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Ⅱ:鳞女

人生天地阴阳间,一阴一阳之谓道。欲念生恶人间事,阴阳鬼术何处解,晋城北街渡灵馆,渡灵者,张淼南歌是也。

1

周五下午第一节课,语文,上课前五分钟,照例,有一位同学要去讲台上背诵一篇作文。

班里实行的是轮流制,今天,轮到彭小光。

彭小光要背诵的作文是《我的妈妈》,他自己写的,完全百分百还原,一点儿都不掺假。

眼看着上课铃打完,语文老师笑眯眯进来,彭小光三两步跑上讲台,班里安静下来,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背诵。

开头第一句,是彭小光对全文的总结,他说:“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接下来外貌描写,他背着手、扬着脑袋仔细回忆。

回忆里是妈妈的脸庞,他描绘着,说:“我的妈妈,她长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她的脸圆圆的,脸上长满了水滴形状的透明的鳞片,不但脸上有,全身都是。她的鳞片很脆弱,轻轻一碰就会掉,掉了就会出血,所以,爸爸把她养在一个玻璃水箱里。白天,妈妈躺在水箱里睡觉,到了夜里……”

到了夜里她就醒过来,那时候的她,就又是人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没能说出来,因为在这之前,老师已经抬手将他打断。

老师喊了他的名字,撂下一句“上自习”便把他带回了办公室。

“彭小光!”

他从没见老师这么生气过,一张脸黑得就像煤炭一样。

小眼睛语文老师简直气愤到了极点,她皱着眉把桌子敲得咚咚响,说:“彭小光啊彭小光,你说实话,这作文从哪里抄的?”

彭小光摇摇头,说:“我没抄。”

“没抄?撒谎!”语文老师扶着额摇了摇头,一脸语重心长的表情,“你见过哪家妈妈长鳞片的?你告诉我,这是‘我的妈妈’吗?这,这难道不是‘我的妈妈小鲤鱼’?”

彭小光咬着唇气鼓鼓瞪她,心里反驳说:“我就没抄,我家我妈就长鳞片。”

看见彭小光瞪她,这老师是更生气了,她翻了两下家校联系册,正好,下周又要开始新的家访了。

“彭小光回去通知你家长,老师下周三要去你家里家访。”

说完她气呼呼转过身子,她是不想再看这孩子了,三年级,淘气她可以理解,但撒谎,绝对不能容忍。

彭小光走出办公室,也是气呼呼的,但比起气呼呼,家访这事儿又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没法估量自己那老爸会如何对待这个消息。

一下午坐立不安,放学铃声一响,彭小光拎起书包飞也似的蹿出了教室。

2

彭小光跑回家的时候,他的父亲彭光正靠着沙发看电视。

电视上场景很简单,只有一男一女两具赤裸的身子抱在一起。

见彭小光回来,彭光提起酒瓶喝了一口,回身看看墙上的钟表,说:“可以可以,回来的时间正正好。”

说完,就又把目光挪回了电视上。

彭小光听着电视里嗯嗯啊啊的声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老师家访的事。

犹豫了不到两分钟,那边彭光首先发现了彭小光的不对。

他一双眼睛扫向彭小光,脸上的肌肉也开始微微抽动。

他看看电视,又看看彭小光,说:“还不赶紧滚回你屋里去。”

彭小光被他那眼神看得发毛,默默吞了口唾沫,一刻也没敢怠慢地跑回了自己屋里,关上门,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再过两天吧,他想,过两天找个合适的日子再告诉他。

彭小光回了自己屋,这边彭光也没了看片的兴致,他抬手关了电视,转身又溜达到浴室,浴室里立着个大大的玻璃水箱,水箱用黑布盖得严实。

这不是因为彭光想藏什么,这是因为,里面的他的女人不能见光。

里面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名字叫祝欣,三个月前这女人想背叛他,抛弃他们父子,所以他就找了点法子,把她关在这里受罚。

他弯腰把黑布掀开一条缝,探了脑袋进去瞧。

祝欣正在里面安睡,此刻的她,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鳞片,逃跑是肯定不会的,因为她只要见光,那身上的鳞片就会哗啦啦往下掉。就像小虫子咬着皮肉,掉一个鳞片,她身上就会出现一个小孔,那种痛啊……

彭光嫌弃地将黑布扔下,擦擦手转身又出了浴室。他是不想再多看几眼了,怪恶心的,看多了要做噩梦了。

闲得无聊,他手又有点痒痒了。

前后在家里翻了一遍,没翻着钱,他抬脚踹开了彭小光的卧室门。

彭小光正在看漫画书,回头看见彭光的脸,两只膝盖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

“干什么呢你?”彭光上前砰砰踹了两脚他的椅子。

彭小光颤抖着举起漫画书给他看,彭光夺过去,瞄了两眼又扔到角落里。

不想再多说,他扼住彭小光的后颈,问:“有钱吗小子?”

彭小光摇摇头,他的零花钱早就让这个不靠谱的爸清理得一干二净了,他现在吃饭都要去邻居阿姨家蹭。

“我要你干什么用!”彭光一掌把他推开。

丝毫不控制力道的一推,彭小光的脑袋“咣当”砸到了书桌上,看见这一幕,彭光反倒呵呵一乐。

他摆摆手,想着是时候出去搞点钱花了,便拿起手机哼着小曲出了大门。

3

彭小光当然也知道自己爸爸出去干什么了。

每当没有钱了,彭光就会走街串巷地出去偷点东西,这个“东西”的范围太广,只要能换来钱的,没有他不偷的。

但话说回来,只要他去偷的,就没有不得手的。

这不是彭光的技术有多精巧,他偷东西,靠的完全是天赐的本领。

彭光这人,没什么本事,从小成绩不好,人长得也不咋地,长大吃饭,全凭一身骨头。

他是个软骨头,“软”就是字面意思的软,软到什么程度,用他爸妈的话来说,这孩子全身的骨头,就像是海绵造的。

他可以将自己的身体拧成一团麻花,也可以使劲压缩,压缩成一个圆墩子,他相信,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缝儿是他彭光钻不过去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本事,他最近接了一个大单子。

对方是晋城一家小店的阴阳师傅,店门不大,但是那师傅可是真的厉害了。

去那店是三个月之前,彭光主动去的。

他本来是去咨询一下,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老婆囚禁在家里,或者更严重一点,能不动声色处理掉尸体的话,把她杀了也可以。

但是他没想到,他前脚刚进门,气儿还没喘匀呢,那阴阳师傅已经猜透了他的来意。

不仅猜透了来意,还明确地知道关于他骨头的秘密。

阴阳师傅当时就坐在店里,看着他,笑说:“我这里有一个法子。我这里有一瓶尸虫水,你回家找一个大水箱,盛满了水,把这瓶水倒进去,倒进去一小时后,把你老婆放进去,她进去会睡着,但身上也会长满鱼鳞。”

看彭光一脸吃了屎般的震惊,那师傅又摆摆手解释,他说:“这倒不是让你把你老婆当鱼养,她白天在里面待着,晚上你把她放出来,透透气,吃点东西。在里面待着,她的记忆会慢慢消失,等到她把什么都忘了,还不正好就任你摆布了。”

彭光听完这话,当下大喜,上下找钱就要赶紧把那尸虫水拿到手里。

谁知那阴阳师傅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他说,“与其给我钱,倒不如跟我做个交易。”

阴阳师傅是想让他去偷个东西,他一听偷东西,心里也是贼高兴,这么容易的事儿,他当下便决定,成交。

只用了三天时间,他就顺利地把阴阳师傅委托他偷的东西拿到了手。

一手交货一手交尸虫水,两人在自己职责之内将对方交代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

4

而现在,也正如彭小光所想,彭光出来,就是来偷点东西的。

他出门之后,甩着胳膊便溜达着上街了,不过上街后,他啥也没干,找了个街边长椅坐着,看着来往的人群,歪着脖子就是一阵琢磨。

科技发展,对于他来说,是个挺糟心的事儿,这年头人都用手机支付,钱包带得少,要么带着钱包,里边钱还少,所以他早就把偷钱包规划在了业务之外。

现在的他,偷东西,眼睛都是放在大件儿上。

溜门撬锁入室盗窃,哪次搞的好东西换成钱,都够他花一阵子的。

而且进别人家门之前,给自己骨头错错位,脸扭曲一下,就算拍到了他也不怕,反正全城上下警察可劲儿找吧,找得到他算他输。

他在长椅上琢磨一阵,想着还是去个小区扫荡扫荡算了,哪成想刚站起来,财源来了。

他远远就看见,街对面,有个叫渡灵馆的店准备关门了,一对男女前后脚出来。他估摸着,那就是老板和老板娘了。从背影上看,老板和老板娘还挺年轻的。

他没什么文化,“渡灵馆”这仨字在嘴边溜了四五遍,他也想不出里面是做什么生意的。

所以他拿起手机,搜索了一阵子这才明白,原来渡灵馆也是做阴阳生意的。

不过这年头,做阴阳生意的多了,人家厉害的都不显山不露水地默默厉害着,这家渡灵馆开的地界也不算偏,老板老板娘还这么年轻,虽然那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阴阳师傅也年轻,但他还是觉得,这俩人的实力肯定不怎么样。

但是老板老板娘实力怎么样,他也不怎么在乎。

他乐呵呵地想:一般这种店里,都会放一些稀奇玩意,他进去翻翻找找,值钱的东西肯定能捞着不少。

眼看着老板娘和老板俩人牵着手走远了,他抻抻脖子蹬蹬腿,随着人流挪到了街对面。

彭光挪到街对面,再看,那两个人的背影已经找不着了。

他嘿嘿笑笑,转身撬锁,这小馆儿的锁是真的挺严实的,他偷摸鼓捣了半天,最后“哐当”一推,算了吧。

这条路走不通,他又左右寻摸有没有比较大的缝隙。

比较大的没有,推推门,两道门之间倒是可以推出来一条三厘米的小缝。

三厘米,彭光点点头,心想,三厘米够了,这世界上有什么缝儿,是能难倒他这么软的软骨头的呢?

他回头瞧瞧来往匆忙的人群,挪着身子坐到了渡灵馆门口,等到人少一些了,他就开始行动。

5

而与此同时,张淼和南歌坐在渡灵馆对面咖啡馆的二楼,两人特地提前订了这个靠窗的位置,为的就是见证这奇迹的一刻。

彭光今天会来偷东西,这事儿今天下午张淼就算着了。

今儿下午,张淼和南歌照常在店里忙生意,人来人去,有空出来的时间,俩人就凑一起聊天。

聊天的时候,张淼偶然抬头,偶然打量了自己亲绘的苍鹰图几秒,偶然就觉得,这图,好像哪里不对了。

他站起身,绕过矮桌里站到苍鹰图下抬眼看了几秒,问南歌:“你有没有感觉,这鹰头,有些歪了?”

南歌也站到他身边,仰着脖子看那只加大加肥的苍鹰。

“好像,是歪了一些呢。”她说着转身回自己桌子上扒拉出一把尺子,踩了椅子对着图上量。

“是歪了。”她回头肯定地说,“都不到四十五度了。”

张淼牵了她的手扶她下来,她嘴上还调侃:“肯定是这苍鹰觉得你把它画太丑了,心里不得劲,难受得都把头低下了。”

张淼摆摆手,严肃地说:“不可能,我给这苍鹰看过之前的废稿了,见过那几个被淘汰的兄弟,它哪还能自卑呢。”

南歌被他这几句话逗得前仰后合,而调侃过,张淼坐回矮桌里,算了一卦。

卦上显示:有窃来生,但窃不得手,财货万全,窃者独一,为男性。基本面目,他也差不多了解了个清楚。

但话说回来,其实鹰头易位,就代表着有事将生,但事有大小,看鹰头降落的那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事儿完全可以忽略。

但张淼和南歌却得了兴致,算完之后,南歌接着跑到对面咖啡馆,订下了二楼这个隐蔽的观察点。

所以关门后,两人又绕了个远偷偷跑了回来。

果不其然,刚坐下,就看到了凑到门前的彭光。

南歌趴在二楼玻璃前,缩着身子往渡灵馆门口瞧,眼睛瞧着,嘴上还将彭光的面目和张淼说过的进行比对。

“错了。”她压低了声音说,“你说那人圆脸大头,体型中等,身高顶多一米七左右,但是咱门边坐的这个,完全不一样啊。你看他,干干瘦瘦的,个头不矮,还是个长脸,怎么回事,他还有同伙?”

张淼撑着手透过玻璃往外瞧,他也觉得挺奇怪的,这人的长相虽然和他算出来的不大一样,但偷偷摸摸地在门边坐着,肯定是不怀好意的。

有同伙也不至于,他算出来的窃者,只有一个。

还有一点,他也想提醒南歌,他说:“其实,在这里可以大声说话的,他听不见。”

南歌嗔瞪了他一眼,稍稍挺直了腰板,她嘟囔:“这不是烘托气氛嘛,咱现在抓小偷呢,多刺激。你看,那人老是盯着门板看呢,你猜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入了夜给咱把门板拆了。”张淼听她这话,也笑,他说:“拆了门板,就让他亲手再给做两道。”

“这个提议好!”南歌趴在桌子上咯咯地笑,“到时候抓住他,选材打磨什么的,都要他亲手来做,做不好就不放他走,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张淼点头,“让他知道拆门容易做门难。”

“那让他选最好的木材,亲自去山上背,你说好不好?”

“好,这样他才能知道要通过劳动自己创造财富。”

听他这话南歌却噗呲笑了,她想,张淼这人她还不了解,即使人家把门板给他卸了,但只要有真心悔改的意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心软。平日里他最爱跟人讲道理了,到了她这儿,接话却是接得头头是道的。

想到这儿,她支着胳膊歪头笑,一脸不正经地问:“采访一下张大师,是不是南歌说什么你都答应?您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呢?”

“原则……”张淼低头喝了口咖啡,目光飘乎乎放向窗外。

南歌看他这样,以为他又要闷声带过,没想到下一秒,却听见对面人小声回答:“没有了,到南歌那里就没有了。”

6

张淼和南歌说话的工夫,天也慢慢黑了下来。

彭光坐在渡灵馆的门口,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完全落下来的那一刻,他抬手攥了把拳头。

时机到了,他也不再等了,看着来往的人少了许多,又借着天黑,他趴下身子,泥鳅似的顺着门缝儿往渡灵馆里钻。

他这一身骨头,就像海绵一样,自主调节,怎么压怎么是。

经验积攒得多了,他来回进渡灵馆,都没用两分钟。

但进去后,还没走两步,这事情却突然不对了,门边铜铃叮咚响了几声,他这腿脚,忽地不能动了。

就像电视剧中的情节,他被点穴手点过,除了眼珠,哪儿都动不了了。

他开始有点相信这店老板是个有实力的,他心想,这下可完犊子了,这店指不定多邪性呢,自己今晚上要是被困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明早肯定得让人扭送警察局了。到时候警察就会问:“门窗完好,你怎么进入案发现场的啊?”

“从三厘米宽的门缝挤进去的。”估计这话说完,俩大嘴巴子就要落在他脸上了。

他是越想越怂,越想越绝望,眼泪都在眼里打上转了,这时,渡灵馆的大门开了。

张淼打开门,打眼就看见,彭光以蹑手蹑脚的姿态定格在门前不远处。

在此之前,他早在渡灵馆设了防,只要彭光一进来,铜铃声响,制魂符粉便会在铃中散出,然后任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了。

他走过去,将彭光上下打量了两遍,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呃……”彭光脑子是飞速地转,“仰慕您,来……来瞧瞧。”

“关门了再进来瞧瞧?”张淼抿着嘴笑,说,“我这渡灵馆可是有灵性的,除非你意图不良,否则他不会拦你。”

张淼把话说到这份上,彭光牙一咬心一横,也不想再辩解了。

他脖子一梗,抬眼开了口,他说:“求求大师您放了我吧,有眼不识泰山入了您这贵宝地,放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放了你可以。”张淼笑笑,转身示意南歌把匕首拿过来。

南歌点点头,拿了匕首递给他,明晃晃的刀尖闪过彭光的脸,他心里一哆嗦,给张淼跪下的心都有了。

但张淼拿匕首不是要杀人灭口,他拿了匕首,取了张黄符挑在刀尖上,来回在彭光眼前晃了晃。

其实解了他身上的钳制很简单,上下用火燎一遍就成了。

但是为了给彭光点震慑,他用刀尖挑着符,点燃了符纸绕着彭光左右地画着十字。

彭光心里打怵,闭紧了眼睛不敢看,但不过一会儿,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能动了。他动了动手指,嘿,是真的能动了。

带着重生的喜悦,他睁开眼,睁开眼看到张淼,腿一软,又“咚”的一声瘫在了地上。

“谢谢大师。”他松了口气,丝毫没发觉,就这么几分钟,他身上已经浸满了冷汗。

南歌上前蹲在他面前,左右看看他惨白的脸。

“你以后可不能再偷东西了。”她皱眉说,“你刚刚进了渡灵馆的阵法,但凡以后再有小偷小摸的心思,这火,就要从你身体里烧起来了。”

彭光此刻心跳得打鼓一样,听她这话,震惊的心都没有。

他喘着粗气摆摆手,“不偷了不偷了,以后给我钱我都不偷了。”

说完这话,他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出了门,他往地下啐了几口唾沫,心想:“去你的吧,等明后天的,我就去再找一趟那相熟的阴阳师傅,就不信那么厉害的师傅,解不了我身上的什么阵法。”

7

彭光走了之后,张淼和南歌俩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什么话都没说,心照不宣地“噗”地笑出声来。

南歌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她抬了眼问:“你猜这个人,他以后还敢偷东西吗?”

“这不一定。”张淼摇着头笑,“但找不到破解的法子,一时半会是不敢了。”

两人在渡灵馆待了没多大会儿,看着天儿也晚了,就准备关门回家。

谁成想今夜热闹,新奇的事儿是一茬接着一茬。

俩人刚踏出店门,打东南边又来了个女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个女性的鬼魂。

南歌虽然瞧不见,但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气息。

张淼却是真真地能看见,那女人,只穿着简单的内衣,身上密密麻麻布着鱼鳞一般的透明鳞片。

渡灵馆的气息吸引着那鬼魂,她悠悠飘到张淼面前。

两只眼睛空洞地望向张淼,一张青灰色的脸没半点生气,她说:“饿,吃东西。”

她说话的同时,南歌掏出融了自己胎毛的圆镜,也借着她的阴气在镜子里面瞧。

镜子里映出个女人的脸,她像鱼似的躺在一个黑乎乎的水箱里,没别的场景,只有她,一直沉沉睡着。

而张淼也看得出来,这女人,是个离体魂。

她还没死,只是肉身极度虚弱,魂魄便遁出了体外。

气息太虚,他算不到她具体是打哪儿来的,只能开口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

女人摇摇头,只无神地答:“饿,吃东西。”

张淼将她带回了渡灵馆,用安魂符暂时安抚着她的魂魄,然后连夜行了一场法事。

他行法事的同时,彭光揉着打颤的双腿回了家。

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本来在浴室里的彭小光,麻利地将水箱上的黑布盖上,然后嗖地蹿回了自己的卧室。

以前每到晚上,彭光就会把黑布掀了,拽着头发把祝欣从水箱薅出来。

祝欣出来后,扔给她个馒头什么的,让她填饱肚子,然后做好明早的早饭。

彭小光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能活动的妈妈了。

彭光给他制定了无数条规矩,每天八点半回屋睡觉是其中一条。睡觉期间彭光还会去检查,拿手拧,拿针扎,要是检查出他没睡,那他可就要挨上一顿胖揍了。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止他半夜偷摸起来,趴在门缝瞧上他妈妈几眼。

今晚上彭光不知有什么事儿,天黑了还没回来。

彭小光就壮着胆子,溜到了浴室去看祝欣。祝欣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大了,他的妈妈,忘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

刚开始祝欣从水箱被拎出来,还会避开彭光去彭小光卧室,给他盖盖被子,亲亲他脸蛋,然后擦几把眼泪,再快速地返回厨房。

彭光夜里不睡,会不定时地看看她做得怎么样,饭做完了,她就能回卧室地上去睡会儿觉。

但祝欣把什么都忘了,慢慢地,她醒来只管吃东西,吃完东西做饭,做了饭去卧室蜷着。

有两次彭小光压着嗓子大着胆子喊她妈妈,她听见了,却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今晚彭光回来,揣了一肚子气,他踹开屋门,二话不说直奔彭小光卧室。

彭小光正缩在被子里躺着,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躺平了身子,努力调匀了呼吸。

但哪成想,彭光踹开他的门,寻思都没寻思,上前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甩到了地上。

彭小光想着可能是自己看妈妈的事儿暴露了,也不装睡了,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就往门外跑。

跑了没几步,彭光一掌拍在他脑门上,给彭小光的脑袋打得嗡嗡直响。

他跪在了地上,开始哭,边哭边说:“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彭光也不知道他不敢什么,他打彭小光,纯属心里堵得慌,满腔的愤怒想找个地方发泄。

彭小光既然说不敢了,那他也就借着这话甩开了膀子肆意地打。

拳头雨点似的噼里啪啦朝彭小光背上招呼,拳头打疼了,他转头又拿了扫把,卸了扫把杆胡乱地朝彭小光身上挥。

最后打累了,他一脚把彭小光踹倒在地,转身回了卧室。

回了卧室,他躺床上想起来,今天忘了把祝欣从水箱提溜出来。

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又想,算了吧,她也不差这一天的。

8

一夜好眠,第二天彭光睁开眼,已是晌午。

而与此同时,渡灵馆里,张淼和南歌还在沉沉睡着。

俩人熬了大半晚上给饥饿的女鬼行了场法事,法事做完,对着头趴在矮桌上昏昏睡了过去。

而那女鬼,有了力气,也不感觉饿了,坐在寂静的渡灵馆,那些走失的记忆也从四面八方聚回她脑袋里。

她想起来了,她叫祝欣,之所以落到这个境地,怪她丈夫彭光,也怪她自己。

她这人,在晋城旁边的申城长大,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弟弟。

她爸是个重男轻女的,在家把这小儿子宠得不成样子。

她弟弟在家里跟小霸王似的,不仅出口成脏,而且家里成员,除了他爸,没有哪个是他不敢打两巴掌踹两下的。

祝欣她妈拿儿子没办法,什么事儿都咬牙忍着,但是祝欣不一样,在家里,只要她弟弟敢对她动手,她上去拼了命也要把他揍趴下。

为了这事,她爸也没少教训她,但是她不管,强硬的态度让她的霸王弟弟望而却步。

在家里强硬,在外面也是如此。

她上学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小太妹,谁要是惹了她,那结果没跑,医务室见。

她用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但内心深处也渴望能有人把她护在身后,将她好好地保护起来。也就是这样,她在高中的时候,认识了彭光。

彭光比她大两岁,初中就辍学了,祝欣高中的时候,他在高中门口卖煎饼果子,那次祝欣打人惹了祸,那被打的找了一票人在学校门口堵她。

晚上放学出来,祝欣看到门外这么多人在等她,一下子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敌强我弱,她根本没辙,抱头准备挨打的时候,彭光拿着煎饼铲子就冲了过来。

他把祝欣护在身后,转了一圈义无反顾冲到了对方老大的面前。

他扬着头说:“弟弟,今天给哥个面子,放了这个女孩。”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对方还真就收队走人了。祝欣崇拜他崇拜得不行,没几天就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

当然,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上对方的头头凑巧了就是彭光的表弟,那小男孩看自己哥哥来了,心里也发怵,考虑到表哥有可能把这事反映给他妈,他撂了几句狠话,也就带人匆忙走了。

但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跟彭光从家里跑出来两年了。

跑出来是高考那年,她十八岁,本来学习也不怎么样,她对考试不抱太大希望。但虽然自己不抱希望,听见她爸说考完就让她去打工供她弟弟上学,这下她就恼了。

当晚她给彭光打了个电话,收拾了东西就找他去了。

那时候彭光的父母已经因事故离开了人世,他两个合计了一晚上,说:“就这样吧,咱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第二天他们买了火车票,一起从申城跑到了晋城。

到了晋城,俩人也分别找了工作,彭光跟着放高利贷的收债,祝欣去了夜场跳舞,跳的舞尺度比较大,但她还是有个基准,不管出多少钱,她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就这样过了两年,祝欣怀孕了,两人这才回了申城,拿了户口本领了结婚证。

结婚后,他们又回到申城,祝欣安心养身子生孩子,彭光接着去收债。

但这一来二去,彭光身上的压力大了,压力一大,他就想撂挑子不干了,他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了,祝欣躺家里吃喝,他还得赚钱养着。等孩子生下来,还多了张白吃的嘴。

老这样想,他和祝欣间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两人吵嘴吵得多了,彭光也收不住自己的性子了。

孩子生下来,彭光整个人也放开了,但凡有什么不顺意的,他就对祝欣拳脚相加,不仅对祝欣,那彭小光老是哭啼啼的,哭得他也心烦,恼火起来,就娘俩一起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终于有一天,彭光回了家里,对祝欣说:“你听着,我这里有个好生意。我进去帮人顶罪,我在里面的时候,会有人定月地给你们娘俩打一笔钱,除了这之外,他还给咱一处房子。

祝欣想都没想,说:“这是好事,你去吧。”

彭光第二天把祝欣领到新家,吃完了饭乐乐呵呵地就去自首了,这一自首,就在里面待了四年。

但祝欣这人有个毛病,即使手头上钱不多,她买东西也大手大脚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即使那被顶替的人每月给她一万块,她这四年也没存下多少钱。

彭光在监狱里过了阵苦日子,心里又气又悔,出来后,人变得更加暴躁易怒,祝欣和彭小光的好日子,也从此过到了头。

彭光出狱的一年里,不工作不赚钱,每天躺家里睡大觉,还要时不时揍一揍祝欣母子出出气。

祝欣再也受不了了,就向他提出了离婚的请求,哪成想提出来没几天,自己就被关在了水箱里。

彭光告诉她:“我在彭小光肚子里也埋了虫子了,你要是敢跑敢叫,你儿子肚子就炸了。”

她那时候就想明白了,挨打这件事,她忍过一次,就要忍一辈子了。

她本来可以改变自己,拥有更好的人生的,但是她错过了,一切都晚了。

看着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除了哭,她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懊悔。

9

所以张淼醒来睁开眼,除了南歌沉睡的面庞,看见的,就是坐在椅子上,红着眼睛泪水涟涟的祝欣。

南歌还在睡着,人太累了,趴在桌子上都睡得很香。

他挪到她身边,把她扶进自己怀里,抱着放进了内室小床上。

出来后,祝欣将自己的经历又前后向张淼讲了一遍。

张淼眉头渐渐锁紧了,他说:“记得回家的路吗?我先送你回去,今晚上,我会设法帮你和你儿子出来。”

祝欣点点头,转身带着他回了自己的家。

祝欣家住在花口巷13号,单层小别墅,是彭光顶罪顶来的房子。

刚到花口巷,她和张淼便看见,在她家门口,不仅停着两辆警车,还乌泱泱围满了人。

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彭光打彭小光打得狠了,邻居看不过,报了警。

为什么打彭小光,这还得退回了彭光醒来的时候。

彭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晌午,那会儿彭小光已经起来很久了,他坐在自己房间床上,思索着怎么把老师要来家访的事告诉彭光。

听着客厅电视响了,他走出去,看见彭光捞着酒瓶子躺在沙发上,电视上依旧是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彭光看见他,吓了一跳,他瞪着眼凶巴巴问:“你他娘的怎么在家里?”

“爸爸,今天是星期六。”彭小光缩着脖子答。

彭光说了声“哦”,点点头看了两眼电视,回过神又生气,“星期六你不在你自己屋里好好待着,出来晃悠,老子看着你不烦吗?”

彭小光被骂习惯了,忽略这些话,他小声说:“爸爸,老师下周三要来家访。”

“家访?”这下子彭光是彻底急了,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成了一团,“你个小混球,你说,你在学校又惹什么事儿了?”

还不等彭小光解释,他心里的火蹿得更旺了,他想,要不是这个小混蛋,自己根本不用白天黑夜地想着怎么出去搞点钱,也就根本不会被人抓了还中了人家的招。

他越想越气,拉了彭小光到院子里,皮鞭鞋底拖把杆,又是一通乱敲。

彭小光也不喊,就是哭,跪在地上,一边挨揍一边抬手抹泪。

邻居看不下去了,报了警。

杨杭和四名同事到彭光家的时候,彭光已经打得没力气了,他站在院子里,围着彭小光绕着圈儿骂,彭小光也不动弹,就趴在地上闭着眼。

张淼和祝欣跑到门口,祝欣这么一瞧,冲进去就要抱彭小光,但是以魂魄的姿态,怎么都抱不起。

张淼挥挥手,示意她先回身体里去。

而他这一挥手,杨杭看见了,他以为张淼是跟他打招呼,也抬手示意,然后走到了张淼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他叉着腰左右看了几眼,压低了嗓子,“你可别说是孩子死去的哪个亲人,把你带到这儿救他的。”

张淼摇摇头,“这倒不是。”

不过他思考片刻,觉得晚上来救祝欣,不如当下就交给警察处理。

所以他微微弯起身子,小声把祝欣的事儿都告诉了杨杭。

杨杭听了很是震惊,当下就要往屋子里走,那彭光看见张淼,本来就慌了,再看见警察要往他屋里走,立刻完全乱了阵脚。

他张开了双手率先挡在门前,说:“你有搜查令吗你就进我家。”

杨杭没说话,只抬头瞪了一眼,彭光的气势瞬间就被瞪没了不少。

他放软了口气,开口又说:“我说警察叔叔,打孩子是我不对,你们抓我吧,带我走,我跟你们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想,反正就算抓进去,警察也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啊,老子打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但杨杭不听这话,拨开他的手还是坚持要往里走。

这下子彭光慌了神,他也不拦着了,反而转头跑进屋里,用身子抵住了门。

门是透明的玻璃门,除了彭光,大家都看得见,从里屋出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她拿着把刀,走路的同时,身上还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往下掉。

张淼知道,那是祝欣。

祝欣的鬼魂回到自己身体里,醒了过来,想到彭小光,人扒着水箱就跌了出来。

她拿了把刀,出来得正是时候,看见彭光抵着门在那里耍赖,对准了他扑上去就是一刀。

彭光转头看见一张流满了血的脸,打开了门就往外爬。

他往外爬,祝欣也追着他往外跑,连着又是几刀插在他身上,张淼跑过去的时候,祝欣手里还拿着刀,但是人已经没劲了。

救护车还没到的时候,她身上的皮肉已经掉得差不多,人倒在地上,没几秒就没了呼吸。

而彭光,被刺了几刀,拖着身子爬到张淼身边,血淋淋的手揪住他的裤脚。

他请求张淼,说:“大师你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

张淼面无表情地看他两眼,问:“你这法子从哪儿学的?”

“一个阴阳师傅那里。”彭光答得干脆,想往下说的时候,却忽地忘了那师傅长什么样子了,什么都记不起,除了年轻,没有别的。

但他这人鸡贼,当初做了交易去偷东西,以防万一,把偷的东西记下来纹到了胳膊上。

他伸出胳膊,那几个黑色的字迹还在。

他举起了让张淼看,他说:“他让我偷……偷这个东西……叫……五……五子……”

他还没说完,手臂中的骨头忽地一抻,穿透了皮肤冲出了皮肉来。

骨头已经烂了,只剩下一半,尖尖的像削尖了的剑似的。

在残余的骨头上,同样刻着几个黑色的大字:他,第三个。

彭光痛得喘不过气,在地上挣扎了十几秒,最后也撒了手闭上了双眼。

而他手臂上的纹身,依旧清晰可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五子灵契。

10

事发之后,杨杭联系了彭小光申城的家人,彭小光的姥姥到了晋城,把他带回了申城去。

彭小光到了申城,上了新的学校,身边也有了新的朋友和老师。

老师说:“彭小光是班里最活跃的孩子,乐于助人,性格好人缘也好,同学老师都喜欢他。”

接彭小光放学的姥姥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十分欣慰,出了那档子事,没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她也谢天谢地了。

傍晚她牵着彭小光的小手回家,回家路上,特意绕了个远带他去买了个大鸡腿。

也就是买鸡腿的时候,有一家小吃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因为点小事吵起了嘴。

吵得凶了,老板拎起大铁勺朝老板娘脸上啪啪就是两下,老板娘不敢说话了,耷拉着脑袋退到一旁。

啃着鸡腿的彭小光停下了。

姥姥吓坏了,拽了他两把,问:“咋不走了小光?”

彭小光“啊”了一声,然后滑稽地把手指放进了嘴里,“塞牙了。”他天真的模样让姥姥放心地笑出了声。

他牵着姥姥的手,边装作低头抠牙边往后看,他回头瞟了那老板几眼,老板的面目印在他眼里,和记忆中彭光的脸重叠。

彭小光想:“他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