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青丝:故人如初

这世上所有藕断丝连之中,唯独我与你之间的牵扯无法割断。

1

吴思桐潜入楚国王宫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已是丑时,她趁着侍卫们换班的空隙,轻车熟路沿着宫中小径,一路潜到御书房门口,且是全程顺利无比。

她站在门口忽然之间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要混到这御书房并非易事,她来前早已做好了还没到门口就被逮住,抑或是还未翻过宫墙就被乱箭射杀而亡。

然而如此顺利便抵达了这目的地,不免让她感觉有些蹊跷。

蹑手蹑脚走至窗边,沿着窗缝便成功看到了端坐在案前专心盯着奏折的许其锋。

许是已经夜深,他并不像白日那般坐得四平八稳,一只手支着头,摇曳的烛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倒也是赏心悦目至极。

吴思桐向来知道他是个好帝王,这也是她见着许其锋这个点还未就寝却不吃惊的缘由。

从窗缝里望进去,诺大的御书房里仅有许其锋一人,就是连个添茶倒水的小奴才也没有,门外亦是同般空空荡荡,半个侍卫的影子也看不到。

她摩梭着手中已被汗水浸湿的匕首把柄,寻思着这刺杀许其锋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得以成功。

不错,她今夜便是来弑君的,且弑的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帝王。

这王宫空荡的有些诡异,吴思桐想着莫不成是许其锋早已知道有人会来杀他,早已在里头设下天罗地网。

但想想却觉得不可能,说到底她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能混进这王宫已属难得,他许其锋随随便便扔一个贴身侍卫都能要了她的小命,哪需得如此大动干戈地设局。

稳了稳心神,握紧手中短刀,伸手推开了面前那扇曾推过无数次的木门,缓步走到了那个仍在秉烛批奏折的人跟前。

她在来前寻思了好几个如何靠近他的法子,起初觉得从门口直直冲进去便可以了,后来转而想想,那段路稍许有些长,约莫在她冲到许其锋跟前时他便已经避开了。

论手脚功夫,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定定是比不过他的。

又想过从天而降,但也是只限于想想,毕竟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别说是轻功,就是走路别不小心碰着这花盆那石头发出声响便是不错。

三年不见,那人依旧是那鼻那眼,不过这些年万人之上的权力早将他打磨得愈发冷峻,愈发沉稳。

思桐立在他跟前,将短刀藏在袖子中,压制住心头的千愁万绪,面上并无半分波澜,“好久不见。”

许其锋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倒也没有半分震惊,挑了挑眉,宛若早便知道她会来一般。

他也不说话,沉沉地盯着吴思桐的脸看,似是要把这几年没看过的面容一次性看够一般,而被他这么看着的吴思桐,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许其锋才把手里的折子放下,站起身来,“我从未想过,你竟愿意主动来见我。”

话音刚落,吴思桐已将袖中短刀抽出,当时就见她急急向着许其锋冲去,“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是时候结束了。”

然而刀尖刺破他那件墨色外衣时吴思桐就觉得不对。

她用足了十分气力,竟无法将那刀刃刺进许其锋心窝里,一时之间大骇,将那外衣“嘶拉”一声挑破,就看到了里头明晃晃的软猬甲。

她撤了刀子,此时已明白大势已去,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慌忙之间想要转身,却被许其锋宛若不经意间伸出来的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就直直倒了下去。

许其锋见状倒也是手脚凌厉接住倒下去的她,不想踩住地上那些散落着的奏折,两个人便齐齐坐了下去。

难得他此时此刻还有心思坐得仪表堂堂,顺势搂住吴思桐的腰肢。

她一时恼怒至极,挥手拿着那短刀就想往他脖子处扎去,自然是没成功。

许其锋伸出一只手牢牢锁住她的手腕,这时她才惊觉不对劲。

自己的力道早已不如刚来时那般,此时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未等她开口,就听见头上那剑眉俊脸的人嘴角扯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手抚着她的发,叹道:“等你一次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倒也是真真不容易。”

她握紧拳头,却依旧只能柔若无骨般地卧在他怀中,“许其锋,你究竟干了什么?”

他却是深情至极地看着她,一双眼睛盯得她脊背发凉,宛若她便是那只被猎豹盯上猎物一般。

手转而轻柔地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看来我这宫里的御医倒是靠谱,替我调制这无色无味的软骨香功效可以。思桐,难得来看我,就在这多陪我几日罢。”

还未等她挣扎,他的唇便稳稳当当落在她额上,温柔的如同二人亲密无间一般。

2

她被困在了这个不见天日寝殿之中。

许其锋这厮除却早朝之外,其他时候全数窝在了这寝殿之中,若非有天大的要事,他是半步也不肯踏出这寝殿。

要说这寝殿中有什么蹊跷,莫过于榻上躺了一个连抬手都没什么力气的吴思桐罢了。

白天被安放在踏上躺着,夜间被当着抱枕抱着的吴思桐真真是恨到牙痒痒。

每日三餐被许其锋抱在怀里喂食,在他批奏折时安置着靠在他胸前,合着她被当成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物件。

只是即便她扯着仅有的嗓子用尽各种词汇骂许其锋时,那人却是当耳边风一般。

甚至她咬咬牙将那些在市井上学来的粗俗话语说出口,许其锋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挑挑眉表示回应。

待她住了嘴,他竟是没有丝毫恼怒地为她端过一杯茶水喂着她喝,还顺着她的背道:“骂累了便喝点水润润喉,不然明日起来要喉咙痛。”

一句话堵得她有气发不出来,合着许其锋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压根就不把她那些话当回事。

她看着这不为所动的许其锋,忽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却是极快地掩饰住。

这些日子在她的抗议之下,许其锋还是意思意思地稍许服了些软,至少他那软骨香的药量放少了些许,容得吴思桐不似半身不遂一般,现今约莫能自个撑着坐直身子来。

她忽然主动伸手勾住许其锋的脖颈,后者倒是没料到她会做出如此主动的举止,挑挑眉,待着她的下文。

许其锋素来喜欢她穿着白衣的样子,干净,真实,这身上的白衣也是他为她换上的。

可吴思桐却是就着这袭白衣,绽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她本就生得好看,刻意笑起来尤为风情万种。

她的指尖摩梭着他的脸,声音也带了三两分娇媚,缓缓道:“你擒我来,无非便是想凌辱我罢了,许其锋,我多了解你啊,你何必再做出这幅惺惺作假的姿态?”

他的眸子里忽然有些许怒意闪过,但到底还是被压了下来,反倒倾身愈发靠近吴思桐,嘴角都扯着危险的笑,握住她的手指,仿佛若是她再说错一句话,下一刻便会被他一掌劈死一般。

“思桐,你既然了解我,自是明白,千万不要挑战我的极限。”

但她却是不怕死地延续着那个话题,依旧是摆着那副轻浮姿态。

“许其锋,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围着你团团转的吴思桐么?真是可笑了,我这几年在外头混日子的时候,多的是同男人们打交道,曲意逢迎这种事儿做的更是多。

“在我眼中,你同那些人比起来,除却身份地位,倒也没什么不同。”

一句话狠狠扎中许其锋的痛处,明明知道她这几年在外头的动向,更是有派人跟紧她,即便知道她并没她自个说的那么不堪,但听到这话时,还是难免怒意纵生。

“吴思桐,在你眼里我若是这么廉价,那你要明白,你被我囚在这里,是我的囚奴,谁比谁更廉价?。”

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劲道大得吴思桐觉得自己手臂要被捏碎一般,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地就被他压在榻上。

他狠狠道:“你不要逼我。”

她顺势搂住他,一副任君处理的模样,眼底却是无尽的冷意,如同腊月寒冰般,“我已那么恨你,早不介意多恨几分。”

她死死盯住他那双阴骘的眸子,他亦是看向她已经结冰的眼睛,对峙着,宛若谁看不下去谁就先输。

许其锋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强迫着她将头再抬高些,“你别以为我不敢!”

他心头已经是满满的怒气,思桐却还是倔强地看着他,“你敢便来啊,让我瞧瞧你这个高高在上的楚王,比起那些街井男人究竟是孰强孰弱。”

她把自己说得极其下作,但到底是曾经相处了十几年的老相识,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话,还是可以正中靶心地戳到许其锋心窝里去,许其锋自然也知道她的痛点是何处。

许其锋只觉得眼睛都要怒红了,却是跟她对峙良久,站起身来,一拳砸向桌面,摔门而去,徒留吴思桐一人面无表情留在榻上。

3

不知是否因为在跟许其锋这场短暂的对弈中取得胜利,又或是因为把他气走自己独占了一张床,她今夜竟是难得地很快睡去。

吴思桐从前是右相庶出的女儿。

虽是庶出,但她父亲对她母亲疼爱至极,她这个女儿自然也就被当成了宝贝,常常是有个什么宴会就被带在身边。

那一年太后大寿,她同长兄随着父亲进宫,起先还兴致勃勃看着歌舞,到后头便觉得乏得很,就是连那上前道贺寿词的小太子都是彬彬有礼,看不出一丝顽劣,叫她一点乐子都寻不着。

借着父亲去同别的大人说话时,拉着自己的小丫鬟借了个名头便跑了出去,四下晃在诺大的王宫之中,一个不小心就撞上了个人。

抬眼之际便看到刚刚还在宴会上镇定自若说着贺寿词的太子站在她跟前,嫌弃地看着走路不带眼睛的她。

思桐诺诺站在那,想着这么不打招呼就跑好像也不是太好,就听他问道:“你是谁家的小丫头?”

她抬起头,声音明亮,“我父亲是右相吴均成。”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还有,我叫吴思桐。”

他叹了口气,有些老成地再次嫌弃看了她两眼,却是伸出手来,“走吧,带你去玩。”

画面忽然一转,思桐及笄之年时已是宫中行的常客,在许其锋的要求下已陪着他一同读了几年书。

那时候太傅就教三个人,她,许其锋,还有镇国将军张世达的女儿。

有一日下了课后看着一群奴才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她拉着许其锋悄无声息溜达在后头,问了问一个专心看着里头的的小宫女:“嘿,这是在干啥啊?”

那宫女头也不回地说:“赌长线呢。”

她茫然地又问一句:“什么长线?”

“赌太子将来会娶右相女儿还是将军女儿,先娶谁谁就算赢。”

讲完那宫女才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听见太子殿下来了,一群奴才们纷纷跪下,空出了一条路让他们两个走进去看那个长线赌局。

她同那镇国将军女儿之间,竟是自己落后了。

吴思桐想想,他们这么下注倒是有道理,镇国将军今年心急得很,不知为何着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竟多次去同王上提太子娶妃之事。

相比起来,右相就更舍不得女儿的多,恨不得一辈子揣自己身边养着。

她还未开口,就听见许其锋说:“真是群没脑子的,这难不成还要赌的么?”

一伸手便全将那些注码纷纷放到吴思桐那边,拉着还想要看看那赌局的她便走了。

吴思桐那时被他拉着,头还转向身后看着那局,后头跪了满满当当一群奴才。

她看着那些奴才只觉得真心可爱,在这乏味的宫中还能偷偷摸摸找出这点乐子来。

奴才们的身子骤然遽变,化成一道道躺在地上鲜血直流的尸体,瞪着眼睛看着天,那尸体正中便是她那被一剑穿心的父亲。

吴思桐尖叫一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缥缈的床帐愣怔。

躺在她隔壁的许其锋侧了侧身,将她搂得更紧,困意朦胧地顺着她的背,许是刚醒的缘故,他摒弃了平时的所有表情,脸庞意外的柔和。

吴思桐微微侧头看着身侧的男人,这才缓缓回过神来,看清了当前的局势。

她跟许其锋对峙完后她便很快的入睡,而后不知她睡去多久,许其锋这厮就回到了寝室,且忘记怒气地继续跟她同床共枕,甚至不计前嫌搂着她睡觉。

她只觉得被许其锋的手搂着不舒坦至极,动了几次,她腰上的手没被抖下去,倒是许其锋被她的小动作弄醒了。

他困意朦胧,在她耳边呢喃着:“思桐,不要动来动去,好好睡。”

吴思桐这时候只恨不得手上有把匕首,当然她每一夜都是这么想的,毕竟一个活生生的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许其锋躺在她面前。

这么大好的机会,就差凶器了,真是罪过,罪过。

4

其实吴思桐对于许其锋这个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不是假的,两小无猜也不是假的,但是他是她杀父仇人这件事,也不是假的。

她从未忘记他对她的那些好,也依旧记得他的那些阴狠。

她从前爱吃糕点,尤为喜欢芡实糕,有一次开了玩笑说:“将来让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个生得好看点的御厨算了,这样日日都可吃到爱吃的。”

不想她说这句话时许其锋没什么反应,过了半月他竟是端着一小盒芡实糕放在她跟前,也不看她,侧开脸,语气也带了些别扭,“呐,芡实糕。”

吴思桐看他那副模样,忽然觉得很好笑,语气倒也带了几分调侃,“是你做的啊。”

他有些恼怒,粗声粗气地说:“要吃就赶紧吃,别说那么多话。”

耳根却是红得如同滴血。

她轻笑,最终还是低头,很捧场地将那盒子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净,一块都不留给他,道了句:“还不错,不过还有加强的余地。”

思桐比谁都清楚许其锋贵为太子是有多忙,竟还能空出时间,在一溜长辈老师的眼皮底下溜去厨房学这芡实糕,真真是难得的很。

但后来她再也没吃过一口芡实糕,甚至是长得相似的她都不愿吃。

那年王上病逝,许其锋刚刚上任,完全空不出时间去见她。

她和好友外出踏青,回到家时就被自家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吓得不轻,直觉告诉她这时候不该上前去。

但很久之后,她都一直在后悔,也一直觉得,自己那时是该冲上去的。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官兵将她家包得严严实实,从午间到天暗下来,他们才收拾东西离去。

她躲在巷子里,望见一个副将从府里出来,说:“今夜先到这吧,明日再来清理残局。”

待到他们离开很久,夜很深时思桐才敢走到自家门前,门并没有锁上,她挨着门缝进了府里,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满地的尸体,不难看得出那些人有过想要挣扎的痕迹,但无一是被乱刀砍死,或被弓箭射杀。

那尸体里头有平日里伺候她的丫鬟,有她的姨娘,有她的兄弟,更有那个把她捧上天的父亲。

那时候只是踉踉跄跄走到她父亲面前跪下,一时之间连眼泪都忘了流,怔怔地看着她父亲,颤抖着手把父亲的眼睛合上,这时候才记起失声痛哭。

拿着衣角边哭边帮父亲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她觉得自己的气力快要完全耗尽。

像是要窒息一般,痛到失去所有的感官,只觉得自己刚刚是该冲进来的,同家人死在一块,总是比一个人这么独活受着这种生离死别之痛来的好一些。

也不知哭了多久,才努力站起身,挪着步子走到附近的尸身旁,跪在她姨娘,她兄弟身边,愣愣地为一一他们合上眼。

却是因为天色较暗,不敢点灯,只能凭借着月色看着这满地的人,却是还未找到母亲的尸身之前,就听到门外传来别人的说话声。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还是现在就将人处理掉吧,别明日动静太大了,毕竟还是在王都。”

吴思桐心里大骇,正不知往哪里躲时,一个黑影捂住她的嘴带着她翻过墙,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听见一个女声道:“此处不宜久留,先同我走。”

那个女人,是救她一命,教她功夫的人,也就是吴思桐后来的师傅。

吴思桐虽是心死,但明白自己家人死于非命,即便是要寻死,她也必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后再寻。

她在她师傅说要带她离开王都的时候,吴思桐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了一个能帮她的人,她说:“我要见王上。”

她师傅拗不过她,只能深夜带她去见许其锋。

站在门口,就听见这深夜的御书房里头有人还在议事,“王上,罪人吴均成一家已被铲除,还请王上明日早朝时昭告百官。”

她分明地听见许其锋说:“做得好,孤明日在朝堂上定会赏赐你,夜已深,先退下吧。”

思桐避开,直到屋里那人离开之后,才进了御书房内。

许其锋见是她来,倒也不惊讶,“你倒还敢来?刚刚在门外还没听清楚么?”

如同惊天劈雷一般的话在她耳边炸开,她犹疑着是否是自己听错,颤着声音问:“是你……是你要杀我爹?”

许其锋抬头,神色诧异,似是觉得她这句话很没有必要一般,“你觉得除了我,谁还敢如此大动干戈?”

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裂开一般,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十几年如一日同她打闹,同她嬉戏,愿意为她下厨做芡实糕的男人,有一刻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做梦。

却是他先开了口,神色也似倦了一般,“我同你之间的情谊自是比起你那些家人来得深,罢了,你走吧。”

她站了很久,以为早已哭干的眼泪掉了下来,过了稍稍一会,她听见自己说:“今日你不取我的性命,来日我便会来取你的性命。”

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座,陪她度过十七年喜怒哀痛的宫殿。

5

许其锋躺在床上睡意渐渐退去,将头抵在吴思桐颈间,问道:“思桐,倘若你我之间没有那些仇恨,你就会喜欢着我的是吗?”

吴思桐不说话,夜里总是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她每日都带着心里那满满的恨意活着,多少次梦醒时分想要这么随着家人去了,却是这满腔恨意支撑着她坚持了下来。

只是此时她是真的累,不是说她不恨了,只是这时候真的不想用这难得的幽静时分来恨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许其锋给予她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不仅仅是杀父之仇,这中间还夹杂着背叛,残忍。

她曾将他视为除她父亲外第二个可以完全依赖的人,许其锋为她编制了一场美得如同泡沫的美梦。

但也是他,将她从这场美梦里拉出来,一伸手狠狠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让她明白,那如同泡沫般的美梦,果真还真是泡沫。

见她不说话,他好似叹了口气,问道:“假若我说我是身不由己的,你信吗?”

她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表情,良久,才答道:“不信。”

她多想相信,她也曾给他找了无数个理由,可她自己却是清楚地明白每一个理由都不成立。

那年他的话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事实摆在那里,往事摆在那里,她家人的尸体摆在那里,叫她如何事后来相信他如今夜半之间的一面之词。

背对着他,并不知道许其锋此时此刻的表情,即便是两个人一时无言,却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很久之后,久到吴思桐以为他真的睡了的时候,就听见他开了口:“倘若你杀了我,杀我之后呢,你要做什么?”

她不想谈太多,不过草草给了答案,“自然是去陪我父亲去。”

他抚着她的背,“思桐,我怎么舍得你死呢?所以我不能死。”

次日醒来的时候许其锋已是不在,她洋洋起身,想道是许其锋已是去早朝。

她从来就想不明白,为何他明明要当一个好帝王,却非要杀了自己那忠心耿耿的父亲。

懒懒靠在榻上,这些日子向来这般,这寝殿谁都不能进,除了两个个给他们送饭的小奴才三餐踏入之外,一切都是许其锋自己解决。

大抵是因为,不想太多人知道他这屋子里藏了一个罪臣之女罢。

但今日是同往日不太一样,这个不一样就是,在许其锋下早朝之前,有个人不顾阻拦造访了这个无人踏足的地方。

这个人和吴思桐,倒还是旧相识。

她听着外头有小奴才低低地劝道:“贵妃娘娘切勿冲动,王上已经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的,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了。”

门却还是被推开,那贵妃娘娘进门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床沿粉黛未施,只着一件单薄的单衣,白皙的脖颈露在空气之中的吴思桐,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也像个修行多年的妖精。

她懒懒抬头,露出一个惊异的,却是有些挑衅的笑,“好久不见啊,贵妃娘娘。”

来人正是那年同她一起上学的镇国将军张世达之女,现下楚国的贵妃娘娘。

贵妃惊了一惊,脸色煞白,“吴……吴思桐……你不是死了吗?”

思桐却是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是呢,原来我早就该死了啊……可我就是活下来了呢。”

贵妃却是忽然间惊了起来,早些年陛下对这女人的千般宠万般好一幕幕浮到眼前。

她明白,虽然现下许其锋并没把心放到她身上,但是假若这女人一回来,别说心了,许其锋的人她都别想见到。

她只觉得此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只是恨恨地拔下头上的簪子,像是受了控制般地一步一步走向吴思桐,一扬手就要往她身上扎下去。

吴思桐虽是没什么力气,但到底盈盈抬手握住这女人的手腕的能力还是有的,又何况这屋里点着的软骨香帮了她大忙。

按着这贵妃这几年居安处优的生活,又加上吴思桐这些日子在这屋子里待久了,受着软骨香影响变小的原因,此时那贵妃,还真真弄不死她。

那贵妃脚一软瘫在地上,瞪大了眼,“你做了什么?”

“这就要问你的好王上了。”

倒是说曹操曹操到,她话刚落下,许其锋就踏进殿里,看着眼前的情形,脸色阴骘,贵妃率先开了口,竟是带了哭腔,“王上……”

奈何许其锋整个心都放在榻上那人的身上,倒也不理会她,问了句:“怎么回事?”

吴思桐:“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把你家贵妃推倒了。”

贵妃一愣,并不知道吴思桐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却是接了下去,“王上,她是罪臣之女啊,您怎么可以被她给迷惑了,这女人不安好心啊,王上!”

字字句句出自心肺,说得就连吴思桐都动容了,觉得的确是有道理。

然而正主儿并没听进去,上上下下看了看吴思桐,确定她没什么事后,脸很快就垮了下来。

“你真是愈发放肆了啊。”他也不碰贵妃,就是低着头一脸冷意地看向她,直直看得她生了冷意。

“臣妾不敢……”

他却是怒气不减,“孤当年娶你,给了你身份地位,但不代表孤容得你放肆。不论你父亲是谁,敢违抗孤命令的,都不会有好下场,懂吗?”

却是再不听一句辩解,随即便命人将她抬了出去,且是下令闭门思过一个月,谁都不许见。

她走前留下一句话却是难得的在吴思桐心里荡起了不小的波澜。

那女人那时带了不小的愤恨,喊的话倒是十之八九出自肺腑,她说:“那年就该提醒我父亲杀了你,就不应该让让你钻了这个空子!”

吴思桐看着他弄了这么一出,却像是看戏一般,心里想道眼前这如此冷漠无情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许其锋。

最后总结出了一句话,眼里秋水三千地说道:“楚王,这次你名头可是传开了,在寝殿里养了一个红颜祸水,这叫百官怎么看?”

他却是不恼,装着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本王的江山来养你这么一个祸水,还是绰绰有余。”

6

对于吴思桐当下的处境而言,惹怒许其锋并不是一件好事。

奈何她宁愿让自己不好过一些,也不愿让许其锋好过,每日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足了话挑衅他。

他自然不是个善于服软的主,一旦言语冲击起来,小奴才们都是颤着胆子咬咬牙才敢送饭进来。

她最得意的时候便是许其锋掐着她的下巴,眯着眼奋力忍住心里杀气的时候,她那一刻才会觉得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即便这个时候他说的话狠毒,“我恶心?恶心你也得在这里待着,咱们两个,烂都得烂在一起。”

气得吴思桐不肯吃喝好几日,冷冷地对他说:“杀不了你也罢,我不强求。”

也便这么昏昏沉沉过了大半个月。

镇国将军大寿的时候,许其锋因着这是心腹大臣,又是他岳父的缘由,左右犹豫了会,到底还是差人备了礼,带着贵妃回了一趟娘家,吴思桐更是松了口气,能避开他一夜。

她看着许其锋下令奖赏张世达,有时会想,倘若自己父亲似那将军一般命好,那是多欢喜不过。

却不想将近夜半时分许其锋竟是回了寝殿,带了一身酒气。

吴思桐那时还没睡,先看见的就是他推开门那时还镇定自若的样子,再看到的便是他进了门后脚下踉跄。

她慌忙装作已经睡熟的样子,他倒是没有全醉,还留着一两分的清明支撑着自己努力放轻动作,以免吵到吴思桐。

好不容易挪到床侧,上了床,还是照旧地搂过她,却是异常的躁动。

许其锋将她扣在怀里,喃喃道:“思桐,你为什么就这么恨我呢?你都不知道你每每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多难过。”

他说:“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巴不得杀了我跑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可是不行啊思桐,这几年孤独的光景我已经过够了,我再也受不住了,思桐,不要离开我。”

他又说:“我怎么可能放你走呢,就算是死,我都想拉着你一起去,可是不行啊思桐,那些罪孽太肮脏了,我舍不得让你碰……”

也许是酒劲上头,他今日的话异常多,如今的样子哪里像平时那个冷漠寡言的男人,他说得无奈,说得动容,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更像是卑微的祈求。

轻言细语衬得他心里满腔柔情愈发让吴思桐惊心动魄,像是被人按在水里一般,拼命地想要大口呼吸,可四周全是铺天漫地的水,只要你一张口,所有的水都会涌到你口鼻之下,毫不留情地淹没你。

她其实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孝顺的女儿。

倘若是个忠烈的,这么日日被许其锋带在身侧,早就该想方设法自我了断,但她没有。

她一面恨着他,却一面压抑住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感情。

她竟然还对着这个手上染着她父亲鲜血的男人存有感情,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真是个天大的耻辱。

所以再一次勾住许其锋的脖颈时,她没有再说出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许其锋虽对她这种投怀送抱见怪不怪,却是讶异于她的服软。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爱了这么多年,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女子,要叫他怎么不心动?

他甚至有一刻想,若是能这么下去,要他的命他也是愿意的。

却不想一语成谶。

他搂着柔弱无骨的吴思桐在怀,就察觉冰凉的簪子一寸一寸扎进他的胸口,簪子拔出来之际有血涌出来,他却是忽然笑了。

是啊,这天下哪有白白掉下来的午餐,他这爱憎分明的思桐,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肯对他好,总是要些代价的。

那簪子是那日贵妃要杀她时落在床下的,吴思桐那时看得真切,将它拾起来放在枕头下好些日子,终是下了决心。

她抚过他的伤口,神色却是柔和至极,“其锋,疼么?”

她难得肯如此亲昵地唤他的名字,却是还未等许其锋开口,就自己喃喃说:“其锋,疼也没关系,我马上来陪你。”

扬手之际却是被许其锋握住手腕,难得的他受了如此重伤还有这么大的力道,却是时隔多年,又一次让吴思桐听到那冷酷无情的声音,“我不用你陪。”

她猛地抬头望他,不可置信的很,他却是夺过簪子将它扔开好远,坚毅道:“要死,我一个人,我不要你。”

在她还在晃神之际,那个曾醉酒后口口声声说着要她留在他身边的男人,竟差了人将她送出宫去,不留半分情面。

7

她走在街头,有一时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什么牵挂了。

父亲去了,家也没有,喜欢的人被她重伤,也大抵要去了,她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待在许其锋身边的时候总是觉得他是个疯子,不顾她的想法便将她囚起来,口口声声说着那是因为喜欢她。

她记得她骂他是疯子的时候,他却是魅然一笑,有些癫狂,“我的的确确是个疯子,可是倘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疯?”

那话还宛如在耳边。

京都街头那家百年字号的糕点铺子还在,芡实糕端端正正摆在店里,她却是默默离得远了些。

她住在寝宫那大半个月,许其锋倒也有那么一次心血来潮为她做了芡实糕,她却是半块都不吃。

后来他便不做,倒是没有气馁,转而竟学了别的一些甜点,让她吃时有些趣味。

甚至不计身份为她倒茶,常常是将那水温调得刚刚好再喂给她喝,从没被烫过或是觉得凉过。

想至此不禁苦笑一声,自己果真是下作,恨他恨到满心怒火,这人快没了的时候竟是能放下许多,甚至想到他的好。

思桐晃了好几日,浑浑噩噩了好几日不知何去何从,甚至去了从前府邸看了看,那门被封了起来,也没什么可去看的。

转头之际却在后头看到了一个原本如同亲人的人,愣得不知所措。

那人看到她时更是吃惊,手里的菜篮子都掉在地上,回神过来后匆忙跪下行礼。

那人正是从前她家的老管家,一个从小看着她长大,同样对她宠爱至极的老人。

他们寻了一个茶馆坐下,两人待了很久才开始把情绪压抑住,缓缓讲这些年的事情。

那老管家叹道:“我寻小姐寻了好些时日,却是如何都寻不着,我自个因着从前都是在府里,没什么人识得我,那日又恰恰回了老家,才躲过那一劫。”

他又说:“老奴如今腿脚不灵便,倒也亏了王上,时时派人来看我。”

吴思桐心里一惊,问道:“王上来看你?”

他道:“是啊,那时老奴念着主子,想着偷偷去那乱葬岗将主子背回来,也好歹有个碑,却不想在那遇到了王上。

“他那时仅带了两个侍卫,偷偷摸摸为你父亲立了个冢,就在南山之上。”

她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问了一句:“他为何要如此?分明是他……分明是他对我吴家起了杀心。”

话刚落下,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起身就要去追赶。

老管家抓住她,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如此冲动?”

她颤着声音,握住老人那略微枯槁的手,好几年都没掉的眼泪忽然滑了下来,“管家爷爷……我……我好像看到了我娘亲。”

却是被按着坐下,那老管家叹了口气,道:“小姐没看错,那的确是侧夫人。”却是迎着她那激动的眼神,垂了垂眸,“只是侧夫人现在,已是镇国将军的侧室了。”

思桐只觉得耳边有雷声想起,恍惚中也听不大清楚老管家说的全部话,大抵只听了他说。

“往前的时候,镇国将军还没有手握重权,你外公便将你母亲嫁予你父亲,也是这个原因,你母亲同镇国将军一直记恨着主子……”

她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爹待她那么好……”

老管家却是摇头,叹了一句:“人心叵测,只是苦了王上。

“那时候登基时才发觉兵权已是全在那张世达手里,生生看着张世达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杀了他的爱臣,还要笑着赏那逆贼,甚至替他背了这个锅。”

“那时王上身边那个公公,你也是知道的,他是我的堂亲兄弟,倒也是看着你和王上长大的,那时候跟我偷偷提的时候还掉了两把眼泪,道是王上同你都是命苦。

“你家破人亡,他额娘……也就是太后,本是颐养天年的日子,却是半条命都被握在将军手上,后来有一日悄悄服毒自杀,就怕自己成为儿子的软肋。”

吴思桐只觉得是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世界的黑白好似完完全全颠倒过来。

忽然间明白那时候那贵妃说的那句“那年就该提醒我父亲杀了你”是什么意思。

又忽然明白他那夜宛若无意间提及的“倘若我说我是身不由己”又是代表了什么。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她以为母亲从小不是那么待见她,对父亲也向来清冷是因为本性薄凉;

她以为是许其锋下令要杀的她父亲;

她以为她该杀的人是他,却不想到头来他也是一个同她一般,在这局里苦苦挣扎的人。

他们已经讲了许久的话,外头天色也暗得很快,茶杯摔落在地之际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落下一句“管家爷爷,我有些急事,过后再来寻你”,便匆匆离开茶馆。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却是在刚刚踏出茶馆之际就看到浩浩荡荡好些许兵官走过去,看那方向已知是那集了千般圣恩于一身的将军府邸。

她大抵能够预知到要发生什么,后头老管家匆匆走了出来,看这架势,叹了句:“这京都,怕是要要变天了。”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甚至随着那些士兵走,怔怔站在远处看了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看着这将军府如同她家那一年一般里三层外三层被围住,这两场政斗最最不同的是,许其锋到底还是手下留情。

没有横尸遍野,没有鲜血横流,只是一个又一个拷上枷锁的人被赶着走出来。

她看着她母亲走了出来,看着将军走了出来,看着这个辉煌多年的将军府衰落。

没有半分上前的冲动,她也不能上前,那些士兵是不会准许她冲上去的。

转头就要去找许其锋,却是在打算翻过她那时为了刺杀他轻而易举就翻过去的宫墙的时候,被好几个侍卫拦了下来。

许是许其锋早已下了令,他们并未难为她,只是说了一句:“吴小姐得罪了,若无王上旨意,任何人不得私自入宫。”

8

她这时候才明白,那时候许其锋赶她走,并不是在开玩笑。

硬闯了好几次没成功,她讪讪放弃了这个法子,却是到了天快微亮的时候见着了要送水进王宫的水车。

她暗暗叹了句“得罪了”,便伸手劈晕了那车夫,甚至狠了狠心扒了他的衣服,佯装着送水人,终是成功踏进了宫门。

这时候才觉得这三年的功夫没白学。

三躲四藏混到寝殿附近时,就见到成堆的奴才太医侍卫站在门口。

她心中一惊,想到自己那日那一下,心口跟着疼了疼。

她那时候并没扎得极深,到底还是留了那么三两分心软,本想着倘若他止血得及时,好生休养,至少应该是死不了。

可见这场面,什么躲避什么隐藏也都抛到脑后去了,上前就要进屋时就被拦住,那人冷冷地说:“无王上旨意,任何人不准入内。”

她推开他的手仍要去推门,却又被挡了回来,她怒红着眼,“任何人?我不是那任何人的范畴!”

那几个侍卫却还是冷酷得很,看了她两眼,道:“王上特地说了,特别是吴小姐不能进去,他不想见你。”

一切声音忽然都听不到了,后头太医的窃窃私语,那边奴婢的说话声统统没有,只剩下魔咒一般的“他不想见你”在她耳边一次次回响。

她这时候想道,这大抵便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罢,他们两个说到底是缘浅,总是擦肩而过。

吴思桐同他缘浅,所以那一年本以为可晏晏共白首时,却阴差阳错地分开;

许其锋同她缘浅,所以才被她重伤,在她幡然醒悟之际不愿见她,想要了断一切。

她愣愣站了很久,直到看到一个人的面孔才僵硬地多看了几眼,忽然之间揪住她的手臂哀求道:“师傅……师傅帮我……”

她师傅却是摇摇头。

她这时候才看清她师傅的装扮,反应了过来,“师傅你……你是他的人……”

那女子点了点头。

吴思桐这时才隐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难怪她会在她危急时候救她;难怪她会教她功夫;

难怪她明知她杀不了许其锋,还跟她说放胆去做……

原来,一切一切,尽数皆在他掌握之中。

她红着眼抓住她师傅的两臂,一场卑微地求道:“师傅……求你,求你让我看看他怎么样了……”

她师傅却是叹了口气,“陛下这几日忙于处理将军的事,昨夜那边刚将人捕起来,以为事情大捷之时,竟没料到他身侧一个伺候的小太监竟是张世达的人,拿着刀往陛下刺去。

“原本陛下应当是能避过的,不想他好似前些日子受了伤,反应竟是慢了些许,让人乘了空子,挨了一刀,如今正是昏迷不醒。”

吴思桐有些发怔,是了,她那时虽未伤及他性命,可说到底,他如今的状况,还是因她所起。

眼睛很酸,声音都带了水汽,问道:“可是……可是你们明知道张世达才是那罪人,为何还要瞒着我?

“师傅,你知道吗,我那时真真是恨透了其锋……”

“就是要你恨他。他如此用心良苦,不就是为了这一点么?按着你的性子,倘若这个人不是陛下,倘若他不是住在王宫中,你定会想方设法去杀他。

“可是你做得到吗?张世达想杀你还来不及,陛下他怎肯让你留在这京都里,怎肯眼睁睁看你性命叵测?”

叹了口气,说道,“思桐,出宫吧。过些时日,你长兄就不必再在暗地里为陛下做事,你也可等着见见他。”

她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这几句话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忽然想起那一夜其锋感叹那些罪孽太肮脏,道是不舍得让她碰,如今才明了那话中深意。

思桐苦笑一声,喃喃道:“他们说相遇是缘,最后两忘心安便是最好。”

忽然行了个大礼,抬头之际目光坚韧得很,“师傅,他死,我不会活。什么缘浅我不信,我也绝不会忘。”

她们对峙许久,她师傅叹了句:“罢了,我带你去见他吧。”

9

虽是有了心理准备,但到底看到榻上那面无血色的人时,心还是酸酸地疼了起来。

她挪到他跟前,跪在他手侧,听御医说他差点没了小命,如今昏迷不醒之际,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看顾着。

思桐这时候倚在他手侧,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雏猫,等着别人肯睁眼望一望她,或是肯抬手摸摸她。

她喃喃道:“你从前说过的啊,最喜欢看我睁着眼睛等人的时候,那样会看起来很像一只猫,在那里等着人来抱,虽然就是不说话,可是看起来就是让人很想去摸一摸。”

“其锋,我会等你……”

也不知道自己维持着相同的动作维持了多久,直到御医在打瞌睡,桌上的饭菜已经被换了三次时,他的手忽然动了动。

起先她以为是幻觉,可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思桐……”

她第一个反应竟是放开他的手,小跑着把御医摇醒了来,直到御医又给许其锋换了药,跟她再三保证不会再出什么大事,她一颗心才从喉头放了下去。

忽然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许其锋大惊想起来,却被她眼疾手快的压了回去,却是止不住眼泪。

“我知道我错了……其锋,我知道错了……你不可以不要我,不可以……”

他的伤很重,根本起不来身,只能握住她的手,无奈道了句:“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分明是你先不要我的……别哭了,乖。”

他扣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难得的享受这一刻安稳时光。

良久,在吴思桐以为他已经睡去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思桐,等我好了,往后时时给你做芡实糕。”

她望着那个分明累极却依旧撑着精神同她说话的男人,忽然无比庆幸。

原来他还是当年那个面冷心热的少年,原来他从未变过。

还好,他们没有错过。

岁月静好,故人如初。

作者注:本文朝代纯属虚构,这是锁青丝系列的第二篇,希望大家喜欢。

欢迎阅读本系列更多精彩故事。

第一篇《锁青丝·共梳白头》

第二篇《锁青丝·故人如初》

第三篇《锁青丝·良人在侧》

第四篇《锁青丝·平生若欢》

第五篇《锁青丝·又见扶桑》

第六篇《锁青丝·月夜长安》

第七篇《锁青丝·公子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