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舒曼遇见付希安的那年,她大三。

那天是周末,侦查系筹办了一个犯罪心理学的讲座,本来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宿舍里的其他三人都回了家,唯一的电风扇刚巧坏了,她一个人待着无聊又闷热,想了想,随便捡了本书抱着去蹭空调。

才六月末,天气已经热得不像话,舒曼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像个地瓜正在被煎烤,到礼堂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

她猫着腰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翻开手里的书才发现竟然是本少女漫画,应该是误拿了沈蓉的珍藏。

座位正好对着空调口,清凉的风吹过来,舒曼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舒爽起来,她瞄了眼讲台上的男人,很年轻,戴了副眼镜,很斯文的扮相。

原本她就只是来纳凉的,对讲座没什么兴趣,干脆低着头看手里的漫画,突然前排几个女生开始很小声地八卦起来。

“听说他是个‘海龟’?”

“嗯,传闻说是斯坦福毕业的,很高价,一般人请不动他,这次我们系领导也真是蛮拼的。”

“哎,等会儿要是布置写听后感,我只记得他的脸怎么办?”

“多半有女朋友或者结婚了吧?”

“我目测了下,没戴婚戒。”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发出感叹:“这都能看清?你瞳孔自带望远镜啊?”

舒曼听闻也好奇地抬头看了下,从讲台到这里少说也有六七十米吧?她也很想问一句,姑娘,你天生远视吗?“喂喂,你们看到台下那个男人没有?就是右手边那个?”

“哇哦,霸道总裁即视感啊。”

舒曼顺着她们说的方向看过去,讲台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穿得很正式,黑色的西服西裤,离得也真是远,五官看不清楚,但坐在那里,他就像是天生带着一种贵气,让人移不开视线。

舒曼心底正赞叹,男人突然偏头看过来,视线的碰撞让她慌得转过头,莫名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深吸了口气,舒曼心里暗忖,怂什么呀?整个礼堂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注意到她?何况前面一排女生都在盯着他。

这么想着,她干脆合上了书,撑着下巴,开始肆无忌惮地欣赏起来,虽不真切,但整个脸形轮廓都比常人好看百倍。

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舒曼回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手里拿着个单反,凑过来小声说:“学妹,麻烦让一下?”

“啊?”

男生指了指大家,再指了指她:“我需要拍一下照。”

舒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糟糕,刚才出宿舍光想着蹭空调忘记换衣服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是“正规军”,穿着统一的制服,就她,半路杀过来借地儿纳凉的,穿了件明黄色的短袖,胸前还画着一只翘着大嘴巴的小黄鸭。

但凡学校举办大型活动,都需要拍照存档,男生应该是学生会的,舒曼扯了个抱歉的笑容,抱着书准备撤,刚走到过道手机来了条短信,舒曼拿出来看,是沈蓉发来的:“在哪儿?”

舒曼用肘窝夹着书边走边回短信:“礼堂。”

那边回得很迅速:“犯罪心理学讲座?”

“嗯,晚上几点回校?”

因为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人回国,沈蓉要去接机,上午已经和中队长请好假要晚点回来。

舒曼发完收好手机,突然听到讲台上的人说:“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书本上就可以找到答案。

“嗯,就是穿黄颜色衣服的那位同学,她手里拿的那本书,你可以问她借来看一下。”

舒曼心想不妙,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同学同学……”

舒曼被一声声“同学”喊得定在了原地,尴尬地转过身,演讲不知何时已经进行到了提问环节,人群里站着的男生不知提了什么蠢问题,“海龟”讲师竟然都懒得回答,让他自己翻书,并且是现场翻!

那位站着的男生也是一脸尴尬:“同学,能把你的书借给我用一下吗?”

舒曼的眼皮直跳,这位牙有点龅的同学,咱们能先把书念好了再学人提问题吗?整个侦查系一千多号人,都转过身来看着她,甚至还有前排坐着的几位老师,她整个人有点蒙。

没有穿制服来听讲座已经不是小事了,现在她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这本书是沈蓉的,而沈蓉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少女漫画。

为了能在上课时间保质保量地看,她很用心地给书做了伪装,替每本珍藏的漫画都弄了个教科书的封面,比如这本,外面套的就是《犯罪还原现场》的封面。

这让她怎么借?“海龟”老师,你的眼镜是望远镜改装的吧?这么远都能看清?已经犯了一个错,绝不能再错上加错,于是她调整了下情绪,非常高冷地拒绝道:“对不起,我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书。”

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然后她立马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刚走出礼堂,脚软得差点扶墙,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一路往宿舍跑,连手机响了好几遍都没顾上,快要到宿舍楼下时突然被人一把拉住。

沈蓉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你干吗呢?不是在听讲座?”

舒曼一见是她,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喘气,完全不想提关于讲座的话题:

“你不是……晚上才回吗?”

“哎,情报错误。”

沈蓉嫌弃地推了推她,一身汗,黏黏的,“走啦,陪我去个地方。”

舒曼不明所以地被拉着走,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直到快走到礼堂门口,她顿住了脚,很严肃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她一把拉住沈蓉:“不能进去,咱没穿制服。”

沈蓉指着鱼贯而出的人群:“没事,讲座都结束了,陪我进去找个人呗。”

两人从人潮里挤进去,整个礼堂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沈蓉忽然停住脚步挥着手,大喊了一声:“叙诚哥哥。”

这一嗓子,特别成功地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尤其是站在讲台边正互相攀谈着的侦查系的那几位老师和“海龟”先生。舒曼见状,拿手挡着额头,转身就想撤:“我肚子疼我急。”

沈蓉一把将她拽住:“憋会儿。”

“海龟”先生叙诚往她们的方向看了眼,又转头和眼前的那几位说了几句,才朝她们走来。待走到她们面前,叙诚推了推眼镜,一脸温和地问道:“今天没有回家吗?”

沈蓉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我去机场接你了。在机场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知你早已回国。”

“这次是临时受邀,才改成了上午的航班。你吃饭了吗?”

沈蓉摇头。

“带你去吃?”

“好啊。”

叙诚这才把目光偏向舒曼,沈蓉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舒曼。”

舒曼把那只还拿着《犯罪还原现场》的手往身后一藏,尴尬地笑了笑:

“你好。”

“可以走了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低沉而性感的嗓音,淡漠的语气。

舒曼转过身,是刚才她坐在最后一排时偷偷看的那个男人。舒曼不算矮,一米六二的个子,但身前的男人起码一米八,况且还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她几乎是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五官。不再是模糊的轮廓,剑眉薄唇,一对眼眸锐利而深邃,视线掠过她的那刻,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沈蓉看到来人,有些惊讶:“希安哥,你怎么也在?”

付希安淡淡道:“嗯。”

四个人出了礼堂走向停车场,她们两人落在后面,舒曼戳了戳沈蓉后背,用眼神询问:这位“海龟”就是那个你喜欢了九年也没敢表白为了和他有共同语言才考来警校的你的男神?

沈蓉回了一个羞答答的表情,点头:嗯。付希安开的车,沈蓉拉着舒曼作陪坐在后面,车子平稳驶出的时候,沈蓉终于注意到她手上的书了:“你怎么拿了我的漫……咳咳……我的书?”

坐在副驾驶的叙诚闻言,朝后偏了偏头。舒曼觉得没法当着前面这两人的面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含糊道:“不小心拿错了。”

沈蓉大约也怕她的男神发现那书内有乾坤,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聊些琐事,舒曼坐在副驾驶的后面,偶尔抬头正好看到前方的付希安,他开车的样子很专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方向盘,她忽然就想到了“性感”这两个字。

付希安突然侧首看了一眼后视镜,舒曼心口一滞,下意识地低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又松开,一边应付着沈蓉的话,一边又偷偷抬头瞄一下前方,心情莫名地起伏着,好在行程很短,车子很快停在了饭店门口。

除了沈蓉,其余三人并不饿,菜单就交到了她手上。沈蓉:“这家的烤翅很好吃,你的最爱,来两对?”

一想到吃这种东西时候的吃相,舒曼立马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那冰激凌还是冰可乐?”

舒曼的视线刚好停留在付希安胸前第二颗纽扣处,甚至不敢再抬头一点点,怕情不自禁盯着他的脸,怕撞上他的视线,暴露自己的慌乱,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一杯红茶就可以了。”

汉堡、可乐、鸡翅一向都是她的最爱,沈蓉狐疑地看着她:怎么回事?到底是朝夕相处快三年的人,默契跟得上,两人用眼神也能对话。舒曼:我大姨妈造访,红茶暖胃。沈蓉在心里默默掐算日子:不对啊,上月不是这时候。舒曼:劳累过度会提前好吗?

沈蓉:也不能提前二十多天吧?舒曼:要不要去洗手间检查?

最后沈蓉半信半疑着点完了餐,大概也是顾及着在男神心里的形象,胃口和吃相都收敛了很多,这年头搞暗恋工程的人也是蛮心酸的。

这顿饭在安静而祥和的氛围中进行着,舒曼握着茶杯,假装眼神放空的样子,时不时侧过头不经意地扫一眼,付希安和叙诚正在聊天,偶有视线碰撞的时候,她就慌忙低下头喝茶。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沈蓉突然的关心,让她的手一抖,杯底磕在了桌子上发出声响,付希安朝这边看了一眼,瞬间舒曼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呃……热,热的吧。”

幸好沈蓉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叙诚哥哥,你这次回来多久?”

“一周左右吧。”

叙诚抬手看了下时间,“学校晚上门禁几点?”

“五点。”

“嗯,那差不多等你吃完,就送你们回去。”

直到回学校,舒曼都没有再看一眼付希安,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没有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心思太昭然若揭也是不好的。念警校的女生,大部分为了省事都剪了短发,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制服或者宽大的迷彩服,站成一排乍一眼看过去,任谁都分不清哪个是秋香哪个是石榴姐。可只要细看,总有人身段凹凸有致,就连站军姿都比旁人端正好看上几分,这样的人就是舒曼和沈蓉。

刚入校的时候,前赴后继追她们俩的人成打地出现,可沈蓉心中有男神,谁来明里暗里表白都不会多看一眼,而舒曼的原则更简单,谈恋爱多费钱啊,不要。

她当初之所以选择念警校,就是因为听说毕业后便是公务员,不用愁找工作,她所有的心思就是好好念书,争取分到好的单位。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俩是在装矜持,随着在奔往她们的爱情路上死去的灵魂越来越多,才明白她们是真的清心寡欲,到最后这两人都成了异性绝缘体,革命友谊就是这么建立的。

而现在,舒曼终于知道,当那个人真正出现的时候,你所有坚持的原则都会在瞬间崩塌。

连着两天,舒曼上课都有些走神,导致了写作业这项任务受阻,沈蓉走进宿舍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把头很用力地磕在书桌上。

沈蓉搬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哇,你抓痒的方式好特别噢。”

舒曼的额头抵着书本,侧首,半眯着眼道:“你写完了?借来抄抄。”

“那可不行。”

沈蓉傲娇地拒绝,从书架上抽了本书随意翻着,“不能随便让你偷走我的智慧。”

舒曼嗤笑了一声,正准备反击,只听沈蓉惊叫一声:“我的书呢?”

舒曼直起身:“什么书?”

“你上次拿的那本,放哪了?”

舒曼无辜道:“记错了吧?你知道我不爱看小人书的。”

沈蓉瞪着她,这一瞪让她灵光乍现,瞬间眼神里盛满了心虚。“别告诉我,你忘在希安哥的车上了。”

“呵呵。”

那天她为了不让人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将书随手一塞,好像是下车的时候塞在了副驾驶椅背后的袋子里,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她的心都是飘着的,哪里还记得那本小人书。

“快帮我去拿回来!”

“怎么拿?”

除了沈蓉喊他一声希安哥以外,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沈蓉已经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放在她面前,舒曼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在心里轻轻念了出来,付希安,名字真好听。舒曼假装镇定:“直接打过去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不是好朋友吗?不该两肋插刀吗?”

沈蓉的心一向不大,从小只装着叙诚一个人,舒曼脸上的那种完全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紧张,直接被她忽视过去了,“等等,千万不能提书是我的。”

“为什么?”

“哎,措辞自己想,总之不要提就行。”

舒曼很想提醒她,在车上的时候,她已经说过了书是她的,如果他们俩不是聋子的话。

舒曼还想提醒她,既然这样,重新买一本不就好了吗?可是舒曼看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还是把那些话给咽了下去,这应该是接近他唯一的机会了吧?一边按数字一边想着,第一句话要怎么介绍自己,手速就慢了下来,沈蓉大概觉得她磨蹭,凑过来看见她按完最后一个数字后,直接帮她按了接通键。舒曼看着正在接通的电话,蒙了,下意识地把手机贴在耳边,心绪乱了起来,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声音,没一会儿,她心里舒了一口气:“他关机。”

“噢,他是大忙人,可能在开会,你过会儿再打。”

“要不……还是发条短信吧?”

虽然很想听一下他的声音,那天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清冷与疏离,不知道通过电波传递会是什么样的,可又怕自己对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自己会连打电话这件小事都做不好。

第二印象也很重要的是不是?所以,还是改发短信比较保险吧?沈蓉已经欢快地转去选她的棒棒糖了:“随你咯。”

舒曼打电话的时候,付希安确实在开会,还是在飞机上,所以手机才是关机状态。

纽约分公司的新项目出了点问题,很棘手,付希安和凌玿下了飞机直奔公司继续开会,手机还是第二天凌晨凌玿帮忙开的。

舒曼琢磨了好久才编好的那条短信,就在这时候跳进来,凌玿作为秘书有时候会帮付希安过滤短信和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内容还和工作完全无关,就像是发错的一样,但他没删也没理,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忘了这茬事。

付希安没有发短信的习惯,更不会随时去检查收件箱,所以这条短信就被淹没在了忙碌的工作中。

短信刚发出去的那几天,舒曼将手机时刻带在身边,连晚上集合都不忘开了静音揣在口袋里,生怕错过他回过来的短信或者电话。

可是没有。关机,她可以说服自己再打一次,可是发出去的短信,过了好几天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基本上可以断定人家不想理你,或者压根不记得你是谁。沈蓉知道付希安很忙,性子也很冷,也不再执着,倒是舒曼颓废了。那几天正好是期末的体能考核,舒曼文化课的成绩很好,可是体能训练成绩一直都是打着擦边球过。第一天的三千米勉强能过;第二天轮到仰卧起坐和单腿深蹲,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还好计分的老师也算手下留情;到了第三天的五十米往返跑,她连自己怎么倒下去的都不记得了,只依稀听到身旁沈蓉的惊叫声。

醒来时人已经在医务室了,膝盖和肘都有些破皮,伤口处理过了,舒曼起身掀开病床前的帘子时,门口正好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着舒曼胳膊上缠着的白色纱布,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贺云岐,这学期新来的教官,听说以前是部队的,学校特聘来负责学生的体能训练,因为长得帅,新来的第一天就掀起了一股花痴风潮。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是偏硬朗,大概是常年在太阳底下训练的原因,皮肤有些黝黑。他训练时很严格,但又不是一板一眼的人,后来有人总结说,贺教官是个非常有人情味的男人。

所以,私底下有女生经常感慨,能整天对着这么一张脸,就是被虐两下也是开心的。

舒曼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女医生已经红着脸抢答了:“贺教官,你们的体能考核什么的,能男女分开考吗?”

贺云岐:“嗯?”

女医生听说贺云岐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作为医生她觉得自己应该给点专业的建议,于是推了推眼镜继续说:“你看,小姑娘家的,遇上生理期还得这么拼命地跑啊跳啊,本来那几天人就很虚弱,考不及格还是小事,身体出了毛病可怎么办?”

女医生一番话说完,静静期待贺云岐的反应,这下倒是轮到舒曼脸红了,她在心里呐喊,医生啊,我不是生理期啊,我只是失眠了两个晚上导致体力不支而已,请不要随便误会成我的大姨妈来了好吗?您再专业,也不要当着我的面和一个男人谈论我的生理期啊……

贺云岐倒也不尴尬,只是看了一眼低着头默默不语的舒曼,微笑着答道:“好的,多谢,我会考虑。”

唇角勾起的弧度刚刚好,原本硬朗的五官瞬间柔和了起来,看得人怦然心动,女医生的脸瞬间红得通透。

贺云岐询问:“她可以走了吗?”

女医生还满眼红心地愣着,过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哦,可以了,胳膊和腿这两天最好不要碰水,明天再来换下药吧。”

话是对舒曼说的,可眼睛依旧盯着贺云岐。贺云岐略略颔首:“魏舒曼,来下我办公室。”

贺云岐说完转身就走了,舒曼闻言和女医生道了谢以后跟了出去。她膝盖比胳膊伤得轻,只是稍微蹭破了点皮,消了毒贴了纱布,但走路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微微的痛,所以她走得很慢。

到了办公室,贺云岐见她进来,说道:“坐吧。”

随后一杯热气腾腾的水放在她面前,“喝点热水。”

舒曼心想果真被误会了,脱口而出道:“教官我不是……”

贺云岐还在给自己倒水,闻言挑眉问:“不是什么?”

“呃……”

舒曼瞬间愣住,对啊,不是什么?跟他解释自己晕倒不是因为生理期吗?这种话说出口难道不是比刚才的情况更让人尴尬吗?再说她出了这茬事,往返跑肯定算不及格了,得补考吧?要让他知道不是因为那啥了晕倒,还不得又把她拎出来单独训练?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舒曼还在心里绕来绕去地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贺云岐已经换了话题了:“上周你去侦查系的讲座捣乱了?”

舒曼的心一跳:“那不能叫捣乱。”

她只是在去蹭空调的路上,忘了换制服和不肯借书而已啊。“噢?那你觉得什么样才是?”

那几位老师的反射弧也太长了点吧,上周的事还拿出来说,那天她着实不是故意的。舒曼有些憋屈了,就着热水杯喝了口水,结果烫得舌头发麻:“教官,往事不再重提。”

贺云岐倒是笑了起来:“放心,那边不会再追究。”

“不过五十米往返跑还是要重新考核的,你看是过一周后再考,还是单独训练两周后考?”

还没等舒曼消化完他的话,对面的人继续说道:“看在你最近失眠的分上,我帮你选两周后吧。”

“你怎么知道我失眠?”

贺云岐抬了抬下巴:“你那两个黑眼圈啊……”

舒曼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这么明显?”

“你早上不照镜子?”

“你不懂,女生照镜子的时候眼睛是自带磨皮功能的……不对,你刚才说我什么时候重考来着?我没听清楚。”

“没事,训练的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

舒曼欲哭无泪:“贺教官,我的人生能让我做一次主吗?其实勉强及格也是挺难做到的,我想继续挑战这种高难度。”

“不太好吧?在别人眼里你也算是我的嫡系,次次都是压着线过,我偶尔也是需要面子的。”

舒曼第一次见贺云岐,是她误闯办公室。

那天她是去补交作业,办公室的门半阖着,她没多想直接推开,一抬眼就看到办公桌前站着一个男人,裸着上身,手里拎着一件迷彩服,应该是在换衣服,那画面太美,她都不敢回忆。

后来才知道,那间办公室,原来的老师腾出来换给了他。

第二次见他,已经是在课堂上了,他穿了迷彩服戴着帽子,浑身散发着一股英气。他站在列队前,报了长长的一串训练项目,舒曼的脑海里闪过他的八块腹肌,再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心里想着,这样的教官,惹怒他,挨揍会很疼吧?

后来每次训练的时候,她都尽量表现出“我很努力很努力,可是依然达不到优秀也不是我的错”的样子。

所以,贺云岐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很努力、很乖顺、很正常。说正常是因为,舒曼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其他女生那种两眼放光的样子,所以每次上课需要女学生配合的时候,他都钦点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传说中的嫡系,而成全教官的面子就成了嫡系的责任与烦恼。

因为受伤,贺云岐特赦了她三天的训练,甚至连晚上的集合都不用去。突如其来的空余时间,倒是让她觉得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随意翻着手机通讯录,本来想给妈妈打个电话的,又一想这原本是训练时间,要是她追问起来,这晕倒受伤的事就会暴露,还是算了,免得她担心。

手指一路按下去,她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付希安。

是的,即使他们从来没有对过话,即便这个号码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可她依然储存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觉得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一点。

舒曼恍惚着,再看屏幕的时候,竟然显示电话正在接通的状态,舒曼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无意中按了拨通键,连忙去按挂断键。

电话挂断后,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然后发现……刚才那通电话是……对方来电,最近手机一直调到了静音状态,所以她刚才没分辨出来。

付希安真的给她回电话了?不对,她刚才……挂了他的电话?!

一瞬间她脑袋有些凌乱,心里只想着赶紧回拨过去,这次很快接通了,那边传来清冽的声音:“喂。”

“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按掉了我是那个沈蓉的同学舒曼你还记得吗?”

舒曼一口气说完,那边却突然安静了。

五秒钟后,那边依旧是淡淡的声音:“需要喘口气吗?”

“啊?”

“说这么多你不用换气?”

舒曼瞬间窘了,刚才她是急于解释,一股脑儿地把想说的一口气说完了,他这么一提醒,倒是真的有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她捂着听筒小声地轻喘了几下,继续说道:“那个……我是蓉蓉的同学。”

“我知道。”

那边有翻动文件的声音,过了几秒,他问道:“是想拿回那本书吗?”

舒曼咬了下唇:“嗯。”

“急吗?我让司机去找找送过来。”

舒曼心里突然一阵失落,忙道:“不急不急。”

“呃……付先生,不能麻烦你的司机,还是等周末我自己出来拿吧,可以吗?”

舒曼隐隐听到那边有人在喊开会,付希安对着来人交代了几句,随后才对着电话说:“既然这样,等我回国再说吧。”

舒曼刚说完“好”字,那边就挂断了。挂完电话,她看着屏幕上两人通话记录的时间,才觉得脸颊发烫得厉害,她走到阳台上透气,远处传来训练场上高高低低的喊声,这夏夜,闷热得厉害,她心底却好似有一股清泉流入心间。

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心有所属的属。付希安回来时正好是两周后的周末。司机去机场接他和凌玿,到了公司,突然想起前几天去清洗车子的时候,发现车里多出了本书,他知道前段时间付总陪叙诚去过警校做演讲,可能书是叙诚落下的,于是在他们下车时开口提醒了下,付希安这才想起书要还给那个小姑娘。

贺云岐给的两周期限到了,为了成全教官的面子,这天下午舒曼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去借了个秒表计时器,让沈蓉帮忙掐表。烈日炎炎,操场上几乎无人,沈蓉蹲在一旁,一副被晒得蔫蔫的样子,看着舒曼来来回回跑了十多次以后,终于忍不住把她拖回了宿舍。舒曼回到宿舍立马洗了个冷水澡,拿着干毛巾擦头发时,顺便看了下手机,突然就愣住了。沈蓉找了把扇子拼命扇:“咋了?”

“噢,刚才你的希安哥回电话了,他可能已经回国了?”

舒曼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别打了,你直接去找他吧。”

“去哪儿找?”

“公司呗,他是个工作狂,多半在那儿。”

直接去找他吗?好像不太好吧?可想要见他的心驱使着舒曼,舒曼还在犹豫,沈蓉拿着扇子的手搭在她肩上,闪着无辜的大眼:“小曼曼,交通费我报销噢。”

“好吧。”

舒曼走进付氏大厦的时候,值班的前台拦住了她:“请问您有预约吗?”

舒曼摇头:“没有啊。”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预约的话……”

舒曼打断她:“我其实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付总今天在公司吗?”

前台小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舒曼今天穿了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双运动鞋,背着一个双肩包,一看就是个学|生|妹,还是看上去穷得不会跟付总有半点关系的学|生|妹,态度自然轻慢了起来:“抱歉,今天是休息日,你可以下次预约好了再来。”

舒曼自然也看懂了她的眼神,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是这样的,你们付总刚才打我电话,只是我在逛街没有听到,我知道他周末都有加班的习惯,正好我也路过这里……”

付希安确实每周末都会来公司,这倒真的是他的习惯。前台还是有些不信,像他们这种底层的员工是不可能会有总裁的电话号码的,无奈凌秘书刚刚回去了,她也没法求证。“他大概在忙,那我也不打扰他。”

舒曼以退为进,指着旁边的椅子,“我就坐在这里等好了,不会让你为难的。”

说完,舒曼真的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坐着等上了。

半小时后,前台小姐内心纠结了,她的话,是信还是不信?一个小时后,前台看了眼依旧坐得端正的舒曼,心里有些动摇了,也许那个电话是真的,付总真有事要找她谈,不然谁会没事这么干坐着等一个小时啊?于是前台悄悄拨了内线电话,可是无人接听。

彼时,付希安正在里间的休息室里睡觉。他在伦敦整整忙了两周,加上今天回来舟车劳顿,人已经累到了极点,很快就睡着了。

最后前台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舒曼去二楼的小会议室里等,这样即使她真的是付总的朋友,她也算在职责范围内尽力做到了最好。

这一等,等到了傍晚五点半,会议室的门才被推开,付希安站在门口,就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

舒曼一直睡得很警醒,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男人,恍惚了几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舒曼连忙起身,拉了下衣服,微微欠了欠身,礼貌道:“你好,付先生。”

付希安略略颔首:“跟我来吧。”

一路跟着到了地下车库,付希安从车里拿出本书,递过去:“是这本吗?”

舒曼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沈蓉,问她什么时候回校。她打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这才惊觉,竟然快要接近晚上六点,门禁时间早过了。付希安看着那抹往电梯口跑的娇小身影,突然喊住了她:“等等。”

“啊?”

“我送你回去吧。”

他看着拿着手机愣怔在原地的小姑娘,拉开车门:“上车,门禁不是过了吗?这时候打不到车的。”

好近好近的距离,伸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脸,舒曼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心跳加速,觉得心快要蹦出胸膛了,她双手揪着安全带,逼迫自己尽量直视前方。

车子很快滑入下班高峰的车流中,付希安开车很专注,舒曼也不知该搭什么话,一路上车里很安静,静到她连呼吸都刻意控制着放慢放缓,突然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正好是红灯,付希安轻轻踩住刹车,偏过头问:“饿了?”

“没。”

为了掩盖这种尴尬的声音,舒曼还故意咳嗽了几下,岂料她刚咳完,肚子又诚实地咕噜了一声。舒曼窘得好想捶地,干脆把头朝向车外假装看夜景,付希安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后脑勺唇角微微勾了下,然后在下个路口,打了个左转的方向,将车驶入另一条道。

车子停稳在路边时,舒曼才惊觉不对:“这是……哪儿?”

不是说好了送她回学校吗?

“先吃饭。”

付希安径自熄火,解了安全带,“反正已经迟到了,也不差那么一会儿。”

付希安见她不动,皱了皱眉:“真的不饿?”

舒曼再次窘得脸红,立刻很乖地下车跟他走。付希安将车停在商业街,因为是临时决定所以餐馆是随意选的,等舒曼从洗手间出来,菜已经点好了。坐下来十分钟,付希安都在接电话,舒曼连说句谢谢的机会都没有,只好低着头喝茶。偶尔抬头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她才注意到,他的嗓音有些嘶哑,眉眼里也尽是倦意,可即便如此,看着依旧是一副俊逸非凡的模样。

这家店的生意还不错,厅堂满客,难得的是菜上得也很快,第一盘菜上的是黄焖鸡块。舒曼拿着筷子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臂,之前的擦伤已经好了,痂也掉得七七八八,只是还有些淡淡的印记。

小时候每次擦伤破皮,妈妈都不让她吃红烧的菜,说酱油里的色素会让身上的疤的颜色褪不掉,这个观念在脑海里被灌输得根深蒂固,于是落筷的时候就有些踌躇了。

对面的人正好打完电话:“怎么?不喜欢吃?”

“啊?不是啊……”

舒曼在心里鄙视自己,人家请你吃饭,你还一副嫌这嫌那的样子,矫情死了,于是补了一句,“只是还没想好吃哪一块。”

付希安将手机放在桌上,看着对面一撒谎就会被自己慌乱的眼神出卖的小姑娘,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伸手将盘子推了过去:“这样啊,那整盘都给你吃好了。”

那天晚上,魏舒曼真的“不负圣望”,吃完了整整一盘鸡块,并且还佯装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啃完最后一块骨头,她心里默默垂泪发誓,这一年都不再吃和鸡有关的东西了。

吃完饭回车上前,舒曼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那个……你能不能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

说完也不等付希安回答,转过身撒腿就跑。

五分钟后,她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手里多了一盒润喉糖,递过去:“那个……我看你嗓子有点哑,吃这个试试,很灵的。”

付希安看了眼递过来的小铁盒,再看了看身旁那个呼吸还没稳下来的小姑娘,那对澄澈眸子里饱含着期待、关心还有忐忑,他笑了笑说:“我不喜欢吃薄荷味的东西。”

舒曼闻言,只是微微一怔,随即解下身上的双肩包,拉开拉链,然后捧出一堆小铁盒,眨着眼问道:“那你喜欢哪个味道?”

车内的阅读灯突然暗了下来,瞬间一片黑暗,只有她手心里那堆银色的小铁盒发着熠熠的光,紧闭的车窗车门隔绝了马路上的喇叭声、人行道上的喧闹声。

这个夜,突然很寂静。那一年,她还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只是在那个瞬间,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她。她记得,灯光暗下来的刹那,他的眼神亮了亮,从此照亮了她的全世界。她也捧出了,她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