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州:凤隐东篱

1

我是凤扬镖局二小姐,闺名凤二。因自幼沉默寡言,不得父母欢心,是以不善与人亲近,只喜流连后山,看花开叶落,听兽走鸟鸣。

林中百鸟,我最喜戴胜,常幻想自己也生出如它那般漂亮的羽冠,生出一对来去自由的翅膀。

许是我五岁那年,因追随一只戴胜,在林子里跑得远了,迷了路,直到天黑都没走出去。父亲和众镖师举着火把赶来寻我,一见到我便骂我不叫人省心。

我狠狠回嘴:“父亲既不喜我,便叫母亲去庙里上香,求菩萨将我变为戴胜鸟远远飞走,免得惹二老心烦。”

父亲怒斥:“胸无大志!你是凤某之女,该当人中之凤,何以自甘平庸要化为戴胜?”

“何为凤?”我见过百鸟,却唯独没见过父亲所说的凤。

父亲大惊:“你母亲从未与你说起?”

我茫然摇头。母亲时刻忙碌,凤仪要穿,凤三要吃,肚子里还怀着个凤四,哪有闲工夫给我说故事?

父亲沉默将我背回镖局,当场指定镖师教我习武,并送我与长姐凤仪一起入读陈公书院。

师父对我甚是疼爱,却暖不透我薄凉天性。就连师父问起,以后嫁人了会不会想他,我都是摇头不语。

师父笑得无奈。而我摇头只是想说,今生今世都不要嫁人。生身父母尚且对我如此淡漠,我又怎敢将自己托付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

我十二岁那年,大清亡了,天下乱了,各路军阀群雄并起,黎民百姓颠沛流离,恩县地处交通要塞,连接天南海北,每每见到逃亡乞讨之人,我便满怀恻隐,常将自己的点心省下来,偷偷赠与他们。

又过了两年,便有媒婆陆续上门来为我提亲,什么前清遗少,有为青年,我一概拒之千里,成了众媒婆口中最难啃的骨头。

许是我赖在家里实在碍眼,拖到我十八岁那年,母亲竟擅自为我应下济南府赵家的求亲。赵家下聘那日我才方知此事,盛怒之下,砸了赵家抬来的各色聘礼,吓傻了一众来客,也惊动了父亲。

他有贵客在场,见我如此失仪,便厉声呵斥。

我强硬回嘴:“既然凤家容不得我,我自行离开便是。”

父亲雷霆震怒:“你这是要逃婚?来人,给我绑了。”

师父不在,满院子无人护我,只有那位客人淡淡地说了一句:“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父亲听罢,脸色稍有松动,朝着他与赵家人深深作揖:“杜先生,各位,小女性情顽劣,见笑了。凤某教子无方,改日定亲自登门向赵家赔礼请罪,抱歉,抱歉。”

2

我看了一眼那杜先生,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瘦,颧骨横突,鹰眼棱眉,不算难看,但透着说不出的凶狠凌厉,不知他是何方人士,父亲竟对他如此客气。

但他为我挡下赵家这门亲事,总算我的恩人。

经此一闹,父母对我更加冷漠,我常待在后山,苦思今后去路。

一日,杜先生到后山散步,恰巧撞见我望着那戴胜鸟儿出神,便随口说:“季春三月里,戴胜下桑来,映日华冠动,迎风绣羽开。”

我的心,莫名一动。

杜先生是上海人,做大生意的,此次前来镖局是为了亲自接一批货,但北方战事吃紧,货物耽搁行程,他便在这里逗留几日。

我见他眉眼间神色凝重,便知他忧虑重重,遂安慰他道:“杜先生尽可放心,您的货物定无闪失。”

“哦?你这小丫头竟能看透我心思?那你说说,怎会如此笃定?”杜先生饶有兴致地看我。

我一一道来:“凤扬镖局诚信天下,官府、绿林都给面子,且这趟镖是我师父亲自押送,他有一身硬功夫,并十分仗义,常说人在镖在,不会叫雇主吃亏的。”

“那我就借你吉言,待你师父与货物安然归来,我请你下馆子如何?”杜先生面色稍有舒缓。

那几日,杜先生见我常救济过往乞儿,便说:“你这丫头外冷内热,倒有几分大丈夫心胸。”

没多久,师父凯旋归来,货物完好无损。杜先生大喜,请我全家到鸿运酒楼吃饭,我点了一道葱烧海参,他见大家都爱吃,便又叫厨子做了一盘。

席间,母亲与闲他话家常,问他家中都有何人,他顿了顿,望着我说:“有一房太太。”

我一颗白果卡在喉咙,久久未能下咽。

杜先生第二日清晨上路,我没去送。师父问我:“你去了哪里?杜先生特地去后山寻你都不见踪影,这是他托我转交于你的,说请你代他多多行善。”

我接过师父递来的信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打开来看,只有一张薄薄的银票,数目不菲。

自那之后,我越发的抗拒婚姻,将提亲者,一概视为天敌。

杜先生留下的那些钱都被我花光,换成衣食,分发给逃难的人。

忽一日,父亲远行归来,将我叫到上房,说已为我觅得一桩良缘,叫我准备大婚事宜,并拿出一方锦盒,说是聘礼。

母亲大喜,眉开眼笑。

我一脸漠然,口吐两字:“不嫁。”

父亲神色凛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要拖到何时?”

母亲问:“不知是谁家少爷,叫老爷如此中意?”

父亲略一沉吟:“上海滩,杜家。”

我的心蓦地一疼,猛然起身,“莫说什么上海杜家,便是孙家蒋家,我凤二不嫁,就是不嫁。”

“放肆!这一次,由不得你。”父亲拍案而起,怒目而立。

我毫无惧意,与他久久对峙。他是有多不待见我,当年随口给个名字,如今又随意许个人家。明知杜先生有妻室,还要将我推入火坑?

我只想去后山静静,父亲却在身后一声暴喝:“来人,把她给我看好了,若再逃婚,打断她腿。”

我怨怒地回头,迎上父亲冷冽眼神,绝望自心底滋生,转瞬蔓延。

3

自此开始,我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那天夜里,母亲闯进我房中,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二姑娘,你跑,谁要敢拦着,先要了我这条命。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宝贝疙瘩一样养大的闺女,凭啥要给人做小?这门亲事,娘不应。”

我不记得母亲何时将我当宝贝疙瘩养过,此时,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

我端坐在床沿,稳如磐石,任母亲拼命推搡,也无半分动摇。想起父亲绝情目光,莫说是给人做小,便是抬了我去冲喜、殉葬、配阴婚,我都不会回头。

第二日,师父也来看我,说:“那杜先生铁骨侠肠,嫁给他,你不屈。”

我心中冷笑,他铁骨侠肠,我便活该给他做妾?自古英雄惜英雄,只是这世上,可有一人会真心地疼惜我?

也罢,如此,我正好死心。

待嫁的时光,我在两位镖师的看押下,整日整日坐在后山。我姓凤,却不过是一直囚鸟,竟不如一只鸟儿自由。

据听说,父亲为我准备的嫁妆比凤仪要多出几倍。仅那绫罗绸缎,便装了足足几十口大箱子。父亲从不缺钱,更不缺女儿。

民国七年八月初八,是我出嫁的日子,我初五那天便要出门,才能如期赶到上海。

上轿之前,父亲来我房里,将那锦盒放在我妆镜前,张了张嘴,似要与我告别。我别过脸去,就算在镜中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母亲哭着晃我肩膀,“二姑娘,娘知道你心有怨气,求你说一句话,就是哭一场、闹一场也好。你若这样嫁了,娘这辈子都于心不安啊。”

我哭不出来,也并无怨气,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吉时到了,我抱起那只锦盒,喜婆为我蒙上盖头,与丫鬟一起搀着我走向花轿。

当年长姐出嫁,是蒲子玉抱她上的花轿,我记得母亲千叮万嘱,新嫁娘切不可以脚沾地,不吉利。如今到了我这里,便百无禁忌。

当真是娶个小妾,那杜先生,竟连面都不肯露一下。

起轿那一刻,我听见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凤二,娘的二姑娘哎,你咋恁地狠心,一声不吭就这么嫁了?你是活活要了爹娘的命啊……”

我端坐轿中,就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若不狠心,我又该如何?跪谢父亲将我远嫁他乡有妇之夫?

4

杜先生人没来,排场却做得够大,包了一列火车由上海直抵德县迎娶我。嫁妆真多,接亲送嫁的几十号人,搬了一个时辰才搬上车。

我坐在舒适的包厢当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山川河岳与此起彼伏的战火硝烟,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升腾。

我将身子探出窗外,张开双臂,任猎猎西风为我洗礼。

丫鬟一声惊恐的尖叫,我顿感衣领一紧,生生被人扯了回来。随即啪啪两声脆响,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疼。

是师父,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朝我咆哮:“这就要寻死觅活?心胸狭窄,枉费我花在你身上十几年心血。”

我捂住脸颊,定定地看着师父,我凤二来这人间一遭,尚未展翅翱翔,怎能潦草死去?

师父见我连争辩都不肯,只能摇头叹息:“你父亲也是想在这乱世当中给你寻个坚实靠山。”

我何时需要靠山?我只求他放我远走高飞,不要拿我去维系他与别人的交情。

火车一路飞驰,却在抵达长宁站时遭遇大批官兵围堵,欲要强行盘查。

师父赶紧解释,告知车里都是女孩子的嫁妆,样样都是新的,新人尚未拜堂便打开弄乱了,实在不吉利。

车上车下僵持许久,一辆小汽车驶进站台,车里下来的,竟是一身喜服的杜先生。

我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眼看着他走进车厢,健步朝我走来,稳稳捉住我的手腕,说:“路上戒严,来迟一步,委屈你了。”

说罢,便牵着我步上月台,向众官兵道:“这是我杜某人新娶的太太凤二小姐,谁要查她嫁妆,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我再不情愿,也深知此刻不该与他作对,便任他牵着,坐进他的汽车当中,直至他的手下赶来,将嫁妆一箱箱搬到卡车上去,顺利开走。

杜先生的汽车开出火车站,我这才猛然抽回手腕,“凤二不才,配不上先生,请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杜先生挑挑眉毛,“哦?丫头,你又要逃婚不成?”

“若先生开恩,便不算,若先生不放,凤二迟早要逃。”我迎着他凌厉目光,不躲不闪。

杜先生盯了我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你倒是磊落,你既不愿嫁我,又为何身披嫁衣来到这里?”

“父亲相逼,走投无路,故以此借道,逃出镖局。”我如实奉告。

杜先生饶有兴致地问:“你何以如此抗拒成婚?莫非天下男子,都不尽人意?”

“不是别人不好,是凤二不想嫁。”我一字一句地说。

杜先生笑笑:“丫头,你这是心中有结啊。”

5

杜先生并未说要放我走,车子径自开进一片幽静山林,杜先生说:“就把你丢在这里喂狼,怕不怕?”

“不怕,谢杜先生开恩。”我面不改色。

杜先生放声大笑:“果然是凤家女儿,硬骨头。丫头,你仔细看看,那前方枝头上是什么?”

我定睛看去,枝头上落了一只鸟儿,头顶羽冠一开一合,正兀自欢叫。我终是掩不住脸上喜色,“那是戴胜。”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山林中竟现出一栋青砖大宅,古香古色,朴实庄严,显得那门上的大红喜字与喜联格外抢眼,一众丫鬟下人在门口夹道欢迎。

“我找遍上海滩,也就这东篱居一带戴胜最多,我叫人在后山建了亭子,你要是闷了,尽可去那喝茶散心。”车子进院,杜先生伸手来搀我下车。

我决意不肯走进他家,“凤二说了,不想嫁人,求先生放我走。”

“丫头,我杜某不强人所难,只这一次,我喜帖发了,酒席订了,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陪我应付完今晚的喜宴,如此,你师父也可回镖局交差,你再决定去留可好?”

杜先生言辞恳切,句句在理,我再不答应,便是不识抬举。

屋里并没有大太太坐镇,令我稍稍安心。杜先生叫我稍事歇息,到了下午,重新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一袭大红旗袍准备前往饭店。

我收拾停当,来到客厅,杜先生正在沙发上假寐,睁开眼睛那一霎,似稍有晃神。

“丫头,我给你的聘礼可还在?”杜先生问。

我点点头:“在我包袱当中,这次带回,本是要交还先生的。”

杜先生一摆手,“叫人取来。”

我叫丫鬟取来锦盒交给杜先生,他当面打开,我方知那里是一条流光溢彩的宝石项链。

杜先生走上来一步,亲手将那项链戴于我的颈间。

我红着脸颊向后退开,杜先生打量着我,满意地点点头:“唔,正合适。”

杜先生身上还是那袭暗红的长袍,就连胸前佩戴的大红花都未摘下。

此时天色近晚,华灯初上,我坐在车里,正在打量窗外风景,见一小孩由小巷中仓皇跑出,随即一声枪响,小孩应声倒地。

我吓得掩口尖叫,杜先生转头看看,拍拍我肩膀,“别怕,没事。”

“什么人竟然枪杀孩子?”我颤着声问。

杜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许是街头枪战,走火误伤。”

“那孩子怎没人管?”我问。

杜先生道:“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谁敢多管闲事?”

“杜先生,请停车,我要去看看他。”我低声请求。

杜先生看着我:“丫头,上海滩这种事多了,你管不过来。”

“杜先生若不同意凤二请求,请原谅凤二食言。那孩子没死,我方才见他举起了手。”

杜先生见我执拗,终是喊了一声:“老张,停车。”

我与杜先生赶到金门饭店,里头宾客吵得不可开交,有的说杜先生娶妻是假,敛财是真;有的说杜先生光明磊落,不做那等下三滥勾当。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甚是紧张。

杜先生再次牵起我的手,信步走进大堂,偌大个饭店,瞬间鸦雀无声。

杜先生在大堂中央站定,缓缓开口,声如洪钟:“各位久等了,杜某人今日娶妻,这位便是太太凤二小姐。”

我站在他身边,向众人微微颔首。有人喊了一嗓子“新娘子卖相老好哦”,顷刻之间,掌声雷动。

“凤二,谢你给我面子。”杜先生在我耳边低语。

我却对他更为感激,他给我的面子更大,叫司机送那孩子去抢救,自己与我一起乘黄包车赶来饭店。

6

喜宴上聚集了几乎整个上海滩的高官名流,杜先生带我依次敬酒,看得出来,很多人不情不愿,但却又不得不给他面子。

最角落的那张桌上,只坐了一个女人,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宛若一枝芍药。

杜先生带我过去,说:“凤二,这是静澜。”

我一怔,本以为不会遭遇如此尴尬,却不料还是在这里狭路相逢。

好在她只温和笑笑,伸手抚向我颈间项链,“看来先生终是找到了对的人。”

“太太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和杜先生……”

“在凤扬镖局相识,我对她一见钟情。静澜,凤二不谙世事,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事跑去问你,你多教教她。”杜先生说完,牵着我走开。

那夜曲终人散,静澜在饭店门口与我微笑道别,独自离开。原来她并不住在东篱居。我望着她被街灯拉长优雅又孤独的身影,突然心酸不已,泪如雨下。

杜先生问:“为何如此伤心?”

“你随太太回家去吧,不要叫她为这场戏伤心,我不愿当个罪人。”我乞求杜先生。

杜先生神色一凛,凌厉的眼神竟有了几分悲色,“我杜某人何曾有家?便是演戏,也是与旁人。凤二,若你真的不愿嫁我,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我生性愚钝,听不懂这话。

杜先生要带我回东篱居,我执意要去医院看那孩子。他大概十来岁的样子,一见杜先生,仿若惊弓之鸟,瑟瑟发抖。这不怪他,杜先生当真……面相凶恶。

教会医院的医生来说,孩子只是皮肉伤,无需住院,眼下医院床位紧张,叫我们把孩子接回家静养即可。

我问那孩子家住哪里,父母是谁,他并不答话,只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我。医生说,这是脑部震荡或者惊吓过度造成的短暂性失忆,过几天便可恢复。

老张在走廊与杜先生低语,杜先生回来说:“老张叫人去查了,是个孤儿,无父无母,送去普育堂吧。”

普育堂是上海滩最大的慈善机构,送去那里也好,我点点头。老张抱起孩子刚要出门,他突然伸手扯住我的衣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救我。”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等等。让他跟着我吧,我收留他。”

“太太,万万不可,这孩子是……”老张大惊失色。

杜先生抬手打断老张,“也好,救人救到底,那就将他带回东篱居,由你亲自照料。”

我摇摇头,“凤二想在外另寻住处,请杜先生体谅。”

“如今兵荒马乱,世道不平,你一个单身女子带一个伤重孩子住在外面,岂不是自寻祸端?万一出事,是救他害他?”杜先生以凌厉目光看我。

我一时无语。

“老张,送太太与这孩子回家。”杜先生说完,拂袖而去。

也只好这样了。我跟着老张走出医院,见杜先生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朝着静澜离开的方向去了。

如此更好!静澜不必独守空房,我也省去了许多尴尬。

7

翌日清晨,我下楼来,见厨子做了一桌子早点,有签子馒头,葱油饼,还有甜沫儿,我很是意外,“上海人也吃这些?”

厨子憨厚笑笑:“二小姐,我是恩县鸿运酒楼的厨子啊,是杜先生怕您吃不惯上海的口味,特意派人把我接到这来的。”

是杜先生?我心内有些动容,想着此刻他定是在家里与静澜共进早餐,却冷不防见他穿着睡袍由客房走出来。

我吓了一跳,“您昨夜没回家?”

“这里难道不是我家?”杜先生问我。

我慌忙解释:“这是您买的宅子,当然是您的。只是昨晚您不是……”

“昨晚你师父连夜回程,我叫他押了些货物回去,忙到四更才回。做了什么吃的?给我来点。”

我赶紧为他盛了一碗甜沫儿,杜先生端起来呼噜噜喝个精光,“不错,晚上多做几个好菜,别忘了葱烧海参。”

“今晚您还不回去陪太太吃饭么?”我越发惶恐。

杜先生自顾自地说:“葱烧海参,虾头白菜,再包一盘羊肉大葱的饺子,等我回来下锅。”

“这些您都吃得惯吗?”我忍不住问。

“家中饭菜,有何吃不惯?”

杜先生走的时候,我追到门外,问他要静澜的地址,他点头,“你去见见她也好,我叫老张回来送你,上海滩不太平,你独自出门我不放心。”

静澜对我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她住在法租界一栋漂亮的小洋楼,厅里挂着她和杜先生的大幅婚纱照,那时杜先生尚年轻,留着三七分的头发,比现在的寸头要柔和得多。

静澜见我对那相片着迷,便笑笑:“相片哪有活生生的人好看?这是新婚燕尔百看不厌?”

我脸一红,我唯一一次好好打量杜先生,还是初见那回,他帮我挡了赵家的聘礼。

静澜遣退下人,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俩,她其实话也不多,只问我在山里住得可还习惯。

我想起清晨时分在戴胜鸟的啼中醒来时心里的那份踏实,深深点头。

静澜说:“凤二,先生这人柔情不多,你既得了,要好好珍惜。”

“太太说笑了,那山屋幽深僻静,哪有这洋房奢华气派。先生与太太才是伉俪情深,凤二本无意插足,只是……”

“与你无关,”静澜苦笑,“是我当初弄巧成拙,本想把他牢牢拴住,却反而将他远远推开。”

原来,静澜的父亲生前是上海滩举足轻重的人物,对杜先生有知遇之恩。后来父亲病危,静澜害怕失去依靠,便求父亲将自己嫁给杜先生。

杜先生并不情愿,却终是没能抵住一位濒死老人的苦苦相求,在他咽气之前,与她举办了婚礼。

“我以为父亲临终托孤,他待我定不会差,不想他只兑现对父亲的承诺,给我一个名分和花不完的钱,却不曾给我半分柔情。”

我无语,想起杜先生那句“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还是不要强求的好”。那时我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却原来竟是肺腑之言。

静澜真是错了,杜先生一身傲骨,岂能甘于被逼婚?闹到这般局面,实是怪她自己。

我带了四样珠宝与她,她凄然地笑:“凤家小姐果然出手不凡,就连送礼都是金银珠宝。也对,先生就连英女王赠与前朝王室的宝石项链都能买来送你,想必你也不缺这个。”

傍晚杜先生回来时,我正坐在桌前包饺子,厨子在煎葱油,一口大锅烧着热水,满屋子烟火气息。

杜先生问我:“今日去静澜那有何领悟?”

我想了想,说:“冷。”

杜先生哈哈大笑:“丫头,你父亲说你不善言辞,我看你却是字字犀利。”

8

我捡来的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恢复记忆,无论我与杜先生如何追问,都记不起自己的身世。

杜先生说记不起更好,便给你当个弟弟养着。杜先生给他起名凤吉,这名字真好,我满心欢喜。

凤吉在我与下人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康复,不出一个月便满院子乱跑,时常爬到树上捉了那戴胜鸟来叫我摸摸羽毛,又放飞。没有记忆的孩子,把我当成了他最亲的人。

我见他好了,便向杜先生辞行。再住下去,真的不成体统。

杜先生见我执意要走,脸上竟有一丝痛楚:“这东篱居丝毫不值得你留恋?我杜某人当真留不住你?”

“是凤二本不属于这里。”我为他斟一杯酒,算是赔罪。

杜先生咬紧牙根:“你就真的这么在乎?我与静澜从无夫妻之实。”

“可她是您拜过天地的太太,这是不争的事实。”

杜先生突然两眼发红,“你是怨我娶你之时,没拜天地?”

我不语,我本也没有诚心要嫁,又怎能怨他不真心娶?

“我三岁丧父,五岁丧母,自幼靠捡剩饭活命,长大后上码头做苦力,为讨要工钱,几次险些被人打死。一次被人半路扔进海里,我拼死抓住一根绳子,被货船拖了两天两夜。我杜某人这条命是自己给的,是以我上不拜天,下不拜地,也没有高堂和双亲……”

我不由得错愕,心酸不已,以前只知他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却不知他的身世竟如此悲惨。

杜先生又饮下一杯酒,“当日我在凤扬镖局见你怒砸聘礼,便知你是烈性女子。后与你父亲长谈,他说你心高气傲,寻常男子都不放在眼里,自小到大,除了你师父,我是唯一能与你攀谈几句的外人。我受宠若惊,舍下脸面向你父亲求亲,如今看来,是我杜某高估了自己。”

“不是这样的,杜先生,我是……”我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恨自己笨嘴拙舌。

杜先生说:“当日凤扬镖局初见,我便知你善解人意,是我今生不二知己。可我杜某一生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不能夺了静澜名分。若你眼里当真容不得这颗沙子,算我杜某害了你,你要与我划清界限,我明日便可登报为你澄清。”

杜先生喝多了,说到最后,竟两眼发红。

半月之后,司机老张送来船票,说杜先生已为我找好西洋女子学校,并将我托付于可靠之人,父亲那边他自会去解释,凤吉也会在这东篱居好好长大,叫我安心前往,不必忧虑。

我猛然记起当日在镖局后山,曾与他说起想去西洋长长见识,不想他竟记在心里。

原来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的每一点喜好,他都记得。这世上除他之外,还有谁会如此懂我疼我?

我将那船票撕得粉碎,“上海滩就没有女子学校么?叫先生来,说我对他安排很不满意。”

那晚我亲自下厨,做了八宝辣酱和松江鲈鱼,老张说他最喜这两道菜。等到深夜,终是等回他的身影,半个月不见,他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面色和悦。

老张说:“先生本在杭州办事,听说太太撕了船票,当即赶了回来,一路舟车劳顿……”

杜先生一摆手,“不说这些,今日高兴,去把太太嫁妆里的兰陵陈酿开一坛来。”

酒过三巡,我已微醺,借着酒劲,与杜先生耍赖,“你竟比父亲还要狠心,一张船票就要打发我去西洋?”

他放下酒杯,绕过桌子到我身后,轻轻将我揽住,“若不是你闹得凶,你当我舍得?”

“你明知我任性,怎不多担待些?”

“由着你性子来,还不是担待?放你出去走走,再接你回来便是。到时你收敛性子,正好与我生儿育女。”

“谁要为你生儿育女?”我许是喝得太多,脸颊如火烧般的烫。

翌日清晨,窗外的戴胜鸟儿叫得格外欢畅。我睁开眼,望见枕边人刚毅的脸庞,一颗心有如生出羽翼,直飞云霄。

我哪是什么人中之凤,不过是自小缺爱的凡俗女子,有人疼了,此生便圆满了。

9

我在裨文女中就读七个半月,后因孕肚实在累赘,便休学在家,民国八年八月初八,喜得一子。

杜先生说:“男儿铁骨,生于乱世,当与天地抗衡,就叫杜衡吧!”

静澜闻讯赶来看望,握着孩儿的小手,眼中有泪。

那天借着孩子,我们便聊得多了些。

我劝她放下身段,对先生表明心迹,她苦笑:“没你的时候,我尚走不进他心里,如今他心里满满的都是你,我又何苦自讨无趣?”

“我本也……没想嫁他。”我终是说出了那句话,却已言不由衷。

“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你与他已经水乳交融。凤二,你要好好爱他,也算替我。”静澜抱起衡儿贴在她的脸颊上。

我真是愚笨,只当她触景生情,谁知她竟于当晚割腕自尽。

佣人说她当晚回家只喊着冷,叫人给她烧了满满一桶热水,她要泡澡,不许人打扰,谁曾想她竟带了一把水果刀进浴室。

不怪她多愁善感,换做是谁,看见自己丈夫与别人生了孩子,也会心灰意冷。

我深深自责,“是我与衡儿断了她的念想,若没有我们母子,你们夫妻之间总会有破冰之日。”

“不关你事,是她执拗,命里无时却非要强求。”杜先生咬牙说道。

我突然觉得害怕,原来不爱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决绝。

好在苍天有眼,静澜终是被抢救回来。我去看她,她虚弱地向我请求,叫衡儿多来她这里走动,我怎能不应?我抢了她的丈夫,还她一个孩儿也是应当。

静澜潸然泪下,“自古弃妇何其多,我是最有尊严的一个。凤二,谢谢你。”

我不知自古弃妇有多少,却深知这乱世弃儿多。自凤吉之后,我又收养了多名无家可归的孩子。

不久,普育堂的经营者通过杜先生找上门来,问我可否接管一批孤儿,因为普育堂实在容纳不下他们。

我应下来,用自己的嫁妆钱买下一块地皮,盖了十几间房子,成立了自己的慈善机构。杜先生第一个捐出巨款,并将此命名为“凤吉堂”。

从此,我开始四处奔走募捐善款,用以养活这些苦命的孩子。那些有钱的太太,开始只是卖杜先生面子,象征性地捐点。后来我便请她们来凤吉堂参观,她们见自己随手施舍的仨瓜俩枣便能养活一个孩子,便越发地热情,捐款数额越来越大。

渐渐地,我在上海滩有了一定的影响力,成了普育堂最大的股东,整个上海滩的名流都给几分面子。

“凤二,我知道你终会一鸣惊人。”那年年底,在市长的最佳市民嘉奖会上,我以慈善家的身份与商界巨鳄杜先生一起荣登奖台,杜先生在我耳边如是说。

10

杜先生不知道,我第一次收养凤吉,只是单纯地想救一条性命,后来收养的所有孤儿,都是因为他。我将对他儿时遭遇的所有心疼,都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

时光一晃就是五年,期间我又生育两子,老二杜毅,老三杜睿。三个孩子虽长得都酷似他们的父亲,但却性情迥异。

杜衡自幼懂事,深得我夫妻欢心;杜睿虽还不会说话,却已显露精灵本性,且十分磨人;唯独那老二杜毅,闷葫芦般,少言寡语。

我每每见那杜毅,便想起自己儿时模样,他不爱说话,我也不愿去叨扰他,想来父母当年与我也是一样的想法,而并非不疼不爱。

出嫁五年,我第一次开始想家,想念父母。养儿方知父母恩,以往父亲前来上海,我都是不肯相见的。

杜先生笑:“你这心结终是打开了。好,今年正是你本命之年,待到冬至,杜某就陪你回凤扬镖局省亲,与娘家人一起,为你庆生。”

冬至未至,蒲子玉倒是不期而至。杜先生与他甚是投契,二人在房中推杯换盏,说着国事家事,我本是不该打扰的,可担心他喝酒伤身,便煲了一罐鸡汤与他暖胃。

走到门口,竟听见蒲子玉在慨叹:“见你与小姨子夫妻恩爱,我与岳父心里便踏实了。当年为运送那批军火,强行送小姨子出嫁,想想真是难为她了。”

我手中瓦罐咣当掉在地上,滚烫的油汤泼在我的脚面,我竟浑然不觉,耳边只有杜先生当年那句话:“你若不愿意嫁我,我才是罪人。”

杜先生听见声响开门出来,抱起我便向外奔去,一边大声喊着老张。我呆傻地望着他的脸庞,脑海中一片空白。

“当年我身披凤冠霞帔,被八抬大轿抬上火车,不过是掩护那批军火的炮灰?”

“你对我这般好,无非是顾念我当年贡献,以及父亲与蒲子玉的情面?”

我苦苦逼问,他咬牙不语。

凤吉听见,也替我不公:“当年先生以娶姐姐为名在金门饭店大摆宴席,不过是一场障眼法,趁那些大佬们都去赴宴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军火转交与共军?”

杜先生狠狠瞪他:“你不是失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么?”

“我……我也是听他人议论才得知真相。”凤吉慌乱解释。

杜先生目光越发凌厉凶狠:“你那时不过十来岁,听谁议论这些?”

谁议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蒙在鼓里的,只有我自己。

原来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象,交换而已。

这一生,我注定得不到任何真心。

11

我多希望他能跟亲口向我解释,当日娶我,只是因为他想娶我而已;我的嫁妆中藏有军火,都是父亲与蒲子玉他们所为,他并不知情;八月初八那场喜宴,就是为了向世人昭告他娶我为妻,并不是如凤吉所说那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可他非但不否认,反而对我冷言冷语:“此事与你父亲家人无关,一切都是我暗中策划实施,你要恨就恨我,不必迁怒他人。”

我不恨他,只觉得上海滩的冬天真冷,冷得痛心彻骨。

我买好了远去的船票,默默打点行装。静澜从孩子口中得知我要走,哭着挽留,杜先生满脸不耐烦:“不必再费口舌,她要走,谁也留不住。”

我与孩子登船时,杜先生都没来送送。最叫我心冷的是凤吉,我留了不少的钱给他,可他竟也没有露面。

再见杜先生,已是三年之后,在一份华人报纸上,看到他的近照,他瘦得脱了相,露出宽大的颧骨,但眼神依然凌厉。我忍不住潸然泪下,那是他的讣告,他去了,在回东篱居的路上,连人带车,被炸了个粉碎。

我仓皇赶回上海,在昔日故交的大力协助下,查清凶手竟是凤吉。而他的身世,更是叫我错愕不已。

他父亲本是杜先生手下,并且参与了那批军火的押运,但实则早已叛变,那晚便是要到金门饭店通风报信。

好在杜先生有所察觉,叫人秘密做掉他,不想他竟一路拉着孩子垫背,见逃不掉,便叫孩子去饭店找一位大佬来救他。

杜先生的手下怕孩子坏事,情急之下朝他腿上开了一枪,天意弄人,偏偏让我看见街头那一幕。

是我愚鲁,引狼入室。而杜先生一直心如明镜,只是为了将我留住,从未点破。后来以为凤吉真的失忆,才对他放松戒备。

谁知那凤吉心机了得,十岁的孩子竟会装傻装失忆,这些年跟在杜先生身边,拉拢了不少势力。

我烫伤住院那晚,他本想火上浇油挑拨我夫妻反目,却不料被杜先生一眼看穿。杜先生深知我对他信任,怕他借机伤害我与孩儿,才假意与我翻脸,激我离家出走,他好清理门户,除掉凤吉与他的党羽。

凤吉见势不好,在日本人的安排下,躲到东洋去了。杜先生不忍将他赶紧杀绝,却不料留下心腹大患。

这三年,杜先生明着做生意,暗地里却在为抗日战争四处活动,日本人恨透了他,才叫凤吉偷偷潜回,加害于他。

若凤吉只为报杀父之仇,尚情有可原,可他与他父亲一样投敌叛国,却是罪不可赦。

我装作毫不知情,邀凤吉回来商议分家之事。凤吉得过我钱财,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命是我救的,功夫也是我教的,如今我再赠他一支凤家独门飞镖,两代恩怨,一笔勾销。

杜先生去了,但铁骨忠魂还在,声望与势力还在,生意还在,后人还在。人亡了,我不能再叫他的家破了。

我以一副单薄肩膀,扛起整个杜家,这一扛,便是半生。直至长子杜衡学成归来,接过我肩上重担,我才得以喘一口气。

杜衡像极了他父亲,心系家国,却无心官场,只把大笔大笔的钱捐出去充作军资;

杜毅不声不响,却随蒲子玉上了前线,骁勇善战,屡获功勋;

杜睿常在上海滩名流之间举办慈善晚会,并引来欧洲的慈善团体,将凤吉堂扩建到最初的三倍规模,使更多在战乱中失去父母家园的孤儿得到妥善安置。

静澜在先生去后染上烟瘾,整日卧在烟榻上醉生梦死,祈盼能与杜先生在梦里相见。

只是先生若见她这副样子,岂不更加疏远?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了一生,却一直都用错了方式。

我又回到东篱居,含饴弄孙之余,常去后山喝茶听鸟儿。

杜先生夜夜入我梦来,与我叨叨:“我杜某上无天、下无地,无父无母无手足,你与孩儿是我今生唯一至亲。”

我便在梦中嗔他:“好了,好了,我晓得啦!你且在后山好好等我,待我将你孙儿养大,自会前去陪你!欠你的半生缘,来世统统还你!”

——完——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凤舞九州》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