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阴婚

1

自那水鬼娘亲忌日过后,张淼店里的生意也忙碌起来,但总是和鬼怪打交道,这也让他心力交瘁。

一连忙了几日,他终是忍不住关了店门,准备去别的地方转转,舒缓舒缓心情。

那日他收拾好了行李,打了一辆车,前脚刚迈上去,后脚便有人跟着坐了上来。

上来的是个女人,妆容精致,长相俏丽,是张淼喜欢的类型。

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女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阴冷之气。这种阴冷之气,平常人是感觉不到,但张淼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个女人,八九不离十的,是自己的同行。

“去北苑小区。”

女人一上车便抢着开口。

张淼轻笑,虽然是自己先上的车,但他也不想跟她过多争执。反正那北苑小区离机场也近,自己机票也没买,时间还充足得很。

司机听了这话,将汽车缓缓发动,女人才舒了口气,安稳地坐了下来。

“谢了。”

半晌女人红唇轻启,斜睨了他一眼。

“不用,你赶时间。”张淼淡淡开口,转头看向窗外。

女人歪过头看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你怎么知道我赶时间?”

“你们做鬼媒的,办阴婚不都有个时辰之说?”

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声音也低了几分:“你怎么知道我是鬼媒?”

张淼回过头来,抬起手臂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半个同行。张淼,北街渡灵馆,欢迎来玩。”

女人明了,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悠悠点到张淼的手心。

张淼点头,微笑着将手缩回,看也没看便随手塞进了兜里。

女人被摆了一道,心中也是气闷。她将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不再言语,只撇过头看向窗外。

张淼摇了摇头,合上眼皮在车上闭目养神。

2

车子大约行了二十多分钟,便到了北苑小区的门口。

张淼感受到车子停下,睁开眼睛,瞄了那女人一眼。女人将钱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司机师傅,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打开车门拎着包便下了车。

车门关上,司机回过头带着职业的笑:“先生您去哪儿?”

“我……我也在这儿下吧。”

张淼本想说去机场,但刚才那女人开门的一瞬间,他明明的感受到空气中带着一丝异样,心中思忖一番,他还是决定下车看看。

拿出钱包付了车费,他将自己的行李从车上拎下来,拉着行李箱便走进了小区之内。

北苑小区是晋城出了名的富人区,在此居住的,非富即贵。这小区里流水花园,长亭小院,建的也是相当气派。张淼拉着行李箱走在这小区里,倒是有了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他径直向前走,走到一处别墅前,果不其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强烈的怨气。

张淼掐指细算,生前未婚,故去三年,男性游魂,就在此建筑之内。此鬼既非尘愿未了,又非仇恨郁结,那他到底在怨些什么?

张淼心中狐疑,拉着箱子向前走了两步,便看见一女鬼正低着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心中一惊,不对啊,自己算出来的明明是个男性,难道还算错了?不应该不应该,自己入行十多年,这种最基础的掐算还从来没出过差错。

张淼摇头,走上前,蹲在那女鬼面前,开口:“你生前是这家的人?”

女鬼应声抬头,看面目故去时大概二十出头,模样清秀,去世时间大概在五日之内。

“你生前是这家的人?”见她不答话,张淼又开口问了一遍。

她抬起眼皮瞄了张淼两眼,然后站起来,似活人那般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这才悠悠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不是一个女人带你来的?”

女鬼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给你介绍阴亲对象?”

女鬼接着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一个人坐在这儿?”

女鬼摊手:“那男的生气了,没谈成。”

张淼看着女鬼一脸哀怨,心中发笑,但面上还是憋着不表现出来。

他将行李箱放在台阶下,走上去抬手准备按墙上的门铃,只是手还未接触到门铃,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3

只见刚才车上的女人从门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太。

女人已不似刚才在车上那般神采飞扬,现在的她,活像被霜打的茄子,愁容满面。

老太将女人送到门口,转身关门重新回了屋里。

“啊喂,你……”

见女人抬腿要走,张淼忙开口将人叫住。

女人停下脚步,站定转身,这才看见站在墙边的张淼。她撇嘴,皱着眉不悦地开口:“你怎么跟过来了?”

“你没成吧?”

“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这趟白来,阴亲没结成。”

女人听了这话,脸上的愁容又多了几分,她随意地将包搭在肩上,不耐烦道:“所以你是跟来看我笑话的咯?”

张淼忙摆手向前,轻笑开口:“不是不是,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何必跟过来嘲笑你。”

“那你跟过来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嘛,我也是做这一行的。”

“那又怎样?”

“我能看见鬼。”张淼见女人一脸不信的样子,忙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看不见。”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到?”

“因为你带来的那个女鬼,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啊。”

女人听了这话,皱着眉向后退了两步:“开这种玩笑,简直无聊。”

张淼噗呲笑出声,忍不住开口笑言:“你一个鬼媒,竟然还怕鬼。”

她脸上尴尬,怒气升起,朝张淼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走。

张淼忙下了台阶,拉上自己的行李箱跟上她的脚步:“我没逗你,说真的,我真的可以看见鬼。”

“你能看见就看见,关我什么事。”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主家的那鬼,怨念之源,并非是生前未曾结过婚。所以你给他介绍多少阴亲,都没有用。”

“哦?”女人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张淼,“所以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能帮你。”

“算了吧。”女人重新抬腿向前走,“我俩非亲非故,还只有一面之缘,你这突然的开口要帮我,我还真是受不住。”

张淼将行李箱甩开,小跑着奔到她的前方,转身将她拦住,然后开口:“说实话,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帮那别墅里的鬼。他本来尘愿已了,早该离开人间,如今停留在这世上,完全是因着别人的挂念牵着,不忍离去。但他在这世上待的久了,难免魂灵受损,这个样子,等他日后再入轮回,出生时免不了带着伤残。”

女人听了这话,站在原地,半晌才闷闷开口:“此话当真?”

张淼重重点头:“我骗你干嘛?”

“那,你跟我来,我带你进去。”

“谢谢你了啊,那个……”张淼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里,去翻找女人在车上给他的名片。

“别找了,南歌,南方南,歌声歌。我叫南歌。”

南歌说完便转身率先走开,张淼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忙不迭跟上她的脚步。

4

张淼跟着南歌,又回到那别墅门前。

南歌走到门铃前,抬手轻轻地按了下去。

不到半分钟,别墅的门便被打开,先前将南歌送出门的老太又重新从里面探出头来。

“小姐您还有事?”

“这位先生有更好的阴亲介绍,还请麻烦告诉夫人一声。”

老太将信将疑地瞅了张淼两眼,转身回了屋中,几分钟后又重新出现在门前,朝着他俩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请你们进去。”

南歌微笑着点头,张淼跟在她的身后,拉着行李箱一同进了那别墅之内。

张淼进了屋中,心中是连连称赞,果然是富贵人家,这屋中的装修设计都是金光闪闪的,这万不是寻常的百姓之家所能相比的。

南歌回头,瞧着张淼东看看西望望的,忙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看。

张淼明白她的意思,不再东张西望,将行李箱放在楼下,静静地跟在她的后面走上楼梯。两人上了楼,女人走到拐角的房门前,抬起手在门上轻叩。

“进来吧,门没锁。”里边传来一沙哑的女声。

南歌推开门,张淼跟在她的身后进去。与楼下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装潢极其简单,整体上是简约的黑白灰格调,看样子应该是一个男人的房间。

张淼环顾四周,只见一珠光宝气的女人,正扶着额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她的旁边,翘着腿坐着一个男孩,大概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撇着嘴一脸不悦。

张淼点头,看着墙上男孩的黑白照片,心中了然,这鬼就是那怨气的来源。

沙发上的女人见两人进来,抬头开口:“南小姐找到了更合适的女孩?”

南歌点了点头,转身朝女人介绍:“这位是北街渡灵馆的张淼师傅,您的问题,他有办法解决。”

女人打量了张淼两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你有更好的阴亲对象?”

“我没有。”张淼坦白得很。

女人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没有就请先回吧,我需要清静清静。”

“别啊夫人。”张淼向前走了两步,“其实吧,您儿子这个情况,你就是给他找再多的阴亲都没有用。归根结底,源非在此,要想让事情得到解决,还得找到这源头。”

“什么源头?”

“如果您相信我的话,能否让我在此房间内单独待上一待?”

女人低着头想了想,然后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了句“好吧”便出了门。南歌跟在她的身后,心中疑惑万分,她记得自己应该没跟张淼说过这女人和那鬼是母子关系,他是怎么知道的?

5

张淼见人都退了出去,迈步走到男孩身前,然后转身坐在沙发上。

“说吧,你在这世上流连,还有什么心事牵挂?还有你这一身的怨气,到底是因何而来?”

男孩瞄了张淼一眼,仿佛没听见他话似的,只自顾自地摆过头去,视他为空气。

张淼轻笑:“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

他这样说着,站起身来,在房中转了一圈,顺手拿起书桌上的眼镜,攥在手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画面里出现这个男孩,还是这个房间,他正静静地坐在房间的椅子上,透过落地窗看着窗外,窗外飘零着雪花,俨然是冬天的景象。

突然间房间的门被打开,刚才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带着一个女孩从门外走进来。

“康言,这是妈给你新选的家教,她叫陈念,是本地的大学生,你俩年纪差不多,应该聊得来。”

男孩回过头,张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被带进来的叫陈念的女孩,身材娇小,戴一副黑框眼镜,长得算不上漂亮,但笑起来很甜。

陈念走上前,朝康言友好地伸出手:“你好啊康同学,初次见面,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康言不屑地轻哼一声,将视线又挪回了窗外。

女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轻轻拍了拍陈念的肩膀:“不要在意,他就这样的性子,对谁都亲热不起来。”

陈念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女人便欣慰地笑笑关上门退了出去。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陈念与康言两人,两人沉默不语,空气中满是尴尬。

“康同学,那什么,如果没什么事,咱就先开始上课吧。”陈念干咳两声,率先开口,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你来教我什么?”康言的眼睛直盯着窗外,看也不看她的淡淡开口。

“英语。我大学是英语专业的。”

“没意思,你走吧,我不学。”

陈念面上有些尴尬,但她还是将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到床上,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康言的对面。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陪你坐着啊,你不学挺好的,我也不用费劲地教了。不用教就能拿钱,我想,我应该是我们兼职的这一群同学里最轻松的了。”

康言听了这话,转过头讥笑:“说这话你会后悔的。”

“来日方长啊。”陈念从身上摸索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康言,“我还以为是教小学生,还特地准备了糖果,你吃不吃?”

康言嫌弃地将她手里的糖推开:“我心脏不好,不能吃甜的。”

6

张淼沉浸在两人初见的画面之中,见陈念起身,便往后退了退。只是他这一退,还没做好准备,便意外的画面一转,来到了大学的校园。

张淼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看此时已是夏天的光景,来往的学生都穿着短袖。远方,陈念正挽着康言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来,看两人亲昵的样子,像是已谈起了恋爱。

张淼想到刚刚两人初次见面的景象,与现在的对比,简直忍俊不禁。

他轻笑着跟在两人身后,一同来到了大学城门口的冷饮店。

两人进了店,陈念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康言则起身去点了两杯喝的。

待康言坐下,陈念像一只兴奋的小鹿般摇着他的胳膊:“怎么样,我大学好不好看?”

“好看。”

“等你做完手术,就也考这个大学,到时候我就是你学姐了。”

“不考,我才不想和你一个大学。”

“真的不想?”

“好吧,看在你这么希望的份儿上……我就考虑考虑。”

“切……”陈念翻了个白眼,朝着康言做了个鬼脸,两人哈哈大笑。

张淼站在他们旁边,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只是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人便又被拉到一个葬礼现场。

张淼走进去,果不其然,康言卧室的黑白照片被摆在大厅中间,陈念站在人群最后,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静默无言,脸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悲。

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开始向里走,只有陈念,转身出了灵堂。张淼一路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到大学操场后的小坡上。

“你说要考到这儿来陪我的,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会陪我一起吃糖,你说以后叫我学姐……”

张淼坐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的低喃,心中直觉得惋惜。

可是人生苦短,又哪能事事如意。

7

张淼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眼镜放下。

“所以你留下来,完全是因为陈念的挂牵?”

康言从沙发上站起,斜靠着倚在窗边,终是忍不住开口:“我去世的这几年,她是愈发的消沉,压力大,经常会在独自陷入回忆里。我能感受到她的思念,我经常在夜里去看她,她也经常整夜整夜的失眠。

“现在的她,和我初见她时完全是判若两人。都怪我,要不是遇见我,她会过得很好的,她经受的这些痛苦,都是我的错,她这个样子,我不能不管不顾地离去。”

“那你留下来也不能改变这一切。”

“不,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嗯……也是,或许,或许我可以帮你们再见一面。”

“真的?”康言走到张淼的身边,兴奋又期待的样子。

“真的。只要你带我找到她,我就能让你们再见一面。”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

张淼点头,刚要抬腿又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康言开口:“所以你是因何来的怨气?”

康言无奈:“还不是因为我妈。不知道听谁说的我还没走,就开始到处张罗着给我配阴亲。我都托梦跟她说了我不要,她还是到处给我找。”

张淼咧嘴笑笑,走上前打开门,南歌和女人在门口站着,两个人皆是阴沉着脸。

“走吧。”张淼朝南歌招了招手。

“事情解决了?”南歌忍不住开口。

“现在去解决。”

张淼说完率先走下楼梯,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出了别墅的门。等南歌出来,两人打了辆车,按着康言说的,来到了陈念的大学。

张淼跟着康言一路的走,到了陈念上课的教学楼。此时学生刚下课,成群结队地从教学楼里涌出来。

人群中,张淼一眼就看见了陈念,她依旧是那般的娇小,不似和康言在一起时的那般活泼,现在的她,板着脸一个人抱着课本走着,一副不合群的样子。

“你就是陈念吧。”

张淼走上前,拦在陈念身前。

“你是谁?”陈念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防备。

“康言有话要对你说。”

“康言?他……他……”

张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塞进陈念的手里。陈念攥着符纸,望着张淼身后,眼泪便流了下来。

“念念,你跟我来。”张淼听见康言这么说,然后陈念便跟在康言身后,两人一同离开。

8

张淼与南歌一同漫步在大学校园里,两个人早就远远的过了上大学的年纪,此刻拖着行李箱走在校园,是显得有些怪异。

南歌的细高跟敲在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她边从包里掏出镜子补妆边开口询问:“所以刚才你给那女孩塞了什么?”

张淼轻笑,故弄玄虚:“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嗯……那男孩已经走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可以打电话通知他的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妈妈?”

“笨呐,那男孩房间的桌子上有张照片,是他和那女人的合照,下面有一行小字,妈妈崽崽五周岁留影。可不一看就是母子关系?”

南歌摇头笑笑:“我还以为你算出来的呢,好吧,我给她打个电话。”

她这么说着,便走到一旁,打开手机拨通女人的电话。

张淼推着箱子接着向前走,拐弯处正好遇到陈念从操场边的小坡上下来。

张淼朝她挥挥手,陈念回了他一个甜美的笑,一如康言初次见她那般。

“他走了。”

陈念点点头,脑海中又回响起刚才康言跟她说过的话:

“你不要惦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幸福快乐地活着。我的人生旅程已经结束了,但你的人生还要继续,我会在天上等你,等几十年后再见,我希望你能笑着跟我讲述你的故事,关于家庭,关于孩子,关于爱。”

“我所没经历过的,我所盼而不得的,我希望你都能有。”

陈念抬手擦干眼泪,心中暗暗发誓,从此一定要带着康言这份信念好好活着。

张淼叹了口气,拉着行李越过她,径直向前走去。南歌挂断电话,从后面追上来,一脸好奇地打听:“刚才那女孩又跟你说了什么?”

张淼摇头,笑而不语。

不顾南歌在后面气得跳脚,他只自顾自地拉着行李向前。本想着出去游玩,经历了今天的事,他只想回家睡觉。

他不明白,万物生而有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迟迟不得释怀。

何必忌惮失去,人在地上离散,会在天上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