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星困倦 2

“ 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仅仅只有那一样东西。”

许至君啊,落薰才出去几天啊,这么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游完洱海我意兴阑珊地回去客栈,在厅里还撞见了那个假外国人帮两个真外国姑娘指路,他看了我一眼说:“脱皮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过去不理我继续跟那两个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姑娘飙英语了。

色狼!不要脸!以貌取人!肤浅!

我把淤积在心里的火气全发在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之后,心情舒畅多了,当然,所有的发泄都是在我心里完成的,我还不想被人当成个神经病泼妇。

当我回到房间里,一照镜子,我才知道他说的脱皮是怎么回事。

从脖子开始到胸口的皮肤此刻全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红,用手轻轻一搓就有细碎的皮屑纷纷跌落,我再低头看看穿凉鞋的教,原本白皙的两只脚被晒出了惨不忍睹的不规则图案。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程落薰你个傻逼,你个大傻逼!

我引以为傲的冰肌雪肤啊,我对不起你啊!

从许至君给我的那包东西里我翻出了一盒薄荷膏,涂在身上蜕皮的那些地方有些清凉。

他真是细致周到,做他的女朋友真是一件让别的女生嫉妒的事情啊,我酸溜溜地想。

我深知自己纠结的个性,独处的时候就爱钻牛角尖,为了避免我继续在那种酸楚的情绪里越陷越深,我披起那块地毯,想出去随便转转。

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阵欢腾,年轻人啊,真是精神好啊,大晚上啊,不睡觉,我默默地想。

下了楼,我看到公共活动区域已经挤满了人,他们看起来真的好开心的样子。

人都有个能量场,我相信悲伤只能独自承受但欢乐是可以传染,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扎堆了!

从人群的外围慢慢挤,终于挤到了最接近圆心的位置上,我才不管旁边那个胖姑娘拿眼睛斜睨着我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谁要你那么胖,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座!

等我终于凭着一己蛮力捍卫了自己的领土之后,这才看清楚,圆心中间竟然是那个故意跟我讲英语的ABC!

此刻的他与我第一眼所看到的他气质有些微妙的差异,褪去了那份随意,眉目之间更多了些王者风范。

他怀抱着吉他正在调弦,第一声吉他声响起的时候,原本闹哄哄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眸子里都闪着一种温柔的光。

这是春夏之交的古镇的夜,远离川流不息的香车宝马和光怪陆离的都市,远离声色犬马的尘世喧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仿佛微醺般的酽酽色泽。

烛光里我看到他的脸,握着瓷杯的手不能自持地颤抖起来,那种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狭路相逢过,仿佛冥冥中宿命再度召唤。

那种被某样尖锐的东西将飘浮于半空中的我击中,无能为力地陷入了黏稠浓郁的深沉夜色。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这么悲怆的感觉,离开长沙之后这是头一次,这么强烈。

我原本以为只要双脚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不说彻底忘记至少短时间之内我可以不去想起,然而眼前的这个人,他身上有着一种近乎魔力的气息,将我刻意想要压制住的那些思绪全部唤起。

是气息,那种暌违的,气息,我那么那么熟悉,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逸舟。

我简直想将那种气息——那种凛冽的,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气息,凝固成坚硬的晶体,随身携带。

但就在下一秒,我翻然醒悟,那一定是我的错觉。

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仅仅只有那一样东西。

它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像黑色飓风一样突然袭来,让我猝不及防,无法镇静。它在后来的时光里与我形影相随,挥之不去。

它是我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耳钉,它是我文在心口的那个刺青。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更恰当的名称能够概括,所以只能称之为爱情。

那么其他的邂逅,是不是都只能笼统地称做为艳遇?

而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个近在咫尺之遥,弹着吉他,用一口标准的英语唱着《加州旅馆》的人叫什么名字,我甚至没有预感到他在我的生命中会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我只是觉得这歌声很好听,真希望他一直唱下去,不要停。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停顿了两秒钟之后,人堆里忽然爆发出如云朵般乍起的掌声和口哨声,我原以为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在他的脸上我丝毫没有看到类似于羞涩或腼腆的神情,就像林逸舟一样,好像没有任何场面会让他们手足无措。

真是有那么一类人,天生就是要接受欢呼和膜拜的吧,后来熟稔了之后,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

沉寂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本想起身走,却被他叫住:“那个披地毯的,你你你,别走,过来坐。”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脸上迅速地飞起一片绯红,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时候还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每个人的额头上贴一张扑克牌,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都能看到,根据大家给出的暗示去猜,猜对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哈哈,怎么样,刺|激吧!”我旁边那个胖姑娘衣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真的好怕她还记我挤她的仇,逮着机会要我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惊悚演出。

可是人倒霉起来,总要栽在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手里,胖姑娘没逮到我,坐在我旁边的这个貌似流浪歌手的浑蛋却没有放过我。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之后,最终把目光锁定在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身上:“就你吧,长头发,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看他那个样子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还是不要自寻死路选真心话了,毕竟我这个人嘛,人品还是没得说的,如果选了真心话,我说的话就不会掺一点假。

可是我我我,我死都没想到,他居然说:“你现在去门口站着,大声喊,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时,我的头顶上,一群黑色的乌鸦“嘎嘎”地叫着飞过。

在身后所有人期待的眼神里,在从门口经过的人不明就里的眼神里,我心里的哆啦A梦,超级赛亚人,美少女战士,刘胡兰,江姐,董存瑞,黄继光……所有所有我能够想出来的,可以给我力量的,可以让我身体里的小宇宙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的名字,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的……我的……”我真的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是我程落薰,不能丢长沙姑娘的脸,我闭上眼睛,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喊出了那句冲破云霄的话:“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时,经过的人纷纷停驻,而我的身后爆发出了与之前献给那个贱人的掌声一般热烈的哄笑声!

散场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脸见人的我正打算偷偷摸摸贴着墙角回房间时,又被我的仇人叫住了:“喂,你是哪儿的人啊?”

“关你屁事!”我恶狠狠地回答他。

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我恶劣的态度,还是一脸好脾气地笑:“那你做什么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知不知道“不要脸”三个字怎么写啊!

“做二奶的!”我也自暴自弃了,语不惊人死不休。

“真的啊?”这个白痴似乎真的相信了。

我心中暗自得意,叫你整我,看我还不玩你一回:“是啊,你看不起我们做二奶的啊,我们也是凭自己的本事挣钱,我们二奶也有尊严……”

我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暗红色的小本子冲我晃:“程落薰,你毕业之后的宏伟志愿,就是做二奶啊?”

这个浑蛋,他手里拿着的,可不就是我不翼而飞的学生证!

他接着说:“做二奶的,都像你这么高调吗?”

老天爷一定是觉得失去了林逸舟之后的我还不够惨,才会派这个叫做陆知遥的家伙,在已经身负重伤的我身上,再用力地砍一刀。

后来我总结出了一条经验,怎样确定我遇到的人对我具有杀伤力呢,那就是在首次交锋的时候,他气定神闲,我屁滚尿流。

反之亦然。

同样的夜色中,许至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摁着电视遥控器,从1换到50,又从50换回1,那只叫做萨摩耶的躺在他身边,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噜声。

他机械地重复着换台的举动,脑袋里的思绪始终停留在下午偶遇康婕的那个场景中。

那时康婕和李珊珊正站在路边拦的士,因为正好赶上交班的时间,所以她们等了好久都没有一辆空车肯停下来,正好他路过,就载了她们一程。

也是凑巧,他开车接唐熙去某个饭店吃饭,他们两个人的爸爸最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谈生意嘛,总归是要吃吃喝喝走走过场,几杯酒下肚,有的没的互相吹捧一通,也就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爸爸是真心的喜欢唐熙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这阵子总是叫他带她一起去玩,各种音乐会的票,电影票都是两张一起给他,总说是别人送的,别浪费了。

唐熙倒也是真地值得长辈们另眼相看,无论是去听音乐还是看画展,她总是一副真的被艺术打动了的模样,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还不是装的,在某次画展上偶遇据说是蜚声国内的某知名画家,她还真的井井有条地跟对方聊了好半天。

当时许至君站在一边看着她,犹如看到了一个亲民和善的公主。

是的,很美好,很得体,很优雅,但是总像是隔着什么,无法亲近,也不愿意亲近。

康婕她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盯着他和唐熙看,但李珊珊有口罩遮挡,所以他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挤眉弄眼的康婕。

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们一定是在用眼神揣度他和唐熙的关系。

为了不让这两个八婆去程落薰面前挑拨离间,他率先作出澄清:“咳咳……康婕,珊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唐熙,我爸爸的朋友的女儿。”他已经尽可能地把他们的关系说得够疏远了,继而又向唐熙介绍:“这是康婕,李珊珊,跟我关系很好的朋友。”

这一番介绍之下,亲疏立现,唐熙的脸上也的确闪过那么一丝尴尬的神色,但教养极好的她还是立刻回头对她们很礼貌地笑:“你们好,我叫唐熙。”

康婕还没接话,作为林逸舟曾经最好的异性朋友,一直因为许至君摁掉林逸舟最后那通电话而耿耿于怀的李珊珊隔着口罩,阴阳怪气地说:“许至君啊,看不出动作挺快的嘛,落薰才出去几天啊,这么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气氛顿时冷至冰点。

“美女你误会了。”唐熙的脸上仍然保有笑容。

大家闺秀唐熙用她的温文尔雅,反衬得康婕和李珊珊是那么的小家子气。

车开到离中天国际还有一站路的地方,许至君以“再开过去不好停车”为由适时将车停下,而康婕和李珊珊都心知肚明他是不想接近那里,不想去面对住在那里的那个女人,和她生下的那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下车后康婕跟他说了声谢谢,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下车追了过去叫住她。

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在康婕从疑惑渐渐转变为不耐烦的目光中,他问出了那个问题:“她有没有跟你联系?”

顷刻之间,康婕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哎,许公子啊,美人近在眼前,你怎么还想着程落薰那个傻逼啊,你真是比傻逼还傻逼啊。

但是她还是很厚道地撒了个善意的谎:“没有啊,她连她妈都很少联系。”说完这句,为了强调真实性,这个白痴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可能是艳遇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说完之后,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临睡前我上了一会儿网,刚好碰上下班回家的素然姐在线。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她的QQ头像不再是以前那个粗犷的大胡子布鲁诺,而是换成了浅浅的大头照,小丫头笑得很灿烂,小脸肉乎乎的,看着就想伸手过去掐一下。

我和素然姐一人贴了一张面膜开着视频,艰难地扯动着嘴角语聊,她问我,出去了几天感觉怎么样?

我表示一切都很好,就是忘了带防晒霜,只怕回去的时候要变成印第安人了。

她哈哈大笑,扯得面膜都变了形:“你好讨厌啊,做面膜的时候笑会长皱纹的!”

视频里的她看起来真的是很快乐的样子,其实我觉得比起我刚认识她的那个时候相比,她真的显得有一点儿沧桑了,也许跟生育有一些关系,但我相信浅浅的降生会抚平她生命里的某些缺失,会使得原本豁达的她更加在遇到坚信的时候,更加乐观,坚定,并且宽容。

但是我的缺失呢?

就在我跟素然姐互道了晚安之后,许至君的头像亮了起来。

看到他的头像我第一反应就是要下线,接着我立马反应过来我本来就是隐身状态,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紧接着我又想起,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因为两个人都不爱上线,所以每次说话都要先喊一下“你在吗”。

后来他说,干脆这样吧,我们都对对方隐身可见,别每次跟两个傻逼一样。

可是自从我们分手之后,我就取消了给他的那只小眼睛。

我觉得其实这样对他反而好些,如果看到我在,又不知道跟我说什么,可能他心里会更不舒服吧。

关掉电脑之后我枕着手臂看着那扇小天窗,发了好久的呆。

素然姐以前跟我说,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就是大姑娘了,该认真想想未来了,可是眼下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我在大理的最后几天,康婕打电话来跟我讲“我从酒吧辞职了,妈的,再做下去我要短寿了”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会儿,问她:“你没哭吧?”

“哭你妹啊,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摆地摊去,好多摆地摊的都摆出奔驰了你知道吗!”

她总是这种语气,从她说的话里你听不出悲观也听不出乐观,就是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某些时刻,对于她,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

除了我们短暂决裂的那一次之外,我发现我几乎没看到她哭过,也许她并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都流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康婕当然没有去摆地摊,首先摆地摊的那些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才不会让给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而且听说,曾经有人为了抢夺一尺宽的地方,引发了一场群架,最惨的那个被砍了十几刀。

十几刀啊!康婕默默地想,就算是头大象都经不起这么砍啊!

其次就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要卖什么!

她也真的很严肃地去批货的地方转过几次,看到那些小饰品,小本子,甚至小发卡,蝴蝶结她都想据为己有,她是在无法想象,如果她去摆地摊,客人要买这个,她说“这个不卖”,客人要买那个,她说“这个我自己也喜欢”的场面。

那样……我也会被人砍十几刀的吧?她心有余悸地想。

后来我们闲暇无聊的时候,康婕告诉我,在她待工的那段时间里,她妈妈也基本康复了,不过她那个极品妈妈就算瘫痪了,嘴巴也不会放过她的。

从早到晚康婕都生活在乡下那个拆迁户媳妇的阴影里。

“好好的一份工作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啊,你蛮有骨气的嘛!这个社会骨气值几个钱啊?你看看王阿姨的女儿,肚子都大得跟个西瓜一样了,你还每天躺在家里装死,同样养的是女儿,怎么别人就那么好福气喽!”

“当初王阿姨女儿结婚我还送了一份人情,指望你结婚的时候收回来,现在别人都要收生孩子的红包了,你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了,怎么啦,长大了了不起了是吧,有本事到你爸爸那些野女人面前去起调子啊!”

……

终于,康婕在某个早晨再次被这种市侩的咒骂吵醒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清早就收到她的短信:别的女儿都是她妈的贴心小棉袄,我是捅在我妈心口的一把杀猪刀!

紧接着我打开电脑,发现她在她的QQ签名,新浪微博,校内状态以及豆瓣我说上同步直播了这句话。

我估计再这样下去,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弑母的恶行来。

办事效率极高,人脉极广的康婕在半天之内就搞定了房子的事,她读中专时的某同学的表姐的男朋友正好是做地产中介的,按照她的要求,火速给她提供了一套“只要有床有热水器有冰箱有空调有沙发可以连宽带就可以啦”的房子,凑巧还就就在李珊珊他们住的地方不远。

康婕欣慰地想,我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真的,太牛逼了!

趁着周末,康婕一通电话把李珊珊和宋远CALL起来:“过来帮我搬家啊,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晚到半小时,你们就等着收尸啊!”

本来在家打副本的宋远只好找罗素然借了车来帮忙,康婕守在楼下一看到那辆熟悉的甲壳虫就崩溃了:“你有没有脑子啊,这么小的车平时多装一个人都装不下,你他妈开来帮我搬家?”

戴着墨镜的李珊珊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超有气场超又范儿,远远看着就像时尚杂志里那些欧美街拍的模特,她一记栗暴:“你妹啊,我们现在穷得都要去卖肾了,去哪里帮你找个大车来啊。再说了,你他妈又没家具,就那点破衣服破鞋子,难道要个航空母舰来帮你搬啊?”

伶牙俐齿的康婕被比她更伶牙俐齿的李珊珊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般在这种时候她就分外怀念程落薰被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转移话题:“好吧好吧,我的都是破衣服,你的衣服都好看……诶,你这件外套什么时候买的啊,从没看你穿过啊!”

原本只是一句无心的话,康婕和宋远都没有注意到李珊珊在那个瞬间愣了一下之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没穿过,你没印象了而已。”

其实康婕本来还想说:“我怎么会没印象啊!我上个星期陪别人逛街的时候看到过,今年春装新款,价格抵得上我半年房租了!”

可是她没机会说了。

吊儿郎当的阿龙从院子门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看到康婕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他刚想说点什么,康婕就转过去,拿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往车里搬东西。

康婕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当宋远看到阿龙手臂上那条文身的时候,陡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谁啊?”

“不认识!”康婕没什么好语气。

“不认识?不会吧,我看他好像想跟你打招呼啊。”宋远不死心,接着套话,其实他心里已经着急得恨不得把康婕提起来严刑拷打了。

“说了不认识!”康婕也不耐烦了,她实在没脸告诉自己的朋友:他是我妈的……男朋友?还是更直接一点的说法……姘头?

宋远还想问点什么,康婕把东西一摔:“宋远,你帮不帮忙,不帮我叫搬家公司了!”

看得出康婕是真的很忌讳,宋远只好暂时压下心里满腔的疑问,先帮她搬东西。

从头到尾,李珊珊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她就搬进了那所“家电齐全,窗明几亮”的老房子,这才发现租房子这个事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的事。

床是睡上去翻个身都要嘎吱嘎吱响的,冰箱只及她膝盖高,就算全部塞满也只够储存两天的口粮,空调是挂在墙上当摆设的,一摁遥控器开关就听见头顶上一阵轰鸣,至于沙发……她很想打电话问问那个该死的中介:“他妈的你家的沙发长得跟藤椅一样吗!”

可是她没有勇气,她知道,她给出的钱也不过就只能租到这样的地方,算了吧,就当卧薪尝胆吧,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吧,为了储积力量建设祖国,我暂时苟且偷生吧!

而且,至少,电视还是可以看的,至少,还有芒果台可以看啊!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晚上十点半,当芒果台自制的青春偶像剧刚刚开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陈沉的名字在屏幕上明明灭灭。

半小时之后他提着几盒凉菜,一盒炒饭,还有从他认识她起她就深深迷恋的卤猪脚来敲门了。

他一进门就一通抱怨:“我日,你怎么找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你要躲起来搞传销啊?”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住在摩天轮旁边的公寓里,每天坐在飘窗端着咖啡杯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不符合我的梦想啊!”康婕比他怨气还重。

正大口大口扒着炒饭的陈沉懒得跟她争,一边翻着凉菜一边问,你受不了你妈妈干吗不搬回你爸爸那边住啊?好好的浪费几百块的房租。

康婕啃完一个猪脚辣得嘴都肿起来了:“我不想为难我爸,我搬回去,那个女人肯定会想方设法找我的麻烦,我爸本来就辛苦,我就别去害他了。”

陈沉挑了挑眉:“也对,你跟你那些后妈斗争了这么多年,你爸也真是不容易。对了,你在酒吧做都好好的,收入也比较稳定,干吗突然不做了?当初我劝你别去吧,你又不听,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都会照顾你的,我有十块钱就会分你五块,你又不信我。”

康婕低下了头,很久没有说话。

在康婕的沉默中,电视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海边奔跑着,海浪打湿了他们的脚。

那才是明媚的,朝气蓬勃的青春吧。

可是青春有多种多样的姿态,它可以以千千万万种面目呈现,就像罗列在一个巨大的书架上的书,别人青春的书脊上写着晨光,雨露,花朵,朝气蓬勃,她的书脊上写着孤单,贫穷,困苦和居无定所。

还有失望。

对于亲人的失望,对于情感的失望,她本以为对于她离开酒吧这件事,无论是她妈还是陈沉都会表示支持,没想到他们竟然都觉得有点儿可惜,她甚至很偏激地想,是不是只要能赚钱,你们都不在乎我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是不是哪怕我去贩毒卖淫你们都觉得没问题。

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死了就从她厌倦和厌恶的这一切中解脱了。

也许每个人都想过吧,关于死,可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冷静下来之后继续苟且偷生。

她也不例外。

康婕起身去打开窗户,满屋子食物的香味顿时清淡了许多,在陈沉探究的目光里,她终于道出了原委。

“做得好好的?我他妈差点被人强|奸了。”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整个夜空,潮湿闷热的空气顷刻之间一扫而光,夏夜的雨,轰隆隆的就这么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