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

只记得每天钻研家族的玲珑屋绝技,每天每夜,废寝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儿更是没几个,母亲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家族里只剩她与老父相依为命。

姬家这一门绝技,名扬万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争的事实。老父临死前说:“谭音,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门手艺逆天而为,以后也不要再用,更不要再传子女。我们姬家到如此境地,实乃遭遇天谴。”

她听了,可是没有听进心里去,身为姬家的女儿,钻研家传绝技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她是那么投入而狂热,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或者爱人的事情。

她的手艺比老父还要精湛,做出的玲珑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万顷。

天地间,唯有成仙者能够开辟洞天,而要成仙,则需经历天雷之劫,姬家不过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备了开辟洞天的技巧,却没有经历成仙者雷劫洗礼,不亚于逆天。

与家族中所有人一样,她患上了绝症,无药可救。

老父的遗言犹在耳边,她却无法罢手,其时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与玲珑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从未有过的东西,天下万物都可收纳入内。

十七岁的时候,她终于做了四件天下绝无仅有的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随后呕血数斗,悄然逝去。

*

谭音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花红柳绿,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这里是大僧侣的住处。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别致,六角殿却有一半埋在土里,楼分三层,到了二层才勉强能看见些阳光,好在卧房都在三层。

六角殿门前庭院并没有种松柏之类的树,反倒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么品种。殿南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红柳绿色彩斑斓,与殿前一片白茫茫像是鲜明的对比。

陌生的景色谭音无心观赏,她昨晚,好像做梦了。

她记不得有多久没做梦了,如今乍然还世,这身体居然会让她做梦。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合上眼,片刻,又睁开,平静地注视一直坐在窗下的那个皂衣男人,见她终于望向自己,他还兴奋地招招手。

“大僧侣殿下,这是我的房间。”谭音声音也很平静,“我在睡觉。”

大僧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你是坐着睡觉?”他饶有兴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领回来的小侍女睡觉不躺下,居然盘腿坐床上,好像很厉害很神秘的样子。

谭音回答得特别顺溜:“因为我很羡慕仙人,所以自己学着做点修行。”

大僧侣眨眨眼睛:“我可没听说哪个仙人是坐着睡觉的。”说罢好心往她大腿那里张望,甚是温柔:“腿麻了没?我抱你下床吧?”

他等着谭音或者娇羞或者色厉内荏的拒绝,有狐一族的大僧侣素来是个轻浮之徒,调戏美女姐姐是他的专长,遭遇各式各样的拒绝后的百折不挠也是他的专长,这毛病连曾经的僧侣辛卯都拿他没办法。

谭音大方地朝他伸出手:“那就多谢大僧侣殿下了。”

大僧侣傻眼地看着她那只雪白的小手,好像它马上会突然变成个怪物。

这个……她、她答应得好痛快!他的目光乱七八糟从她清婉的脸上滚动到肩膀上,再滚到头发上,最后又滚回她手上,总觉得这第一局自己要败了似的。

他颇不甘愿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膊,离她远远的,把她给拽下床。干嘛答应那么爽快?他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不上。

“大僧侣殿下。”谭音清淡的声音这会儿听在他耳朵里有点不太舒服,“请问我需要做什么?打扫庭院?还是为您添香奉茶?”

其实他也不知道。身为大僧侣,他向来行踪不定,由于和战鬼一族近年争端不断,长老们还时常塞给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务。两个甲子了,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长老们也不会给他要。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大僧侣扶着下巴想了良久,双眼忽然一亮,堆满了笑意看着她,柔声道:“要么你帮我沐浴吧?”

他得意洋洋,好像终于能掰回一局似的,结果这位淡定的小侍女只愣了一下,然后痛快点头。

“好啊。”

“……”

*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这座方外山,离沅城不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狐一族还在鼎盛时期,并不曾挑选凡人进来做杂役,那个时期,人与仙的界限还是非常清晰的。后来诸神皆隐,他们这些曾经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渐凋零,族人越来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渐渐开始挑选凡人进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杂役的粗活,到了现在,更变成每隔几年便要挑选一次的公事。

或许对这些有着长久生命的仙人来说,那几年一换的新鲜面孔也是一项排解寂寞的途径。万物都怕孤独,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当属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笔,占了十几座山头,养了几百个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永远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一座小小山头,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灵鬼作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虽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却别有一番婉丽景色,多以木桥流水,假山仙花为铺陈,更兼族人归属天然,一年四季顺应节气,故而这七月盛夏分外炎热。

谭音在日头下面走了一会儿,热得背后又湿了。

方才大僧侣改口说要出来走走,他们就从开满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过了小湖泊,穿过幽静清凉的竹林,沿途大僧侣一句话都不说,背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谭音对他的垂头丧气一点反应都没有,泰然自若地欣赏风景。过了木桥穿过一座假山,只听水声潺潺,眼前景色大为不同,一带小小翠嶂横贯南北,数道玲珑瀑布顺着长满青苔的大石倾泻而落,飞珠溅玉一般,最后归入下方的池塘内,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珑桥连接松木亭与岸边。

景色纵然精致,然而此刻岸边、桥上密密麻麻挤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风景也显得十分违和。

大僧侣一见姑娘们眼睛登时发亮,瘪了气的皮球立即胀圆了,脚不沾地飘过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认识大僧侣的,也有不认识的,但不管认不认识,面对大僧侣这样的厚脸皮,讨厌是真讨厌不起来,可喜欢也绝对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叽叽喳喳说笑,眼睛却都盯着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洁的白衣公子。

谭音远远的站在树影里,看着大僧侣一会儿转头跟这个说笑,一会儿又回头逗那个说话,满场就他最活泼,像只大猴子。

她对有狐一族的了解并不多,对大僧侣这个职务更不甚了了,难道作为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那么开心的事么?他成天笑眯眯的,无所事事,不是耍耍嘴皮子,就是摸摸姑娘的小手,有那么快乐?

她做人的时间并不长,可短短十七年也足够让她了解人心的深不可测。他笑眯眯地与你说话时,心里想着怎样的念头?无赖地对你做些登徒子的举止,占占小便宜时,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或许她并没有资格这样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做了凡人,就像戴了许多面具,不单脸上有,心里也要戴上面具,因为心是世上最柔软也最坚硬的物事。

谭音的目光顺着大僧侣的头发一直往下落,最后定在他左手的黑丝手套上。

她想了很多很多法子,或者恶毒,或者残酷,最后却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侍女见她面生,便凑过来与她说话,问她:“姐姐,你也是来看棠华大人的吗?”

棠华?谭音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名字昨天好像听过,是那个穿白衣的仙人吗?她朝松木亭望过去,果然棠华在里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绝色的侍女,一清丽,一娇艳,将周围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了下去。

谭音笑了笑:“我是陪大僧侣殿下出门散心,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大僧侣殿下?”小侍女们立即对她露出崇拜又怜悯的表情,多可怜的姐姐,长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温柔的样子,怎么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

大僧侣跟侍女们在亭子外大说大笑,嬉笑声不绝,本来打算忙里偷闲找个没人的地方解解酒馋的棠华终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好遇上大僧侣回方外山呢?这泼赖回来,他就别想有清心的日子过。

“婉秋,兰萱,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棠华长叹一声,决定落荒而逃。

三人刚出松木亭,就见大僧侣两眼放光飘了上来,棠华只觉头皮都硬了,索性抱着胳膊给他让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扑到婉秋面前,粘着不放,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个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气,笑吟吟地给他行礼:“大僧侣殿下,您又换了张面具戴?昨天差点没认出您。”

面具?谭音下意识地朝他脸上看一眼,原来他脸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点没看出来。

大僧侣乐得恨不得摇尾巴,连谭音都觉着他脸上好像刻着“淫_魔”“色_鬼”四个字。他摸着脸皮,眼睛都笑开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看个够。”

棠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又来了!当年婉秋小丫头刚被送进来,大僧侣就用这套花言巧语逗她玩,都过了三四年,他居然还来这套。

婉秋果然不上当,笑道:“您这假脸揭了下面还是一层假脸罢?您脸上成天挂那么多脸皮,可真够厚的。”

大僧侣仿佛没听出她在骂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叹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华实在看不下去,冷道:“你有空在这里胡闹,不如去找丁戌长老,昨日你领了侍女便该过去登记了!”

大僧侣懒洋洋地笑道:“好烦,好远,我才不去。”

棠华有种想要爆粗口的冲动,一肚子想要赏花饮酒的闲情雅致都被弄得乌烟瘴气,他冷笑一声:“丁戌长老早上还要我带话,叫你查查昨天霜华塔怪风吹落风铃的事,看是妖魔作祟还是战鬼挑衅,查不出来活剥你的狐狸皮!”

大僧侣一听这话懒得骨头都没了,恨不得瘫地上:“你记得剥皮的时候一定叫婉秋姐姐亲自动手。”

棠华气得浑身发抖,他素日里是个最爱惜形象的,这会儿连清雅高洁的仙人形象也顾不得,揪着他的领子朝池塘里一摔,紧跟着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