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们都听过《幻魔大战》吧?”隔天早上,加藤课长对我们如此说道。

“什么?”我不禁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那结实肩膀上方、长得像饭团的脸。站在我身旁的后进员工大石仓之助也露出一脸疑惑。为了新接下的案子,我们两个今天一早便得赶去客户那里工作,在出发前,我们特地先进公司一趟,打算向课长打声招呼再走。

我原本期待课长好歹说出一、两句道歉或慰劳的话,毕竟是他硬将我和大石仓之助抽离手边难得可能如期交件的案子,但没想到他口中说出的竟然是“你们都听过《幻魔大战》吧?”

不必查也知道,“幻魔大战”这个字眼在任何一国的语言中都不带有道歉或慰劳的意思。

“请问您说的是平井和正的小说吗?”大石仓之助小心翼翼问道。

“还是……石之森章太郎的漫画呢?”我也在记忆中搜寻着问道。

“都不是,是林太郎的动画电影啦。”加藤课长一脸不耐地回道。(平井和正(一九三八~)是日本著名的科幻小说家,石之森章太郎(一九三八~一九九八)则是著名漫画家。《幻魔大战》为两人于一九六七年合作连载的漫画作品,其后又推出了小说和动画,林太郎(一九四一~)为电影版动画的导演。)

我从没听说加藤课长喜欢动画或漫画,因此他这个问题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这部诞生于上百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的作品,最近确实随着复古风潮而受到瞩目,获得了高度评价,课长似乎也跟着这股潮流而迷上了《幻魔大战》。“你们知道《幻魔大战》一开始的剧情吗?主角东丈差点被生化人贝卡给宰了。”加藤课长说道。

“小说的剧情也是这样。”

“漫画的剧情也是这样。”

“别插嘴,我现在说的是电影。你们知道东丈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吗?因为他是超能力者,身体里隐藏着神秘的超能力,必须把他逼上绝路,超能力才会觉醒。当他以为自己要被杀了的时候,超能力就爆发出来了。”

“小说的剧情也是这样,”

“漫画的剧情也是这样。”

加藤课长听了脸色微微一沉,但还是带着三分喜悦,“同样的道理,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对你们做出不合理的要求。唯有把你们逼上绝路,你们才能发挥潜在的能力。”

听了课长这番话,我讶异于两件事。第一,课长很清楚他的要求是不合理的;第二,课长相信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对我们有益。看来要改变他的观念是难如登天了。

我试探性地问道:“我们现在就过去客户那里,不过,如果确定那边的工作并不困难的话,可以让大石回来公司处理原本的案子吗?”

“好啊。”加藤课长一边挖着鼻孔回道。说不定,在某个国家或某个地区,挖鼻孔这个动作具有慰劳对方的含意。我打从心底这么希望。

我与大石仓之助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

等电梯的时候,大石仓之助有气无力地说:“照课长刚刚的说法,他打算让我们的超能力觉醒,这下子我们可惨了。”

我也垂头丧气地接了一句:“劳动基准法里应该制订一条‘不准拿《幻魔大战》当参考’的规定才对。”

我们身后有位短发女子走了过来。叫了声:“渡边先生。”

我应了声,却难掩狼狈,因为她是我到昨天为止负责案子的成员之一。我向她点头致歉:“我们半途脱队,对你们真的很抱歉。”

她小我五岁,皮肤却因长期熬夜而失去光采,但她还是露出笑容回道:“我们会努力完成的。倒是你们,要多保重哦。”

“还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工作地点在客户那边。以企画书的内容来看,应该只是很单纯的调整啦。”

“那个案子原本是由五反田先生负责的吧?其实啊,我上个礼拜在车站前遇到了五反田先生哦。”

我想起昨天打电话给五反田正臣的对话内容,他警告我那个案子相当危险。

“我不过喊了他一声,他就吓得半死,一直东张西望,看起来不太对劲。而且他戴着墨镜,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直到发现喊他的人是我,才好像松了一口气。”

“他说了什么吗?”

“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思想。”

“喔,”我不禁苦笑着点了点头,“昨天他在电话里也问过我,他说那是芥川龙之介的名言。”

“对对对。”

“‘所谓的危险思想,就是试图将常识付诸行动的思想。’”我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听起来可笑,但我觉得还满有道理的。”短发女同事说道:“所谓的常识,往往是很可怕的想法。”

“五反田前辈到底想表达什么呢?”大石仓之助歪着脑袋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总之我们今天先去看一看,如果那边的案子很好解决,我们会找时间回来帮你们的。”我说道。这不是客套话,我是真的这么打算。“老实说,我总觉得那个案子不需要我和大石两个人都去。”

“可是,我有预感,那个案子没那么简单。”她虚弱地笑了笑。

“不会啦,就企画书来看,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

“可是连五反田先生都逃走了耶。”

她说的没错。如果这是个能够两三下解决的案子,五反田正臣没有道理临阵脱逃,当然也不需要派我们去收拾善后。

“对了,渡边先生。”她举起手边的电子记录板,上头罗列着程式的原始码,“这是我正在做测试的部分,但试了好几次,参数一直出现异常。”

我和大石仓之助一边看着原始码一边听她说明,简言之就是,程式运算到某些资料时就会出问题,也就是必须进行例外状况的处理。

“我想想喔……”由于我正在赶时间,只能先提出治标不治本的建议,“总之先把例外状况隔离起来,之后再来好好研究对策吧。”

“我也赞成这么做。”大石仓之助也同意,“那些例外状况之后再慢慢处理,说不定就能想出完整的解决方法了。”

“针对例外状况,只要一一进行分析处理,例外就不再是例外了,对吧?”她笑着说道。临走前,她又说了一句:“渡边先生,你把手机铃声改成《君之代》是正确的决定,很有意境呢。”不久电梯来了,我在电梯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占卜网站今天早上又传来简讯,上头写着:“遇到不懂的事情,不耻下问是最好的选择。”

02

这次的工作地点位于一栋高二十层楼的大楼内,该大楼为某寿险公司所有,客户提供给我们的工作室位在五楼的西南侧。

我敲门之后走了进去,室内的白墙干净得刺眼,我一时还以为是阳光照射在墙壁上,但定睛一看,墙上虽然有窗户,窗帘都是拉上的,光源只有天花板上亮晃晃的日光灯。整间工作室彷佛宽敞的会议室,墙边是成排的伺服器,四张办公桌就集中摆在工作室正中央。

右侧近门的座位上,坐着一名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紧盯着荧幕敲键盘。他身材肥胖,个头似乎比我矮,体宽却有我或大石仓之助的两倍,那副模样就像是在补习班里被老师要求留下来念书的学生。

“啊,两位好。”他站起来鞠了个躬,眼镜差点掉到地上。

“你是工藤吗?”他一听,点了点头。我拿到的资料当中有张职历卡,上头就写着这个名字。工藤是其他软体公司派来支援的程式设计师,我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大石仓之助的身分,表明我们是来接手五反田的工作。

接着我们马上讨论起工作内容。

“首先,关于委托这件案子的客户公司,”我指着企画书上的签章栏,上头印着由数个英文字母排列而成的公司名称,但似乎是新造的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念,“这个英文的念法是‘古许’吗?”

“五反田先生都是念‘歌许’。”工藤讲话咬字含混,听起来像是在咕哝着发牢骚。

“歌许?”我试着念了一边。

“歌许……”大石仓之助也念了一遍。

这个单字的发音颇为好听,我和大石仓之助不禁相视一笑。但我一方面也、心想,这种接了工作却连对方公司名称都不会念的状况,还是头一次遇到。

“根据企画书的内容所述,我们好像只要在使用者登录页面上增加五个表单栏位就行了,没错吧?”

我看向手上的资料,上头印着网站登录页的样貌。看样子只要增加登录页的输入栏位,改变一下版面配置,然后在资料库新增对应项目,调整登录及对照查询时会用到的资料库存取及更新程式,最后测试确认没问题便完工了。

“理论上不难嘛。”大石仓之助说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工作会让五反田正臣临阵脱逃?我和大石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啊。”工藤明快地说道:“最近国产浏览器不是刚推出全新版本吗?为了因应新版,很多网站登录都不得不新增表单栏位。”

“喔,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据企画书上所述,这套网站系统从启用至今都没更新过,我先前一直想不透为什么客户突然想更改页面,原来是因为浏览器的版本升级了,系统如果不跟着修正,他们的网站将无法正常运作。

“对了,这是建在哪个系统上?什么样的网站?”我懒得不懂装懂,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就我手边这些资料,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好久没遇上这么草率的企画书了。”

很久以前,我曾接过一份写在广告纸背面的企画书,内容全是手写的,网页版面设计需求也画得歪七扭八,还写了一句“大概是这种感觉,其余请自行发挥”。那之后,这回是我见过最粗糙的企画书。

“喔,”工藤显得兴致索然,淡淡地说道:“我猜是交友网站吧。”

“交友网站?”我复述了一遍,背脊不由得窜上一股寒意。所谓的交友网站,如果我的认知无误,应该就是以结识异性为目的的交流用网站。妻子要是知道我和那种网站扯上关系,绝对不会保持沉默;而就算她保持沉默,四肢也会往我身上招呼。“太可怕了,我得保持距离才行。”

“这种网站几十年来都没什么改变呢。”大石仓之助说:“我曾经看过很久以前的交友网站,大概是平成年间建的吧,跟现在的也没什么不同。”

“你还真清楚。”

“网路上先前曾经有人做过专题介绍,我是从那里看来的。或许这就是系统工程师的天性吧,看到和网页设计有关的话题就会眼睛一亮,总而言之,那种交友网站诱惑、吸引成人的手法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有了。”

“啊,确实如此,”工藤突然饶舌了起来,“像汽车也是一样,不管经过多少年,方向盘的形状、雨刷的动作和照后镜的位置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无论内部的控制电脑如何进化,大原则都是不变的。”

“原来如此。”我坦率地认同了。

“其实这些话都是五反田先生说的。他好像很喜欢单纯的东西,对于古董或旧式的东西尤其感兴趣。他常常听音乐,但他听的音乐都不是下载来的,而是播放CD或录音带,真不晓得这年头要上哪儿买录音带那种东西。”

“录音带吗?我见过一次呢,现在的确很难找到了。”我从不晓得五反田正臣喜欢这类东西,“言归正传,所以这个案子就是在开发交友网站?”

“嗯,一开始,我从页面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分析了程式之后才知道是交友网站。”工藤说。

“等等,”他的话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你说这是个必须分析程式才看得出网站内容的系统?天底下有这样的案子?”

“有啊。”工藤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就是了。”

“在网路上搜寻,难道没办法找到这个歌许公司的交友网站?”

“歌许似乎只是提供与贩卖这套系统的公司,我猜他们并不是网站营运者。”

工藤的话中用了“似乎”、“我猜”等等臆测的字眼,我不禁担心了起来,而且隐隐嗅到一股可疑的气息。大石仓之助似乎也有同感,只见他走向工藤刚刚在使用的电脑,启动浏览器,敲了几下键盘,我猜他应该是在搜寻“歌许”这个公司名称。“如何?”我问。他摇了摇头。

“找不到那间公司?”

“刚好相反。我本来以为‘歌许’这种怪名字应该很罕见,没想到竟然搜寻到了两万笔。我又加了‘交友’两字当关键字,笔数还是将近两万。”

“我从没见过‘歌许’的负责人,五反田先生似乎也没见过。”工藤说。

“五反田前辈也没见过?那你们是怎么联络的?”

“一开始的工作需求就是以电子邮件寄来的,后来的沟通联络也都是透过电子邮件。而且对方完全没告诉我们整个程式的详细内容,我们只能靠自己胡乱摸索,一遇到瓶颈,就由五反田先生向对方提问。”

“或许五反田前辈就是因此觉得不耐烦了吧。”大石仓之助说完看向我。

“我们因为不清楚程式的详细内容,五反田先生只好自行分析程式,再指示我该怎么做。增加表单栏位根本是小事,我们一下子就弄好了,但不知为何,送编译(编译(compile),将程式原始码转为机械语言的步骤。)时却出现了错误。”

“你们用的是哪一种程式语言的编译器?”

“这套系统使用的是他们自行开发的编译器,所以我们无法理解编译器显示的错误讯息,根本无法继续下一步。”

“自行开发的编译器啊……”

一般我们所说的“程式”就像原稿一样,只有人类能理解。如果要让电脑理解,就必须将原稿转化为原始的机器语言,这个步骤就叫做“编译”,而执行此步骤的程式就叫做“编译器”。

“这个程式有一部分的程式码被暗号化了,一般人完全看不懂,而他们之所以使用自行开发的编译器。就是为了解读这些暗号。”

“暗号化?”

“不过,暗号化的部分跟我们这次的工作内容无关,不用太在意啦。”工藤嘟囔着。

“但是,五反田前辈却在意了起来?”我凝视着工藤问道。我想起昨天五反田正臣所说的那句“视而不见也是一种勇气”。

工藤点了点头。

像这样漫无头绪地讨论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们决定先上工再说。我请工藤继续他手边没做完的部分,同时请他就他所知道的范围,向大石仓之助说明系统的大概样貌。至于我,则试着与委托客户——也就是“歌许公司”联络。

然而不管怎么查,就是查不到联络方式,我只好在五反田正臣的办公桌上东翻西找,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条纸上头写着电话号码。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案子嘛。”

程式开发这个工作,有时候的确必须自行设法处理暧昧不明的细部问题。但是连客户都联络不上,只能凭借部分程式内容来独自摸索,也未免太荒唐了。

我把五反田正臣办公桌抽屉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里头有一大堆笔和回纹针。我发现一个类似塑胶扁盒的东西,拿到手上仔细端详,“这是什么?”

“应该是录音带吧?”大石仓之助说。

“啊,就是那个!那就是五反田先生的最爱。”工藤说。

一旁还有几个尺寸较大的塑胶扁盒,“这些就是录影带吧?”似乎是用来记录影像的媒材。

“五反田先生也很喜欢那种老电影。”

“真的很老。”由片名判断,里头似乎为数不少都是恐怖电影。

这种早已绝迹的记录媒材真的满珍贵的,但我现在没空鉴赏。我将它们推到一旁,桌上出现了一张写着数字的便条纸,“是这个电话号码吗?”

“应该是吧。”工藤仍盯着电脑荧幕说道:“但是我想打了也没用。”

“为什么?”

“五反田先生打过几百次了,愈打愈不耐烦,最后还唱起什么‘宛如身处梦境’之类的歌词。”

“那是什么歌啊?”

“大概是一时心烦随口乱唱的吧。所以,你打那个号码应该也没用。”

虽然工藤这么说,总不能试也不试便放弃,于是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便条纸上的号码。话筒传来声音:“您好,这里是歌许股份有限公司。”

“啊,喂?”我慌忙答话,心里不紧有些感动。

但话筒接下来传出的话声是:“请听从语音指示,依照您所需要的服务内容,按下拨号键。”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语音系统,语音指示的分类相当笼统,包括“登录确认”、“退会申请”,“提出意见或要求”、“各种资料变更”及“其他服务”等等。我心想,洽询系统开发问题应该算是“其他服务”吧,于是我选了这一项,但选了之后,话筒又传来下一个问题。

选项一道又一道,我重复着听取问题与按下拨号键的助作,有时还得输入本端的电话号码,就在我按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按键之后,我不小心按了选项中所没有的数字,此时语音系统说:“您选择的项目不在服务范围之内,感谢您的来电。”通话就这么断掉了,而且那语音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带着三分窃喜。

“不会吧?”我沮丧地嘀咕着,但我毫无选择,只能从头来过。决定选项、按下按键的动作再度持续了二十分钟,依然转不到专人接听,我只能审慎地听取每一个问题,一次又一次输入选项。

又过了十分钟,语音系统说道:“最后,请您输入十位数密码。”我一听当场愣住,转头问:“工藤,你知道密码是多少吗?”工藤鼓着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五反田前辈会知道吗?”

“喔,我想起来了,五反田先生曾经一边大喊‘谁知道密码是什么鬼啊!’把电话扔了出去。”

我也有股冲动想把电话扔出去。

这种状况要是再持续下去,搞不好真的有什么超能力会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