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中行说之怒

起伏的层林和草原,用金黄、碧绿、灰白、艳红交叠的四种颜色包绕着蓝琉璃般的和硕柴达木湖,一直绵延向天际。

五色斑斓的深秋,是龙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案上放着月氏王头颅涂漆做成的酒器,老上单于醉醺醺地往王帐的地下看去,在一代霸主、父王冒顿单于身故后,老上单于接着征服了整个西域,西到乌孙,东接朝鲜,北含丁零的偌大沙漠戈壁,全都屈膝在匈奴人的马前。

除了南方隔着长城对峙的大汉,他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几年,老上单于在龙城的岁月,每一天都充斥着醇酒烤肉的芬芳、歌舞骑射的喧嚣。

来自长安城的送亲使臣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肤汉子,穿着绛红色长袍和深褐色软甲,却没有胡须和喉结,显然是宫里的宦官头目。

那使臣五体投地、大礼参拜,礼节颇为恭谨。

老上单于望着这个在他面前屈膝跪拜的汉臣,心里觉得惊讶,自父王冒顿单于白登城围困汉高祖刘邦、结了城下之盟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汉匈和亲,大汉送亲使者无不趾高气扬、骄傲怠慢,一副天朝上邦的派头,当然,长城之内的那个帝国,有着六千万人口、几百座城池、数百万甲士,并非沙漠上的西域小国可比,所以尽管两家和亲多年,但大汉皇帝的书信、汉使的态度还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给本王带来了多少粮食和嫁妆?”老上单于心急地问道。

遭过雹灾和旱灾后,今年的漠北牛羊损失惨重,所以他只得打发人再次去长安城求亲,新娘是不值得关心的,即将成为他阏氏的女子,无非是个冒名顶替的宗室公主,婚事只是个幌子,丰厚的嫁妆、每年来往不断的使者和皇室赏赐,才是他垂涎的东西。

“回禀大单于,臣叫中行说,是未央宫的黄门令,皇上赐给泰城公主十万石粮食、三万匹绸缎,还有一百车的美酒糕点、衣物器具做嫁妆。”中行说站起身来回答。

“好,不错,你们大汉的皇帝一向出手大方,来人,把车上的美酒糕点拿来,今晚,我要在龙城祭天坛下设宴待客,让所有的匈奴王公都来朝见他们的新阏氏。”老上单于眯起了眼睛。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对中原的饮食衣物着迷,那些轻柔如无物、闪闪发亮的丝绸衣料,远比毛皮衣服舒适,而那些精致的肉粽、米糕、饴糖、点心,亦非膻气的肉干、奶酪可比,更不用提那些浓烈馥郁、醇厚醉人的甘酒,相形之下,马奶酒是多么淡薄无味……

“回禀大单于,大汉皇帝赐给的嫁妆,除了十万石粮食外,其他都被臣扔了。”中行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你说什么?”老上单于怒喝一声,“你再说一遍!你敢把大汉公主陪嫁的嫁妆全扔了?”

“是,臣已经在柴达木湖边撕碎了车上所有丝绸衣服,碾碎了贵重的酒器首饰,把成百上千包的精致点心扔进湖里喂鱼了。”中行说毫无惧色地道。

老上单于气恼已极,反倒乐了,冷笑道:“你这个阉人竖臣,莫非发疯了?是想到本王的帐里找死吗?那本王就成全你,等会儿命人把你剁成块,也扔到柴达木湖底去喂鱼。”

“臣没有发疯,臣是第三个出使匈奴和亲的汉使,可臣与那些不安好心的汉使不同,臣是抱着强盛匈奴的决心来的,这辈子不打算再重返长安城。”

“你不想重返长安城,就毁了公主的嫁妆,断掉自己的后路,可那样本王还会待见你吗?来人,将这个疯子拉出帐外,一刀砍了,把他的头装在盒子里,当作回礼,送到长安交给大汉皇帝。”老上单于不耐烦地吩咐道。

“大单于,请容臣分说,臣今天虽然将大汉皇帝赏赐的丝绸衣服和美食器玩毁了,却是出自一片忠心。臣孑然一身,别无牵挂,愿从此归顺大单于,留居龙城,强盛匈奴帝国,让长城以南的那个腐朽朝廷,在大单于的弓箭和马蹄下颤抖屈服,让大单于兵锋直指长安城,击败外强中干的大汉。到那个时候,别说丝绸衣服和美酒糕点,整座江山,都会属于大单于。”中行说仍然从容不迫地解释着,虽然是个宦官,但他因罪净身入宫前,也曾学习读书和骑马,见识不浅,所以才能一路升为宫中的黄门令,“大单于,匈奴只有几百万人口,还抵不上大汉一个郡的百姓数目,但自高祖刘邦以来,大汉畏匈奴如虎,就是因为匈奴人的衣食与汉人不同,既不必仰仗汉人供给,又朴实耐用。倘若大单于迷恋上汉人的衣物食品,就会依赖于他们,归属于他们,屈服于他们。况且,汉人送来的丝绸绫锦,虽然轻软华丽,但穿上这些缯絮衣裤骑马奔驰,很快就会被草棘扯破,哪及得上旃衣皮袄之固?汉人送来的精美点心,制作费时费力,不如乳酪干肉方便耐饥,放不了多久就会腐败。大单于,一旦匈奴人上下都习惯于享用汉人的衣食,亡国之期不远矣!望大单于不迷恋这些奇装异服、美食甘酒、淫技巧术,以兴盛匈奴、吞并中原为念,臣愿终生致力辅佐大单于!”

老上单于的醉眼一亮,但脸上转即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道:“中行说,本王听说汉人专爱夸海口、说大话,你一介小小宦官,有何本事能辅佐本王建立强盛的匈奴帝国?”

中行说从怀中取出一张卷成一轴的绢帛,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道:“大单于,这是大汉的《山河地形图》,图上州县关隘道路,无一不细细描出,臣临行前,特地从皇上身边偷出这张地图,就是为了帮大单于认清楚大汉的每一处关隘、每一条道路。”

老上单于挥了挥手,他的侍卫接过这张地形图,在他面前展开,老上单于久经行伍,一看便知道这张图是机密之物,点了点头道:“好,难得你有归降之心,对本王如此忠心。可是本王问你,你身为汉使,为何如此仇恨大汉?”

中行说微微低头,双泪交流,叹道:“臣本是边将出身,立功无数,偶然战败一次,便被夺爵削职,下了大狱,险些九族被灭,为求出仕,无奈净身入宫,辛勤侍候皇室十几年,才熬成宫里头的黄门令。这次送公主出塞和亲,皇上非要让我当使臣,可臣的老母病重垂危,家中无人侍候汤药,臣不忍心弃母远行,恳请皇上另换他人,皇上却不顾母子天性,威逼臣离开长安,就在出使龙城的路上,臣收到家书,说臣的老母无人照料、病重身亡,死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臣本来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有一个老母,却不能养老送终,想要报效国家,皇上却又如此狠心无情,臣在他们眼中,何尝算是个人?大单于,臣此生别无他志,唯愿以毕生心血辅佐大单于,教化匈奴,进击中原,攻城夺地,让大汉皇帝从此寝食难安!”

老上单于还有些犹豫,道:“可自高祖皇帝以来,大汉待匈奴甚有恩义,年年赏赐,和亲多次,前后已嫁了三个公主来龙城当父王和本王的阏氏,本王的王子们,多是公主所生,都称大汉为舅舅家,难道本王说翻脸就翻脸,挥兵去抢舅舅家的城池财富?”

中行说冷笑道:“汉人最是无情无义,大单于,他们倘若不是敬畏匈奴的兵力,早就发兵过来,横扫漠北,将匈奴人逐出祁连山了。大单于,匈奴虽然兵盛,可大汉也今非昔比,大汉开国三十年来,励精图治,府库盈积,兵马强壮,早不是当年白登城受困的汉军了,倘若大单于不早为之备,迟早有一天会败给汉军。”

“那……那本王该如何是好?”老上单于早收拾了骄色,庄容问道。

“臣会教导匈奴的王公大臣分条记事、认识文字,学习更高明的战术和战法,每至秋熟,我们就向大汉勒索贵重的贡礼,如果他们不及时送来,我们就带领骑兵到边关六郡骑马踩踏、蹂躏稼穑。大单于,只要给臣几年时间训练军马,臣就会让匈奴人的军队越过长城,直击关中,一直攻打到长安城下,让大汉皇帝向大单于俯首称臣。”

“好!中行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匈奴人的左校王,辅本王劫掠大汉、强盛我漠北之邦。”老上单于兴奋地回答道。

在今日遇到中行说归降之前,他还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野心,可大汉有那么多富庶的城邦,一想起来,就令老上单于羡慕贪恋。

“谢大单于隆恩!臣请从今日起,大单于不再称大汉为舅舅家,回信的木札用比大汉更高的规格,以示君臣尊卑,抬头写上‘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倨骜其辞,以示藐视。”

“本王一切听你做主。”

中行说跪拜受职,掀帘走出王帐,抬眼眺望着。

龙城虽然偏远狭小,可秋色比长安城绚丽得多,既然四十年来无论怎么小心努力,刘家皇帝都不曾把区区一个中行说放在眼里,让他无处尽忠尽孝。那么刘恒,你就怪不得我执意报复了,我要让你这辈子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公元前166年,汉文帝十四年冬天,在中行说兢兢业业辅佐八年之后,扰边不断的老上单于,索性挥兵十四万,直抵彭阳,远哨铁骑直逼长安,先锋人马焚烧了汉文帝刘恒巡视所用的回中宫。

匈奴的马蹄声,已经响遍了关中,逼近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