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青丝:平生若欢

世界很大,人山人海;世界很小,只你共我。

1

从慕念寒的府邸出来往南边走,穿过一条小巷,就是王都里最有名的清平楼。傍晚时分,这儿是整个王都富家少爷、倜傥才子最多的地方。清平楼的清倌大多有一技之长,凭着诗词棋曲,引得无数倾慕者流连忘返。

慕念寒自然也是这清平楼的常客。

倒也不是因为心悦哪位佳人,也并非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慕念寒这厮实在是耐不住性子日日待在府中处理公文,看书对弈这种陶冶心性的事儿他更是做不来。每日无聊透了之时又不能跑去花天酒地,到最后,诺大的皇城竟然也只能找到这么个清平楼去玩乐。

八月初七这天,他端着一杯清酒,边听着大厅唱娘的声儿,边从清平楼的楼梯上晃过。

楼梯转角之地,就见到一品大夫家喝醉了酒的长公子伸手扣住一个小姑娘的手腕,醉意朦胧地看着她。“姑娘是新来的吧,之前从未见过你啊……”

话还未说完就要往苏欢若的脸上摸去。欢若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那只手手,灵巧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那纨绔少爷却还是不死心,身子往前一探便想要去抱住她。慕念寒想开口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手刚伸在半空时,那浑身肥肉的少爷便已经被苏欢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倒在地。慕念寒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想道自己的劝阻还是太慢了。

木质的楼梯发出“砰”的一声,震得楼主匆匆从房间中跑了出来。看看地上那嗷嗷叫的人,又看看完全没意识到错误的始作俑者,觉得有点头疼。

赶忙叫人把那少爷扶了起来,连声道歉。“林公子,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只卖艺不卖身的,又何况这位姑娘也不是我们这儿的倌儿,您还是消消气……”

可那公子却依旧不肯罢休,气冲冲地又要向着苏欢若走去。苏欢若面上有三两分无辜之意,慕念寒见势不对,匆忙挡在两人中间。右手扣住欢若的手腕,一时之间解了她好几招,对着那林公子说:“林少真是好大的气势,小爷站在这儿这么久了你也不知道,不知林少是不是还想再摔一次?”

这时候林少爷的酒意才陡然消去了几分,慌忙弯腰行了个礼,道了句“见过王爷”,弓着身子匆匆下了楼梯。瞬间在清平楼内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时候慕念寒才转头看着身后的女子,把她的手放好,笑嘻嘻道:“小姑娘这是初次来王都吧,真是直率得可爱。”

苏欢若顿了顿,还未开口,那楼主便先行了个礼,道:“苏姑娘初来王城,不懂规矩,奴家谢过王爷出面相助之恩。”

他点点头,算是承了这声谢。反观一旁看看楼主,又看看慕念寒的苏欢若,却还是直直地立在那。思索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直接对着慕念寒问道:“你方才,是在帮我吗?”

慕念寒倚在栏杆上,打了一个响指,得意洋洋道:“小爷生平最爱乐于助人,你不必挂在心上。”

欢若脸上绽开一个笑,眼睛像一对月牙儿一般,声音又脆又明亮。“我叫苏欢若,你既然帮了我,那往后,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慕念寒挑眉一怔,却是很快换回那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我叫慕念寒。”

2

书房房顶的瓦片“啪”的一声砸到慕念寒脚边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对月饮酒。

看着脚边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片,慕念寒暗骂一声府中的侍卫做事不上心,竟让外头的人平白无故闯了进来,便端着酒壶飞身上了屋顶。

屋顶倒是没有什么穿着夜行衣的小毛贼,穿着白裙飘飘然在踩着小步伐走的苏欢若倒是有一个。慕念寒见到她的脸时也是难得的一怔,还未开口,就看见那女子转身望向他。

慕念寒平生见过的美女数不胜数,倾国倾城的也有不少。只是苏欢若生得虽也是美,却是美得同别人不一般。既不是妖艳如罂粟那种美,亦不是含羞如海棠的美,更非清傲如雪梅的美。她是那一类清冽如水,当中不带一丝一毫杂物,通彻剔透的那种姿态。

欢若转身便看到那端着酒壶,发着愣的年轻男人,眼睛一亮,瞬间便放下了防备心。想了想,笑着说:“慕念寒!你也是来看月亮的吗?”

慕念寒闻言,一个趔趄,手里的酒壶没差摔下去。嘴角抽了抽,半张着嘴问道:“你爬上屋顶就是为了看月亮?”

那女子点头,神情真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假意。“是啊,我寻了大半个王城,就属这儿最安静最没遮挡。”

话语之间还有几分洋洋得意之态,转而还露出了几分胜利的笑颜。慕念寒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想着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这点小事都值得乐成这样。便随意地抚衣席地而坐,顺势饮了一口酒。举手抬足间皆是倜傥之态,眯着眼睛看那白衣女子,问,“你为什么要来这王城,看样子,你不像是常年住在城里的人。”

欢若瞪大了眼看着慕念寒,惊呼道:“你真聪明!我从前都是住在山里的!”顿了顿,又接着说:“我来这儿,其实是为了知道,什么是情。”

“情?”

“是啊,我师父说,她要去寻我师公了,就把我托付给了她的妹妹。哦,就是昨日你看到的清平楼主。我师父说,她跟我师公有情,所以她要去寻他。师傅还说,我在这人多的地方多住一住,就会知道什么是情。”

慕念寒挑起一抹笑,像是看到什么难得一见的怪人一般看着她。心想着现下竟还有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还这么被他遇到了,真真是难得。

他看着学他一样席地而坐的苏欢若,问道:“你师傅难道没教你,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吗?”

可那人却是眨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月亮,说:“有啊,我师傅有说过啊。可是你不一样啊,白日里楼主说,你对那个胖子说的话是在帮我。你会帮我,怎么会是坏人呢?况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

几句话堵得慕念寒找不到什么话来应,想着自己这回倒是捡了个活宝,也便洋洋地半躺在屋顶,跟苏欢若一同赏月。虽是无言,倒也是无声胜有声。

3

“慕念寒,你知道情是什么吗?”

“嗯?”他并没有专注地听她讲话,整个人的沉浸在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上。欢若见他并没有把话听进去,自言自语说道:“我师傅从前常说,我虽然学什么都快,却是个不懂情的人,所以没有七窍,只有六窍,算不得是个尽善尽美的人。

“我昨日问清平楼里的姐姐,她告诉我,情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可是又不是寻常的那种喜欢。慕念寒,你有没有不寻常地喜欢过一个人?”

这一回他倒是将话听进了耳里,心中却是揪了一下,有些微疼,手头的动作也放缓了下来。低头沉默了一会,才低低叹道:“有……我有不寻常地喜欢过一个人。”

苏欢若闻言起了精神,手支着头,目光灼灼看着慕念寒,问道:“那是什么感觉的呢?”

慕念寒嘴角扯起一抹苦笑,说:“时时刻刻想见到她,想要她笑,想要她乐,想要她一生无忧。”

他以极其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解释了困扰苏欢若的问题。奈何素日里一点就通的苏欢若,此时还是难以理解个中含义。慕念寒看她茫然的神色,忽而被逗笑了,道:“欢若,你跟别人打交道打得少,往后多了,自然就懂了。”

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是否很喜欢我这儿?”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慕念寒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道:“倘若是喜欢,也便不用日日从楼里跑过来。我差人给你收拾间房间,你若是晚间看完月亮懒得回去了,也可以在这歇一歇。”

却是见她毫不吝啬地抱住慕念寒,眼睛汪汪地望着他,高兴地道了句:“慕念寒!你对人真好。”这动作来得突然,就是连万花丛中过的慕念寒也愣了愣,想着自个竟这么不自知地被这么个小女孩偷了香,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但是进了房间的苏欢若只看了两眼,就皱着一张脸默默走了出来。慕念寒此时还仰躺在屋顶上,低头看下去觉得不对,这才悠悠然飘到地上,问道,“怎么了?不满意吗?”

一脸无害的少女鼓着腮帮子,说:“慕念寒,我虽是少同人打交道了点,但也不是个小孩子呀,你为什么……把房间收拾成那般?”

慕念寒顺着她眼光望去,忽然也是有些头疼——屋内除了床和桌子,其余摆式物件皆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墙上挂着几只风筝,桌上摆的是陶响球。最最离谱的是,梳妆台上还摆了个拨浪鼓。

他一边寻思着自己之前是怎么跟府中管家交代的,一边喃喃说道:“不对啊,我前些日子交代的时候,分明没说是给小孩子住的啊。我记得原话好像是,‘你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有个心智不全的姑娘要住进来。’这话没毛病啊……”

却是一回神就见到苏欢若眼睫毛扑闪扑闪地扇出一阵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你觉得,我是个傻子?”

他连连摆手,辩解道:“不是啊,我的意思是你心思较为纯真,不需备过多的胭脂水粉,过于轻浮的衣裳也不必给你备着啊。”

苏欢若满脸写着不解,茫然问道:“那你为何说我心智不全?”

慕念寒刚想开口继续辩解,忽然间自个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直勾勾地、满脸尴尬地看着苏欢若问道:“我是不是……又把词用错了……”

说完看着苏欢若一副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是噗嗤一笑的姿态,哀嚎了一声,鬼叫着嚷嚷,让管家重新收拾屋子。

4

冬天雪下满城的时候,苏欢若成日成日窝在慕念寒的兵器室里待着。倒也不是喜欢看他里头藏着的一堆宝贝,只是里头有个大炉子,容得她闲来无事锻造兵器,消磨时间。

慕念寒倒也不管她要做出些什么,在丝毫不清楚她手艺的情况下,一块接一块上好的玄铁连着往苏欢若手里送。

入了冬的慕念寒也少在院子里对月饮酒,他也不是什么傻子。虽是习武之人,但也没必要在寒风中躺着受冻,那大炉子反倒成了他们俩最喜欢的地方。

每天晚上慕念寒就差人把他家奴役他不怕事的王兄派给他的批文尽数搬进兵器室里,蹲在苏欢若隔壁耷拉着脸看着那些文绉绉的语句。看到着实觉得没必要批的,就顺手直接丢到火堆里去。苏欢若虽然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但是对于他这种做法还是十分不齿。

可就是这么一个日日抱着公文,一开房门吹到冷风就嗷嗷叫的人,在这个冬天雪下得最大的一夜,又躺在房顶上喝酒。

头顶上并没有月亮,灰沉沉的一片。倘若不是喝酒时候有动作,躺在屋顶上那个人简直就像极了一个摆饰物,任凭雪花一层层将他盖住,没怎么动弹。

第一个寻他的人是苏欢若。她是个认死理的人,打小也没跟别人相处过,日日师傅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如今有了些自由后还是改不了性子。她从第一次遇见慕念寒时就认定他是个好人,又加之他帮了她一把,自然而然同慕念寒较为亲昵。又何况她本就没有“男女有别”这种观念,自是做什么都没多大的顾忌。

习惯了每晚亥时慕念寒准点地推开兵器室的门,飞一般地将门关上,蹭到炉子旁取暖。慕念寒一时之间没有出现,她倒是有些不习惯。

起先她想着,慕念寒作为一国王爷,有时候有些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却是过不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压抑下心中的不安,丢了手头只锻造了一半的长剑就出了屋子。

她先是去了书房,再是去了他的寝殿,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正要走回兵器室的时候,不自觉地抬头往他们平日赏月的屋顶看去。先是什么都没察觉,后来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才见着上头只着一袭薄衣,被雪盖得快看不见的慕念寒。

飞身上屋顶,看着已是醉到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慕念寒,小心翼翼揪着他的衣袖,摇了摇他,问道:“慕念寒,你怎么了?”

他却是眼角滑下一滴泪不说话。

欢若扶起他飞身而下,将他安置在榻上时听他口中喃喃喊了一两句“父王”。她想,也许他是在思念故去的父亲,看起来真是让人心疼。面带忧心,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自言自语,“皱着眉不好看呀,别难过好不好?”

欢若想要让慕念寒好好睡个觉,出了寝殿后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有道是小酌怡情大饮伤身,转头推开那扇门,想着还是守着他好。刚进门就见着慕念寒强撑着爬了起来,赶忙上前扶住他,就被他吐出来的酒弄了一身。

欢若是个好好孩子,就是这时候也没有半分嫌弃,反倒是顺着慕念寒的背让他舒坦一些,直到他不再有什么动静才扶着他睡好。

反观始作俑者慕念寒,竟也能在欢若的小心翼翼之下保得全身上下没有半片衣角被自己搞出来的污秽物弄着。

夜半醒来的时候有些晃神,刚动了动,就听见有个轻柔的声音问道:“慕念寒,你饿不饿呀?”

他这才隐隐约约有些回神。

看着给他端来一碗小米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会煮这个”的欢若,慕念寒有些被那粥的暖气氤氲得想掉眼泪。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在他夜半醉酒时分问他一句饿不饿,也没有人为他亲手端过一碗小米粥了。

他看着头抵在床侧,分明是有些困的苏欢若,缓缓道:“今日是……是我父王的忌日,他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苏欢若就静静地听着,也什么都不说,乖顺得像一只猫一般窝在床侧。看着他喝完那碗小米粥,有些难过地叹了句:“我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这时候她才缓缓打了一个哈欠,却是同白日一般提起精神,认真地对他说:“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你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好儿子。我这么觉得,你父亲也会这么觉得,所以你不要过于难过。”

慕念寒摇头,“父王的最后一面,我没有见上,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

“不是的,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儿子。”她异常的固执,不由分说地强调自己的看法。慕念寒自己拗不过她,只能顺服地点点头。

良久,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叹了一句:“欢若,多谢。”

有友如此,得之我幸。

5

临近过年时,慕念寒带着苏欢若去了东山梅林。

他知道苏欢若虽是对新奇事物兴致勃勃得很,但说到底过往的日子也只是师徒两人在深山里住着,苏欢若骨子里还是个不喜繁杂的人,于是挑了雪势较大的日子,避开人群带她上了山。

她着着一席白衣,踏入梅林之际同那雪地融成一片,宛如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慕念寒倒也不拦着她乱跑,只是一味顺从的跟在她后面。

欢若伸手折下一只积了一层薄雪的红梅,端在眼前细细地看着,慕念寒倚着树干看她,就见她先闻了闻那梅香,忽然间便张了口,贝齿轻咬,将枝头那朵花儿连梅带雪地咬了下来,梅花的异香融合着薄雪的凉意钻进她的味蕾,一时之间眯着眼睛,露出一副满足安乐之态。

慕念寒失笑,扬手为她抹去发梢上的雪花,将温热的掌心抚在她颊畔,暖了暖欢若已被冻红的脸。

又在她期盼的眼神中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梅枝,学着她咬下一朵红梅,却是还未细细品尝,身后便传来一个破环意境的声音,“王爷好雅兴,红梅须得红颜伴。”

苏欢若顺声望去,缩了缩身子往慕念寒身后躲。慕念寒目光一暗,道:“林少也是好雅兴,如此大雪也出门赏梅。”

那油头粉面的林公子慢悠悠行了个礼,起身时眼神却是往慕念寒身后瞄去,道:“大半年没见着这位姑娘,原是被王爷看上了。姑娘真是越生越俏丽了,‘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说的大抵就是姑娘了。”

欢若被人提到,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这大半年来楼主以及慕念寒常常教导她,说是在这王城里,很多事情不是用武力就可以解决的。又况且她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并未听出林少爷语气中的赞慕之意。只觉得他这人并不讨喜,只是这时候也只能揪着慕念寒的袖子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慕念寒握住她的的柔荑,安抚地轻拍两下。又不着声色握住她掌心,将暖意度与她,对着对面的男人却是脸色一沉。“林公子赏梅归赏梅,倘若赏了不该赏的东西,那就怕消受不起。”

一句话的冷意堪比大雪,那林公子不过以为苏欢若是慕念寒随随便便带在身边的一个倌儿,本想讨个顺水人情,本想着开口夸这毫无城府的女子几句,惹得她有些欢心,可以顺势将她收入麾下。不想倒是被反将一军,聪明反被聪明误。

急急行了个礼绕道而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段脆生生的对话,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慕念寒,暗想玉容何所似是什么意思啊……说我长得不好看吗?”

她话一出口,看着脸色一时之间千变万化的慕念寒,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不对劲了,竟惹得他这种表情。

可眨眼之间那沙场上沉着冷静的将军伸手揽过她的肩,发出爽朗的笑声,是非混淆地骗她道:“这是因为他有眼无珠,怎么可以说人不好看呢?我们欢若肯定是最好看的。”

6

苏欢若支着头的手一个趔趄,脑袋一垂,差一些就磕到桌角。幸好慕念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不至于摔下去。

慕念寒平日虽是不靠谱得很,但到底是在其位谋其政,即便是看着那堆成小山的奏折头疼得很,到最后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

苏欢若秉承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念头,每夜慕念寒看批文时就随便揣着一本书端端正正坐在他隔壁。慕念寒看批文的时候,她就安静地看着书,倒也没有半分打扰他。

一开始的时候,慕念寒看着她困得打瞌睡,也不是没有劝过让她先去睡。奈何苏欢若这厮就像极了一只听话的猫儿,劝也没用。该窝着还是窝着,固执得很。久而久之,慕念寒也就不再去提什么让她先回房睡觉的话了。

他有时候看着小小一团的苏欢若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像养了一只小宠物一般。虽有时候有些固执,又认死理,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倘若不是这种性子,又怎么可能在认识他后便常常待在他身侧,又怎么可能在漫漫长夜两个人陪他一同抵抗着困意,让这诺大的书房不显得那么孤寂。

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口气,却是认命地将手中的批文迅速看完。灭了烛火,伸手将已靠着他睡去的苏欢若抱起,轻车熟路地送回房间。

他记得他问过苏欢若,“我看批文的时候为何你要同我待在一起呢?分明你也觉得枯燥得很啊。”

她那时候目光灼灼,双手抱着膝盖,眸子却是亮得惊人。“是啊,着实是枯燥得很。但是一份枯燥两个人一起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7

太后六十大寿的帖子发到慕念寒手上的时候,他正一丝不苟地用蔻丹给欢若染指甲。

这也不是因为苏欢若喜欢把自己的指甲染得红彤彤鲜艳艳的,实则是慕念寒平素看着女孩子家染指甲,觉得这个事好玩极了。这会儿有个又听话又不反抗的苏欢若在面前,他终于有个由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一回。

苏欢若看着低着头,专注至极的慕念寒,忽然觉得这人并非是时时刻刻的吊儿郎当。她也曾听过他人讲起慕念寒征战时候的事情,他们说他上了战场仿若就变了一个人一般,处事不惊,沉着冷静,气势如虹。

欢若想,他平日看起来虽是纨绔,但实则骨子里,是个温柔而又沉着的人。她想起那一夜独自在屋顶落寞饮酒的慕念寒,心忽然酸酸地疼了起来。

他究竟是有多么大的能耐,能将一切痛苦一切难过尽数放在心内,日日以喜闻乐见的面孔示人?

手上十根指头都已涂得靓丽,欢若忽然抱住慕念寒,脸窝在他的颈窝里,糯糯喊了一声:“慕念寒……”

慕念寒手里还拿着一小碗蔻丹,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染到她的衣服上。只得一只手拿着那碗,一只手搂住她,问道:“怎么了?”

她却是不说为什么,只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叫叫你而已……”

他闻言笑得开怀,抚着她的背,单手便将她抱了起来,左手顺势将那碗蔻丹放在桌上。道:“不知道这城里多少姑娘想要投入小爷的怀抱呢,真是便宜你了。”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抱着苏欢若,融着她凌空居高而下地看着他。苏欢若这时想到,从前有人道美人一笑倾城,可慕念寒长了这么张魅惑众生的脸,真真是像极了一只妖,一笑就勾走了旁人的三魂六魄。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慕念寒镶着羊脂玉的发冠,柔声道:“慕念寒,你要多笑啊,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慕念寒挑眉反问:“莫不成我平日里笑的还少吗?小爷再笑多一些就快成卖笑的了。”

却听这心如璞玉的少女认真地辩解道:“那是不一样的,你平日里笑的时候,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可又不见亲近平和。那些笑好似是用来同旁人划出一道堑的,你又不是真的开心。”

一时之间这三言两语却也听得慕念寒心里一震。他伸手将她乱掉的青丝捋好,叹道,“欢若,你没有半分心机半分城府,却不想到头来,竟是你最能看透我。”

苏若欢的手轻抚过他眉心的褶皱,有些迷茫道:“慕念寒,我好像有一点知道,情是什么了……”

慕念寒轻笑,倒也什么也不说。

到太后大寿那天,他竟出人意料地将苏欢若带进了王宫。也没有正式地同人介绍她的身份,但时时刻刻带在身侧这一个动作,也便足以让人知晓苏欢若的地位。

当慕念寒自然而然帮苏欢若揩去嘴边的果汁,抬头看到洛梨笙意味深长的笑时,他忽然有些晃神。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是有多少个日子没有再想到洛梨笙这个人。又是用了多久,养成了晚上给苏欢若盖被子,替她将窗户关好避免晚间风凉,吃饭为她擦去嘴角汤汁的习惯?

却是听洛梨笙调侃道:“念寒,你风流一世,谁都想不到,你最后竟会栽在一个连情为何物都弄不懂的小丫头手上。”

他闻言竟是没半分的心酸之意。这时候才发觉,自己面对洛梨笙早已可以放下心中的执念。即使两人谈论着有关“情”之一字的话题,他也再无一丝难堪之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早已把心放到了那个纯真无暇的少女身上。

8

可还未待慕念寒从自己不知不觉移情别恋这个重大发现中晃过神来,苏欢若便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东西还尽数留在房间内,也没有跟半个人留下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烟一般消逝在慕念寒的生活中,任凭他翻遍了整个王城都看不到她半分影子。

他有些无措。

那种感觉是从未出现过的。那一年失忆后想起自己身份,虽思及世事大变,他没有无措;回到王城得知梨笙已入宫为妃,也没有无措;就是连发觉自己对欢若动心时,他也只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不眠不休了好几日,终于在管家安慰道“不如找找王上下令让王家御林军去找”时才想起自个还有个当一国之主的哥哥。一时之间这位极其注重自个形象的王爷连新长出来的胡茬都没处理,慌慌张张就驾了马入宫。

入眼的一幕着实是扎人眼睛。他这边火急火燎地找人,那头自家王兄和洛梨笙两个人待在御书房内卿卿我我,一个提笔写字一个俯首研墨。他倒也顾不上调侃他们,匆忙将事情说了一遍。搂着心上人的君王听完他的话后挑眉,倒也准了他的请求。

洛梨笙一个动作,她家王上便会意地出了书房,给他们留了一个空间讲话。

洛梨笙似笑非笑道:“怎么如此紧张,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

慕念寒神色低迷,叹道:“她不一样。”

见洛梨笙挑眉,他才缓缓道:“我曾经以为,我这个人会孤老终生。那时候我觉得我再也没有一个十几年去用在喜欢一个人上,所以我心中再也没人代替你。

“如今才明白,感情这种事情会有很多种样子,就是连我自己都讶异于如此快的就喜欢上她,甚至让我完完全全放下你。我有时候想你那时候说的话许是对的,我们两个有可能真的只是将两小无猜的友情。但转而想想,许又是因为,欢若于我而言着实是个不同的存在。总归说来就是,我必须找到她。”

洛梨笙嘴角挑起一抹笑,说道:“念寒,你果真还是那时候那个敢爱敢恨的人,你明白的不算晚。我记得那时候你祝我过得好,如今我也望你,能同欢若过得好。”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毫无城府的女子的?慕念寒着实想不到。他从小同洛梨笙玩久了,自以为从此之后喜欢上的人都会是她的样子,是那种聪慧通透、轻易便可看透人心的,可不想最终竟喜欢上这样一个苏欢若。

许是在她说一句“我们可以做朋友吗”的时候;许是她夜半为他端来一碗小米粥的时候;又许是每夜每夜她陪他晚睡的时候。

他无法推开这么一个愿意陪他一起承受困意的人。身侧劝他好好保重身体的人多了去,但最最触动他心扉的,却是陪着他一起挨着,受着,熬着的人。

这样一个愿意不计较半分半点的苏欢若,叫他怎么能不动情?

却是在刚回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门就被敲响。他本以为是府里哪个奴才,却是一开门,就看到心尖上那个人就这么脆生生站在门口。看着焦急得不行的慕念寒一脸茫然,纳纳喊道:“慕念寒……”

他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得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骨之中一般。语气带了一两分责备,更多的却是失而复得的安心,问道:“你跑哪去了?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辛苦?”

那女郎抬眼望他,柔顺地倚在他怀里,眸子里装满了星星,却是有些讶异。“梨笙分明跟我说她同你讲了呀。前日你出门的时候她派人来邀我一同去踏青呀,方才才回到宫中,然后我不就回来了么?”

慕念寒一时之间一口气憋在胸口,把洛梨笙问候了一遍,感情这厮是把他当猴耍了一遍,却是再分不出心去思索别的。只觉得洛梨笙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他如今忽而明白,苏欢若于他已是骨中骨,肉中肉,一旦割弃定是会去了半条命。

摩挲着她的发,喃喃道:“不准再乱跑了。”

欢若嘟着嘴,最终还是点点头,却是兴奋地同慕念寒分享这几日的趣事,道:“梨笙的宝宝长得好可爱,听闻名字叫做曦顾,好听虽好听,就是太难写了。”

沉思了一会,忽而灵光一闪。“要是我给我的宝宝起名字,直接单字一个‘一’就可以了。”

慕念寒一笑,胸口略微振动,心跳传至欢若的耳里,她的心也有了同样的跳动。

将她搂得更紧,缓缓道:“这名字挺好,就不知与姓氏搭配如何。不如随我的姓氏吧,我觉得我的姓和这很合。”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如鼓琴瑟,欢若平生。

作者注:本文朝代纯属虚构。这是锁青丝系列的第四篇,希望大家喜欢。

欢迎阅读本系列更多精彩故事。

第一篇《锁青丝·共梳白头》

第二篇《锁青丝·故人如初》

第三篇《锁青丝·良人在侧》

第四篇《锁青丝·平生若欢》

第五篇《锁青丝·又见扶桑》

第六篇《锁青丝·月夜长安》

第七篇《锁青丝·公子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