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出所料,祖父江宣子的公寓就建在离木曾川堤岸不远的地方。从关西本线的弥富站步行便可到达。尽管离车站尚有一段距离,但行程并不枯燥。雪子走在木曾川沿边的堤岸上。那一带果然已经改名为“多度水乡公园”,名古屋http://www.99lib.net的市民可以来此进行当天往返的郊游活动。

雪子来到这里时,正值五月温暖的阴天。季节怡人,植物和流水芳香四溢,正是在河畔徜徉漫步的最佳时节。最近一段时间,雪子正为母亲守孝,每天身穿丧服,或是类似的黑色连衣裙。此次出行,她也想尽量改变下心情,便换了件纯白色的短袖连衣裙,裙子上方装饰着花边和褶边。雪子走在堤岸上,裙子下摆随着河风飘荡。她心情原本阴郁,但在如此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漫步,心中多少舒坦了些。

她事先查过地图,沿河边长长的堤岸逆流而上,不久便看到了一座楼房。那里似乎就是“CORPO富泽”,因为阳台上晾着衣物和被褥。除此之外,附近再没有哪座建筑像是七层高的公寓了。

走近一瞧,公寓很新,整栋楼都贴着象牙色的装饰瓷砖,给人印象十分整洁。楼层不是很高,周围全是平房,再无其他这般高的建筑。雪子走下堤岸,向那里走去。越往那边走,越觉得那栋楼鹤立鸡群、睥睨四方。

推开门口的玻璃门走进前厅,只见墙上装着数量众多的邮箱,雪子从邮箱一端开始巡视,在七层角落的七零一号室的邮箱上看到了祖父江的名字。上面只有姓,并无“宣子”二字,可能是要让人认为她有男人吧。虽不知这栋公寓是用来出租还是分开销售,但当雪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些不锈钢的邮箱时,不知怎地,她似乎明白了祖父江宣子进入这栋公寓时的心情。这一带是水乡公园,河水潺潺,绿意盎然,环境风光明媚。考虑生个孩子的话,这里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这里是捕蝉、逮蜻蜒、戏水捕鱼、孩子茁壮成长的最佳场所。河滩上,各种运动场地一应俱全。祖父江宣子一定也是考虑到这些才住在这里的,尽管不知道她有没有男人。

对名古屋人而言,住在这里应该是生活富裕的象征之一吧。这里既没有都市的喧嚣,也没有乡下的土气。在此购地建房,肯定需要一大笔资金。对于不能指望父母遗产的人而言,只能住在公寓。而在这里,由于高层景致优美,住在公寓反而是上佳之选。在公寓里,可以将水乡公园尽收眼底,这点要比低矮的独门独户强得多。

祖父江宣子说不定也是想到这点,才看上了这栋公寓。她一定日盼夜盼,在公寓竣工的同时就住了进来。公寓是新建的,没有任何他人生活过的痕迹。这里环境洁净、布局完备,实乃最佳住所。

住这里的话,无疑要选最高层。因为高处能欣赏到水边的景色,所以既然要住,不选最高层的话就失去了意义。祖父江宣子应该也是如此考虑的,所以才选择了七层。而且同是最高层,角落的房间是最好的。如果没有左邻或右舍存在,人的心情会安稳许多。此外,角落房间的墙壁两面有窗户和阳台,因而视野也十分开阔,而其他房间只有一面墙壁有窗户和阳台。如此一来,当然要选七零一。

雪子对祖父江的想法了如指掌,所以数字“一”令她出奇地恼火。那种挤过其他女人,率先跑到摆满抢手货的特卖品柜台前,一举抢到心仪商品时的拙劣胜利感,就包含在这个数字中。

这个女人得到了心满意足的最好房间。雪子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人住此处时的窃喜之情,所以——

旧怒未消,又添新恨。看来这种女人的确做得出从车上逃之天天的卑劣行径。她做出如此龌龊的事,以雪子母亲的性命为代价,逍遥自在地回了家,回到了这处矗立在水乡公园中心、令她引以为豪的住所。一车乘客身处面临生命危险、令人浑身战栗的恐怖地狱,唯有她一人巧妙九-九-藏-书-网地逃了出来。

愤怒之余,雪子忽觉眼前发白,随后一黑——这是贫血的症状。她站立不住,手扶邮箱忍了一会儿,却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只好蹲下身,等待气色恢复。

不适感稍稍缓解后,雪子的大脑又开始兀自运转起来。明明根本不想回来,祖父江却口口声声说一定回来,还撒了一戳就破的谎,约定三十分钟后回来。而她明知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会被杀害,却仍旧只顾自己的安危下车逃跑。这种难以置信的狡诈和卑劣,换来的是雪子母亲颈部中刀,惨死人手。

假如换做祖父江被菜刀抵住脖子,她会有何感受呢?若知道有个年轻女人面对凶犯“若不回来,就杀掉这女人”的要挟承诺一定回来,下车后却自顾自地逃走了,祖父江会对她充满怎样的愤恨和绝望呢?

雪子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回过神时,她已站起身一路小跑着穿过前厅,怒气冲冲地上了电梯。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狠狠按下七层的按钮后,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情绪,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泪水缓缓涌了出来。

电梯也像是新的,电梯厢里充斥着金属和涂料的气味,当中还混杂着少许户外植物的味道。雪子抬起颤抖的左手看了眼手表,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半。这个时段很难判断酒吧老板是否在家。当然,这也要看经营的是何种酒吧。若是单纯接待醉客的酒馆,开业时间一般为晚上八点左右,五点半这会儿老板或许刚刚起床;若是提供午餐、下午作为咖啡馆营业的正经门店,则老板此时肯定不在家。

雪子并不期待能见到祖父江,反而希望对方不在家。当她不顾一切地跑进电梯,按下七层按钮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见到宣子后干什么、向对方提什么要求等具体事宜自己一件都未考虑。雪子是在愤怒的驱使下来到这里的。找到公寓,在邮箱上看到祖父江的名字时,她又心生其他恨意,上到了七层。她实在无法阻止这种一路猛冲的思绪。

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自己还未想过要与对方见面。今天来,只是要了解一下这个叫祖父江宣子的女人住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已。当然,也想看看对方的音容相貌,但并非通过正面相对,而是从远处眺望。她要了解对方的穿着、步态、举止和手势,从而推测其性格与为人。

可能的话,雪子也想看看对方工作的地方。听说她经营一家酒吧,如此一来,定有常客。雪子还想向这些男人打听祖父江宣子的评价和事迹,之后再决定自己今后的行动。

可当看到对方居住的房屋和环境时,雪子顿失冷静,恨不能马上见到对方,跟她拼个你死我活。不然别人会认为自己懒惰,愧对母亲。要知道,母亲可是因为自己才死的,这样的话,自己必须行动起来。

雪子曾数次设想与祖父江见面时的场景。如果自己表明身份,对方一定会道歉吧。若是这样,自己又该说什么呢?不能马上原谅对方,要仔细听听对方的辩解后再作定夺。对方会斟词酌句地道歉,以表诚意,要从对方的话音中听出其中有没有谎言。对方会不会提出支付抚恤金,以此了结呢?对方付多少钱,自己才能原谅她呢——一切尚无结论。

电梯到了七层。七层崭新的走廊里还飘荡着像是建材和黏合剂的气味。然而,雪子仿佛没看到周围的景象,一心寻找“七零一”这个数字,直直地走在走廊中。七零一应该就在尽头。

七零一号门终于映入眼帘。门上挂着写有“祖父江”的木牌,很像信州的膳宿公寓附近售卖的礼品。哼,这种女人居然还会往门上挂个木牌——雪子暗想。

雪子按下门旁的按钮,只听门内传来阵阵门铃声。

“来啦。”屋内随即传出女人的声音。里面有人!雪子闻声,心里“咯瞪”一下,这才知道对方在家。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对方不在。

这时,金属门内侧传来祖父江走来的脚步声。随后“咔嗒”一声,门锁开了。对方打开门,探出脸,二人当即四目相对。

雪子有些意外,对方的眼中居然略含笑意。刚刚经历生死大劫,即便脸上露出一丁点笑容,也很难以置信。但令雪子意外的并非这点,而是宣子长着一张圆脸,身宽体胖,胖到让人觉得门口很窄。她本以为祖父江宣子和自己相近。雪子很瘦,瘦得令人担忧,个头也很高。可眼前这个女人全身浑圆,个子矮小。

“请问您是哪位?”

祖父江怯生生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确切地说,应该是嘶哑。雪子赶忙朝脚下的土间看去,确认有没有客人的鞋。所幸那里并没有那样的鞋,看来屋里只有祖父江一人。

“我叫功德院。”雪子自报了家门。

“您好……”宣子语带疑惑。许是因为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吧。她当然不可能有印象。

“或许我该说自己是下川雪惠的女儿更合适吧。”

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拐弯抹角。雪子本不想这么说,只是压抑许久的斗志使然。

下川雪惠这个名字宣子怎会不晓得呢?报纸和周刊杂志只登出了两位案件相关者的名字,一位是司机大和田,另一位就是惨遭杀害的下川雪惠。而这两人的“待遇”也截然不同,大和田的名字没过多久便销声匿迹,而下川雪惠的名字至今仍再三出现。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宣子居然回应说:

“嗯,您是谁的女儿……”

霎时间,雪子眼前冒起金星,随后视野发白,又暗了下来。不过这次没到要蹲下休息的程度。

“我有话想和您说,请让我进去。”雪子说完,一把推开宣子的手,握住门把。

“快、快住手!”

宣子却不让进屋,用身体把雪子挡在门外。她那一坨脂肪似的身体触感,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化妆品,无不令雪子阵阵作呕。

“我是下川雪惠的女儿。就是在巴士劫案中被凶犯杀害的那个下川雪惠的女儿!”

二人在房门口相互推挤,雪子语气有些激动地说道。

雪子曾三番五次地设想和祖父江宣子见面时的对话,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想过自己该说什么。她觉得,只要站在对方面前,对方就会深鞠一躬,赔礼道歉。而自己只需侧耳旁听,根据对方的态度决定接受何种程度的道歉,以及是否原谅对方。所以,她只考虑了祖父江可能会说的上百种道歉语。不料在现实中,宣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再不住手,我可喊人了!”

听到这话,雪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什么?!”她不禁厉声喝道,“我可是那个因你而死之人的女儿啊!”

说着说着,雪子的声音颤抖起来。可眼前这个宣子的眼中充满了莫名的愤怒,她对雪子说:

“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再不走,我可叫警察了!”

“你叫啊!”嘴里说着,雪子依旧侧身撞着宣子。此时,宣子正拼命伸过胳膊,要把雪子的手从门把上推开。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干吗要来我家?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上哪儿啊?!”雪子问道。

就在这时,宣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

“快来人呀!救命啊!这儿有个神经病!”

雪子勃然大怒,挥起拳头朝宣子的额头打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屋里推。宣子被撞到走廊,像一只巨大的布偶玩具,狼狈地摔在走廊的木地板上。

“我不就是想跟你谈谈吗?干吗摆出这种态度!”

雪子一边关门一边说道。

“你刚才的行为属于施暴,要构成伤害罪的!”

宣子故意似的倒地不起,嘴里说道。

“还有非法闯入民宅罪,是要被拘留的!我要报警!”

宣子坐在地上嚷道。

“请便!”雪子回应道,“我早豁出去了。把事儿闹大的话,咱俩的照片和姓名都得登上电视和周刊杂志。反正我母亲已经上了报,对我倒无所谓,可对你来说,这是头一回吧!”

接着,雪子又一针见血地说了句足以置宣子于死地的话——

“到那时,只怕你还得搬出这栋公寓喽!”

许是这句话当真奏了效,宣子沉默不语了。确认这点后,雪子乘胜追击道:

“你煞费苦心,隐姓埋名,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隐瞒至今。不过你要是把事情闹大的话,你的所有秘密都得曝光。而那间常客光顾的‘不倒翁’也会关门大吉,你将永远没脸在这儿待下去了。再说了,我刚才的行为并非单纯的施暴。要知道,我失去了母亲。就凭这点,世人也会理解和同情我的。”

屋里顿时陷入沉默。须臾,宣子开了口:

“这样的话,你的人生就完了。我看你真是疯了!”

“完的人应该是你吧。”雪子反唇相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