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温柔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坐在素然姐家中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炙手可热的相亲节目,我们斜斜地靠着抱枕,因为喝了一点儿酒的缘故,两人脸上都是微醺的红。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是这个动态的第一场雪。

对我而言,时间仿佛已经屎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任凭那些滴滴答答的钟声,将我麻木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肢解。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我心里最深处,还有一些难过。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落薰。”素然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仿佛在为接下来的一番冗长话语做铺垫,我侧过头去看着她,安静地做好聆听的准备。

“看过了大海,很难再回到湖泊中去吧?”

我心里一动,知道她是在暗指陆知遥,于是便笑着回答道:“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大海,所以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湖泊才是真正的归属吧。”

我以为她要劝我放下过去,或者说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励志言语,可是她话锋一转,说出了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题。

“我曾经看过一段纪录片,北极的夏天,一些北极熊因为冰面融化而困在一座岛上,其中一只熊妈妈带着两只小熊在饥荒的夏天苦熬,经常在岛上唯一的一所房屋前打探,里面住着一个研究人员和一位拍摄者。”“过了一阵子之后,只剩下一只小熊了,它妈妈和另一只小熊可能已经饿死了,也可能是被其他饥饿的北极熊吃了,北极熊会同类相残,这点有点儿像人类。”

“那只剩下的小熊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前盯着屋内,房间里有充足的食物,小熊可能已经闻到了鹿肉干的香味,可是这个时候科学家说话了:‘我知道你饿,日子不好过,但是我不能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那样你会失去生存的能力。’”

“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援助,小熊只好离开,等到冬天的时候海面终于结冰了,虽然科学家看起来很冷血,但小熊还是来咬了咬他的鞋子,以示告别,然后奔向它第一次见识的冰原。”

她那双黑色的瞳仁牢牢地盯着我,在这样的注视中,我没办法别开头。

“那段时间康婕她们都跟我说,让我开导你,安慰你,但我什么也没做。有天晚上康婕给我打电话,说你见过一个女生之后坐在大街上发呆,动都不动一下,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人管过你,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开始自己一点一点地站起来,你来医院看我,收拾行李出去旅行,你走得越来越远,脚步也越来越笃定,甚至在康婕的婚礼上看到许至君,你也从容自若,我不知道你在旅途中看到了一些什么遇到了一些什么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是很显然,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落薰,你不再是那只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的小熊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碎裂声,我穿着黑色大衣,耳朵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兔毛耳罩,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正一点一点变得陌生。

那条远远地驰名的堕落街消失了。

那个有着全长沙最好吃的小混沌的店铺消失了。

五一广场也消失了。

……

所有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籍籍无名的日子里。

过去生意最好的酒吧现在不到两点就空出了台子,温莎KTV在同一条解放路上开了分店。

某个清吧,过去一块钱就能算一次的塔罗牌现在涨到了三十。

太平街那家叫798的小酒吧停业了,年轻的老板娘嫁人了。

真小资伪小资共同盼望多年的星巴克终于开业了,第一天的销售额创下了全球销量第一的惊人业绩,清高的文艺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还是更喜欢在小酒馆里听要滚和民谣。

炙手可热的H&M和Zara终于落户在改名叫“乐活城”的百联,依照长沙人民爱凑热闹的风格,哪里一定再也不会出现过去门可罗雀的景象。

劳动路上那一排梧桐被作为城市建设的代价砍掉了。

而那些曾经令我们跌倒的事情,也像被厚重的脂粉掩盖得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这夜的长沙像一座埋葬了我们的青春的巨大坟墓,苍穹之下的零星灯火就像生命陨灭之后的点点磷火。

城市在悄然地变换着模样,而生在这里的我们呢?

我想起十六岁的时候,我蹲在双黄线中间,康婕穿着人字拖从远处跑过来拽我,那个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想,为什么这座城市总是看不到很蓝的天、很白的云呢?

过了这么久,长沙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我想,我们这席尔在以后的日子里,抬头看天空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吧……

以后我们就会活得像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日复一日麻木的生活中,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梦想和爱情之类的,离我们越来越远。

然后,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你走过的路越多,对待这个时间的态度就会越谦逊,那个叫朱天文的女作家曾这样说。

素然姐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你长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那个坐在她面前哭着说“学校要开除我”的小姑娘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过去那些喜怒哀乐,所有的美丽与哀愁,依然顽强地活在心脏里。

虽然很平静,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疑问,为什么发生的事情不能调换顺序?为什么偏要有前因后果?为什么幸福不能在疼痛之前?为什么在我们都还有力量的时候,却都那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得像一只困兽。

康婕和萧航去度蜜月,不能免俗地选择了马尔代夫,她说:‘我也知道人多啊,但还是想去。’

她最喜欢的那部动画片里,马尔代夫是麦兜最想去的地方,它整天念叨着“那里水清沙白,椰林树影”,我知道康婕一直都很向往那里,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叫她玩儿得开心。

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向往那些人迹罕至,甚至一毛不拔的地方吧。

“落薰……”

“嗯?”

“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那个孩子……是陈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会突然再提起这件事,可是看她的表情,我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真的过去了。

“那段日子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理我,一时糊涂就做错了事。”

被她这么一说,想起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决绝和自私,我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摆摆手:“真的没什么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有什么事一直瞒着你。”

她离开后的有天傍晚,我忽然明白了。

是幸福令她宽容,不再介意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她告诉我这件事,是她对我那时的冷漠所给予的宽容和原宥。

领悟了这层深意之后,我便在暮色里模糊地笑了。

姗姗偶尔会找我一起吃饭,她和宋远还是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可是我再去的时候发现他们把放在重新布置了一番。

老气的窗帘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风格的小碎花,墙上贴着很多他们的照片。

她说:“以前我总觉得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弄得多好看,现在想清楚了,即使是临时的居所,也不能乱糟糟的像个狗窝。”

我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切着菜,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羡慕,我没办法很具体地分清楚。

她是对的,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最好的时光。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很满足的样子,除了他。

在去拉萨之前,我曾经在成都的一家书店里翻阅着海子的诗集,扉页上印着两句诗。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是个,王位,太阳。

那时候我站在书架旁,看着那两行字一直发证,征得几乎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那个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爱情会被划分到“受难”里。

它难道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我独自在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很多朝圣者,一步一匍匐,他们全身贴地,磕着长沙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他们有种最虔诚也最坚毅的面孔。

我没有信仰,可是我有过爱情。

知道过去这么久,我闭上眼睛仍能够很清晰地想起那个午后,纸质书籍在指尖的特殊质感,空气中的淡淡馨香,想起所有人的面孔,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源于爱情,爱情使我们更脆弱也更孤独。

我在黑暗中挣扎,但就连你也无法给我救赎。

素然姐曾经跟我玩儿过一个小游戏,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间选择一个,剩下的那个会永远退出我的生命。

当时我选的是林逸舟。

后来我以为命运为我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都不对。

我的生命里,他们一个也没留下。

我一直在为一件事做准备,我等待着在某一天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许至君的时候,平静而坦然地走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哪怕他当时牵着唐熙的手。

谢谢你曾那样爱过我。

谢谢你曾那样珍惜过我。

谢谢你最后让我从那种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来,双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回归到一个平凡的女孩儿,那些凛冽的疼痛不再让我寒冷。

所偶的所以,最终只会折换成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谢谢,但我想当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幸福吧。

就这样做好随时会遇到他的准备,可是我们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对方。

就像被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放弃了一样,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只好松开自己的手,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把整个宇宙都掩盖了,孤独的深海上空,所有星星都黯然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但终究还是来了,清明的时候我买了一束姜花,独自去拜祭林逸舟。

素然姐说得对,我不再是那只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没有人陪伴,我也要有勇气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还是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额头上那道伤痕依稀还能辨认,我以为我会号啕大哭,可是并没有。

我的心跳明显地平静了下来。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很奇怪,我酝酿了这么多时日,积攒了这么多的勇气才来见你,可是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却像干涸的泉眼,我费力地眨一眨,再使劲儿眨一眨,原来真的哭不出来。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什么,那些对曾经的程落薰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像存在于身体里赖以为生的一口真气。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热爱,那时的我很擅长从细碎的事情中捕获乐趣,而后来,我的这项技能好像随着你一次一次的伤害一次一次被耗损,到最后,我就根本不会快乐了——好像,天使就不会快乐一样。

很多人都爱标榜自己多么另类、忧伤、痛苦,可我不想这样,虽然我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做过一些看起来很疯狂的事,当然,谁都不及你,我们谁也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类、忧伤、痛苦,这些与别人毫无二致,我在青春散场之前终于领悟了最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其实我如此平凡。

过去我一直不肯原谅你对我的背叛,我觉得你联合别人一起亵渎了我的爱情。

于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来报复你,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最痛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

旅途中最危险的那段路程里,我曾想过,如果我坐的那辆大巴遭遇到任何不测风云,我该怎么办……当我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从往事的阴霾里走出来后,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嫁人生子,含饴弄孙,直到年老的时候,佝偻着身子,也许我还会想起在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的少年。

那么这几十年,我要好好儿地生活下去,而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那么,林逸舟,到时候见吧。

在我转过身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边没有唐熙,可是这声“谢谢”却突然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中的教学楼里,他当时的女朋友是我同学,他送她去学校,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然后就是我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他站在那些陌生人中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仪态尽失的女孩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劫。

后来曾在岳麓山的缆车上偶遇过,再在学校公寓门口正式认识。

他曾说过,非要问我喜欢你什么,大概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说过,我爱你,就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仍然是他说的,程落薰,你真可怜。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与你有关,但你却不会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说完“你真可怜”之后,他转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对康婕说“要幸福啊”的时候,他也在对唐熙说“我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

因为目睹了我跟陆知遥的那个拥抱,所以他没有办法再违逆自己的心。

他知道这样做对唐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无聊是情感还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经这样子了,反正不会比当时的情况更糟了。

他对着唐熙,平静地说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你用你的善良和温柔缔造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可是原谅我更向往城外的世界。

对于这个结果,唐熙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从我回来的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准备,承接他这个失信的诺言。

然而最后他还是要请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参加康婕的婚礼,我知道这很难为你……”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出于爱或者怜悯或者单纯只是想让他更愧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一直表现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订婚在即,直到听到司仪宣读结婚誓词时,她的眼泪才热热地流下来。

她用余光打量着许至君:人人都说他重情义,为什么偏偏对我,他这么狠得下心。

从康婕的婚礼上出来,在秋日的阳光中,街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她的笑容凄楚得就像丧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许至君,你辜负我太多次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恼地笑了笑,这一笔笔烂账,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愿同你一起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我们最最相爱时那样。

你还能遇到一个人,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吗?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骏马,无数黑暗过去后,才姗姗来迟。

你还可以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生命中那件叫做|爱情的东西吗?

在青春的尽头,我们每个人都是拾荒者。

我们的一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爱的,我们活着,我们相爱,就不能惧怕爱所带来的伤害,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那些伤口都是爱的痕迹。

那些兵荒马乱的过去都已成过往,从此以后,一切太平。

穿堂风轻声呼啸着,春天特有的湿气拂过我们的脸颊,光线字他头上一路倾泻,周遭静谧无声。

此刻,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沉默得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