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的妖怪事:孩提时

1.

没有人能够一下子长到四十岁,就算是故事的主角也不例外。如孤生松一般借宿在建康城的清瘦男子,他的童年究竟如何,大部分也只能靠猜测了。


时值盛夏,坐落在竹里的干家老宅迎来一位小客人,六岁的干令升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祖父干统。

庄严而肃穆的干家老宅,和古稀老人骨瘦嶙峋的脸一样,毫无生气。有祖父在的地方,连父亲都不敢大声说话,怯生生的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吸吮着手指。小孩子总喜欢天马行空地幻想,他以为这样做,那个怪老头就不会注意到自己。

但不知怎的,或许是在文静少言的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戎马半生的干家老爷子对孙子十分疼爱。在老宅待了几天的小令升渐渐发现,这个官至东吴奋武将军的大人物居然如此和蔼可亲,和自己想象中的怪老头一点都不一样。更何况还能从他那儿听到许多有趣的小故事,枯燥无味的夏日一下子变得有意思起来。

“咳咳。”干统故意清了清嗓子。

小令升心领神会地凑上去:“爷爷,我要听故事。”

“这我可得好好想一想。”老人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其实他打心底很乐意讲故事,但总是要男孩向他请求。

“讲嘛,讲嘛。”小令升摇晃着老人的胳膊。

老人非常喜欢孙子,俩人十分投机。已经很久没人听他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如今,难得孙子愿意听,老人仿佛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快乐。老人最愿意讲他在孙家当差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变得慷慨激昂,好像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他的声音颤抖着,似乎比听故事的男孩还要激动。

“你觉得他们怕我吗?”有一次讲完故事,老人指着忙碌的仆人问。

“是的。”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别怕,我看也是。”老人有些失落。

“不要难过,其实家里每个人都是爱你的。”男孩想要安慰老人。

“哈哈,也许吧。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们肯定都会哭的。”老人大笑起来。

“……”男孩愣住了。

见男孩有些迷惑,老人接着说:“与其到最后所有人都爱你,却没人喜欢你,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别人怕你。”

男孩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但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明白。

在祖父家中的日子,小令升和老人结下了深厚的情缘。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老人都会带着男孩外出散步。

他们走在乡下的小路上,穿过方方正正的田野,一股热热的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味道迎面扑来。老人的步子迈得很大,男孩紧紧拉住老人的手,急急忙忙地一阵小跑。小路两旁,蟋蟀在叫,麻雀在飞,偶尔一只很大的野兔斜蹲在路上鼓起眼睛瞪着他们,等老人和男孩一走近,就“嗖”的一声跑远了。

就要回建康城了,老人领着男孩又一次出现在溪边的垂柳下,随身携带的自然还有一壶不离手的浊酒。

那是一个鸣蝉都懒得叫唤的夏日,有些疲倦的老人靠着垂柳坐了下来,男孩一个人在溪边玩耍。细细长长的柳枝垂到地上,被风一吹,在空中肆意飘扬,就像刚刚沐浴完的姑娘们那柔软的秀发一样。

突然,小令升发现远处飘来一团模糊的影子,等靠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个长着牛头、身穿道袍的怪物。男孩吓得说不出话来,正准备向祖父求救,酣睡的老人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和那怪物相互微笑着。

“时辰到了?”
“对。”
“是时候了啊。”
说完这话,老人走到溪边轻轻地抱了抱小令升:“孩子,别怕。”然后就和那牛头人身的怪物一起往树林深处走去,身影渐渐模糊了。

男孩望着树林,半晌才回过神来,却看见祖父依然在垂柳下沉睡,只是神情较之前更加安详。

刚才一定是在做梦,小令升这样想着,继续在溪边玩耍起来,不知不觉趴在溪边睡着了。

2.

等男孩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祖父家中的床上,红肿着眼睛的祖母就坐在旁边,一身素白。
“祖父呢?”小令升问道。
祖母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轻轻地抱出里屋。
依然沉睡的祖父躺在一个木头做的大盒子里,还是那样的慈祥,和多年后干令升记忆中的老人一模一样。


那个酷热无比的盛夏,六岁的干令升第一次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3.

距离那个热得让人差不多忘记蝉鸣的夏天已过去两年,干令升见到的不同寻常之物越来越多。有时是在睡觉的床上,有时是在马车走过的路面。有时是如蚱蜢般大小的纸人,有时是足以让天空暗淡的庞然大物。

干令升不仅能够看到它们,偶尔也会不小心和其中一些撞在一起。也许是祖父临走前的那句话给予了干令升内心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对于这些怪物,他一直都抱着一种好奇的态度。

不过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大部分时间,干令升都对它们敬而远之。远远地打量就够了,幼年的干令升一直这样认为。

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过于短暂,有些事情总会不期而至。

那年,干令升八岁,一直以来寄情于田园的父亲干莹突然病倒。按照现在的说法,大概是得了肺炎一类的疾病,但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中国,肺炎等同于绝症。
就这样,尽管有大夫的治疗和母亲的照料,父亲的身体仍是每况愈下。

“尽早安排后事吧。”农历八月下旬,也就是公历九月末的一天,大夫无可奈何地说。

4.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连轴转了数日的母亲终于到了不得不休息的地步,尽管只有约莫半个时辰。

正值子时,相当于现在的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恰好是一天当中太阳离地面最远的时段。半睡半醒的小令升听到父亲房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

小令升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父亲房门旁,只见父亲正和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交谈。小令升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个身影和两年前见到的有点不同,虽然也身穿道袍,却长着一张马脸,而非牛头。


眼看父亲和那怪物一阵风似的飘到屋外,小令升想起两年前祖父的事。尽管对死亡还一知半解,但他知道任凭父亲这样飘走是不行的。

夜是那样的寂静,虽说还在夏天,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却能感到丝丝凉意。小令升顾不上穿外衣,光着脚跑出院子。
“爹爹,等等我!”
“爹爹!”
越跑越快的小令升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袖,两团身影停了下来。


“哪里来的小毛孩儿?”马脸道士转过头厉声问道。
“你和那牛头怪物是一伙儿的,你们都是坏人!”小令升没有回答,带着哭腔大喊。


“阿宝,休得无礼。”干莹拉住了小令升的手。
“是你家小孩?”
干莹点了点头:“本不想惊动家人,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实在抱歉。”
“爹爹,不要走。”小令升紧紧抱住父亲。
“你看着办吧,耽误了时辰,阎王爷那儿我可不好交代。”
“马面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这样带着牵挂离开终究不大妥当。”干莹恳求道。

马脸的怪物没说什么,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阿宝,别怕,爹爹带你去个地方。”干莹说着抱起自己的儿子。
“嗯。”小令升使劲点了点头。

仿佛就在一瞬间,小令升便和父亲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山上。男孩记得以前父亲老带自己来这儿玩耍,不过都是在白天。
“一直想晚上带你来山顶的,没想到会是今天。”
“不要紧,只要爹爹不走,以后我们可以天天来。”

干莹微微一笑,不知是喜是悲,“来,坐我跟前。”
小令升紧挨着父亲坐下,感觉从没离父亲这么近过。


“爹爹,不要离开我,好吗?”小令升斜着脑袋问。
“傻孩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爱我们的人和我们所爱之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们一直都在这儿。”干莹说着拉起小令升的手放到男孩胸口的位置。


“可是,可是再也见不到您该怎么办?”小令升有些委屈。
“不会的,你的血液里流淌着我的血液,你的记忆中也会有我的存在。你看那天上的星星,”干莹指了指天空,“我们的先祖、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你的曾祖父们,他们都一直在那些星星上看着我们。”


“您也会变成那样?”小令升似懂非懂地问。
“是的,我也会。”

男孩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趴在父亲膝盖上,望着远处星光闪闪的夜空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