际却是丞相傅松青家产。这一点,所知之人寥寥,而周圻弘便是其一。

周圻弘到了楼上,早有脸熟的伙计跟了上来,笑嘻嘻奉上茶点。周圻弘无心与他笑闹,直接吩咐道:“稍后丞相回来,请他过来一叙。”

伙计领命下楼,不消片刻,丞相傅松青一身便衣缓缓登楼而来,坐在周圻弘对面。

周圻弘抬眼一瞧,茶水喷出三尺远,指着傅松青一脸络腮胡子并连线浓眉道:“傅大人这易容术越来越浮于表面了啊!”

傅松青笑得云淡风轻,折扇轻摇,单掌前伸:“拿来吧?”

周圻弘赶紧将锦囊掏出来递过去,又殷勤起身为他斟上香茗,一脸期待看着他。

傅松青取出纸条细细看了,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半晌不语。

周圻弘小心翼翼问道:“十分难办?”

傅松青抬眼看他,面容严肃:“十分难办!”

周圻弘也收了玩笑之心,“如何难办?”

傅松青将纸条往桌上一放,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依纸上所言,你需东渡去扶桑国寻找妖怪野衾。皇子,你可知这‘野衾’为何物?”

周圻弘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这‘野衾’,便是咱们常说的夜燕,也叫‘仙鼠’。”

“仙鼠?离京五里的清浣山上有处山洞,洞里不知藏了多少仙鼠,又何必跑那老远去寻?”周圻弘不解。

傅松青笑得神秘,“仙鼠活百年而为野衾,野衾再活百年,才能为你所用。

“所以,你不仅要去扶桑,还需从野衾中辨出百年之龄的。将百岁野衾带回,遣人提一面响锣隐在暗处,待其吸食陛下寝息之时大力敲锣,那野衾便会受惊将寿元尽数吐出,那被吸食之人便能增添寿命了。”

周圻弘为难道:“还有这等奇事?一受惊便将寿元吐出,听着比打嗝还要来得轻松。哈哈哈……”

这比喻听得傅松青也是莞尔,反手在身上比划给他看:“野衾体内五脏与凡物不同,寿元尽皆藏在胆器之中,偏偏这妖物又胆小胜鼠,听见锣鼓之声便以为是天雷降临,一惊一吓自然便落得个肝胆俱裂。届时寿元无处容纳,也就倾泻而出了。”

周圻弘了然点头,“听上去倒也简单,只是人百岁须发皆白,可这仙鼠……哦不,野衾百岁又如何识别?”

傅松青双指一并指指眉间:“百岁野衾形似猿猴,突吻细眉,双耳圆垂,能号令万千仙鼠,实为仙鼠之王。最明显处是眉间一撮白毛,你要记仔细了。”

周圻弘点点头,起身整整衣衫:“傅大人还有什么要叮嘱的?若是没有,我这便起身赶往扶桑。”

傅松青无奈,叩叩桌子示意他坐下才道:“皇子行事如此急躁,日后怕是要吃亏啊。”

见他一脸无谓,无法再劝,只得接着说道:“那野衾灵智已开与人无异,皇子万不可掉以轻心。”

周圻弘见他目露忧色,心中不觉一暖,恳切道:“多谢大人提点,不知这野衾捉到之后,该如何处置?既是妖物,我是否需要请几道神符带着?届时万一被它施展妖法逃脱,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倒不用。厉害的野衾不愿招惹人类,生恐受到天雷惩罚。野衾喜暗惧光,皇子捉到之后可将其置于明亮之处,它终日惶惶,自然无力逃脱。不过这些我也只是在古籍上见过,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说不得届时你们还得找个当地人打听一番。”傅松青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了他。

周圻弘细细记在脑中,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冲傅松青拱拱手,下楼去了。

辞别了丞相,周圻弘便回到府中,召集一班至交好友随他出海。

大船在海上航行月余,终于到达扶桑国。周圻弘到京都递了帖子,向天皇道明缘由。

他担心父皇病重引起邻国不轨之心,索性假称是为自己求寿而来。他一路之上早就想好措辞,轻轻松松便骗过天皇,顺利得知野衾所在之处,乃是扶桑东南一处名叫南风里的地方。

天皇一心欲与栾国修好,专程派遣国中勇士陪同前往,必要之时助他抓捕野衾。

那勇士名为犬养雄,粗懂御兽之术。他老家便在这南风里,年幼时父母皆被野衾吸去了寝息,唯有他因为去茅房躲过一劫。后来他拜入高僧门下,日夜勤修各种术法,遍览奇书典籍,为此还学会多种异国语言。

明面是护法僧人,实际上却四处找寻野衾,意欲为父母报仇。后来因恨意难消被赶出寺院,辗转到了天皇之处,谋了个驯养良犬的差事。

只是入了皇居宫殿,他再也无法寻找野衾报仇,此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如今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犬养雄深以为这是周圻弘赐给他的机会,因此在前往南风里的路上,对他极为恭敬感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犬养雄的口中,周圻弘对野衾有了更加详尽的了解,才知道如今扶桑国内也仅余下一只百年野衾,而天皇之所以轻易便让他过来,原因有二:

一者是因为捕捉野衾完全靠机缘。野衾行踪诡秘,纵是千军万马冲进南风里,也不一定能寻到它,而天皇早已派人来过上百次,皆无功而返;

二者则是这妖物乃是蝠主,万千蝙蝠听它号令,方圆百里风吹草动尽数逃不过它的耳目。不过庆幸的是,犬养雄早就准备好了克制之法,能逃过蝙蝠查探,只是这机缘之事,却是难讲了。

过了三五天,一行人到了南风里。稍作歇息,犬养雄从一直背着的口袋里取出一块蓝莹莹的玉石,嘱人提来一桶水,将玉石浸在里面。又找来十几只碗,一溜儿排开,将桶中水倒在碗里,端起一碗自己先饮了下去,才叫众人满饮碗中水。

周圻弘端起来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咽喉直下,瞬时五脏六腑乃至手指尖都一片冰凉。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个哆嗦,紧了紧身上衣衫,看向犬养雄的目光有些生疑。

犬养雄自己也唇瓣发青,从水桶里捞出冰玉塞回怀里,才努力解释道:“这玉并非凡物,有隐藏凡人气息的功效。咱们饮下这水,便能躲过蝙蝠查看,如今尽管大步往前便是。”说着哆嗦着两条腿前头引路去了。

周圻弘见他也冻得半死,放下疑虑,打起精神招呼众人跟上。

一路不语。一行人跟在犬养雄后面越过山丘沼泽,不时有蝙蝠如一道黑色流云划过,众人屏息静气,却发现那些蝙蝠果然完全不曾察觉生人靠近,身形不停飞向远处。

傍晚时分,到了一处山洞前,犬养雄脚步渐轻,冲他们打了个手势。

周圻弘点点头,示意身后,到了。他凝目细看前方山洞,枯草衰蓬交织成网,将洞口掩得严严实实。除此之外,实在无有什么神秘之处。他回头看看犬养雄,指指洞口。

犬养雄会意,走上前来,从腰间取下一柄长刀,慢慢将那些草蔓挑开。他挑得小心翼翼,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挑出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孔洞。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将长刀插进刀鞘递给周圻弘,自己手持另一端,对他小声说道:“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不能踏错。”说完迈步走进洞中。

周圻弘与余下众人也赶紧有样学样,以刀鞘相连,屏息折身,鱼贯而入。

洞中漆黑一片,逼仄狭窄,只能偶尔听到翅膀扑棱棱的声音。犬养雄不知如何视物,行走之间寂静无声,也不会碰触到洞壁以及洞中栖身的蝙蝠。周圻弘鼻间皆是腥臭之气,心想这左右两边不知栖息了多少蝙蝠,脚底下更加谨慎。

也不知走了多久,有人也不知是失去耐性还是脚下失去准头,突然歪到一边,连带身前身后许多人一时之间也东倒西斜,身子蹭到两边洞壁之上。

霎时间,洞中“叽叽”声四起,无数翅膀拍打在众人身上,倒在地上的人连起身也是不能,只能以袖掩头,却不想那些蝙蝠竟都是嗜血之辈,小小尖牙犹如箭镞,扎得一群汉子鬼哭狼嚎,似被刀砍斧剁。

周圻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犬养雄低吼一声,一道冷光闪过,身上寒意倍增,牙齿“咯咯”作响。犬养雄双臂使力将他负在背上,闷不作声便往前冲,毫不理身后鬼哭狼嚎之声。

周圻弘挣扎两下,嘴皮子哆哆嗦嗦挤出几个字:“救他们!”见犬养雄毫无反应,他膝盖微提,从靴筒里拔出寒匕横在他脖上,其意不言自明。

犬养雄不得不开口道:“洞中蝙蝠太多,不过几息他们便会没命,我救不了。”顿了顿又道,“再不离开,你我都会没命,冰玉粉支撑不了多久。”

他声音不小,身后众人听了个清楚。有人痛声高喊催促周圻弘快走,继而“咚”的一声,应是一头撞在石壁之上自尽了。余下十余人也不忍周圻弘为难,纷纷有样学样撞死了事。

转眼之间,洞中血腥之气弥漫,人声断绝。

周圻弘牙关紧咬,闭上双目,热泪滚滚洒到臂上。他慢慢撤了匕首,犬养雄也不计较,背着他快步往前奔,后头“叽叽”声愈密,听起来十分恐怖。

又过了盏茶工夫,前方出现一团微光,远远看去只有火苗大小,可热意却传得老远。周圻弘活动活动手脚,觉得如浴春风,十分舒服。

犬养雄将他放了下来,伸出手掌,食指在掌心缓缓写道:“野衾在光后,依计划行事。”

周圻弘点点头,想起犬养雄先前所提的计划。

野衾奸猾多智,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隐去行踪,再难找寻。唯一的办法便是两人分工,一人佯装睡着诱它向前吸取气息,另一人则候在一旁,趁它落地之时伺机捕捉。

而依照犬养雄的计划,诱饵由他来做,周圻弘则是那捕捉之人。

周圻弘心中自有计较,点了点头,犬养雄便将身后背着的口袋递给他,闭眼静神,走到光前躺了下去。周圻弘拿着口袋躲在岩石后头,双目紧紧盯着前方。

时间慢慢过去,周圻弘将特制的网从口袋中取出执在手中,目光炯炯看着那团光。偏偏那光暖意融融,似幼时母后柔柔的手拂在身上,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困意对抗。而犬养雄呼吸均匀,似乎睡得正酣。

周圻弘手心浸出细汗,暗红的网线透出股子咸味儿。他低头去看,光却突然暗了。他微微侧头,犬养雄的影子旁边凭空出现一道细长的影子。

野衾出现了!

周圻弘将网撑开,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影子,看着它颤动双翅,停在犬养雄脑袋上方,慢慢将嘴张得老大。

暖意愈浓,那是逸散开来的寝息。

周圻弘屏息,等到影子中的野衾嘴巴慢慢闭合,才脚下一蹬冲了出去,手中大网一张,铺天盖地,将野衾牢牢困在网中,接着摇了摇犬养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网中野衾,模样的确与傅松青所说无异。

那野衾十分聪明,稍作挣扎发现网子越来越紧,便安安静静缩在里面,一双泛绿的圆眼儿不闪不避看着周圻弘,满满都是善意。

周圻弘被它瞧得心头发虚,一旁犬养雄睁开眼,看见野衾,眼中恨意与癫狂毫不掩饰。他沉声对周圻弘道:“匕首借我一用。”

周圻弘不言不动。

犬养雄双目渐红,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却不想尚未站稳,身子一晃栽倒在地,良久没有声息。

周圻弘被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满头黑发变得花白,四肢抽搐抖动,明白他已被吸去寿元,命不久矣,心中不由有些愧疚:“我知道你想杀了他为亲人报仇,可死者已矣,望你也能体谅我为父续命的孝心。”

说罢上前欲要将他搀起,犬养雄却一把推开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从他靴间拔出匕首,扑向野衾。

周圻弘一惊,待要上前解救却已来不及,那寒光闪闪的匕首距网仅得半寸,便失了力道,掉在地上。网中的野衾满脸平静看着气息渐无的犬养雄,似是早已知道这结局。

周圻弘将野衾装进袋子,负在肩上打了个死结,回转身意图将犬养雄抱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身形急速缩小,眨眼工夫便只余一摊衣衫。周圻弘向衣衫拜了几拜,转身便往外走。

或是野衾被捉,偌大的蝙蝠洞内“树倒猢狲散”,两边墙壁隐隐散出碧光,足以让他看清来路。

路过众兄弟惨死之地,他忍不住放声大哭了一场,将他们身上佩戴的腰牌一一解下,用他们一缕头发缠了,谨慎收在怀中,才挥泪离开。

来时兄弟团簇,归时孑然一人。周圻弘雇了船师返国,临船回顾,不知洒了多少泪。

在他看来,父兄十分重要,为了他们纵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可他的金兰契友,却只能永远留在这异国他乡。只不知,这些个英魂能否随他穿过汪洋大泽,回到故土安息。

在海上漂流数日,双脚终于再次踏上土地。

周圻弘先去到皇宫见过了父皇,便带着那些腰牌与头发,到了还阳楼。

丞相傅松青早已候在那里。

周圻弘默默饮了好几壶烈酒,眼中水汽氤氲,将此行所发生的事尽皆告诉了傅松青。最后掏出那些腰牌、头发,放在傅松青面前:“这些人是在你还阳楼结识的,我回程之时才突然想到,我并不知他们家在何处,可有妻幼。

“傅大人认识人多,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来处理吧。”说着又咕哝了两句,趴在桌上醉倒过去。

傅松青伸出手去将那些腰牌敛到身边,一个个细细看了过去,眼中悲恸愈深。德元帝曾说太子太过疏懒,恐难当国之重任。傅松青便受帝王旨令,于十几年前便搜索忠耿义气的能人异士,养在府中,伺机慢慢介绍给周圻弘。

原本是要待周圻弘登基之后辅助朝政之用,却不想都死在千里之外,异土他乡。这些人中,有的与他傅松青也是忘年之交,更有几个背后称他一声“义父”……

傅松青喉头有些哽咽,他收好腰牌,慢慢走下楼去,脚步趔趄,几次险些跌下楼去,惹得楼中伙计频频回头看他。

待傅松青走后,周圻弘抬起头来,双目清明,醉意不再。他指节轻叩桌面,双眉紧皱。他怀疑过这些友人的来历或与丞相有关,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是他父皇的安排。

翌日酉时,周圻弘与管家关海一同来到帝君寝殿之中,关海手中提着布袋,里头装着的便是野衾。

德元帝已从丞相处知道此行十分不易,如今看儿子脸上神色,知道他重情重性,还在为众好友死在异乡难过。

念及此,德元帝叹了口气。想当年众兄弟为争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他心性良善,只求做个闲散王爷潇洒度余生,却不想阴差阳错得神僧相助,到头来反倒是他这个无意争嫡的皇子登上大宝,世间之事果然最是变幻莫测的。

先皇常说帝王之家最是深情要不得,可他无法认同。皇位本是高处不胜寒的,若还冷心冷肺,岂不要冻死?太子圻弘重情重性,即便是没有自己与松青的安排,想必也能笼络一批良将贤臣,自己也能安心了。

德元帝看着儿子陷入沉思,傅松青屏退左右侍从,又吩咐侍卫提着响锣隐在帷帐之外,才让关海将布袋置于榻前,正准备解开绳子,德元帝出言道:“解开之后关海退下,圻弘和松青不必离开。”

傅松青与周圻弘对视一眼,对德元帝道:“可是若有旁人在场,怕是……”

德元帝摇摇头示意关海打开袋子,关海看了周圻弘一眼,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将布袋口的绳子解开,弓身退了下去。

德元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布袋,一边与傅松青说道:“这里头就是野衾?”

“是。”傅松青声音极低,唯恐惊到里头的野衾。周圻弘也有些紧张,毕竟看德元帝身子日益欠佳,他也寄希望于这妖物身上,希望能为父皇延寿续命。

德元帝看他两人小心翼翼,哈哈大笑,吩咐周圻弘:“扶我起来。”

周圻弘绕过布袋,双手搀着德元帝,将他扶了起来。德元帝挪动脚步到了布袋跟前,拿脚轻轻一碰布袋,对傅松青道:“若是为我续了命,这野衾会如何?”

傅松青思索道:“想必会寿尽而亡吧?”

“哦?”德元帝闻听此言,眼中多了几分计较,由周圻弘搀着回到榻上躺下,不再言语。

三人静等,殿中只余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傅松青双眼紧盯布袋,周圻弘则满脑袋都是当日惨状,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闭目养神的德元帝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儿子的手。周圻弘一怔,回头看,榻上皇帝冲他微微一笑,三分愧疚,七分欣慰。

戌时一过,布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傅松青两眼瞪得老大,双手抬起架于两侧,看架势随时要扑出去捉那野衾。

德元帝被他逗得“噗嗤”笑了出来,也不顾二人焦急脸色,冲布袋说道:“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等了你这许久,还不出来的话就是你的不是了。”

话音未落,布袋里钻出个小脑袋,眉间一缕白毛,正是那成了气候的仙鼠——野衾。

在三人注视下,野衾从布袋中慢慢走出来,站在地上,一双大眼与德元帝对视,竟丝毫不惧,身上毛发轻柔抖动,一股异香在殿中漫延开来。

躲在暗处的侍卫得了傅松青指示赶紧敲锣,可任他铆足了劲儿,手中响锣好似成了棉花做的,怎么敲都发不出一丝声响,直急得他满头大汗。

好在德元帝看出了门道,冲傅松青笑道:“人力如何与妖术抗衡?让他下去吧,再待一会儿我这侍卫怕是要吓出毛病来了。”傅松青也一抹额头细汗,吩咐那侍卫下去了。

周圻弘悄不作声往床榻前迈了两步,隐隐将德元帝护在身后。

德元帝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冲那野衾遥遥一拱手,“我儿为父求寿心切,才将你掳到此地,还望勿怪。”

野衾双目眨了眨,眼中并无责怪之意。

德元帝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说还想多看顾我儿几年,但却不能拿你的寿元来换,此事有违天道。”

说着指指一旁的周圻弘:“原该由他将你再送回去,只是我命不久矣,想在有生之年多教他一些东西,所以说不得要遣旁人送你过海了,还望你不要心存怨恨。”

周圻弘听得难过,可让这野衾以命换命的话,他也实难说出口,当下只呆呆看着榻上轻言笑语的父皇,心里五味杂陈。

傅松青也只是低下头,暗暗叹了口气。

德元帝继续说道:“想我继位以来,虽不敢自比贤君圣帝,但对国事朝政也从未敢有一日懈怠,如今即便是死了,也是了无遗憾。

“若能遇着神僧,请你带句话给他,便说我并未辜负神僧当年辅佐之德,也未辜负神僧救命之恩。”

说罢一挥手,吩咐傅松青道:“松青,挑选几个可靠的人,将它送回归处吧!”

傅松青欲言又止,末了俯身一揖,便要带这野衾出去。

不曾想那野衾身子一晃,到了德元帝跟前,小嘴一张一合,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它体内传来:“三皇子果然未让老衲失望,此妖便留在宫中,日后自有用处。”说完打了个嗝,一道黄芒从它口中飘了出来,晃晃悠悠飘到德元帝头顶,从百会穴钻了进去。

德元帝深吸一口气,只觉身子轻松不少,头痛之症也消失不见了。他茫然望向身前的野衾,耳边便听见周圻弘又惊又喜道:“父皇年轻了!”一旁傅松青也喜得眼眶子通红,好似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德元帝明白想必这野衾与神僧定有关系,当下起身冲着它行了大礼,口中称道:“多谢神僧!”

那野衾安然受了这一礼,之后冲他做个鬼脸,晃身又钻回布袋中了,想是嫌这殿中烛火刺眼了。

几日后,皇子周圻弘为父求药,漂洋过海远渡扶桑,功成之后受封太子之事便在民间传了开来,只是野衾之事被有意抹去,百姓也是不在意的了。

又过七年,德元帝寿终,太子周圻弘继位。有传言称见到佛陀从天而降,接引先皇上天成仙了,至于是真是假,就无人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