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州:正室

1

我生在山东恩县,凤扬镖局,行四,父亲是一介武夫,随口与我取名凤四。

父亲性情粗放,镖局里全是英雄,我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如他们一般,心宽气广,全无半点小女儿性情,且在各位镖师的教化指点之下,习得一身武艺。

八岁那年,父亲送我进陈公书院,与恩县众权贵子弟一起同窗共读,习文练字。

然而我与他们,着实的格格不入,我最不喜文弱书生,便是长成潘安那般,也入不得我眼。而他们也对我这一身男儿习气深恶痛绝,避而远之。

可我这般性子,偏偏继承母亲三分花容月貌,生得不丑,这就有些叫人为难。

到我十五岁那年,长街那头花家当铺的老板托人上门提亲,父母做主,应了下来,我却十分不情愿,再见那花大少,便格外心烦。

他几次献殷勤不成,竟四处宣称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叫旁人死心。

我二话没说,上去就卸了他胳膊,威胁他说,若不退亲,便打得他两腿一般短。

花家吃了如此大亏,却偏偏不肯退亲,那花大少放出话来,他娶不到可心的老婆,我也休想嫁得如意郎君。

父亲与花老板只道我俩是一对欢喜冤家,待长大懂事便会花好月圆,却不知我打定主意,死也不嫁。

花家礼数向来不缺,逢年过节,那花大少便带着厚礼前来。我也不介意与他耗着,反正从未想过嫁人。

此事一拖,便到了民国十二年。

我年已二十,常代父亲走镖,押些贵重之物,渐渐的,有了凤四小爷的名号。

初春某天,德县白家的大少爷白丞生前来,托我镖局押送一箱珠宝去关外,因东西极为贵重,丢失不得,他要亲自押镖。

我自然不允,用人不疑,若他真有如此本事,自己送去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后来他与父亲一番密谈,父亲竟然准了。

父亲另有要事在身,且关外这条路我走得熟,这一趟镖又落在我肩上,我心中有气,一路对他冷眼相加。

火车夜行至山海关,上来四个麻子,那箱珠宝伪装得好,没有引起他们疑心,我便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麻子搜遍整节车厢,没有掠到什么财物,心有不甘,到了锦州,竟掳了一对十三四岁的小姐妹去。

我登时暴起,给手下递了个看好宝箱的眼神便飞身出去,与那些麻子展开一番近身肉搏。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救回那一对小丫头,我自己却被拽下火车。

汽笛响起,火车眼看就要离站,我脱身不得,怕是要被留在锦州了,却不料一声枪响,扯着我的麻子惨叫一声松开手,我也被薅住衣领一把拎上火车。

是白丞生,我万万没料到西服革履头戴礼帽的他竟有如此矫健身手,他看着我,也是一脸难以置信,“你一个姑娘家,何来如此胆气?”

2

回程路上,大家无事一身轻,话也就多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本留学东洋,毕业于京都军校,刚刚回国不久,年纪比我长了三岁。

我问起国外风俗人情,他坦言国外的女子比我们要幸运的多,最起码可免除缠足之痛,着他的目光便落在我一双天足上。

我毫不避讳,他笑,“如你这般多好,无拘无束,浑然天成。”

我笑笑,他却一脸正色,“来时你救下的那对姐妹,好好一双脚却被弄残,跑不得跳不得,失去该有的欢快烂漫,就连遭遇险境时都无力逃脱,实在是对人性的残忍扼杀。”

我头一次听起这般言论,父亲没有强行令我姐妹缠足,是因为他本身粗枝大叶不太介意这些,却是断然说不出如此道理的。

“若我国民都如你这般开化,定是千千万万姐妹的福音。可惜多是酒囊饭袋,顽固不化。”我愤愤地说。

他笑,“都说凤四小爷男儿胸襟,这一路走来,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巾帼奇女子也。”

本是一句听得耳朵起茧的奉承话,自他口中说出,我竟不由得红了脸。

那日别过不久,家里传来惊天喜讯,说德县白家派人前来为大少爷求亲了。我匆匆赶往上房,正看见媒婆一脸喜色地告辞。

我心中大喜,想我爹娘定是应了。

果然,母亲一把拉住我,喜滋滋地说:“四丫头啊,你可快些与那花家少爷成亲去吧,老大不小了,莫要再执拗,你看看,今日你幼妹小七都订下亲事,你若再拖,怕是要落在最后了。”

一声惊雷,我的天塌了,地陷了。

幼妹凤七被父母当掌上明珠一般宠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双小脚更是盈盈不足一握,精巧可人,谁都知道凤家有女,淑雅如她。

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嘴上说的,都只是说说而已。

是了,有哪个男人会真正喜欢一个舞刀弄枪、大大咧咧的女人?

姐妹们都去凤七房里道喜,白家是大户,那白丞生长得英气逼人,又是留洋归来,二人结亲,实为大喜。

我送了她一对玉镯,那是当日在月台分别,白丞生所赠,说是他生母所留,东西不贵,略表心意。

白家的东西,自当回归白家,他的生母便是凤七婆婆,镯子给了凤七,正合适。况且我成天练功,也戴不得这易碎之物,若是毁了,定抱憾终生。

凤七拉着我的手,一脸懵懂地问:“四姐,你曾与他一起出门,可知他性情如何?”

我笑,“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是个好人。”

那花大少也舔着脸前来道贺,一只跛脚还来不及拖进门槛便笑嘻嘻地说:“托七妹的福,我们花家也能与白家结亲了。”

我一记飞镖将他衣襟狠狠钉在门柱上,“滚!”

3

凤七出嫁那天,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喝了个酩酊大醉,翌日清晨,仓皇离家。

明日便是白丞生陪同凤七回门的日子,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见。

我代替父亲远走云南,生死一程,再回来才知道白丞生竟然逃婚,理由是嫌弃凤七一双三寸金莲,不似凤家女儿女中豪杰。

我听闻消息,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到底还是不喜欢缠足女子,可他区区一个白丞生,凭什么辜负我凤家姐妹两人?

父亲摆了酒席为我接风,听闻我此行差点命丧贼窝,竟然老泪纵横,长叹一声凤四啊凤四,为父欠你一桩大好姻缘。

我这才方知,白家提亲,本是要我的,可父母顾虑我与花家尚未退亲,且白家家规森严,生怕我做不好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遂自作主张,将凤七嫁了过去。

平生第一滴泪,掉进酒碗当中,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不提也罢。

却不料几日之后,白丞生竟找到镖局来,要带我走。我的师兄弟们不知细情,一拥而上,要剐了他这个负心汉为凤七报仇。

我挡在他身前,说:“要杀要剐,先过了我这关。”

父亲刚好外出归来,见此一幕,颓然地挥挥手,“放他们走,就说凤四走镖遇险,死了!”

我眼眶一热,自小到大,我只知父亲喜爱大姐,宠溺幼妹,却从不知他竟也疼我。我跪倒在地,白丞生也扑通跪下,与我一起辞别父亲。

再次与白丞生一起踏上北去的列车,我深知此次一去,再无归程。但我凤四,此生无悔!

白家在奉天有宅子,去到那里的第三天,白丞生请陆军讲武堂的同僚喝了一顿酒,简单而隆重地将我迎娶进门,从此,我便是白府的太太。

白丞生知我不是甘于整日听戏打牌的女子,便替我在一家武馆谋得差事,我在那里如鱼得水,也渐渐学会洗手作羹汤,学会穿上优雅的旗袍与高跟鞋,陪他出去应酬。

白丞生是真的爱我,在他向别人介绍我时那一脸的自信当中,我便知道。他也是真的优秀,从那些名媛们看他时一脸仰慕的神情中,我也知道。

有自来熟的官太太好意点化我,“男人这东西,可是喂不熟的狼,最喜欢四处捕猎。我们做女人的,一定要把他们拴在裤腰带上,把他们驯成忠犬。”

我笑而不语,我深知即便精明强悍如她们,也训不出所谓忠犬,驯出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笑面虎,倒是极有可能。

这世上,没有哪一头野狼是被驯服的,白丞生也一样。我总不能,打断他铮铮铁骨,将他困在家里,只围着我一人打转。

若不是他心系家国志在天下,我怎会铁了心要嫁他?当初在火车上,便是他那句“宁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也不做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打动我。

我也深知,自古美人爱英雄,我爱的,必定也有别人会爱。若是将他拴在家中便可万无一失,我情愿放他出去纵横天下。

4

民国十三年,第二次直奉大战爆发,白丞生临危受命,赶赴赤峰前线。

彼时,我已身怀六甲,白丞生走时也是万般难舍,是我劝他,说自己没那么娇弱,叫他放心地去,平安地回,我与孩儿一起等他。

白丞生走后不久我便临盆,因孩儿个头过大,导致难产血崩,稳婆吓得腿软,叫家仆去求白丞生的长官,给他发电报,被我拦下。

该回来时,他自会回来,回不来时,扰他何用?

托孩儿的福,我被他嘹亮的哭声一次次从鬼门关前拉回。我给孩儿起名凯来,期望他爹早日凯旋归来。

凯来聪颖,眉眼像极了他爹,每日临睡前我都带他在白丞生的戎装照前伫立片刻,叫他看看父亲的样子。

凯来满月,白丞生没来,来了个清瘦的姑娘,张口就叫我“姐姐”,怯生生的模样,我见犹怜。

她的贴身衣袋里,藏着白丞生的亲笔信,给我的,说,征程当中,身负重伤,幸得平家兄妹相救,方能死里逃生。眼下兄长已随他入伍,叫我务必照料好妹妹平遥。

我看完信,沉默不语。

平遥竟扑通一下跪在我脚下,求我千万不要将她赶走。白丞生自己或许还不知道,平遥前来投奔,于我,于他,于整个白府意味着什么。

我将她搀起,叫人好生收拾了东偏房,安顿她住了下来。

平遥是个苦命的,双亲早早被恶霸逼死,舍下她与哥哥相依为命,或是天意,让她兄妹与白丞生相逢。

她常替我抱着凯来,诚心诚意地说,哪怕在白家当一辈子丫鬟,她都是愿意的。我心中苦笑,丫鬟太太的倒在其次,这“一辈子”三个字,才是重点。

白丞生的每封家书,也少不了要带上她一两笔。

我特地叫人给她和凯来照了相给白丞生寄去,叫他看看,她在我这里胖了,也舒坦了,过得很好,凯来也喜欢她,他大可放心。

白丞生说:“凤四,你当真是位女中豪杰,是叫我钦佩爱慕一生的女子。此生有你,是我白丞生最大的福气。”

福气不福气的,得老了之后才能盖棺定论,我想的只是,若我将平遥赶回赤峰,也挡不住他在那里给她买房安家。

战事一波三折,双方伤亡惨重,百姓饱受离乱之苦,万幸万幸,奉系军最后大获全胜,稳定大局。

白丞生九死一生,最终带着一身伤疤与荣誉,凯旋而归。

平遥比我更要欣喜,因我已不能像她那般将悲欢肆意挥洒,过了那个年纪,也因了太太这个身份。

夜里,白丞生拥着我,一番恩爱之后,与我商议,要给平遥另置一处宅子,他回来了,大家在一起碰头碰脸的,不太方便。

我轻抚他前胸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说:“若你当真觉得不便,我就着人去办,若你觉得不妥,则大可不必。

“两个女人,住两处宅院,累的是你的腿,你的心。住在一处,相互还有个照应,将来小兄弟们之间,也亲近。”

白丞生将我紧紧箍住,“凤四,凤四,我白丞生何德何能,竟娶到你如此心胸豁达的妻子。”

5

平遥顺理成章地,做了白府的姨太太,也真心地将我当成姐姐,白丞生宠她,给她买些小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和果子点心,也欢欢喜喜地拿到上房来与我分享。

只是白丞生给我什么,她一无所知,想来白丞生也与我一样,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踏实欢喜,白府便喜气洋洋,她哥哥对白丞生也就更是死心塌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来年夏末,平遥生下一双粉嫩嫩的小女儿,这可喜坏了我,我生凯来伤了身子,此后一直未能再孕,如今她一下子生俩,刚好使我儿女双全。

白丞生亲自去平遥房中,抱了那个大的给我,并且为女儿起名凤来。

平遥请我给小女儿起名,白丞生早就交代,白府上下,事无巨细,都要由我做主。

小女儿生性比大的活泼,乍着小胳膊像只小燕儿,便叫燕来。

白府大宅,因这兄妹三人的欢声笑语,而变得格外热闹,白丞生每日忙完公务回来,与仨孩子嬉笑玩闹,甚是宽心解乏。

只是他屡获战功,平步青云,官越做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

平遥的小嘴,噘得越来越高,我便差她到太太们的牌场上去,送点我亲手蒸的金丝枣糕,顺便问她们要些时兴的旗袍样子,拿回来照着给她做两身穿穿。

平遥去了,回来气得哭天抹泪,说太太们说话给她听,白丞生怕是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

我呵斥她,戏子也是人,有何上不得台面,这话今后再不可胡说。又好言相劝,叫她大气些,毕竟已是做了姨太太,生了孩子的人,不可再耍小女孩性子。

自古美人爱英雄,我爱,她爱,定也有别人爱。

我亲自去了趟戏园,见了那戏子小桃红。她说,与白丞生的邂逅,源自一场英雄救美。

上个月,白丞生与众位长官前来看戏,台下有人醉酒闹事,对她出言轻薄羞辱,白丞生当场教训那人,是她为了报恩,主动投怀送抱,不关白丞生的事。

我问她,是否真的爱慕白丞生,可愿做他的小妾,她慌忙跪倒,连连磕头,“小女子不敢痴心妄想,今后也不会再与他纠缠,太太息怒。”

我苦笑,此事怕是由不得她了,白丞生若是动了情,谁也阻拦不得。

果然,白丞生越发爱看戏了,三天两头往那里跑。没几日,便跟我商议,把西厢房收拾一新。

平遥一听白丞生又要纳妾,到底没能按住性子,瞒着我偷偷跑去给了小桃红两个巴掌,将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小桃红倒真是个有气节要脸面的女子,自此竟真的与白丞生一刀两断,离开戏班不知所踪。

白丞生得知此事,气得要将平遥赶出家门,被我拦下。新欢旧爱都是爱,况且平遥还为他生了一对女儿。

此事就此作罢,小桃红也再没消息,白丞生似乎是将她忘了,只有我知道他不会,越是他亏欠的,就越是念念不忘。

白丞生一直在找小桃红,我也在找,半年后,我这边先有了消息。

我赶到城郊那处摇摇欲坠的小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正在艰难地烧火,当下心酸不已。

此情此景若是叫白丞生看见,那平遥的日子可就当真难过了。

我将小桃红带回家中,平遥见了,堵着我的门口不叫她进去。我将她狠狠呵斥一顿,叫她识些大体,她也是被我惯坏了,见我竟为小桃红凶她,万分委屈,跑回房中嚎啕大哭。

白丞生回来时,我早已给小桃红梳洗打扮一新。白丞生上来抚摸着她的肚皮,惊喜之情不胜言表。

翌日,我正忙着安排白丞生迎娶小桃红的事宜,院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嘈杂,仆人来报,说小桃红不小心跌了一跤,见了血。

我吓坏了,赶紧叫人去请大夫。她腹中胎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白家罪人。

所幸大夫来得及时,小桃红与胎儿均无大碍,我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但小桃红却苦苦请求,叫我放她回到郊外去。问她为何,也不肯说。

我追问之下,方知是平遥误导燕来,说她肚子里藏着吃人的妖怪,叫燕来趁小桃红下台阶的时候,推了她一把。

我暴怒不已,拖过燕来狠狠地暴打一顿,“二姨娘腹中是你一个爹的亲弟弟,你害死了他,将来谁与你兄妹共担风雨?”

母女连心,燕来哭得撕心裂肺,平遥在厢房也必定心如刀割,身为孩子大娘,我又何尝不心疼?

只是若不惩治,有这一回,便有下回,家宅不宁,白丞生又怎能安心?

终于,平遥出来认罪,跪在我面前,保证再不为难小桃红。又过了仨月,小桃红顺利产下一子,由我取名鹤来。

至此,小桃红才算坐稳白府二姨太的位置。

6

白丞生到底是头野狼,似乎永不满足。

平遥去哥哥家串门,说好的住个三五日,当天就风风火火地回来,因为路上听说白丞生又有了新欢,还偷着为她买了宅子,常去那边与她私会。

我的心蓦地一沉。

白丞生若是要纳妾,大大方方说就是,怎么不声不响的,来了一出金屋藏娇?这一次,怕是要坏事。

他不说,我不能不问,平遥气得整日不吃不喝,小桃红整日以泪洗面,孩子们吵着闹着要父亲,我是大太太,不能叫这个家散了。

我悄悄着人打听,这才知道白丞生吃了熊心豹子胆,动了大帅的女人。

那女子名叫甄卓,据说很有才气,因而也一身傲气,不能独得大帅专宠,便跟了大帅的亲信白丞生。

我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白丞生就回来了,带着满车的礼物,丝绸布匹,进口的吃食,还给我姐妹一人买了一双小羊皮的高跟鞋,下人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

平遥兀自欢喜,试了新鞋又试新衣。小桃红忧心忡忡,抱着鹤来问我:“姐姐,你说老爷是不是回心转意,与外头那个断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丞生如此反常,可不是要了断的兆头么?

夜里,白丞生说,当年我们冒死从德县运来的那一整箱珠宝,有一半做了军费,另一半,埋在我们的床下,若家中遇到过不去的坎,可取出变卖。

我打断他,问:“她要什么?竟让你如此为难?”

白丞生沉默良久,才说:“她要……当太太。”

“好,你去回她,就说我应了,明日我便搬去西偏房,叫人重新粉刷上房,一应家居用品,连这张床,都换成新的,你风风光光迎娶太太便是。”我一字一句地说。

白丞生以手掩面,我不看,也知他一脸纠结,“你是我娶的第一个女人,是我第一位太太,我怎么能叫你住偏房,而我却在这间屋子里与别人同床共枕?”

“如若不然呢?你留下这名分与这白府给我,与她远走高飞,再许她一个名分,两全其美?”

“那样对你对她,都好。”

“那平遥呢?小桃红呢?你的四个儿女呢?她们母子何错之有,为了我一个架空的名分,要承担一辈子的分离之苦?”

“是我对不住她们。”

“你去同她说,若真的与我凤四水火不容,我搬出这白府也未尝不可,但她想斩断你与这个家的联系,斩断你与孩儿的骨肉亲情,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白丞生近乎哀求地说:“凤四,你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我冷笑,“无论她经历过什么,是怎样的人,她总归是个人,是人就有血有肉,她若硬要断我白家骨肉之情,我必要叫她伤筋断骨。”

“你不会的,你不是如此狠心之人,况且她也是无辜的,凤四,一切是我的错,我知道你苦,你打我骂我吧,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些。”

“你是我的丈夫,是与我同呼吸共命运之人,打你骂你,疼的是我,我不做这等傻事。你若心里尚有我,便照我说的去做,若没有,便是你与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她。”

7

白丞生被我与甄卓夹在了两难的境地,备受煎熬,身心俱疲,憔悴不已。

但这一次,我决意不肯妥协,我退一步,白家便岌岌可危,白家散了,我的爱情便彻底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那甄卓是跟过大帅又背叛了大帅的人,手段心机定不会少,软硬兼施的,想来也没少给白丞生吹耳旁风,但我凤四尚有这个自信与她抗衡。

民国十七年,直系奉系剑拔弩张,日本人趁虚而入,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大帅毙命,少帅易帜,奉系军遭受灭顶之灾,爱国将士无不受到巨大冲击,局势混乱不堪。

我本以为,大帅去了,白丞生与甄卓没了顾忌,会更加明目张胆,如胶似漆,却没想到白丞生竟回家来了,而且处处刻意躲避,不肯再见甄卓。

我私下里调查,这甄卓因对大帅怀恨在心,是以与关东军方面来往密切,由此可知,此人性情极为阴毒。

我怕她不会如此轻易放弃白丞生这条大鱼。

果不其然,她竟趁白丞生不在家,张狂地找上门来,威胁我说她一只手便可掌控白家上下几十口人的生死,叫我识相点,不要再纠缠白丞生,放他回到她身边。

当晚我出了一趟门,回来时白丞生在房里等我,想要与我同床共枕,我将一支带血的飞镖与一枚鸽子蛋戒指放在桌上,推说身子不适,叫他去小桃红房里。

白丞生见那两样物件,疯了一般扯着我的肩膀,恨不得将我撕碎。我闭上眼睛,不愿看他为了别人,露出如此痛楚的表情。

我知道我在他心上剜了一个洞,但一个人若中了毒,无论身心,都要把伤处剜下去,否则一旦毒发,必定身亡,害人害己。

甄卓叛国,便是红颜祸水,吹软了一位将士的耳根,就会使无数生灵惨遭涂炭。如此祸根留她不得,当斩。

我以为白丞生会自此与我决裂,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在我房里睡下,背对着我,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平遥端了压惊的红枣当归汤来,说是白丞生特地叫厨房炖的,还吩咐她这两日看好孩子,让我好生歇息歇息。

平遥不明就里,反而甚是欢喜,“姐姐,老爷近日对你我这般体贴,是不是与那甄卓反目了?”

我叫她不要多说,以免触怒老爷,她吐着舌头笑,连说不会。

甄卓死了,白丞生活了,在营帐中,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战功赫赫。但他对我,终是冷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男人喜欢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况且我杀的,是与他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长在他心尖上的人。

时局越发乱了。

忽一日,白丞生在日本的同窗前来拜访,叙话不多,意思却明明白白,少帅都秉持不抵抗主义,叫他也顺应天意,效忠天皇。

那人走时,白丞生看了看我。这人不能活着走出白府,白丞生有枪,但不能用,吓到孩子不说,被外面听见定会惹祸上身。

我当下会意,抬起衣袖,一只凤家独门飞镖射了出去,那人错愕回头,满眼怨毒。

白丞生迅速掩上房门,将那尸体装入麻袋,正待拖到耳屋藏好,一群持枪者闯入府内,将我与白丞生连同尸体一起带走。

我被秘密审讯一夜,清晨,白丞生来接我,我这才知他也被拷问一夜,是他的顶头上司叫人干的,原来在他与甄卓双宿双飞之际便被列入叛变黑名单。

得知是我杀了甄卓与那个汉奸,那位高级将官拍着他的肩膀说:“有妻如此,是你小子的福气。凤四小姐当真是深明大义,巾帼英雄。”

白丞生只是轻轻点点头。

8

那以后,白丞生的仕途越走越平坦,越走越顺。只是世道艰辛,战火从不曾平息。

平遥的哥哥在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留下遗孀与幼子艰难度日,我怕她年轻貌美遭人觊觎,遂将她母子接来与平遥相依为命。

如此,平遥不用牵肠挂肚,也没功夫再找那小桃红的麻烦。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们渐渐长大,相继进入学堂,凯来与凤来自小随我习武,拳脚了得,懂得保护燕来与平遥的娘家侄儿,鹤来最喜哥哥姐姐的读书声,五个孩子相依相伴,如此甚好。

白丞生再未有过纳妾的念头,也少有绯闻入我耳中,平遥有时抱怨两句,说他变得日渐清冷,似乎总有心事重重。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心事才叫人堪忧,我这样宽慰她,也宽慰自己。但心里始终有道坎迈不过去,我知道他也是,为那甄卓。

但我依然不悔,即便他怨我恨我。

民国26年,白丞生午时突然回来,说他父亲病危,问我是否与他一同回去探望。

我当然不能随他回去,我在娘家早就是已死之人,回去了,父亲该如何向全家、向凤七交代?况且我又有何颜面与白丞生一起面对凤七。

我艰难地说:“若是小妹凤七还在府上,请将她一起带回吧。还有府上的太太与幼弟,一并接来,一家人在一起,好有照应。”

白丞生眼中含血,一字一顿地说:“凤四,你当真能容得下太太?”

这是什么话?我有些愣怔。太太虽是他父亲填房,可怎么说也是我婆母,我有何容她不得?

白丞生走后,我在衣架下的地板上,发现他遗落的书信,打开看了,是白丞生继母所书,字迹娟秀,寥寥数语,叫他回去看望父亲,并与凤七团圆。

明明都是好意,字里行间,却透着丝丝幽怨,仿佛白丞生亏欠的不是凤七,倒像欠她。我似乎懂了白丞生临走时那一番话,我也有些怕了。

我当然能容得下我的妹妹凤七,便是她要讨回这太太的名分与地位,我也会双手奉还,毫无怨言。

可若是那位填房太太来了,我该如何面对?我要如何待她,才不会使彼此尴尬,不叫白丞生忧心?他那样说,是怕我会像对待甄卓一样,对待太太?

不会,不会。我不断地开解自己。若是白丞生当真对她有情,又怎会容忍她成为自己继母?若他放不下她,又怎会舍命去镖局找我?

如此惴惴不安十天有余,白丞生回来了,形单影只,我当下便松了口气。

他进门便将我抱住,疲惫虚空地说着家事,父亲去了,凤七嫁了他的幼弟瑞生,太太,不肯随他前来。

“凤四,凤四,天下之大,我能带走的,只有你。”白丞生似乎苍老了许多,一身荒凉。

我心内凄然,有我,难道不够?

一切伤痛,本是他太过自负,自以为能救天下人特别是女人于水火之中,却不知差点葬送自己,葬送整个白家。

那晚白丞生叫人备了酒菜,与我秉烛对饮,待到醉眼朦胧之际,由怀中掏出一对玉镯,竟是当年他赠我,我又送了凤七的那对。

我愕然,他说:“我换了一对更值钱的放在凤七的首饰匣中,想来她也不会发现。父亲送了她和瑞生白家祖传的玉佩。凤四,这是我母亲心爱之物,本应传与你。”

这一次,他拉过我的手,亲手将玉镯戴在我的腕上。我看着他,心中那块坚冰顷刻间化为一泓清水。

他又喝了几杯,终于沉沉醉去。我伸手去摸他的衬衣口袋,靠近左胸的那里,一直放着甄卓的那枚鸽子蛋。

此刻,我的指尖却没有触到那一丝冰凉。衣袋里空空如也,满满的全是他胸膛的温度。隔在我与他心间的那块顽石,终于被他彻底摒弃。

白丞生醉梦中念着我的名字,伸手将我揽在他怀里,深深亲吻。

我也与他紧紧相拥。十四年风风雨雨,我终于以一个女人的隐忍与残忍,守住了白家,守住了丈夫,守住了我的王朝和我的爱情。

我叫凤四,是奉天府白丞生将军的正室夫人。

在府上,在官场,大家叫我白太太,在武馆,大家唤我凤四爷。

我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儿女双全,美满幸福。请相信我,这世上每个人为爱所做的一切付出与坚持,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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