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与君初相识 第七章 开尾

“鲛人开尾,需心甘情愿,再辅以药物。你用情意让鲛人说话,我也可以用他对你的情意,让他割开尾巴。”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

而今,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

是纪云禾帮她实现的。虽然在这个比赛的开始,纪云禾决定要这样做,并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让鲛人开口说话。

但……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纪云禾走进厉风堂,在青羽鸾鸟作乱之后,厉风堂塌了一半,尚未来得及修缮,天光自破败的一边照了进来,却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处。

林沧澜坐在阴影之中,因为有了日光的对比,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阴鸷,脸上遍布的皱纹也似山间沟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后,比林沧澜的影子还要隐蔽。林昊青立于大殿右侧,他倒是站在了日光里,恍然一瞥,他长身玉立,面容沉静,仿佛还是纪云禾当年初识的那个温柔大哥哥。

其他驭妖师分散在两旁站着。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终于,在林沧澜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脚步:“谷主万福。”她跪地行礼,似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林沧澜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又挤压得更深了一些:“起来吧。你现在可是驭妖谷的功臣。”

“谢谷主。”纪云禾起身,依旧站在主殿正中。

林沧澜继续说着:“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带走雪三月,致谷中多名驭妖师受伤、死亡,或失踪……喀喀”他咳了两声,似无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国师追捕雪三月与青羽鸾鸟。”

纪云禾闻言,无任何表情,心里却为雪三月松了一口气。

还在通缉,就代表没有抓住。

好歹,这短暂时间里,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这一场混乱,哪怕能换一人自由,也还算有点价值。

“朝廷本欲降罪于我驭妖谷,不过,好在你……”林沧澜指了指纪云禾,“你达成了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顺德公主甚为开心,向今上求情,今上开恩,未责怪我等。云禾,你立了大功。”

驭妖谷无能,放跑青羽鸾鸟是国事,顺德公主要鲛人说话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国事……纪云禾心头冷笑,只道这小皇帝真是无能得被人握在手里拿捏。

这个皇帝的同胞姐姐,权势已然遮天。

虽然心里想着这些,但纪云禾面上一分也未显露,只垂头道:“云禾侥幸。”

“谷主。”旁边一驭妖师走出,对着林沧澜行了个礼,道,“护法令那顽固鲛人口吐人言,实乃驭妖谷之幸,但属下有几点疑惑不明,还想请护法解答。”

纪云禾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驭妖师,心下明了——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发难呢。

纪云禾回过头来,继续垂头观心,不做任何表态。

林昊青的发难,林沧澜岂会不知。林沧澜不允,便没有人可以为难她。而林沧澜允了,便是林沧澜在向她发难。

在这个大殿之中,她要应付的不是别人,只有林沧澜而已。

林沧澜盯了那驭妖师片刻,咳嗽了两声:“问吧。”

纪云禾微微吸了一口气,这个老狐狸,果然就是见不得人安生。

“是。属下想知,我等与青羽鸾鸟大战之时,未见护法踪影,护法能力高强,却未与我等共抗强敌,请问护法当时在何处行何事?这是第一点疑惑。”

“其次,这鲛人冥顽不灵,诸位皆有所知。护法与鲛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经历了何事?为何最后又会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此为第二点疑惑。第三,护法与鲛人出现之后,护法昏迷之际,鲛人拼死守护护法……”

拼死守护……

长意这条傻鱼,有这么拼吗……

纪云禾心绪微动,却只能忍住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表露。继续听那驭妖师道:

“被擒之后,鲛人也道出一句话,此言便只关心护法安危,属下想知,护法与这鲛人,而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驭妖师停了下来,纪云禾转头,望向驭妖师:“问完了?”

纪云禾眸光冰冷,看得发问之人胆战。

他强作镇定道:“还请护法解答。”

“这些疑惑,不过是在质疑我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

纪云禾环视众人一眼:“与青羽鸾鸟一战,我未参与,是因为猫妖离殊破开十方阵之后,我观地面裂缝,直向鲛人囚牢而去。忧心鲛人逃脱,便前去一观。与青羽鸾鸟一战对我驭妖谷来说极为重要,保证鲛人不逃走,难道不重要吗?诸位皆舍身与青羽鸾鸟一斗,是为护驭妖谷声誉,保住鲛人,亦是我驭妖谷的任务。”

“而今看来,要留下青羽鸾鸟,即便多我一个,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鲛人,只我一个,便可以了。”

纪云禾说话沉稳有力,不徐不疾,道完这一通,驭妖师们面面相觑,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她。

“我寻到鲛人之时,鲛人牢笼陷落,嵌于裂缝山石之间,我正思索该如何处置他时,十方阵再次启动。诸位应当尚有印象。”

众人纷纷点头。

“我与鲛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启动的十方阵,拉了进去。”

殿中一时哗然。

发难的驭妖师大声质疑:“十方阵已被破,谷主用阵法残余之力对付青羽鸾鸟,你如何会被十方阵拉进去?”

“我何必骗你。十方阵阵眼有十个,一个或许便在鲛人那牢笼地底之下,另一个便在厉风堂后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鲛人才会忽然从池塘出现。你若不信,那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带着这么一个浑身闪光的鲛人,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这……”

“再有,鲛人护我,关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实,纪云禾这趟来,倒是巴不得有人向她发难,不然她还找不到机会替自己“邀功”呢。

纪云禾盯着那驭妖师,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时候,多次提到过,驭妖,并非粗鲁的殴打,才能使其屈服。驭妖,便是观其心,辨其心,从而令其心顺,顺则服。诸位别忘了,顺德公主除了要他说话,要他长腿,还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纪云禾轻蔑地看着殿中的驭妖师们,当需要用专业技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便都同哑了一般,不开口了。

纪云禾接着发问:“这鲛人冥顽不灵的脾性,在座诸位难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顺德公主何至于将他送到我驭妖谷来?我使一些软手段,令他以另一种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为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戏,倒也成罪过了?”

这一席话问完,全场当即鸦雀无声。

她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谁也没办法质疑什么。

只是她这话里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沧澜的书房里拿了药。

但先前卿舒也替林沧澜说了,都是些温补的药,谷主断不会因为这些而降罪于她。卿舒也说了,谷主不想让她死,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

所以,纪云禾当着林沧澜的面光明正大地说谎,林沧澜也不会戳穿她。

他为难她,只是想让他生性温厚的儿子看看,这个奸狡的纪云禾是如何安然渡过这些难关的。他是想告诉他的儿子,这些手段,太简单了。

他只是借纪云禾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诉他,要害一个人,不能这么简单地去布局。

这个老狐狸一直都是这样,用她来当教材。

纪云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见林昊青面色沉凝,双手在身边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事到如今,纪云禾也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触了,这么多年,不管她再怎么不想,她都做惯了那个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沧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她,今天,纪云禾也要利用这个“众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阵中,属下便在思索,离开十方阵后,如何将此鲛人驯服得更加温驯,满足顺德公主的愿望。”

“哦?”林沧澜盯着纪云禾,“你思索出了什么?”

“属下认为,此鲛人性情冥顽,需以怀柔之计,方有所得,而今我已取得了鲛人的些许信任,还望谷主特许,之后,在我与鲛人相处之时,有权令他人离开或停止惩罚鲛人的行为。”

纪云禾望着林沧澜,面上神色冰冷,仿佛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将那鲛人驯服,要夺得这谷主之位。

提出这个要求,林沧澜对她心思的猜测或许会有很多种,他会觉得,这个纪云禾,当真想借这个比赛来赢谷主之位了。他也会想,这个纪云禾背后又盘算着,借用这个比试图谋些什么。

但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纪云禾,只是单纯地不想让鲛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让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样了。

她只是打心眼里认为,长意这样的鲛人,应该得到上天最温柔的对待。

而这样单纯的想法,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林沧澜的脑海中的。

林沧澜与纪云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相触,很快,他便做了决定,因为老狐狸永远觉得自己会算计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两声,说:“当然了,虽说你与昊青之间有比试,但我驭妖谷的本心,还是要为皇家行事,谁能达成顺德公主的愿望,谁有达成这个愿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纪云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林沧澜必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朝廷把控驭妖谷,不可能只凭远在天边的大国师的威风,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沧澜行事,也不能无所顾忌。

纪云禾今日在这大殿上说的话,也不单单是说给在座的人听的。

还有另一只手,另一双眼睛,看着她,以及整个驭妖谷。

不过眼下,纪云禾是真的感到开心,此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拦下那些对长意的无尽折磨。

而至于他人怎么看待她的笑,她却不想管了。

“不过,”林沧澜再次开口,“云禾初醒,还是将养比较重要,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坏自己。”

纪云禾拿不准林沧澜这话的意图,最后抱拳应是。

林沧澜便挥挥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驭妖师们行罢礼,各自散去,纪云禾与林昊青走在众人后面,两人并没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纪云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赢了。”

纪云禾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地目送他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纪云禾才迈步离开大殿。

残破的大殿外,日光倾洒,纪云禾仰头,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继续迈步向前走。

她喜欢晒太阳,因为这是她在驭妖谷中,在诡谲的算计里,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时候。

入了夜,纪云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长意。可她出了院子,却发现门外守着两名驭妖师。

他们将她拦下:“护法,谷主让护法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还望护法别辜负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里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纪云禾挥开一人的手,迈步便要往前走,两人却又进了一步,将她拦住。

“护法,谷主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休息就行了。”

纪云禾这才眉眼一转,瞥了两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沧澜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记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这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软禁起来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该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测。”

嘴倒是紧。

纪云禾点点头:“好。”她一转身,回了院子,也不关门,就将院门大开着,径直往屋内走去,去了里屋,也没关门,在里面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门口两人相视一眼,神色有几分不解,但也没有多言。

过了片刻,纪云禾抱了一个茶台和一堆茶具出来。她半分也没有被软禁的气恼,将茶台往院内石桌上一放,转头招呼院子门口的两人:“屋内坐着闷,你们站着也累,过来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说着,掐了个法诀,点了根线香,香气袅袅而升,散在风中,隐隐传入了两人的鼻中。

两人又是不解地对视一眼,随即摇头:“护法好意心领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便好,不让他人扰了护法清净。”

“也行。”纪云禾没有丝毫强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边火炉烧滚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闲适。

两人见纪云禾如此,真以为这护法与大家说的一样,是个随意的性子,他们站在门外不再言语。

月色朦胧,驭妖谷的夜静得连虫鸣之声都很少。

纪云禾静静地赏月观星,整个院中,只有杯盏相碰的声音,到线香燃尽,烟雾消散,纪云禾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她再次走到门外,这次,再没有人伸手拦住她。

纪云禾出了院子,转头看了眼门口靠墙站着的两人,两人已经闭上了双眼,睡得深沉,一人还打起了呼噜。

“请你们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着了吧。”纪云禾说着,又伸了个懒腰,“睡半个时辰也好,你们都累了。我待会儿就回来啊。”

她摆摆手,照旧没有关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她穿过驭妖谷内的花海。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战役之中,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大地龟裂,残花遍地,没有了之前馥郁的花香,但也没有人会在深夜路过这个地方。

纪云禾有些叹息,这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静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炼制,便与迷|魂|药没什么两样。

只可惜了之前她并未炼制太多线香,而今这花海残败,要等它们再长成那么茂盛的模样,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了,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为了去看看长意,她倒舍不得点了。

纪云禾未在这片荒地停留太久,径直向新关押长意的囚牢走去。

一路上,纪云禾一个驭妖师都没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没了用武之地,一开始她走得轻松,越走却越觉得奇怪,鲛人对驭妖谷来说那么重要,上次已经逃脱了一回,林沧澜怎么可能不让人看着他?

快到关押鲛人的地方,纪云禾心中的疑惑已经变成了几分慌张,结合林沧澜软禁她的举动,纪云禾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然则这个猜测她不愿意相信,所以她心里竟拼尽全力地在否认。

到了地牢外,依旧没有一名驭妖师,纪云禾腿脚有些颤抖地快步跑进地牢。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来回跳动,纪云禾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地牢中回响,她终于走到了地牢之中,牢中里里外外贴着禁制的黄符,这么多黄符,足以将妖怪的妖力全部压制。

潮湿的地牢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是拿着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钉在墙上,血流满地的长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凛冽,黏稠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流在地上。

长意双手与脖子被玄铁固定在了墙上,他身体皮肤惨白,一头银发垂下,将他整张脸遮住,而那条属于他的巨大尾巴……已经不见了。

他的尾巴被分开,在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人腿的形状。

纪云禾站在牢笼外,只觉自己身体中所有温热的血一瞬间消失了,寒意撞进她的胃里,直至贯穿脊柱,那战栗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上,随即冻僵了她整个大脑。

纪云禾脸上血色霎时间退去。

“长意。”她颤抖着唇角,艰难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被钉在墙上的鲛人,宛如死了一般,脑袋无力地垂着。之前,这个鲛人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折磨,始终保持着自己神志的清醒,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纪云禾的声音虽没有唤醒长意,却唤得长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头。

他似乎并不奇怪纪云禾会来这里。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黏稠的鲜血被甩出来几滴,有的落到纪云禾脚下,有的则甩到了她的衣摆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布料的缝隙吸了进去,在她衣摆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来了也没用。”林昊青冷漠地将刀收入鞘中,“鲛人的尾巴是我割开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地说着。

他不关心纪云禾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自己对鲛人做了什么,他只在乎,顺德公主的第二个愿望,是他达成的。

“第一局,算你赢了。”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厉风堂前说的话,忽然闪进纪云禾脑中。

原来,“算你赢了”的“算”,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特意说这一句话,是对顺德公主的第二个愿望志在必得。

林沧澜软禁她,林昊青给鲛人开尾……原来,他们父子二人搭档演了一出这般好的戏。

一时间,这些思绪尽数涌入纪云禾脑海之中,方才瞬间离开周身的温热血液像是霎时间都涌回来了一样,所有的热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脑之中!

在纪云禾浑身僵冷之际,林昊青倏尔一勾唇角,冷冷一笑。

他看好戏一般看着纪云禾:“鲛人开尾,需心甘情愿,再辅以药物。你用情意让鲛人说话,我也可以用他对你的情意,让他割开尾巴。”

林昊青此言在纪云禾耳中炸响,她看着墙上的鲛人,但见他分开的尾巴渐渐变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鱼鳞尽数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莲花鱼尾渐渐变短,化为五趾。

纪云禾手掌垂于身侧,五指却慢慢握紧成拳。

林昊青盯着纪云禾,宛如从前时光,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他唤了声她的名字:“云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阴鸷,竟与那大殿之上的老狐狸如出一辙……

“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闻听此言,纪云禾牙关紧咬,额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丝怒现,再也无法压抑这所有的情绪,纪云禾一脚踢开牢笼的大门,两步便迈了进去。

林昊青转头,只见纪云禾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还未来得及多说一个字,纪云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脸上。

皮肉相接的声音是如此沉闷,林昊青毫无防备,径直被纪云禾一拳击倒在地,他张嘴一吐,混着口水与血,竟吐出了两颗牙来。

林昊青还未来得及站起身,纪云禾如猛兽捕食一般,冲上前来,抓住林昊青的衣领,不由分说,两拳、三拳,数不清的拳头不停地落在林昊青脸上。

剧痛与眩晕让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纪云禾根本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他活活打死一样,疯狂的拳头一直落在他脸上。

终于,林昊青拼尽全力一抬手,堪堪将纪云禾被血糊住的拳头挡住。

鲜血滴答,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纪云禾自己拳头上的血。

“纪云禾。”林昊青一只眼已经被打得充了血,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妖怪,“你疯了。”

从他的眼中看出去,整个牢笼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领的纪云禾,在这片血色当中却出奇地清晰。

她目光中情绪太多,有痛恨,有愤怒,还有那么多的悲伤。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声音万分嘶哑,若不是在这极度安静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几乎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视纪云禾,毫无半分躲避,他像一个不知肉体疼痛的木头人,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而眼神却是毫无神光,宛如没有灵魂一般麻木,他反问纪云禾,声音也是被沙磨过般喑哑。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这样的吗?”

林昊青的话,让纪云禾的拳头再也无法落在他脸上。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纪云禾再清楚不过。

便在纪云禾失神之际,林昊青一把将纪云禾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红的眼睛往墙上一瞥,随即笑出了声来。

“护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地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纪云禾,“鲛人开尾完成了。你要想与他相处,便与他相处就是。”

林昊青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并未计较纪云禾打了他的事,自顾自开门离去。

对他来说,第二局赢了就行了。别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赢过纪云禾,赢过这个从小到大,似乎样样都比他强一些的驭妖谷护法。

赢了她,就足以让他开心了。

纪云禾的愤怒,在他看来就是输后的不甘,她越愤怒,他便越是开心。

林昊青带着笑意离开了地牢,而纪云禾看着墙上的长意,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鲛人开尾已经完成了。

他赤身裸体地被挂在墙上,他拥有了普通人类男性的双腿,有了他们所有的特征,唯独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再也不会长回来了。

纪云禾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狠狠一拳捶在身边的地牢栏杆上。

牢笼震动,顶上一张黄符缓缓飘下。

而在黄符飘落的这一瞬间,墙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极为轻细的声音,但在寂静的牢笼中却是那么清晰。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长意身前。

银色长发末端颤动,长意醒转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还是那般澄澈而纯净的蓝色。

“长意。”纪云禾唤他。

她没有把他从墙上放下来,刚开尾的鲛人,脚落地,应该会像针扎一样地疼痛吧。她只是仰头望着被钉在墙上的长意,静静地看着他。

长意目光与她相接,看了纪云禾许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一般。他张了张嘴,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纪云禾心中一抽,要鲛人开尾,最重要的条件就是鲛人心甘情愿。如果鲛人不愿意,即便给他喂再多的药,将他的尾巴都剁碎,也不会开尾成功。

纪云禾猜都能猜到他们是怎么让长意开尾的。

“他们肯定骗你了。”纪云禾拳头紧握,唇角微微颤着,“抱歉。”

长意垂头看了纪云禾许久:“你没事……就好。”他声音太小,几乎听不见,纪云禾是看着他嘴唇的形状,猜出来的。

而这句话,却让纪云禾宛如心窝被踹了一脚般难受。

她几次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都闭上了。

面对这样的长意,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决定做的事,这件事的后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长意,我如何值得你……这般对待。”

长意没有说话,大概也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开尾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损耗。

纪云禾便不问了,她就站在长意面前,手中掐诀,指尖涌出水流,她指尖轻轻一动,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将长意苍白的身体浸润,也清洗了这一地浓稠的鲜血。

水声滴答,纪云禾垂头看着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要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她倏尔开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这样。”她说,“我最初见他的时候,他性格很温和,对我很好,把我当妹妹看,我也把他当哥哥。那时他养着一条小狗,林沧澜给他的,他给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为小狗最喜欢在花海里咬那些花,闹得漫天都是花与叶。”

纪云禾说着,似乎想到了那场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宠爱花花,后来,没过多久,林沧澜让他把狗杀了。他没干,挨了好一顿打,也没干。然后林沧澜就威胁他说,他不把狗杀了,那就把我杀了,如果他不杀我,那林沧澜就自己动手杀了我。”

纪云禾神色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号啕大哭着把花花掐死了。”

纪云禾挥挥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个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但那条狗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咬他一口……他难过得大病一场,林沧澜就在他病着时,把花花炖了,喂他一口口吃了。他一边吃一边吐,一边还要听着林沧澜的呵斥,骂他窝囊无用,嫌他妇人之仁。”

“林沧澜说,驭妖谷未来的谷主,必须要心狠手辣。不仅要吃自己养的狗,还要会吃自己养的人。”

长意看着纪云禾,虽然做不了任何反应,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在她身上,没有挪开。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问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毕竟他为了我,把那么喜欢的小狗杀掉了。但林昊青说没有,他说我没有错。他说,这件事情里,还能让他找到一点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纪云禾抬头,与长意的目光相接:“长意,那时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后来……”

再后来,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来越好,我们一起做功课,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说我聪明,林沧澜也不吝啬夸奖我,他还将我收作了义女,在所有人眼里,我们的关系都好极了。”

“可是我也只是训练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样,花花是注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个注定要被吃掉的人。”

纪云禾眸光渐冷:“林沧澜让我和林昊青去驭妖谷中一处洞穴试炼,洞穴里有一个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沧澜让我把林昊青推进去。”

纪云禾说得很简略,但背后还有林沧澜喂她秘药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后,林沧澜就给纪云禾喂了秘药。从那时候起,她每个月都要等林沧澜赐她解药,这样才能缓和她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疼痛。

她变成了林沧澜的提线木偶。

林沧澜让她把林昊青推进蛇窟,她没有答应,她生不如死地熬了一个月,林沧澜和她说,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件事。

所以纪云禾点头了。

她答应了。

很快,林沧澜便安排她与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边的时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后就一条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之中,他护在我身前,忍住惧怕说:‘没关系,我保护你,你快跑。’”

纪云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没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怕蛇,我堵住路没动,是因为我还在犹豫。”纪云禾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还在想,干脆自己跳进去算了,这样就一切都解脱了。但是没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击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边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纪云禾当时没有动手,是林沧澜派来监视他们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击中了她的手肘,让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时,以她和林昊青的灵力,根本无法察觉到卿舒的存在。

“我当时转头,看见了林沧澜的妖仆,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一回头,又看见掉进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犹记,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林沧澜想要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子,林昊青一天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模样,那这样的事情就一日不会断。所以,当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时候,我做出了选择。”

“我站在蛇窟边,一脚踢开了他伸出来向我求救的手。”纪云禾眼睛微微红了起来,“我和他说,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注定拥有驭妖谷谷主之位,我说,你这么懦弱的模样,根本不配。我还说,我这段时间,真是恶心死你了。你就死在这里吧。”

再说起这段旧事,纪云禾仿佛还是心绪难平,她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喑哑了许多。

“后来,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个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来之后,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当初的温和少年。”

纪云禾不再说话,地牢之中便只余滴答水声,像是敲在人心弦上一般,让人心尖一直微微颤动,难消难平。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当年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在那之后,林昊青再也没有被林沧澜逼着去受罪了。但是啊,长意……”纪云禾此时仰头看他。

他被钉在墙上,血水被洗去,皮肤上干枯如死屑的鱼鳞也被冲走,但那皮肤,还是不见人色的苍白。

“我当年的选择,却害了今天的你。”纪云禾牙关咬紧,“我错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地牢里安静了许久,终于,纪云禾听到了一句沙哑而轻柔的安抚。

“不怪你。”

鲛人的声音,宛如一把柔软的刷子,在她心尖扫了扫,扫走了这遍地狼藉,也抚平了那些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