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州:凤霸中原

我是凤扬镖局三小姐,闺名凤三。因性情疯癫,常在黄河两岸扬鞭策马,卷起漫天风沙迷了路人的眼,是以人送绰号“疯三”。

疯也好傻也罢,只要花杰不嫌我,旁人说什么都无用。

花杰最爱看我骑马的样子,只是就算我累断马腿,也再听不见他拍手叫好,我常对着滔滔河水,泪流满脸。

花杰死了,不会娶我了,这是花展说的。

1

与花杰初见时,我三岁,他五岁。

那是光绪三十一年,朝廷下令,大赦戊戌变法涉案人员,革职者开原复衔,通缉监禁及地方管束者,一律开释。

半月之后,凤扬镖局来了一辆马车,车马之上,灰尘仆仆。

车上依次下来一家四口,最小的那个男孩,便是花杰。我当时就在门外,手持皮鞭抽打一枚陀螺,使它飞速旋转,他一见便咧开嘴朝我笑。我向他招手,一见如故。

当日父亲在鸿运酒楼包下酒席,款待来客,我才知花杰父亲亦是当年维新派人士,变法失败后,曾被捕入狱,后被释放,多年东躲西藏,如今终得解禁,方敢前来投奔父亲,意欲落户镖局。

我自是欢喜,这镖局只有两位姐姐以及幼妹凤四,真是无趣极了,花杰一来,我便有了新的玩伴。

只是我俩秉性差之千里,我自小动如脱兔,他倒静如处子。我俩一起玩耍,常是我冒险,他守护;我闯祸,他善后;我犯错,他顶包。

花杰父亲甚是喜欢我这不羁性子,遂与父亲商量,收我为徒,并时常拿我与花杰对比:“杰儿太过沉闷,要有凤三五分欢脱也好。”

父亲笑言:“这俩小儿,一静一动,倒也相映成趣。”

一日,花杰神秘兮兮来找我,将一枚同心结玉坠挂在我颈间,说,这是花家的传家宝,迟早是要给我的,就先拿来给我,今后我俩定要相亲相爱。

原来他是听到父亲和师父在酒桌上约定,待我碧玉年华,便要结为儿女亲家。

既有师父撑腰,我便更加恃宠而骄,飞扬跋扈。

师父一家,我唯独不喜花展。他是师父长子,大了花杰三岁,大我五岁,成日里不说一句话,性情阴鸷,桀骜不驯。

可不知为何,父亲却对他甚好,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我与花杰两小无猜,与这花展却是水火不容,他常仗着自己大我几岁,对我摆出一副不屑嘴脸,叫我看着就心生不快。

为此,我没少作弄他,譬如在他饭碗里埋辣椒粉,把槐树上的尖刺塞进他鞋里。他每每中招,便训斥我:“任性刁蛮,全无女孩儿样子,长大了定嫁不出去。”

我便扯着脖子里的同心结气他,“偏要嫁你花家,看你能如何。”

他却笑得意味不明,“好,你戴了这玉坠,今生便休想再毁约。”

2

花展生性冷漠,花杰宅心仁厚,且极为孝顺。

民国二年,师娘生了一场重病,师父为她四处求医问药,皆不见好转。花杰看在眼里,心急如焚。

一日,镖局门口来了一位江湖道士,坐在树下乘凉之际,与我和花杰搭话,自称神仙下凡,可使凡人心想事成,问我二人有何心愿。

花杰大喜,当即央求他为师娘医病。那道士说,只需将师娘首饰拿来做法,便可知她病情,寻求化解之法。

花杰叫我去偷来师娘宝匣里的金钗交与道士。他接过之后,小心翼翼藏在袖笼,闭上双眼,拈着油腻腻的山羊胡子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便说师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如今天兵天将要捉她回去。

“那要怎样才能化解?”花杰大惊失色。

道士说:“倒也不难,只需去那黄河捕一条金鲤鱼来与她吃下,便可逃过此劫,化险为夷。此事宜早不宜迟,快些去吧。”

花杰一听,当下便赶往黄河,我也骑着马跟了上去。

黄河捕鱼这事花杰从未干过,倒是我曾有几次偷偷下水,捕过几条鱼儿上来。可这一次,花杰定要亲自下水捕鱼救母。

眼下正是汛期,河水卷着黄沙滚滚而下,不时激起惊涛骇浪,怎能以身犯险?

我拼命阻拦,可花杰犯起倔来,我拦都拦不住。只见他解下缰绳,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缠在腰间,拿着一把抄网就下河去了。

河底泥沙松软,花杰一个趔趄,我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他却不管不顾,径自走到齐腰的水中,一网一网捞起来,一无所获。

越捞不到,他越心急,便往更深处走去,我拼命呼喊叫他回来,可他就是不听,眼看他几次差点被巨浪拍倒,我吓坏了,赶紧跑回镖局去叫人。

我跌跌撞撞,一路哭喊。第一个跑来的是花展,冷着脸问我哭什么。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就往河边拽,一边拽一边哭着说花杰下河去了,快去救他。

花展登时脸色煞白,撇下我就朝河边飞奔而去。我怕他寻不到花杰,也跟着跑回去,到了的时候,花杰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根缰绳在河水当中上下起伏。

“哪有花杰?你这丫头又戏弄我。”花展拉起缰绳,那头空空如也。

我见他不信我,急得一个猛子扎进水中,黄河之水一半泥沙,跳下去便睁不开眼睛,只能靠摸。我憋着气摸索许久也没摸到花杰,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却冷不防一个浪头拍下来,我眼前一黑,渐渐下沉。

“凤三,凤三……”有人在叫我,语气甚是急切,像花杰,又像花展。我在河水席卷当中艰难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却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最终还是他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往岸边拖去。

再醒来时,我的胸腔火烧火燎地疼。母亲在榻前哭得两眼通红,我挣扎起来,“花杰呢?花杰回来了没?”

“你还有脸问,花杰哪去了,你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父亲将一团湿漉漉的缰绳摔在地上,花杰原本就拴在那一头。

3

花杰哪去了,没有人知道。父亲带人沿着河滩寻了一百多里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人人都怪我贪玩胡闹,唆使花杰下河,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做出这般鲁莽之事?那马缰绳也是我的,我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我百口莫辩,怎样说都被当成扯谎,只能整日骑马在河滩流连,祈祷有朝一日能找回花杰。

师娘没有吃到黄河金鲤,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我,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扫把星,惹祸精,是你害死我杰儿,我要你偿命……”

师娘越骂越红眼,气急之下,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并狠狠踏上一只脚来,似要将我踩死。

师娘怒火攻心,使了蛮力,而我是戴罪之人,我害了花杰,我不能也无力反抗,只能抱着头,任由她踩踏。

撕扯当中,我那枚玉坠由我领口滑落出来,师娘一见,分外眼红,“这玉坠为何在你这里?又是你叫花杰偷的?”

“不是这样,是花杰说要娶我……”我无力地申辩。

师娘冷冷一笑,“花杰娶你?无论花杰花展,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嫁进花家。”

师娘伸手抓住玉坠,狠狠一扯,我脖颈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

耳边传来一声暴喝,是花展,“娘,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

说着他一把将师娘拉开,抱起满身泥土的我,朝医馆飞奔而去。没人敢要我凤三的命,花展更不敢。

那大夫一边为我清洗伤口一边直吸冷气,“是谁下此毒手?伤口都翻出来了,这要是从身后下手,是要割破喉咙的呀。这脸上,这脸上身上怎么都是脚印?三小姐啊三小姐,你这是叫人绑票了不成?”

花展在一旁冷冷抽动唇角:“你的泼辣劲儿哪去了?成天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却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纸老虎。被打成那样,竟不敢还手?”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花家定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尽管取我性命便是,但若想羞辱于我,都给我死了这条心,姑奶奶不吃这一套!”

说罢我一掌推开他,坦露着伤口向外走去。

花展一把将我拖了回来,死死按在椅子上,叫大夫为我包扎。我冷冷看他,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包住伤口便能掩盖你背地里使的坏。”

花展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装得无辜。我心里冷笑,我去河滩之时,只与他打了照面,师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有知情者指路,她怎会知道我在哪里?

我越想越恨,一把扯下他腰间玉佩,啪的一下拍在桌上,那是他拜师之际父亲赠与他的传家之宝,“父亲怎会将这宝物赠你?要赠也是赠与花杰才对!”

玉佩一下断为两截,花展的脸上涌起无尽痛楚。

“凤三小姐这是疯了。”医馆的大夫惊骇不已。

4

我没疯,我只是看起来不太正常而已。

可师娘看起来正常,却是真的疯了。她对谁都好得不能再好,却唯独不能见我,一见我就犯疯病,非要将我置于死地。

师父无奈,几次提出将她送回老家,可父亲始终没同意。

“谁欠的债,谁还,凤三欠你花家一条性命,挨几次打骂也不屈。”父亲总是冷冷地说。

我不怕打,不怕骂,可我真的害怕师娘发疯的样子,害怕她眼中仇恨的火种和绝望的冰冷。

我只能对她一躲再躲,可她摸准了我的脾气,总能在某个地方猝不及防地将我堵住,与我撒泼哭闹,推搡撕扯。

一日她竟将我衣衫扯破。我急慌慌摆脱她想逃回去,却又偏偏被花展撞了个正着,我胡乱地扯着身上的布片想要遮住露出的肌肤,却欲盖弥彰。

他见我如此狼狈,仍是一脸冰霜,冷冷地说:“花杰死了,不会娶你了,若还不懂保护自己,今后有得你受!”

花杰死了,不会娶我了!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话了。我举起马鞭狠狠朝他抽去,他不躲不闪,身上衣衫嗤啦啦撕裂开来。

他咬牙皱眉,“很好,若你能时刻如此凶悍霸气,也不枉‘疯三’称号。”

说着,他脱下衣裳扔到我面前,转身便走。那一瞬间,我看清他前胸的鞭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看着就解恨。

自此之后,我便越发地手黑,一言不合,扬鞭就抽,不管对方是谁。这方圆百里,无人敢惹我。

说也奇怪,自那之后,师娘竟不再与我纠缠,只是依然不愿见我。如此也好,见了也是两厢眼红,又何必呢?

我又长大些后,母亲小心翼翼与我商量,是否该考虑终身大事,被我一口回绝。

若是花杰回来,我定是愿意嫁的,若他不回来,我也只能这样等下去,谁叫我早被他结下同心结,又陪他遭遇生死劫,至死也忘不了他呢?

师父见我执拗,便带我出去走镖。一程程山水走下来,我的心胸也豁亮不少,知这世上并不全是儿女情长,当今天下硝烟四起,兵荒马乱,有许多人需要我们去护佑,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担当。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受人拥戴,也誓要成为父亲与师父那般的英雄豪杰。

走镖多年,我跟着各位镖师走遍大江南北,却唯独不肯与花展同行。我时时记得他那句恶毒的诅咒,花杰死了,不会娶我了。

民国十一年四月,直奉两军爆发大战,时局越发动荡,大帅败北之后不久,镖局来了一位男子,点名要我走一趟镖。我见他气度非凡,举止孔武,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便问他要押何物。

他笑笑,往自己胸口一指,“杨某这条性命。”

我大惊,父亲也是,急忙遣退众人,只留他与我说话,那花展向来不离父亲左右,自然也在。

这位杨先生也是坦荡之人,直言既然信得过凤扬镖局的名号,也无需隐瞒身份,他乃是大帅部下将领,大战期间因伤重被人救下,辗转来到恩县,眼下大帅已撤兵北去,他欲回关外,无奈直系一路设卡,难于登天。

我一听他大名,登时肃然起敬。

杨先生说,想请我与他假扮夫妻,掩护他出关。

5

“护你出关未尝不可,但假扮夫妻未免荒唐,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传出去还怎么嫁人?若当真为了掩人耳目,扮作兄妹尚可。”父亲尚未表态,花展竟抢着说。

杨先生一笑,“若假扮兄妹便可蒙混过关,那我何不随便找个姑娘,却要找这走镖走得熟趟,关卡上几乎无人不识的三小姐?”

“那你的意思是?”我问。

父亲说:“杨先生是要以我凤扬镖局的名号作保,以凤三作证,以求顺利出关?”

杨先生双手抱拳面向父亲,“凤老前辈英明,杨某此举实属无奈,但我手中有机密情报,事关东三省乃至举国安危,不得不厚着脸皮来求凤三小姐,冒犯之罪,还望三小姐海涵。”

“家国事大,凤三义不容辞,愿陪杨先生走一程。”我当下应允。

父亲点点头,花展却急急地道:“凤三一个女儿家,怎可独自走镖?关外大乱,师父您当真放心?”

“那依你之见呢?”父亲慈爱地看他。

三日之后,我与杨先生上路了,一同前往的,还有花展。我满心不情愿,但杨先生的情报与日军有关,兹事体大,掺不得一丝爱恨情仇,花展扮作送嫁的兄长保护杨先生安危,是上上策。

我们三人乘火车刚到天津,便赶上铁路罢工,只能在此暂住。为不惹人生疑,我与杨先生住一间房,花展却搭错筋一样,一到晚上便拉着杨先生彻夜畅饮,直到两人都烂醉如泥,倒在酒桌上呼呼大睡。

我懒得管,二人如此倒更像一对新结亲的妹夫舅哥。夜里有官兵上来盘问,我便如此作答,毫无破绽。只是花展有多大酒量我心里清楚,杨先生是真醉,他不过是装醉而已。

一路艰难险阻,走走停停,千多里路,竟走了足足半月,终是把杨先生安全送达奉天。

大帅见他归来,又惊又喜,当下在明湖春设宴款待我与花展。听闻我与杨先生假扮夫妻一事,大帅笑言:“我看二位倒不如假戏真做,英雄美人,实乃天作之合。”

“不可,凤三早已许配花家。”花展脱口而出。

大帅与杨先生惊诧,“花家?莫非是许配与你?”

花展不语,起身为大帅与杨先生斟满酒杯,自己先干为敬。

花展不说,我亦不敢多言。大帅虽嘴上说敬佩父亲,但谁敢保证他不会做出拉郎配这种事,在他面前,到底是花展亲近了些。

回程当中,花展与我分外眼红,他斥我没有主见,差点就被大帅撮合成婚,我冷笑,“撮合成婚又如何?好过你口是心非,为何说我许配花家?”

“是你当年亲口说的,偏要嫁我花家!”花展冷冷地说。

我恨不得一鞭子将他抽个皮开肉绽,这人真是冷血到家,我以为这些年心头伤口早已愈合,却再次被他无情揭开伤疤。

“花杰已死,这话是你说的。”我亦冷冷看他。

“可花家尚在。”他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温情。

我心头一凛。花家尚在,此话何意?他却不说了,一路再也无话。

回到镖局,师娘不知怎的又病了一场,母亲前去探望,回来时脸色沉郁,我问她,她只说是为花展婚事操心。

我的心蓦地一沉:“有人为花展提亲了?”

“是那花展……凤三,你与花展向来水火不容,这关外一行,可还顺利?”

我点点头,“还好,他竟像变了个人一般,对我尚算照顾。”

“天哪,难道真是天意,天意?”母亲兀自念叨。

6

关外一行,差点被大帅乱点鸳鸯谱,被花展教训一顿后,我终是长了记性,从此与人打交道,便更注意避嫌,生怕再被他抓到把柄,奚落挖苦。

只是谁也没想到杨先生会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依然是请我假扮他的妻子,与他一同前去广州。

“人命这种买卖,凤三是打死也不敢接了。”我客气托词。

花展却直截了当地说:“人命倒也无妨,只是假扮夫妻这种事就不要再想,凤三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传了出去,将来难以做人。”

“杨某深知此事于三小姐不公,可天下黎民生灵涂炭,杨某也是心急如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况且,此次杨某依然想请花少侠同行,一是危急时刻可多一重保障,二来也可避免二位心生裂隙,如此可否?”杨先生言辞恳切。

原来此次,他是去广州行刺一个日军将领。此人在奉天屠戮无辜百姓,后被大帅追杀潜逃至广州,大帅怕他再为害百姓,便派杨先生去解决他。

至于为何又来找我,杨先生道:“说来惭愧,上次凤三小姐护送,在奉天被偷拍了照片登上报纸,是以许多人都知道杨某太太是凤三小姐模样,这次若换作别人,怕是引起日本人怀疑,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三小姐。”

花展再冷血,也不会阻拦此事。

夜里,我正在打点行装,许久未打照面的师娘突然来到我房里,一进门便扑通跪倒,不由分说磕了三个响头。

我被她吓坏了,连忙扶她起来,师娘哭着抱住我胳膊,惶然乞求:“三小姐,三小姐,我就剩花展这一个儿了,请三小姐高抬贵手放过他罢!千万莫要叫他再去为你卖命。”

我一愣,心头有血在一滴一滴渗出。是啊,花杰没了,我凭什么叫花展再去与我一同犯险?

我点点头,“师娘放心,我不会叫他跟我同去的。”

“还有,你与花展之事,恕我绝不容忍,他要娶你,除非我死。”

我本是要端一杯茶给她,闻听此言,手里茶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与花展有何事?

我与杨先生连夜出城,快马加鞭,就怕被花展追上。

杨先生说:“三小姐与花少侠还真是相互疼惜,他一再嘱我到了广州切不可叫你参与刺杀行动,你却连去都不舍得叫他去。”

他是这样说的?我不语,这马背上风太大,吹得我眼角有泪。

花展到底还是追了上来,在火车开走前一刻。一上车,便将我拽到过道里劈头盖脸地责骂:“真是吃了豹子胆,上次没嫁出去,这次真想弄假成真不成?”

“何来弄假?我本就仰慕他英雄豪杰,此次一行,我便是铁了心要与他结下婚约,你快回去,休要在这里碍事碍眼。”我狠狠瞪着他。

他红了眼珠子,“结下婚约?你与花家婚约未解,岂可嫁与旁人?”

说着,他拽过我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我一看,竟是当年师娘在我颈上扯下的那枚同心结。

“是你说的偏要嫁我花家,想毁约,除非我也死了。”花展深邃眸子狠狠盯着我。

我一巴掌甩过去,“再不许说这混账话。”

“你颈上伤口都好了十年,心里却为何至今不肯自愈?花杰之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何从不辩解?为何至今不肯原谅自己?”

“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叫我去向何人辩解?”我这话不肯说出口,可心中对他,始终有太多怨怼。

7

一路冷战,终是到了广州。我着盛装戴珠翠,与杨先生扮作富商夫妻出入各个舞厅酒会,一个多月后,终是锁定目标。

刺杀计划是杨先生和花展精心策划的,在一场晚宴上,名单上都是日本人和狗官,便是误伤也死不足惜,唯一的问题是不好脱身。

杨先生对我说:“等人都到齐了,酒过三巡,你借口头疼,就告辞回家,花少侠扮作司机在楼下接应你。你一上车,他按喇叭,我就动手,得手之后,跳窗脱身。”

跳窗很危险,但跟踪了这么久,此次饭局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也没有别的良策。

那晚我们三人都依计行事,我自酒楼出来后,匆忙上车,回头朝楼上包厢张望,车子随即按下喇叭,迅速开走。

楼上传来枪响,不是一声,而是一串,我大惊:“花展,杨先生这是没打算活着出来。”

他不语,只是将帽檐压得更低。我猛然扳过他肩膀,当下心里一凉,“蒲子玉?花展呢?停车,我要回去。”

“花展就是怕你坏事,才叫我把你带走。三妹,你不要闹,我把你安全送走,即刻回来接应他二人。”蒲子玉是我长姐丈夫,也曾在镖局就事,与花展情同兄弟。

那日花展见杨先生说起晚宴名单时眼中充血,便料定杨先生有事相瞒,这才暗中联络蒲子玉进行调查,竟查出名单中有杨先生的杀父仇人。

他比我更早知道,杨先生定会豁出命去,一洗国仇家恨。

“看好她,告诉她我接了杨先生便出来,绝不恋战。”花展如是交代蒲子玉。

我颤声乞求蒲子玉:“我现在就下车,绝不添乱,求求你快回去救他。”

蒲子玉将我放在路边,我手里紧紧握着那枚同心结,我是偏要嫁进花家的,花展你千万不要断了我最后的机会,我内心苦苦乞求。

可他终是冷血之人,不顾我的哀求。

父亲赠他的,当年被我一把摔断的玉佩,被他以黄金镶嵌,变成了更为精致的样子,他对我说:“玉碎尚可修复,何况你一颗有血有肉的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是叫我忘了花杰,可我恨死了他,为什么这些话不是他亲口来对我说,却要蒲子玉转达呢?

蒲子玉说:“我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中四枪,又从三楼跳下,失血过多……”

蒲子玉也被他骗了,他只说要去接应杨先生,却在蒲子玉按下喇叭那一瞬间,冲进包厢,连开数枪,不仅杀了那个日军,杀了杨先生的仇人,还杀了好几个汉奸,杨先生甚至都没来得及拔枪。

“花少侠这是要护我周全。”杨先生连连长叹。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花展。临行之前,父亲便一再叮嘱,国难当头,需要杨先生这样赤胆忠心的将士,叫我俩务必要护他周全。

8

那些日子,师父寸步不离看着师娘,但猛虎尚有打盹时刻,师娘终是在深夜潜入我房间,将一块白绫死死勒在我颈间。

她进来,我是知道的,但我也知道她迟早会找来。父亲说得对,谁欠的债,谁还,若杀了我能寥慰她两次丧子之痛,我毫无怨言。

我在奄奄一息之际,似乎看见有人朝我走来,是花杰,还是花展?我看不真切。待走近了,我才知那是花展,他那一身霜气总能叫我冷彻心扉。

“连反抗都不会,不过是只纸老虎!”他朝我吼道。

我四处摸不到我的马鞭,一急之下,张开眼睛,才发现床边围满了人,母亲低声啜泣,父亲双眉紧蹙。见我醒来,师父第一个发声:“凤三啊凤三,你怎的就不知道反抗呢?花展若是地下有知,便是死也无法瞑目啊。”

我转过脸去泪如雨下,我就是想去问问他啊,我都说了偏要嫁他花家,他为何还要如此狠心抛下我而去。

师父说:“凤三啊,花展之死不是你的错,你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他一片深情与苦心。”

我这才惊闻,当年父亲与师父之约,竟是为我和花展,那枚同心结,本该是他为我结下的。可没等我长大,便出了花杰那件事,师娘恨死了我,是以抵死都不肯叫我们成亲。

上次关外回来,花展又去找师娘请求,师娘再次以死相逼,还未等花展想出良策,便有了杨先生的二次到访。师父说,这都是命中定数,花展死得其所,叫我不要太过悲伤。

“可他对我向来冷漠。”我喃喃自语。

师父叹息:“当年太后诛杀革命党,殃及花展,害他自幼随我颠沛流离,又饱受监禁之苦,是以造成他性情阴鸷,不善言辞,可他心是热的。那时他对你凶,不过是想叫你学会保护自己,摆脱你师娘的伤害。”

原来他一直都相信花杰之死不是我的错,若不是他亲口向师娘解释,师娘后来又怎会与我相安无事多年。

玉碎尚可修复,可他是血肉之躯,无论我如何悔恨想念,终是挽不回他的性命。人死不能复生,心也是。

自此之后,我越发地疯癫。日军入侵中原时,我自制彩羽飞镖,每到入夜,便骑一匹快马神出鬼没,伺机暗杀日军官兵,出生入死,毫不畏惧。反正我也是要去见花展的,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八年下来,日本人败了,我竟还活着。活着便活着,师父说了,生死由天,我不能逆天而行,自寻死路。

老天让我活着,定是我还有债没还清。

也或者是,沉冤未雪。

果不其然,在我四十二岁那年,老天爷终于给出答案——花杰回来了。

原来三十二年前,他并未被黄河水冲走,而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被一个过路的人给掳走,卖到了砖窑做黑工,后又被日军抓去做劳工。日军投降之际,大肆杀戮劳工与俘虏,他九死一生,才跑了回来。

师娘早已白发如雪,不认得人了。花杰一再地说,当年之事不怪凤三,可她仍是念念有词:“杀了凤三,杀了凤三。”

花杰说:“凤三,这些年让你为我受苦了,要不是有你撑着,我也未必能活到今天。”

我是他的念想,可我早已不想他了。他回来真好,如此我便彻底解脱。

我终是没有嫁入花家,但我胸前有花展相赠玉坠,腰间有凤家给花展的玉佩,玉在,便是他在,此生不嫁,凤三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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