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虽说惩治帮派的风头正紧,但相比别人,穆骁阳终归有些不一样。那一阵,报纸上登出市府选举议员的消息,还是他人望最高。另外几个上面属意的候选人,显然差着他许多票。

唐竞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的想法,官家更是如此。两相对照来看,显然穆先生身后还是不乏推手的。此时要从提篮桥监狱里救出一个人,对他来说也许还不是什么难事。

时隔多年,再回到穆公馆,眼前这座房子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唐竞的名片递进去,还是管家太太出来迎接,那笑脸与寒暄叫人不觉得是故地重游,倒是颇有时光倒转的错觉,就好像这八年从来没未流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唐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珍视的许多东西都是在这八年里得到的,他并不想回到过去。

只是这一次管家太太没有带他去客厅或者暖房,而是一路进了最里面的小书斋。那个书斋就在主人家的卧室隔壁,唐竞落座便已看见卧室门口摆着一排氧气瓶。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不过十二月份,天色看着已经是要下雪的样子。可想而知,穆先生气管上的老毛病大约又犯了。

少顷,听见几声咳嗽,穆骁阳从卧室出来,身边果然跟着个护士,伺候着他坐下,替他披了一件貂皮衣裳,膝上盖了羊毛毯子。

唐竞站起来见礼,穆骁阳却只是说了一句:“来了啊?”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就好像两人才隔了几天没见似的。

佣人送了茶水上来,两人叙旧,话说得十分轻浅。唐竞并没提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国的,穆先生也不问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拜见,只是絮絮说着这几年各种各样的琐事。

比如打趣驻扎香港的英军太不中用,才守了那么些日子就溃退了,害他在那里置的物业损失不小,汇过去投资的美元连本金都难保。

而后,又从钞票讲到家里人。虽说打仗,但穆公馆还是添了人口。这两年几次打算举家迁居出去,算了算人头,光护照就要办二十几本。而且,人出去还是容易的,钱就没那么便当了。这一大家子一向糜费惯了,在上海本乡本土一个月就是雷打不动几万块的开销,真的出去了,更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讲到最后,才是眼下的事情。

报纸上通篇累牍的市府议员竞选,其实也是官家推他出来参加的,但上面的意思他哪会看不懂?惩治帮派的风声已经吹出来,大约等不了多久就是该责令他交出帮中门徒的名册了。在这场选举中,哪怕他的人望再高,这位子也不敢久坐。

“有人跟我说,他们是利用你呀,”穆先生笑道,带着些许自嘲,“其实,我老早就都知道了,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不给别人利用呢?一场仗打完了,又有另一场,自然还用得上我的地方,无非就是上面不方便去做的那些龌龊事情。只是我一个人倒也罢了,这一大家子总得有个去处……”

唐竞听着,自然明白这番诉苦的意图。穆先生已经猜到他有事相求,也不问他要求什么,已是推辞了。但这其中又有些别的意思,穆先生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所幸,唐竞的确有。

他与周子兮所求不多,只要归还证物,公开审判。为了这些,他们可以做到哪一步,也早已经商量过了。不惜一切代价,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

“我也许能替先生分忧。”唐竞终于开口。

这句话才刚说出去,便看见穆骁阳的眼中浮起一层光来。在此之前,恐怕没有人敢夸口自己能够看透穆先生的喜怒哀乐,但仅这一刻,唐竞却是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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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何宅。

夜里吃过饭,宅子里照例要开着几桌麻将,每日都是过万的输赢,但如今的何世航大笔进项不绝,这些开销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今日奇怪,原本约好了的几个朋友一个都不见,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有等了一阵,宅门外总算电铃撳响,佣人开了门,便看见四个黑衣男子担着一只蒙着红布的箱子。

头前站着的那个笑着道了一声:“穆先生送的礼,贺何司长升官发财。”

何世航听到消息出来,只觉好笑。议员选举投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这当口送礼,目的显而易见。他没想到穆骁阳也会看不懂山色,竟然如此上心地想要筹谋这个位子,但既然礼都已经送来了,也不妨收下。

四个人于是搁下担子离开,何世航上去揭开盖布,才发现下面赫然是一口棺材。

大怒,却也是大骇。

更叫他害怕的是一圈电话打出去,竟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解释,直到最后打到郑瑜那里,才听到她说了一句:“之前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此算了吧。”

为什么?何世航还想问,电话已然挂断。

忐忑到次日天亮出门,才听说郑瑜已辞去了法院职位,明面上是去南京襄助夫君,但也有知道内情的人在讲,其实是她手中的公款账册以及银行往来出了问题,被人检举一款两开,重复支出,险些遭了弹劾。

再过几日,他一直留心着的那件案子亦传出新消息来,开庭日期已然确定,从主审法官到陪审推事全都不是他原本与郑瑜商量好的人,并且分明写着庭审公开,市民、西侨以及中外记者均可到场观审。

而后便是议员选举,穆骁阳果然高票当选,到台上致了谢,再念一封辞呈,托病婉拒了这个议员席位。显然是早有准备,既圆了自己的面子,也没叫官家难看。

至此,何世航总算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却还是不懂为什么穆骁阳会把手中不多的筹码浪费在吴予培这么一个人身上。哪怕等到他实在害怕,带着那一件被他截留的物证求到穆先生那里之后,都没想明白。

案子开庭之前,唐竞又去向穆先生致谢,当然也是为了实现彼此的承诺,一样东西换另一样东西。

但这一回却不是在穆公馆,而是在锦枫里的赌场内。

穆骁阳一改过去不带半点帮派气的作风,已然坐镇在此,见了面就知道他有疑问,笑着解释道:“帮派是没有金盆洗手一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才刚想明白。”

唐竞听着,不禁想起那一口送到何宅门前的棺材,这恐怕才是穆骁阳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事情。如今,那二十余本护照大约都已物尽其用,穆先生只是一个人,便是怎么样都可以了。

与此同时,他亦想到自己曾经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拜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翻出来,加进那一份青帮门徒的名录中。当然,加了也不要紧。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事情办完,穆骁阳送他出写字间,从那里出去便是赌场二楼的回廊。居高临下,只见底层一厅的人头攒动。唐竞看着,不禁又想起从前。那时,他才刚留学回来,也是站在此地,在众多赌徒中物色,最后相中了鲍德温。

如今的赌场还是一样喧闹,人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些人了。

而后他看到了朱斯年,还是那一身禅意的长袍,正在一张赌桌边买大小,浑然忘我地半蹲半坐,面前的筹码所剩无几。

穆骁阳人精一个,已经注意到他的目光,问边上一名门徒:“朱律师是输是赢?”

那门徒立刻下去问了,转眼就来回话。唐竞听到,便知朱府准是又少了一样古董或者一幅名画。

“把账平了吧,”穆先生关照,“再多算两千块筹码,结了现金给他。”

唐竞没有推辞,跟他方才的赠予比起来,这些实在不算什么。

“这里也快歇业了。”穆先生又道,言下之意不知是在说以后不会再赢朱斯年的钱,还是说以后他也管不了了。

无论是哪一种,唐竞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事,的确是没办法。

就好像多年之前,那个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朱斯年,站在淳园某一道格栅窗后面,看着外面天井里七八岁的男孩子,对唐惠如说:“你叫我带你们到哪里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穆骁阳一路送他出去,一直到赌场门口。虽然穆先生一向客气,但唐竞还是可以感觉到细微态度的变化。穆先生一定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当然,就算他真有本事,大约别人也会觉得是跟司徒先生有关的本事。

可眼下是什么年月?没有一钱金子能逃出上面的那一双手去。他许给穆骁阳的是他战前留在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及不上穆先生庞大的身家,但也足够穆氏上下过优渥的生活,自此终老。

这笔钱他保留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是在自断退路,他跟周子兮商量的时候,她也知道。但与眼前的事情比起来,跟提篮桥监狱里的吴予培比起来,退路又算什么呢?

周子兮正在车里等他,隔窗便可见那张熟悉面孔,还是初见时细瓷般的精巧。他朝她走过去,她看见他便笑起来,比初见时更叫他心动。退路又算什么呢?他们已拥有彼此。

司机下来开车门,唐竞才要上车,听到坊门外起了争执声,朝那边看只见是值守的门徒正轰走一个乞丐。

乞丐是个女人,穿一件皮大衣,很脏,破得不像样,只有后身还勉强看得出一点原本的颜色,竟是紫貂。那举手投足也是极高傲的,两个门徒把她拦在外面,她抬手便要甩耳光过去,口中道:“新来的不认得我是谁吗?”

一个门徒躲闪,没叫她打着,反身一脚踢上去,把女人踢翻在地上。女人暴怒,歇斯底里地叫着爬起来,另一个门徒又上去补了一脚,还要再打,总算有个年纪大的值守过来圆场,作势虎了一下脸,学着日本兵的样子吼了一句话,那女人立时打了个寒噤,垂下眼睛,连滚带爬地走了。

唐竞和周子兮都已经认出来,这个女乞丐就是张颂婷。

司机见他们在看,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解释:“这女人老早跟了日本人,肃奸那阵被折腾得挺惨,好像是脑子出了毛病吧。只要开车经过此地,就看见她在这里荡。不明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又是叫又是打。明白的时候就讨饭吃,最好有人赏她几块烟泡,拿到手就一口气嚼了咽了,大概也是不想活了,可谁会好好赏烟泡给她,至多就是烧过烟渣,或者揉个垃圾土块作弄她,吃到今天也没吃死……”

说话间,汽车已经开出锦枫里,一路远去。后视镜中还能看到张颂婷的背影,倒是走得袅袅婷婷,与那一身褴褛搭配起来看,甚是怪异。这大约又是她不明白的时候,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锦枫里最风光的年月。

唐竞见周子兮看得出神,打断她的思绪,道:“这案子,你来主辩吧。”

“我?”她意外。

他点头回答:“明面上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所有的人证物证你最熟悉,当然是你主辩。”

周子兮许久没有反应。

唐竞倒是笑了,看着她说:“你可别告诉我手艺都已经生疏,学的什么都忘了啊。”

她亦看着他,似乎这过去的十多年都在这一眼里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忘不了。”

几日之后,案子开庭。

此时,曾经设在租界内的高二高三分院已然合并,成为上海高等法院。肃奸的案子算是特种刑事案件,跳过地方法院,直接解送高等法院审理。

唐竞在羁押室里见到吴予培,起初还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原本在此地任法官,如今却要站在被告席上。

“走吧。”吴予培却还是淡然的态度,只是笑了笑,就起身打算跟着法警出去。

唐竞赶紧拦了他道:“就你这个样子,不怕老婆不认你吗?”

吴予培想到沈应秋,一时无措。

“刮了胡子再出去吧。”唐竞道,拿出剃须用具以及干净衣物,又打点了法警,拜托人家端来一盆清水。

吴予培的右手还是不方便,唐竞便替他把丛生的胡须刮干净,又帮他换掉囚衣,完了事一端详,倒是笑了。眼前还是原本熟悉的面孔,谦谦君子的眉目,只是其间添上的岁月风霜之色,再也抹不去了。不过,也不冤枉。毕竟,他们都早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待他们走出羁押室,周子兮已侯在辩护人席位上。

肃奸的法庭一向热闹,更何况受审的还是曾经的“国民大律师”,庭审的消息早就被登载在几大报纸上,包括辩方律师的名字也都在其中。一百多张旁听证一抢而空,此时的旁听席坐得满满当当,市民、西侨、记者,各种面孔,各种身份。

庭上一名穿黑袍的法官与两名陪审推事,周子兮走向辩护人席位的时候,已在其中看到一张熟面孔,竟是卢推事。

卢推事也还认得她,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周子兮回以致意,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往,似又听到那一句——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装受欺负的样子,你不需要。

今天,就是“下一回”了。

她坐下,收拾心情,将所有程序与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的确,正如唐竞所说,这案子明面上的事情都是她坐的,这个主辩,只有她最适合。

羁押室的门打开,被告被法警带了出来,

法官宣布庭审开始,书记官朗读案由,法官核实被告身份,检察官陈述起诉要旨,再到被告方答辩状,每一个环节进行下来,旁听席上都有嗡嗡声起,直到沸沸扬扬,总要一阵法槌才勉强压制下去。与其说是听审,更像是菜市口看当街斩首的热闹。

而后进入法庭辩论,检察官一一举证,伪造文书,贩卖儿童,走私,通敌,十余箱书证,以及各路人证轮番上场。周子兮一一招架,与预想的一样,控方有直接书证,而她手上的大都只是间接证人。

说到营救抗日人士,有些死了,有些下落不明,真正的当事人能出来作证的只有一个陈佐鸣。

旁听席上开始有人认真议论,而检察官反驳道:“纵然属实,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襄助友人,完全是私宜关系,难已认定是有功于抗战或有利于人民之行为。”

直至讲到协助转移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周子兮说:“自电台迁出真如,此后半年中一直就在毕勋路十七号的阁楼里,也就是被告的家中,直到……”她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直到被告的汽车被炸,时年七岁的幼子死在那场爆炸中,疑为电台暴露,方才再次转移。”

与方才的喧闹不同,旁听席上反倒一阵肃静。被告席上的吴予培亦只是微微低头,避开旁人的目光。

检察官似乎也觉得异样,隔了片刻才开口驳斥,所说的亦不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关于被告曾协助抗战,根本无从证明其为绝对确凿,辩方所说均是推测想象,空言主张,不可采信。”

旁听席哗然,嘘声四起。

周子兮站起来道:“被告协助抗战,是有绝对确凿的证据的。”

“什么证据?”检察官与法官几乎同时发问。

“被告在战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说得一字一句,“担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这只是被告在自白书中的一面之词——”检察官打断。

周子兮没有回应,只是在一片喧沸声中向法庭里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纸任命,一时间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快门声四起。

“这不是肃奸委员会呈交至检查厅的证据!”检察官又道。

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书中所说,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后就不知所踪。若庭上认为与此案有关,我方亦可交代寻回的经过,以及被告因为拒绝修改自白书而遭刑讯一事……”

适时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断了她的话,招手示意她上前。

周子兮走过去,呈上那份证据,很清楚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又有多少照相机镜头对着她。

的确,今日的庭审并非唯一的途径。有了何世航交回的这一纸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后的打点,吴予培是可以的获释的。只是在获释之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实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战争中做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

随即,法官便宣布辩论终结,择日宣判。然而,旁听席上群情义愤,“择日宣判”又变成了“当日合议之后宣判”。

最终宣判已是当日傍晚了,当法官说出所有那一长串罪名不成立,被告当庭获释之时,法庭上掌声骤起。

但法官对吴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吴先生,误会了。”

再回到提篮桥,典狱长核对所有文件,签字放人,同样也是一句:“吴先生这事,是误会了。”

唐竞一路陪着,只想冷笑,什么都没说便带着吴予培出去。

眼前已是提篮桥监狱的铁门,吴予培忽然在他身后说一句:“谢谢你。”

“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跟我说谢谢?”唐竞没有回头,倒好像是恼了。

“那要我说什么?”吴予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

“说什么就不必了,”唐竞笑答,“你尽管去救世济民,我只管救你。”

吴予培怔住,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踏出了铁门。

沈应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见他,没有哭,也没废话,只是走过来看他的手,是医生的那种检查,摸着骨骼,看指尖的反应。

但吴予培没给她这个继续扮医生的机会,反过来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沈应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着他痛哭起来,这一腔眼泪已经忍了太久。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周小姐,周律师,唐太太!”

她回头,只看见退出旁听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觉得眼熟,竟是心书馆的曹博士。

时隔多年,曹博士依旧穿着花俏的西装,也许还是战前的那一件,看起来越加古旧,袖口越加磨出了线,胸前口袋里的丝手帕都已经脆黄了。但人还是从前那个人,风度还是从前的风度,他告诉周子兮,心书馆还是开在老地方,性史也还在征集中。

“真的,再考虑一下吧。”他又试图蛊惑。

“考虑什么?”周子兮已经不记得。

“我的诚挚请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么?过眼云烟的事情,我写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主题。”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辞,赶着去接吴予培。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要过许多年才有人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传遍了整个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一行人回到毕勋路,天已然下起雪来,娘姨已经做好了晚饭,饭厅里一盏灯照下来,暖色的灯光罩着下面一张圆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孩子呢?”吴予培问。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觉得稀奇。

自从第一天见到唐延之后,吴沁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大约还是因为那次错认,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见到连头都不肯抬起来。哪怕唐延主动招呼,她也不理。几个大人劝了几次无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还有些怨意,他为什么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认错了他。

直到这一天,娘姨才刚要出去喊他们,外面院子门一响,便看见唐延背了吴沁回来。

“这是怎么了?”周子兮连忙赶出去,以为吴沁受了伤。

吴沁看到父亲,也已经喊起来。唐延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里才放下。

“她呀,看到外面一个讨饭的孩子赤着脚,就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送给人家了。”唐延说得一脸嫌弃,但谁都看得出来其实不是。

所有人都笑起来,看着光着脚的吴沁扑进父亲怀中。

那天的晚餐,大家都喝了酒。包括两个小孩子都在杯子底上倒了一圈,学大人的样子,碰杯,饮尽。

这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吴沁也跟唐延冰释前嫌,到东到西都跟着他,一路叫他“哥哥”,就像从前总是跟着吴渊一样。

夜里睡下去,是唐延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周子兮深夜去看他,他还躺在那里,睁眼看着天花板。

“这是这么了?”她笑,觉得准是那点葡萄酒闹的。

唐延却答:“我在想吴沁。”

“小沁怎么了?”周子兮问。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唐延却很严肃。

“怎么没见过?我们邻居里也有中国女孩子。”周子兮不懂他的意思,只觉他严肃得好笑。

“不一样。”唐延一句话否定。

“哪里不一样?”周子兮忍住那一点笑意,“是好还是不好?”

唐延想了想,想了很久,几次要开口又作罢,终于还是一句:“我讲不出。”

周子兮也是意外了,这个儿子养到七岁多,第一次碰到他描述不来的东西。

“我们还会回去吗?”黑暗中,唐延看着她忽然问。

周子兮没有回答。他们在美国的东西并没有都带走,房子车子也没有处理掉,一切都表明他们还是要回去的。但她心里也知道,最要紧的东西都随身带来了,至于车房,真的要卖,托人办理也是很便当的。

一切都还没决定,唐延已经在不舍得了,而她其实也一样。

也是在这时候,楼下电铃响起来,唐竞出去开门。

门外竟是乔士京,见面仍是一贯的笑脸,也不说什么,只递过一只信封来。

“这是什么?”唐竞问。

“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乔士京回答,说完便转身走了。

唐竞疑惑,慢慢绕开信封上的线圈。昏黄的路灯光下,他看到里面那件有年头的旧物——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的拜帖。

那一刻,他又想起那句旧话来——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穆先生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