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Ⅱ:万灵虫(第二季大结局)

人生天地阴阳间,一阴一阳之谓道。欲念生恶人间事,阴阳鬼术何处解,晋城北街渡灵馆,渡灵者,张淼南歌是也。

1

热火朝天的六月,太阳是橘红色的,三个小男孩并肩走在荡着红光的树林里,边走边抻着脖子齐声高喊:“樊宇晨。”

三人中火柴棍似的小瘦子被乍起的鸟群吓得一惊,他吸吸鼻涕,拽着同伴衣角结结巴巴提议:“要不咱让大……大人来找他?”

“不行。”走在中心的小四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瞧他,“你傻啊,这事儿闹大了村长能饶了咱仨?”

小瘦子唯唯诺诺摇摇头,心道:“不能。”

村长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樊宇晨这孙子可是他的心头肉,如今玩个捉迷藏玩丢了,村长肯定活剐了他们的心都有。

想到这儿,小瘦子都快急哭了,他吭哧哧问小四眼:“那该怎么办啊?”

小四眼吞吞口水,没有说话,他面上看着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没底了。

怎么办……三人中就剩下个小胖子还算机灵。

他觍着圆圆的肚子,豪气万千说:“你俩别怕,本来这就都是樊宇晨的主意。”

小瘦子和小四眼顿时大彻,没错啊,是樊宇晨主动拉着他们来山上玩的,出了事,那也得他自己负责。

但樊宇晨真的出事了吗?没有。

此刻的他,正欠嗖嗖地躺在不远处一山洞里,隐匿在一片黑暗里嘁嘁偷笑着。

这洞是他前几天发现的,爬上树尖吊着绳子拽上来,是个不易被发现的隐蔽地,也是个阴凉凉避暑的好去处。

他今天带这几个伙伴上山,就是为了测测这洞的隐蔽性。

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呼喊,他轻晃着脚,迎着困意眯起了双眼。

而这一眯,就到了夜里。

2

樊宇晨醒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对自己的视力产生了片刻的怀疑。

清醒几分,他摸索着爬到洞口,伸着脖子往外瞧。

他在这儿生活了十年了,但印象里,这么黯淡的夜还真没见过。

就像蒙了块布在天上,一望无际都是黑黢黢的,不过星星也是有的,三四颗,都是远远地互不干扰地挂着。

如此稀罕的夜景,搁往常他都得欣赏一番,但今天他可没这心情,他得回家了。

双腿盘树急速下坠,双脚着地那刻,他调头就着急忙慌往家赶。

要说樊宇晨从小在山脚下长大,在这山上跑个来回,二十几分钟也是足够的了。但谁成想这次,他走不出去了。

和天黑没有关系,他就是走不出去了。

他在树林里兜着圈子,在第五次跑到同一棵树跟前时,他扑通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就号了起来。

“爷爷!你赶紧来接我回家啊!”

眼泪噼里啪啦砸进土里,樊宇晨双手捶地痛哭流涕,恐惧夹杂着委屈,内心的情绪被无限放大。那一瞬间,他都有些绝望了。

他心想:“完蛋了,作大了,没人来找我,爷爷肯定是不要我了。”

而绝望到了头,希望也就来了。

兴许是樊宇晨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感动了山里的某个神灵,神灵一挥手,就给他调来了个救星。

救星叫管大辉,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他就像只熊一样,顶着一头长发出现在了樊宇晨面前。

他吃惊地问樊宇晨:“你是哪座山头成了精的泥猴?”

樊宇晨说话都不利索了,但还是一抽一抽回他:“我是人,我爷爷是……永兴村……的村长。”

管大辉听这话挠挠头皮,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你以后可能要没地儿去了。”

“为什么?”樊宇晨呲溜从地上爬起来,心里琢磨,难道你想害我?

管大辉一脸为难,还没组织好语言,樊宇晨已经先发制人,一头顶上了他的要害。

管大辉吃痛之际,他捂着脑袋就往山下跑。

但没跑两步,他的脚步停了。

熊熊烈火映进他的眼里,他看见,那依山而建、傍山而居的永兴村,此刻已没入一片火海。

火苗蹿了得四五米高,照亮了大半座山。

热浪乘着风滚滚而上,呼吸间,还存着些烤肉的味道。

樊宇晨不知所措之际,管大辉追上来,一把将他钳在了怀里。

“冷静点。”他按着樊宇晨的肩膀说,“听着,我不是坏人,相信我,跟我走,剩下的事我再慢慢跟你说。”

而这慢慢一说,十八年就过去了。

3

十八年后的现在,再提起永兴村的那场大火,就免不了捎带上“黑降”这两个字了。

小村庄、庄稼人、黑降术,这三者就这么摊开了看,似乎怎么着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将三者串在一起,就组成了永兴村的大半个历史。

永兴村凡是上点年纪的庄稼人,在黑降没落之前,都是有些名气的黑降师。

也就因此,永兴村在江湖上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黑降村。

五十年前,黑降受挫,献出了镇门神虫万灵虫之后,黑降中心溃散,四面也垮了下来。黑降师,一时间成了阴阳道上的过街老鼠。

在众多降师纷纷选择另择他业之际,几十个黑降师父合计过后,寻到了这块土地。

这地界位置偏僻,离着晋城十几公里,到最近的一个村子,也得走上个把小时。

总的说来,是个安宁清静的宜居地。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永兴村人是真的铁了心归隐田园,但他们的身份如此特殊,又怎么能免得了外界的密切窥探?

所以村里人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外头就有传言——那永兴村啊,存着不少厉害的秘籍呢,人现在抱成了团秘密修炼着,不为别的,就为了过上几年,一雪前耻。

这传来传去,跃跃欲试的人多了,四面八方就不知涌出了多少杀意。

南歌轻轻啧了一声,捏捏鼻梁将书扔在一旁。

书的名字叫《永兴村志》,是张淼前两天从一书贩子手里买来的。没多大用处,里面记载的东西阴阳道里都清楚。

她拢起头发歪头问张淼:“所以说了这么多,永兴村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张淼眼皮微垂,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说:“传的最多的版本,是当年正道五门联手夜袭永兴村,没找到什么宝贝,一怒之下,就杀了人,焚了村。”

“五门屠村?”南歌的脸上爬上一丝怀疑,“人家万灵虫都献来了,就为了讨几本书,这么赶尽杀绝?这版本,我不怎么信。”

她说完咕咚咚灌了两口水,看张淼不给反应,抬手又戳戳这人的手肘问:“你信不信?”

张淼听这话笑看了她一眼,但也没答。

等不来答案的南歌小姐收回求知的眼神,这心里还犯着嘀咕,那边张淼开口了。

他神色微敛,正色道:“坐稳了!”

语落他猛打方向盘,汽车划出一道漂亮的回旋后,停在了一处大沼泽地前。

张淼利落下了车,背着手站在大沼泽地边上,抬头看,半山腰的树上,醒目地挂着个写有“永兴村”三字的木牌。

南歌下车也随着张淼的目光向上看,目之所及,虽只有半壁山侧和一片翠绿绿的树林,但她也差不多猜到——大抵是,目的地到了。

她和张淼的目的地,就是永兴村。

据记载,这村子十八年前被大火吞噬后就人间蒸发了,人们只模糊记得永兴村的方位,但具体在哪块地界,谁都找不见了。

而十八年后的今天,他们费尽气力找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人。

4

那人叫晋安平,今年二十八岁,他是死灵师,是潜行黑降,也是张、南二人此次永兴村之行的邀请者。

七日前,晋城北街渡灵馆内撞进了一只青鸟。这鸟在馆内绕着飞了三圈,然后两腿一蹬,死了过去。

青鸟落地,缝着鸟肚子的银线砰砰断了。断干净后,腹部滚出一串骷髅头做的小铃铛,大大小小的骷髅头摩擦撞击,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渡灵馆内响起。

那是晋安平的声音。

他说:“张、南二位,若想晋城安稳,七日之后,永兴村见。”

那语气轻轻柔柔的,就像和两位老朋友叙旧似的,不过里面隐藏着几分寒意,就谁也说不清了。

这几日张淼和南歌急补了永兴村前后发展史,很可惜,这村子留下的信息,实在寥寥。

但幸运的是,两人搜寻途中,南歌意外搞到了一张永兴村村民名单。张淼兴致满满研究了两天,来永兴村之前,他特地将那名单折好了带了出来。

也不知道什么用途……但南歌愣神的工夫,张淼已转回了身。

“闭眼。”

南歌还没看清他的脸,抬头就听见他这么说。

“啊?”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南歌还是下意识就十分配合地闭上了。

有清清凉凉的液体滴落在眼皮上,张淼的指腹划过。南歌再睁眼的时候,大沼泽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坦荡荡的水泥公路。

这条路向前走几百米,就是消失了十八年的永兴村。

永兴村已被重修,村子里的房屋都是新建的,浓雾缭绕中,密密匝匝挨在一起。

乍看来,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干净、有序。

张淼打开车门,将背包拎了出来。

他背紧了背包说:“这儿埋了禁令,车开不进去,咱得用走的了。”

南歌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而两人进村之后,眼前却倏地暗了下来。

5

浓雾在内部消散,南歌抬头,又见村顶之上,阴雨欲来似的,又盖上了一层铅灰色的厚云。

她能感受到,这村中明显有一团死气,进了村子,就像进了片坟地。

且按理说,十八年前大火过后,这永兴村就该是座废村了,但奇怪的是,此刻南歌眼前,村里却热闹得很。

有蹲在门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的,有扛着农具低头往家赶的,也有玩耍的孩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思量间还有个女人系着围裙推开了家门,她招手高喊:“赶紧来,回家吃饭了。”

南歌顺着她招手的方向看去,有一火柴棍似的小瘦子缩着脖子回了声“诶”。

跑到女人面前,他又仰起脸吸了吸鼻涕说:“妈我不吃啦,我得留着肚子今晚上去村长家吃宴嘞。”

女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吃饭怎么行,少吃点也得吃的。”

小瘦子委屈了,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等待的小四眼和小胖子,又勾着肩膀噌噌吸了吸鼻涕。

“他俩也都不吃了。”他说,“我们都答应了樊宇晨找他玩去呢。”

女人脸色缓了,没再坚持,摆摆手还是放他去了。

小瘦子龇牙一乐,调过了头喜颠颠朝伙伴跑去。他真的有点太瘦了,南歌数着,就这么一小段路,那肥大不合身的裤子往下滑了至少五次。

小瘦子跑到伙伴身边,又拎着裤腰随二人离开。

三人走远了,女人家的大门也关上了,南歌心情不错地抬头问张淼:“咱现在往哪儿走?”

没听见张淼的回答,抬头也没看见张淼的身影。她这才发现,刚刚还站在她身边的张淼,此刻却蹲在她身后半米远处。

他正往一只铜红香炉里插着香。

香是红底蓝柱的验灵香,南歌这一眼望过去,香炉里密密麻麻的,不知道他已经插了多少根。

听见南歌的话,张淼睫毛动了动,没抬头答:“现在不能走。”

香炉满了,他才终于呼了口气站起来,扫了眼村庄接着说:“这村庄被降灵阵护着,生门死门都被关上了,活人进不来,死魂出不去。所以,若你和我明天天亮前出不了这村子,怕就要阴气蚀身,再也出不去了。”

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纸,小心翼翼托着展开。

那张纸都快被翻烂了,条条折痕都泛起了毛边。

南歌认得那张纸,黄纸黑字,记录着的是永兴村所有人的名字。

张淼将名单放在香炉前,然后朝南歌说:“过来,站我后面。”

南歌站了过去,张淼半跪着,取了张符纸卷成圈,立在众香中心。

他抽了短刀划开指腹,斜着身子挤了几滴鲜血进去。

那鲜血透过符纸散开来,南歌看见,有一丝血气漾起来,而后噗地化为一团火,落了下去。

她这才明白,张淼是要将这村子里的死魂都聚过来,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她还是不清楚。

而眨眼间,情况也真如她所料,香燃魂现,一股焦煳味从远处飘来。霎时间,两人被招来的鬼魂围在了中心。

南歌一眼扫过去,这魂群中还有几个是刚刚才见过的。

只是那时他们俨然一副正常人的形象,而现在,他们浑身上下冒着黑烟不说,脸上身上的皮肉都翻着,看起来似被火灼过一般。

张淼见魂都来齐了,含一口水噗地喷在香炉上。

炉内香灭,发出烤肉般滋啦啦的声响,而那些死魂听见这响声,纷纷迈腿从炉上迈了过去。迈过香炉,踩在那张名单上,走过一个,名单上就有一个名字由黑转浅,迅速隐去。

终于,最后一只死魂踏过名单后,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樊宇晨。

“就是他了。”

张淼说着将香炉中的符纸拾起,点着了火向前一扔,符纸烧尽后,一条闪着金光的小道出现在他俩面前。

小道蜿蜒曲折,一直通向村尾。

张淼收拾了东西站起来,那些鬼魂也纷纷散去,又恢复了两人刚进村时那副神态。

6

走在闪着金光的小路上,南歌边四处打量边问:“这些都是十八年前永兴村死去的村民?”

“没错。”张淼说,“你知道,有些横死鬼怨念深切,就会困在自杀那天,鬼魂日复一日重复经历死亡这天发生过的事。”

他侧身一闪,身边飘过一只村民的鬼魂。那鬼魂半只身子从他身上穿过,但却没知觉似的又向远处飘去了。

“就像这样。”张淼指了指说,“他根本看不见我们,只程序化填空似的在这一天里填补上自己的位置。”

他说完叹了口气回过身,但没走几步,脚步停下,又挠挠头道:“不对,他们和那些横死鬼不一样,他们都是被强留在这儿的。

“在我看来,永兴村这些鬼魂心无怨念,死得平静。虽然都是被大火烧死的,但和死在睡梦中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根本反应不及,就没了命。”

南歌也恍然,怪不得要用降灵阵将这地界封起来。阵法能滋养魂灵,护住这些鬼魂不灭不化,也能阻了外来人入村的路,避免这些鬼魂受到干扰。

虽说将鬼魂困在这里,却时刻为这些鬼魂着想……

她心中忽地有了个猜测。也说不上猜测,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是当年永兴村大火中的幸存者,那么,她是很期待村民复活,永兴村再恢复往日荣兴的。

而也就说话的工夫,张淼停下了,他转了个身,抬头看着一处普通的宅院。

砖墙木门,和这一路上的村舍根本没什么不同。

但之前符纸所展出的金光,指引至这门前,就悉数都散了去。

张淼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名单,上面“樊宇晨”三个字闪着血红色的光。

他微微皱眉,低头将这名单沿着之前的折缝折好,又重新放回兜里。

他将早先准备好的护身符塞给南歌,嘱咐道:“内有凶险,小心为上。”

“记下了。”

南歌将护身符捏紧的瞬间,张淼上前推开了樊宇晨家的大门。

但大门推开后有些尴尬,放眼看去,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个正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烟的老爷爷,其他什么都没有。

况且话再说回来,老爷爷鬼魂一个,也根本看不见他俩。

危险?南歌歪头探询地望了张淼一眼。

张淼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抬腿迈了进去。

而刚迈进去,身后的大门又开了,老爷爷抬眼望望,直起了身来。

有两个赤着膀子长相憨实的男人红光满面走进来,其中一个男人朝那老爷爷说:“村长,桌椅都凑好了,你看咱这院子里能放几桌?”

村长站起来背着手咳了咳说:“能放几桌放几桌,剩下的挪到屋里去,咱全村人挤挤肯定坐得开,去搬来吧。”

“好嘞。”男人点点头,又嘿嘿地和同伴说笑着离去。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村长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推开了主屋的大门。

门开了,他背着手慢吞吞挪了进去,人完全消失在黑暗的瞬间,却变魔术似的,又从里面出来一年轻男人。

“村长家设宴,村里人今晚上一同来庆祝他的寿辰。”男人一脸和乐地走到村长刚刚坐过的地方坐下,抬眼问张淼和南歌,“你们要参加吗?”

他面带微笑,语气也轻轻柔柔的,一脸的期待仿佛真的想知道答案似的。

但张淼却笑了。

眼前这男人穿一身黑,手里还拎着根半人高的骷髅头手杖。他认得这人,晋安平,是个熟脸。

他也老朋友似的问候晋安平:“你在这儿等很久了吧?”

“哎哟,可不嘛。”晋安平弓起身子笑笑,眯着眼歪头还嘟囔着数。

半晌他拍了拍大腿道:“真是等了很久了。等了得有……嗯,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他哈哈笑,而后又怅然地插着手望着天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么一眨眼,那场大火就好像昨天才烧过似的。”

“大火。”南歌心道,这晋安平果然和永兴村有点渊源。

而这渊源,很快也被张淼点了出来。

他问晋安平:“你……就是樊宇晨?”

虽嘴上这么问着,但同时他的脸上,也明显地挂上了几许怀疑的神色。

“不然呢?”

晋安平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的身份,而说完这三个字,他满足地笑了。

这么些年岁里,他一直想恢复自己的身份,但可惜,他不能。

当年五门携手灭了他永兴村,他们赶尽杀绝,以为自己早已斩草除根。他不能,不能在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的情况下就贸贸然现身。

这不仅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也会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但即使他痛苦至此,张淼却好似依旧对他的身份持怀疑态度。

他上下将晋安平打量过一番,又摇摇头道:“十八年前,永兴村在大火倾覆后的第三日,就在这世界上消了踪迹,樊宇晨你,算起来当年只有十岁吧。你说,该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做到,在十岁时就布下如此严密的降灵阵?”

晋安平倒吸了口气长长呼出,他嘴上没答,脑海中却浮出画面来。

7

一道道鲜红滚滚而上,把永兴村上的天空照到透亮。

火渐浓时,十岁的樊宇晨,就瘫在山顶上。

举目下望,一片鲜红滚滚而上,映进他的眼里,就像永兴村民翻滚的血液,融成了一片血海,冲刷着迎山而上。

管大辉按着他的肩膀,带着三分悲痛七分可惜道:“节哀吧,五门联手要灭你们永兴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

樊宇晨根本听不进这话,他只是不断敲打着自己的内心,问自己为什么要在洞里睡觉,为什么要跑来山上,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回家。

但管大辉也看透他的想法,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神仙都救不了,就算你现在同他们一起死了,又能改变什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管大辉扛他下山时如此说道。

第二天,管大辉和樊宇晨又一起回了村里。

火烧了大半夜,在清晨时慢慢灭了下去。村中房屋尽毁,当然,人也没一个躲得过。

樊宇晨自小没学过什么术法,那日回去,还是管大辉给他脑门上按了张符纸,他才看见村民们的鬼魂。

他们那时已排好了队,准备按顺序向着阴间走了。

但管大辉给他们留了下来。

管大辉是个颇有道行的死灵师,他告诉樊宇晨:“我用术法将你这满村村民的鬼魂护了起来,我传你些死灵书籍知识你先练着。待你长大后,要是能寻了办法给他们找些合适的身体,村里人复活,也是有指望的。”

樊宇晨记下了,且幸运如他,在与管大辉分别后,在自家的地窖中找出了爷爷封存的黑降的秘籍。

永兴村村民一直过着老老实实的朴素日子,什么黑降不黑降的,他也是出事之后才知道的。

但后面他才得知,原来五十年前,黑降曾被欺凌打压过。

说来那是他爷爷辈经历的事,但他查来,世人只道黑降恶毒,术法生邪,却没一个能说出个具体的所以然。黑降伤了谁,又如何伤了谁,没有一个人,说得出。

而再看黑降众人,即使被联手打压,被世人唾弃,又有谁站出来反击过一句?虚的实的都默默认下了,多能忍啊。

他们只是想放下之前的日子,去过崭新的生活啊,可就算……就算忍让到这个份上,到最后,还是被人打着正义的旗号掳了命去。

所以这么些年,他一直默默忍着念着练着,期待着能弥补过错,能有亲自为黑降正名、重振黑降的那一天。

终于,他等到了。

他等到了张淼和南歌,一个足以让他一战成名的对手,和一个阴生巫命养煞的好容器。

他期盼许久,这天,终于来了!

8

而关于张淼的问题,他不想再废话。

在这人间活着,有很多事情单凭一张嘴,是根本无法解释清楚的。

唯有行动,才能证明一切。

想到这儿,他从院中缓缓站起,骷髅手杖向着地上一杵。

一声嗡响如沉钟般飘散开来,他口中生诀,天色顿暗。

张淼和南歌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晋安平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石圆盘。

透过青绿色的盘面,依稀可见里面正沉睡着的小黑虫。

这圆盘,正是失窃已久的五子灵契。

万灵虫是黑降圣虫,亦是至阴至邪的毒虫,张淼侧身向前站了一步,将南歌挡在身后。

对于万灵虫,道中皆知之甚少,所以万灵虫出世的后果,他也无法预料。

看张淼好似有些不淡定了,晋安平心头溜过一丝得意。

他冷哼了一声,盘腿坐下,将手杖放在一侧,指尖摩擦着灵契上的花纹,虔诚地将其举起。

气息流转,似有风动,渐渐,四周的声音似被抽了去,忽地静了下来。

同时,灵契中射出一道绿色幽光。

绿光笼罩下,从契内坠下五只幽魂。晋安平见此,迅速起身,口中念诀,将五魂列成一排。

而这五只鬼魂,张淼和南歌也认识,之前五场命案的死者,现在都聚在了这里。

随着晋安平念诀的速度加快,那五只鬼魂的表情也开始扭曲起来。

五子灵契中透出的光由浅转深,这些鬼魂的阴气,也被一股脑地吸了进去。

霎时,天完全黑了,即使张淼和南歌两人面对面站着,也根本无法瞧见对方的半点轮廓。

张淼扔出一张火符,那火符只在空中跃跃颤了三下,就迅速地跌到了地上。

但这根本不影响他看清南歌的位置。

他三两步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嘱咐道:“听着,门就在你正后方,回了头径直往外跑,沿着来时路出村去,你在……”

张淼话还没说完,一道黑色圆光蓦然升顶,轰地炸开将樊家整个笼罩了起来。

院中又恢复如前,张淼才看见,此时的晋安平,正俯身跪地,手上虔诚地捧着重新出世的万灵虫。

而再看自己手里,握住的,竟赫然是截枯树枝。

本该在他身侧的南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对面,离着晋安平不远,手中还拎着一条乳白色的长鞭。

张淼认得这鞭,这鞭的本体,是南歌一直随身携带的圆镜。

铸镜之初,她将这镜子一分为二,聚为镜,分成鞭。她没想过这鞭子能派上什么用场,但……

而张淼同时也意识到,刚才是着了晋安平的道。

此时万灵虫出,四面混沌,碎裂的青石圆盘中接二连三涌出一团团浓烈的黑气。

这黑气学名“煞魂”,以体弱性阴之人的魂魄为食。张淼和南歌正符了它们的条件,两人若是不幸被这魂钻了空子,定要连血都被吸干了去。

张淼见势不好,反手抽出短刀便迎了上去。

他左手短刀除魂,右手持符引雷。南歌与他配合,刀鞭挥舞,煞魂应声而灭。煞气扑在符纸上,黄色的符纸也渐渐变成灰色。

但这完全不够,引雷除虫必要有足够的恶魂入符,此时万灵虫已出,但鬼魂还不够。

眼见着晋安平开口说道:“凡饮我血,尊我为主,助我成愿,予我力量!”

万灵虫听此口召,钻进他掌心沿手臂爬到他的心口。

似被针尖轻挑一下,晋安平当即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他的心脏。

他又惊又喜,对上张淼的眼神,开口有了底气:“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张淼挥刀砍下一只煞魂,又皱眉一笑:“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9

晋安平冷哼一声,率先挑起手杖朝张淼冲了过去。体内的气息传入手杖,行动的瞬间,那手杖上的骷髅头竟似活了过来。

它的嘴一张一合,嘎嘎敲击着喷出一串串淡绿色的火焰。

这火焰内存尸气,有腐蚀之效,且火焰感受到张淼的气息,忽地升大,攒成了个火球朝他冲了过去。

张淼顺势后仰,匕首入地,他撑着跳起,三两步跑到晋安平身边。

手上的引雷符已经从黄色变为深灰色,他看过一眼,弯手提刀,主动出击。

三五招都被晋安平挡了去,且似乎是因为万灵虫的关系,此刻晋安平体力大增,拳头挥在张淼身上,捶得他内脏都在微微颤动。

见张淼稍显疲态,晋安平乘胜追击,一个换身绕到张淼背后,举起手杖就敲了下去。

这一杖实打实敲在张淼背上,张淼只听得耳边一声闷响,随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冒了出来。

晋安平势头正好,见击中了张淼,再次抬杖。但这次手杖挥下之际,却被一条乳白色软鞭定在了半空。

南歌捏紧了镜柄,但用足了劲儿也只能勉强和对方持平。

晋安平怒气一瞪,将持杖的手臂一压,另一只手大力拍在杖上。这力量顺着鞭渡到南歌这边,她的两只手就像过了电似的痛麻非常。

镜柄从她手中滑落,晋安平借势冲了过去,拉了她的手腕将她反拽进怀里。

他的右手扼住她的咽喉,恶生生朝张淼道:“想让她活命,就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

张淼咬咬牙,收了手。

他弯下腰,将短刀和符纸都放在脚边。

“不不不。”晋安平扬头指指那把短刀,“把这刀拿起来,如果你不想看她出什么事,就听话点,在身上开个口子,把剩下的这些煞魂都引到你身上去。引煞和她的命,选一个,不难吧?”

“如此你便能放了她?”

晋安平顿了顿说:“嗯……可能吧。”

而南歌望着张淼弯下的身躯,轻轻摇了摇头,那人的眼睛分明还看着她,她张了张嘴,艰难地说:“不……不。”

晋安平一把捏紧了她的喉咙,说:“我劝你最好乖一点。”

张淼捡起了短刀,伸出胳膊,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口。

余下的煞魂嗅到了这血腥气,头刷地一摆,纷纷朝着他冲了过去。

他的血气逆流而上,被饥饿的煞魂分食了去。而此刻,他皱着眉,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晋安平:“你真的,确定,你就是,樊宇晨吗?”

晋安平闻言笑了,他权当张淼糊涂了傻了,到现在还不能认清现实。

但张淼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张淼说:“樊宇晨早就死了,死时十岁,坠亡于山间。”

他双眼直直望向晋安平,眼神笃定,看得晋安平也有些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张淼说这话的同时,颤抖着掏出那张永兴村村民名单。

他说:“早在我拿到这张名单的时候,就挨个儿给这里面的人都核对了一遍,都是大火里死的,除了樊宇晨。他十岁时坠亡山间,鬼魂很快就去了阴间。

“而且我刚才进村时,让村民们在上面走过了。验魂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生存状态,他们人死了,名字也都不在了。

“但是你看,你的,血红色,意味着什么?死了,但也还活着。

“所以你是什么?活死人?僵尸?或者……你是哪里的野魂,占了樊宇晨的身体?”

“胡说八道!”晋安平眉间一锁,怒吼道,“不要妄图在我面前耍这鬼把戏!”

但南歌叫住了他,南歌低声说:“晋安平,看我。”

晋安平怒火攻心恍惚着,听她这话,下意识就看了一眼。

而南歌得了机会,攥紧了张淼入门前塞给她的护身符,戳进了他的腹部。

那符在危急时刻会生出刃来,这倒好,刚好派上用场。

而张淼见此,一把挥出手中短刀,那些正舒畅饮血的煞魂被齐整地割了头去,煞气扑在张淼的引雷符上,那符纸从深灰色变成了墨般的黑。

时机已至,张淼手持短刀,开口念来。

“天地混元,灵物生千,此借我天雷一道,奸恶妖魔,皆、除、之。”

南歌用鞭将晋安平牢牢锁在地上。

张淼持刀扑过去,一刀没入晋安平心口。晋安平的胸口被剖开一道口子,那只黑漆漆的万灵虫顺着这口子探出了半个头来。

张淼伸手将引雷符填了进去,抽出短刀高举,大喝:“开来!”

一道滚雷轰隆隆乘着风来了,张淼拉了南歌避开的同时,那天雷迎刀而降。

晋安平微微张口,不等他反应,那雷已经劈入了他的胸膛。

10

一声轰响从晋安平耳边炸开,他的胸膛被雷击穿了个洞。万灵虫还在,只不过失了所有的作用,变成了一只死虫。

那根骷髅头手杖也化成了碎片,绿光四散。

而直到此刻,他才完全相信,张淼刚才那些关于他不是樊宇晨的言论,原来真的不是信口雌黄。

确实,他记起来了,张淼说得没错,他不是樊宇晨,他是……活在樊宇晨身体里的管大辉。

是阴差阳错,亦是天意使然。这一切,都要从五十年前开始说。

人都知道,五十年前,黑降曾被合力打压过,但世人不知的是,被打压的,不只有黑降一个。

那时只是黑降名气大些,所以那些被连带的边边角角小门小派,就全都被隐了去。

当时,管大辉祖上的死灵门扎根在晋城不远的万城,做的是墓地里的生意。

生意做得好好的,生活也能维持在温饱之上,但这死灵门也没作什么恶,正道众人莫名就合力,将这小门小道灭了去。

死灵门损失惨重,活下来没多少人,而活下来的,也都因着害怕而改换了行当。

但管大辉家不是,管大辉家自祖上就是靠这一门吃饭的,现在莫名其妙就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他们无法接受。

所以在隐了身份的同时,他们也一直在默默修习着死灵术。

而后年岁增长,死灵门也慢慢恢复了些生气。为了给死灵门正名,这些死灵师们在各处都举行了示威活动。

管大辉的父母在一场活动中丢了性命。父母死后,他拿着父亲的遗物——一根骷髅头手杖到了晋城。

那年,管大辉十五岁。

他到晋城后,沿路打听着就到了永兴村。永兴村这地方他早就听说过,住着一群厉害的黑降师父,他期待,自己道出心中苦楚后,众人能联合在一起,早日翻了身,再不过在人家眼皮底下活着的日子。

但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到了永兴村他才发现,这儿的人好像真的已经放弃了。

村长告诉他:“黑降这门,术法凛厉,善用善得,恶用恶得,但追及利害,还是害大于善。我们不想让术法被别有用心的人学了去,现在看来,好像将它永远地封存起来,才是最好的做法。”

管大辉心里是如何都不能服气的,但他默默忍下这心思,借着自己无家可归,求村长将他收留下。

村长点点头,答应了。

自那以后,他便开启了漫漫的寻宝路。他想的是:“既然村长他们不想练了,那就不如交给我来练,如果我能掌握黑降秘术,说不定日后还能独自将死灵和黑降一同发扬光大。”

这念头在他心中滚了三年,他住在村长家,默默修习死灵术的同时,一直四处打探着。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寻到了村长家地窖的暗门,不出所料,里面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他告诉村长:“在村中住了三年,承蒙村长照顾,我决定要走出去。我想通了,放下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村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也好,不过以后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

管大辉点点头说:“会的,不过,为了感谢村民们和您,我今晚在这里设个宴,跟大家告个别吧。”

“可以。”村长微笑着说。

管大辉说完,借采买之名,拎着手杖就出了门去。

进城后,他花钱将采买的任务给了别人,自己跑到个无人的地方碾了六十多张黄符。

这符渣掺进了饭菜里,效果如蒙汗药般,桌上的菜还没吃一半,村民们已纷纷倒了下去。

管大辉见时机已成,拎了手杖就准备往地窖跑,但没想到,村长醒了过来。

村长本就吃得少,再加上长年修习,身子骨抗力较强。他颤巍巍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管大辉。

管大辉那时也不过十八岁,看计划出现了岔子,他心中一慌,什么有的没的都抛在脑后了。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发现,不能被抓住。

所以他拎起手杖,反手一拧,手杖中飞出一团绿火朝村长飞去。

村长来不及闪躲,被火击倒,那火在他身上呼地烧了起来。

管大辉看此情景,顿时也昏了头,他想:“既然都这样了,那不如就让这些人全都消失算了。”

如此,他面上一凛,抬手几团火又飞了出去。

眼见着院里烧了起来,他赶忙转身往地窖跑。他思量着,火还没大,还是能先拿两本出来看看的,等到过些时日,再回来取了剩下的,一切就完美了。

但他没走两步,小腿又被人一把抓住,有三根银针刺入他的脚踝,他听见村长说:“行恶必衰、行恶必惩,万象昭然,请天罚之!”

“请天罚我?”管大辉愤怒地踢开他的手,“听着,是正道五门联手灭了你们永兴村,和我没关系。真相,哈哈,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你也永远等不到天来罚我的那天。”

院中火已经旺上来了,他也来不及再去地窖一趟,说罢他扭头拎着手杖,跑到了永兴村旁的山上。

而在山上,他又意外发现了村长孙子樊宇晨的尸体。

这孩子死了没多久,是摸黑从半山的山洞下来,踩空了摔死的。

他的鬼魂还没走,管大辉灵机一动,用术法消了他之前的记忆,重新又给他填了段记忆进去。

就这样,他布置好一切,但就在驱动樊宇晨鬼魂重归身体的时候,出了差错。

那夜天降大雨,他将樊宇晨的身体放在晋郊的一处空地上。就在他挥动手杖的同时,一道巨雷从天而降,劈在他身上,毁了他的身子,将他的灵魂送进了樊宇晨的身体。

樊宇晨的鬼魂去了阴间,阴差阳错,他袭了樊宇晨的记忆,将这灭村之仇担了下来。

后来,他爬出晋郊,在大雨中被一晋姓男人拾了去。了解到他的情况,男人收养了他,并给他更名为,晋安平。

11

一切都明了了,管大辉的鬼魂从樊宇晨的身子出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苦笑着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临时起意,想借着樊宇晨来整出些名堂,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这些事。

那么,他就能毫无愧疚地活一辈子,或者还能和以前想的一样,将黑降和死灵同时传下去。

但他亲自经历了这般苦楚,他没法再逃避自己的良心了。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受惩罚的日子也马上就要来了。

他抬头扫了张淼和南歌一眼,微微笑笑,从大门穿了出去。

门外永兴村民的鬼魂也皆已觉醒,站在不远处肃然看着他,他四处扫了一眼,吞了两口唾沫缓缓跪了下去。

是夜,永兴村山风呼啸,村口不远有一道圆环状亮光升起。那是村民们期待已久的,阴间的入口。

村民们的鬼魂排好了队,一同向着那处行进。

队伍中孩子们走在前头,有个小瘦子拎着裤子歪头小声问旁边的小四眼:“咱这是去哪儿啊?”

小四眼瞅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笨。”

两人身后的小胖子接过话解答,他说:“咱都死了,当然是去阴间啊。”

“死是什么啊?”有个和小胖子长相相似,但要比他年小几岁的女孩晃了晃他肉嘟嘟的胳膊。

这问题有点不好回答,小胖子挠了挠头,过了很久才说话。

他说:“死就是咱换个地方吃饭、换个地方睡觉、换个地方一起玩啊。”

小女孩似懂非懂点点头,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

“干什么啊?”

没答小胖子的话,小女孩撒开了他的手就往后跑去。大人们都走在后头,她边跑边伸长了脖子看自己爸妈手里。

爸妈手里没拿她的娃娃,她有些生气,心道,不抱着娃娃,晚上可怎么睡觉啊!

当前面最后一只鬼魂进入阴间大门后,村长停了下来。

他转身,抬头往山上看,隐隐约约,那儿站着个人。

那是晋安平,也是管大辉。

管大辉瞧见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挥手告别之时,村长的鬼魂已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管大辉张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村长也开口打住了他的话。

“道歉的话不用多说了。”村长说,“我们不能原谅你。你也清楚,你平白要了永兴村六十三条人命,没有人该死。”

管大辉低下头,眼神也黯淡下去。

他小学生似的点点头,村长说的话他明白。无论是谁,他犯下的罪过不会随着时间湮灭,而他做下的孽,也早晚都要自己负责。

现在,他离受罚的日子也不远了,即使灰飞烟灭,他也无话可说。

想到这儿他脸上挂上一丝苦笑,抬起了头说:“你们走好,如果我有幸能存下一丝魂气,入了轮回,后世一定当牛做马来还你们。”

“不用还。”村长面色平静说,“你在世受了十几年的罚,现在又即将迎来天惩,你要是渡得过去,有了后世,好好做个普通人吧。”

村长满是沟壑的脸上爬上一丝微笑,他摆摆手说:“先走了。”

晋安平嗯了一声点点头。

走了两步,村长又回过头看他。

“后世见吧。”

管大辉有些受宠若惊地点头笑了:“后世见。”

语罢村长已到了山下,管大辉朝他摆手告别,很快,村长的身影便消失了。

阴间的入口关了,他呆愣地望着那处站了几分,脑中有无数画面一闪而过,最后都被他归好类,存在心底,刻在灵魂里。

他收回了手,脸上的神色也渐渐轻松起来。

天色也暗了下来,蒙了块布似的,一望无际都是黑黢黢的,不过星星也是有的,三四颗,都是远远地互不干扰地挂着。

管大辉抬头看了看。

唔,时候到了。

12

风呼啸着从远方赶来了,雷电也在空中探出了头,轰隆隆凑着热闹。

窗外暴雨如注,串成了线扑在晋城的大地上。

张淼关了窗,小跑回沙发前。

地上铺了张毯子,摆了些啤酒零食,电视上放着球赛,南歌兴致满满地为里面不知姓名但长相很帅的小哥哥拍着手加油。

张淼坐下喝了口酒,又似很随意地笑笑说:“这架势,天惩罪灵了。”

南歌的背影微微一抖,但回过身,她还是刚刚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她盘腿坐在张淼对面,抬起啤酒罐“嗒”地与张淼手中的撞了一下。

“不说别的。”她哈哈笑,“喝酒喝酒。”

张淼了然灌了一大口,咂咂嘴也笑着夸:“好酒好酒!”

时光氤氲着酒香飞速流逝,两个家伙喝得开心了,还顺道将结婚提上了日程。

球赛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两人抵着脑袋睡到快天亮,醒来之后,莫名其妙就牵着手跑到了阳台上。

大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洋溢着雨后的气息。南歌举手仰头猛吸了两口,然后龇着牙捧脸朝张淼笑。

张淼看着可爱也学了来,明明萌得不行,却被南歌笑话说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谁更丑的时候,一道红霞羞答答地爬上了苍空。

至此,所有的不甘与怨怼都成了昨天的事。

天亮之后,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