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野鬼财神

上一回说到探花郎莫折延引血雨窃灵灯只为所爱之人起死回生,奈何各人生死自有天命,逆天而行必遭反噬甚至是天谴,痴情鸟自毁妖丹追随倾心之人而去,虽生而为妖,其痴心情意亦可见一斑。

由此可观,纵然是妖,生为异类,也不全是作恶多端心存异心之辈。

不羡仙,茶楼。

若说客栈是龙蛇混杂之地,三教九流停歇之处,那么茶楼便是口舌交杂的地方。

闲人懒汉市井平民踱步至此,叫小二上一壶好茶,无论是闲话家常,还是口无遮拦议论谈资笑料奇闻异事,抑或是听茶馆东北角上故作高深的说书人,说上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都不失为打发时间的上策。

不羡仙茶馆二楼雅间里坐着京城头号闲人赵二公子,而他的对面则是颇具盛名的京城第一捉妖师何半仙,茶盏中透绿水碧的新茶浮浮沉沉,一室清香氤氲,这赵景渊歪歪撑着胳膊,盯着对面似笑非笑。

楼底下说书先生口中鬼怪志异的故事讲得扣人心弦,教一众听客听得是如痴如醉,忽地醒木一拍,茶水过了三折,挠人心肝的故事戛然而止,欲知后事明日再来。

底下人皆是意犹未尽,这天方夜谭离奇古怪的狐仙鬼魅精怪故事,最是勾人兴致。

这时,茶楼里来了个膀大腰圆,身材魁壮,满脸络腮胡子的屠夫,这杀猪的屠夫姓朱,一身的煞气,脸上横肉堆砌,平时就在城里菜市卖肉,茶楼里的人也都认识。

只是奇也怪也,近来这杀猪的屠夫也不做老本行了,猪也不杀肉也不卖,反而是天天游手好闲浪迹赌坊与花街柳巷,穿金戴银,还镶了一颗大金牙,豪掷大把的银子,往外泼水一般,真真活似天降横财一夜暴富的暴发财主。

他这一进来,茶楼里顿时又是一阵骚乱,以往的一些泛泛之交觍着脸贴了上去,谄媚道:“哎哟,朱老兄,您这是打哪儿发财来了,瞧瞧这金牙,锃光发亮的,赶明儿发财万万要捎小弟一个。”

朱屠夫粗眉一横,咧嘴一笑,似是得意非常,粗声粗气道:“天上掉的馅饼也挑人,这财神爷也不是谁家门都进的,我这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眼都不眨地抛到了茶楼柜台上,十分豪气道:“小二,把你们楼里最好最贵的新茶给我上上来。”

都说财不外显,天降横财更是不可大肆招摇,这朱屠夫偏偏还就拼命显摆,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一脚踏进了黄金窝里一般,也不怕惹人眼红。

一人阴阳怪气嘀咕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他这横财是什么来历,啧啧啧!”

另一人附声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保不齐是走什么邪门歪道倒腾出来的?”

“听你们这么说,还真是越想越邪乎,以前也没听说过这姓朱的有什么富贵的远房亲戚,哪里来的家私来给他继承?”

……

这朱屠夫耳朵也挺灵光的,自然不会听不见,不过他自动将这些话归作了眼红,懒地搭理,反正有大把的人愿意巴结他。

不羡仙二楼。

一把描金扇挑开了雅室的竹帘,赵景渊探出头朝楼下那位倨傲的屠夫瞥了一眼,“咦”了一声,颇有兴致问道:“屠夫一夜暴富,稀奇稀奇,何半仙,要不你来算算他是不是命中有此一运?”

竹帘重又被放下,打在竹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何羡鱼将方才底下之人的话尽收耳中,微微皱了皱眉,起身出了雅室,移步至二楼走廊栏杆处,从上往下看了过去,食中二指先是并拢,继而掐算了一卦,脸色一变,半响沉声道:“为时已晚,没救了。”

赵景渊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什么叫为时已晚,什么叫没救了,还没等他问上一问,何羡鱼已经下了楼梯,径直走到那挥霍无度的屠夫桌边,面无表情道:“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若是得了财失了命,岂非得不偿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一般,并没有指名道姓,要叫旁人听上一听,恐怕是云里雾里。不过朱屠夫甫一听见,当即横眉竖眼,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轮流上场,猛地将茶盏扣在桌上,茶盏里水渍迸溅,怒声道:“走开走开,老子不算命,老子告诉你,莫要再危言耸听,否则要你好看。”

旁观者皆是做了看好戏的准备,窃窃私语小声议论,这朱屠夫突然之间毫无缘由地发迹本就邪乎,如今京城第一捉妖师也如此定论,难保其中没有什么古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朱屠夫如今掉进了钱财眼里,哪里听得进去何羡鱼的话!一来被这算命的话搅了兴致,二来引得闲人指手画脚暗中议论,他恨恨地“呸”了一声,瓮声瓮气骂骂咧咧着就要出楼。

何羡鱼仍面容沉凝,只是眉头一皱,本欲拂袖而去,略一思量,开口追说道:“不信也罢,只不过万事都要有个保留,以免累及妻子,好歹留一条活路下来。”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是却能保证那屠夫一定能够听见,只不过,朱屠夫置若罔闻,又当作了耳旁风,大摇大摆吆五喝六往赌坊方向去了。

赵景渊展开折扇,“风流心一寸”齐齐摇曳身姿,他边对着何羡鱼摇扇子边道:“这人不信你的话,怕是以后要追悔莫及的。”

何羡鱼秀眉一蹙,垂眸不语,好半天道:“人各有命,天机不可泄露,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无论是道士还是阴阳师方士,凡通灵者有几分道法者,虽能推演出一些异迹诡相蛛丝马迹,窥见常人所不能视的天光,但是信与不信全在他人,毕竟对于很多人而言鬼怪之言,恶因之论更类似于一种诅咒。

何羡鱼敛了敛袖子,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出了不羡仙茶楼,他腰间悬着的两枚精致的银铃细细地响动,铃声煞是清越动听。赵景渊收了手中的描金扇,敛了神色,负手追随而去。

留下一屋子预备看戏的闲人,茶香缭绕,众说纷纭。

如此过了几日,城里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诡怪之事。当日茶楼里颐指气使的朱屠夫竟然死了,五马分尸死不瞑目,但是这怪还不怪在尸体惨状,而是怪在其死之蹊跷。

话说这朱屠夫自从发财以来,是日日混迹赌坊夜夜流连花楼,结果死也死在了妓馆的红帐床上。据说,当夜侍候的花娘更是被吓得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差点魂飞三重天,魄散九霄外,谁能料到前一刻还好生生的人,顷刻间就变成了好几块的尸体?

此话也不夸张,朱屠夫正与花娘缠绵温存之际,忽的一只手就自动断掉了,毫无征兆猝不及防,血腥的液体泉涌而出,染红了床上的衾被,紧跟着是另一只手,左腿,后腿,最后是头颅,双眼圆睁的头颅就跟西瓜一般滚了下来,眼睛翻白,嘴巴大张,似乎到死也不相信这个结局。

当然,某些情节尚应考究,但是不可否认,这朱屠夫确实是被分成了好几块,死不瞑目。

朱屠夫死了,这朱家还留有朱娘子和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半大孩子,只是朱屠夫的死因实在太过蹊跷太过邪门,一时之间不明之财引来恶鬼索命的传言流传开来。

再说朱娘子领回来丈夫尸体后,重金请了人将散落的尸块重新缝在了一起,做歹入了棺,按照人死之后需停灵三日的传统,希望身死之人驾鹤西去得道成仙,这朱屠夫的棺材便被摆置在了灵堂。

然而,古怪的事情还在发生,半夜三更的时候,灵堂处一阵铿铿锵锵的声音,一开始像是拍打棺木撬棺材的声音,后来是喀喀咔咔刺啦刺啦的声音,骇人至极,诡怪至甚。

朱娘子本就是妇人,胆子小,大半夜抱着孩子缩在床脚处不敢动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生怕下一刻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挨挨熬熬彻夜不眠,漫长恐惧的黑夜终于过去,熹光遍布大地。

而摆在灵堂上的棺材此时已经大开,棺材盖被掀了开来,里面已经缝好的尸体竟然被拆了线,又散成几块堆在了棺材里。

朱娘子惊魂未定又遭一骇,就差白眼一翻两脚蹬天了,而在此时,她唯一的孩子发起了烧,嚷嚷着“疼疼疼”,一问后,朱娘子霎时间脸如金纸血色尽失,究其原因,这孩子摸了摸四肢连接处喊疼,症状与朱屠夫死前如出一辙,朱屠夫死之前也说过脖子肩膀处疼。

旁人见到拆尸甚是惊惧,又见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有好心人说了茶楼警戒之事,劝朱娘子先去寻何半仙看上一看,免得殃及孩子悔不当初。

这朱娘子也是走投无路,甫一听此如醍醐灌顶,疯了一般摇摇欲坠奔向了风流扇楼。

风流扇楼里,赵景渊正跟花绫子斗嘴斗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两个是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你一言我一语,都快将风流扇楼楼顶给掀翻了。

何羡鱼对这两个东西的日常模式算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坐在案前拿了本书看了起来,俨然如老僧入定,任鸡飞狗跳自岿然不动。

朱家娘子来的时候,一脸哀色颓然,捉住何羡鱼的袖子泣泪而下,径直就要下跪磕头。何羡鱼眼疾手快托起了她,道:“大娘,不必如此,有事且讲。”

在朱家娘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原来这朱屠夫天降横财一夜发迹,并不是继承了远房亲戚的家私,而是靠着打家劫舍偷宝窃玉,只不过这偷的不是活人家的东西,而是死人墓里的。

这盗墓的念头也不是平白无故蹦出来的,有一日这朱屠夫夜里去酒馆喝了点小酒,回来的路上竟然走了个狗屎运,踩到了一块流光溢彩的小石子,圆润润的,他当即捡了起来据为己有,本来想着隔日去当铺当点银子使使,结果当夜就做了怪梦,或者说是个发财梦。

那梦里面的东西模模糊糊,只告诉屠夫要想发财就去九里岗挖一座老坟,甚至将那坟的具体位置样貌都一一描述了出来。

这梦做得甚为诡异,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恶向胆边生富贵险中求,这屠夫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趁着月高风黑夜孤身一人扛着家伙就摸去了九里岗。

九里岗实则是一块乱葬地,野坟无数,甚至往土下挖上一尺都能挖出尸骨来,这样的一般都是无钱安葬草席一卷的,当然也有年久失修的老坟,老得年代都无从追溯无法考究。

而朱屠夫按照梦里的交代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座长满野草的老坟,坟堆前立着一块碑,墓碑早已破烂不堪,字迹被雨水冲刷干净。

朱屠夫不管三七二十一,面上一喜,拿着铁楸卖力挖起坟来,他本就是屠夫一个,力大无比,挖一座坟根本不在话下,然而,挖着挖着他就感到不对劲了,这坟不是横着入土的,而是——朝天葬,是竖着葬下去的。

听到这里,何羡鱼眉间一蹙,一脸沉重,一般棺材竖着葬多有蹊跷,这还是在乱葬岗这片阴地上出现的朝天葬,阴地聚阴养尸,天时地利之下想不出问题都难。

一般人挖到了这里可能转头就退缩不前,这杀猪的胆大包天,许是仗着自己一身煞气硬着头皮继续挖下去了。劈开棺材一看,里面的尸体早已经化成一堆白骨,白骨上面布满了藤蔓,蔓上开着朵朵星星点点的小花,这藤蔓竟穿破了棺材长到了里面。

而也因为这些奇怪的野藤蔓,那具白骨没有散成一堆堆在一起,反而保持着人形的状态,头是头,肋骨是肋骨,腿骨还是在腿的位置。

朱屠夫一鼓作气,将野藤蔓扯掉后,果然找到了棺材里藏着的陪葬品,玉佩,琉璃珠,凤血玉珏,翡翠镯子,金步摇,陪葬的宝贝不少,看得出来这墓葬之主生前可能也是个富贵人家出生的,极有可能是位大家闺秀。

更让屠夫惊喜的是,这墓里面还藏有一尊玉像,这玉像雕的是位女子形态,只不过没有哪一位吃香火的女神仙是这个样子。

墓里的宝贝一一被装进布袋里,足足装了一布袋,朱屠夫挖了宝后,又匆匆将凌乱的墓随意掩了掩,继而背着布袋狂奔而去。

之后的事情差不多也都知晓了,这朱屠夫的死与这被挖的墓可能脱不了干系,毕竟邪乎的事也就这一门。

何羡鱼食指按着银铃,略一沉思后,道:“这玉像可还在否,我现在就与你走上一趟。”

朱娘子抹了一把眼泪,应道:“在,先生万万要救我那可怜的孩子,他是我的命啊。”

何羡鱼抿了抿唇,沉声道:“我一定尽力。”

赶至朱屠夫家的时候,灵堂已经被人大致清理过一遭,棺材也重新盖上了棺,朱家娘子领着人走到了内堂供着玉像的地方。那玉像被摆在了供桌的正中方位,前面摆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根已经燃尽的香根,看得出来,这玉像是一直受着香火供奉的。

何羡鱼目光一凝,疾步走上前去,细细将那古怪的玉像端详一番,这女体玉像形态秀美,落落大方,身穿前朝流行于女子之间的服饰,手里提着一物,仔细一辨,却是一盏风灯。

朱家娘子上前解释道:“我家男人照着梦里的指示,特意将这玉像供起来了,他活着的时候,一天要上三次香,还说这是他的招财财神。”

何羡鱼目光一凝,攥紧双拳,冷声道:“这供的哪里是什么正宗财神爷,分明是一尊凶灵野鬼,要是我猜得不错,这玉像应是按照坟墓之主雕琢的。”

此言一出,朱家娘子一个酿跄连连退了好几步,扶住椅背才堪堪勉力站稳,请佛容易送佛难,这请来的还不是慈佛,而是无心的孤魂野鬼,怎么能不叫人惊惧?

于风水中,风灯确实有招财一用,这朱屠夫竟是将这女子玉像当作财神供起来了。只不过,这供的不是正统的财神爷,凿凿实实是一尊野鬼财神。

一般的游魂野鬼被当作财神供了起来,在帮人招财的同时必定有所要求,譬如许诺给它什么东西,或是以自己什么东西作为交换,有来有往,这一做法有点类似于民间的养小鬼。只是此法实在险恶,极其容易惹祸上身,轻则丢魂失魄神智痴傻,重则不得好死家破人亡。

赵景渊上前一步,托起了那尊邪门的女子玉像,将它移下了供桌,皱眉道:“如此说来,这野鬼引人过去的目的是想要吃些香火提升鬼力,若是对她许下愿望或是提出要求,她会帮着实现,但是实现心愿却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就是命。”

何羡鱼微抿双唇,似在沉思,又摇了摇头,拧眉道:“的确如此,一般人无非是求财源滚滚富甲一方,抑或是子子孙孙扬名立万做得人上之人,子子孙孙……”

这种野财神要人命也不会瞎要,谁得了她的好处,便去向谁索要去,而这子子孙孙的心愿,与其说是希冀,不如说是一种诅咒,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讲到此在场人皆脸色大变,尤其是朱家娘子紧咬下唇眼眸恍惚,失魂落魄,忽地发疯一般夺过了那尊玉像,举过头顶就要将这害人的邪物砸成碎片,何羡鱼连忙阻止道:“且慢,这东西还砸不得。”

话音未落,一旁的赵景渊眼疾手快已经先行一步,稳稳地接住了那尊形态秀美的玉像,他出手速度极快,继而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无虞。”

朱家娘子声音喃喃,似悲似哀,惶然道:“我一时情急,这……这怎么就牵扯到我那可怜的孩子头上了呢?我早劝他不要贪得无厌,非不听劝,这下好了,不仅把自己赔进去了,还要拖着我儿子一起,他还不足十岁啊。

“何半仙,两位大人,你们一定要救救他啊……要我这条命都行的……只要……”

赵景渊将玉像放在了原处,放低声音安抚了朱家娘子,又侧身过去探问道:“可有法子送这野财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