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然番外篇

从手术台下来,心里有说不出的疲倦,换好衣服回了值班室却发现一群实习生围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他走上前去,笑道:“你们还不去吃饭?”

全部人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纷纷打招呼:“唐老师,刚做完手术呀?”

他还没回答,就听到一个女生尖叫了一声,那个女生捂住耳朵,一脸痛苦,向旁边的女生抱怨:“都让你下手轻点,扎得我痛死了。”

旁边的女生连忙把她手拉下来,不以为意:“是你痛感神经太灵敏了,给你上药。”

他有些好奇:“怎么了这是?”

一个男生笑答:“女生呗,扎耳洞呢,又要漂亮又怕疼。”

他立刻就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样呀,我记得以前我们班的女生都是小时候穿的,第一次被分到外科科室,上手术台就有好几个被撵了出来,我们主任可严厉了,不过现在倒是很少有没穿耳洞的女生了。”

他跟这群实习生关系很好,多半人都没把他当做严肃的老师,说话也就随意了很多,一个女生颇有感悟的说:“其实穿耳洞心理上的承受要比生理上的多得多,当时我也不敢穿,很怕疼,也很怕留一个缺陷。”

“那你怎么穿了?”一个男生凑近看了看,问道。

女生摸摸耳垂,笑容里有些寂寥:“失恋了,所以一下狠心就穿了,现在在医院实习又不能戴,所以估计耳洞都合上了。”

那个帮人穿耳洞的女孩子示意她:“你要是想穿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到护士站重新偷一根针过来,或者缠着柳姐让她好心赏赐一根。”

众人大笑,有一个男生摇摇头,说道:“其实我真搞不懂你们女生,失恋了就打耳洞,那岂不是耳朵都要被打穿了?”

立刻遭来女生的群体攻击,唐君然跟他们闲扯了几句,然后就准备回家。

这个偏僻的城市还保留了一些老城的气息,巷子里的老屋,清一色的青瓦灰砖墙,高高的房顶,雕花的翘檐像鸟儿一样展翅欲飞。这里大部分老巷子清幽曲折,石板铺就的路上附着淡淡地绿苔,最炎热夏天里也沁着清凉,走在上面的人被浓密的树阴遮挡住,能听到细密的花蕊飘洒下来的簌簌声。

穿过巷子,却又是高楼大厦,他忽然想起那年江止水走在这里的时候,笑着对他说:“这样的小巷子真的很不错呀,如果再有两三棵桂花树,秋天来的时候,万里飘香。”

那时候她跟在他后面,好奇的到处看,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留在记忆中一样,他觉得好笑:“止水,不用这样吧,你若是喜欢,以后总是有机会再来的。”

其实这个城市是他的家乡,交通又不发达,生活水平又不高,完全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地方,那时候的江止水却走了一遍又一遍,他问她为什么,她只是笑笑说“这个地方很有感觉”。

那时候他不明白,也未曾想去探究,而是任凭她一个人把这个城市从西边走到东边,然后乘着慢慢悠悠的公车回来,很意犹未尽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每个城市都有回忆,都有想努力留住回忆的人,都有想奋力融入过去的人,就像金陵城对于他一般,既有痛苦又有甜蜜,最终变成心口那一段不敢触碰的伤痕。

忽然很想知道,现在很幸福的她会不会在闲暇的时候,想起那个偏僻小城,会不会突发奇想再来这里看看,踏过他曾经走过的道路。

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晚上他正在看书,妈妈打电话,目的简明扼要,无非是催他找女朋友,安排他相亲,他还是一贯的口吻:“妈,算了,指不定过几天我的申请就批下来了,还是不要耽误人家了。”

他妈妈这次难得的口气强硬:“不行,这次这个女孩子人真的很好,家里条件也不错,而且都答应人家了,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一次,就当是请人吃饭也行。”

他只得应允,心里也清楚家人的用意,只得无奈的笑:“好吧,下不为例。”

他妈妈倒是又叮嘱了几句,说:“你那么闷,又不会哄女孩子,上次跟你相亲的人家说你看上去倒是太傲了的感觉,不愿意搭理人家。”

他只得哑然失笑,隐隐的想起上次见面的那个女孩子,只记得好像是在银行上班的,其他的印象全无,整个过程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无聊到极点。

能够忍受自己沉默寡言脾气的人真的不多,偏偏那时候跟江止水在一起不觉得,也是因为她喜欢他,才能忍受这么长时间,想来还是自己没有珍惜。

忽然觉得心口一阵莫名的痛,只好用勉强的笑容化解。

第二天和相亲的女孩子约在一家粤菜馆,因为临时医院的事情耽搁了一下,他稍微有些迟到,刚进门还未来得及道歉,女孩子微微转过脸来,露出真诚的笑容算是打招呼。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笑的时候,细白好看的牙齿露了出来,米粒大小的酒窝在红润的唇边轻轻绽放,唐君然只一愣,就觉得好像回到了以前。

那一抹笑容,真的很像江止水,小孩子一般纯真,一笑就让人觉得温暖。

女孩子站起来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是陈文溪,你好。”

他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那年江止水笑盈盈的看着他:“原来你就是唐君然,我叫江止水,心如止水”,他亦礼貌的笑笑:“你好,我是唐君然,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谈话出乎意料的顺利,他没想到做老师的陈文溪居然懂那么多医学常识,她笑着解释:“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自然久病成医了,哎呀,不对,我只是对感冒发烧比较有研究。”

他淡淡地笑,双手习惯性的插起来,认真的听,听她说她教的那些调皮的初中孩子,中考结束时候的留恋和不舍,听她大学时候去很多地方旅游。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气氛也很好,最后他才知道陈文溪原来是他的高中师妹,在他们那个小城市,来自一个高中的很普遍,巧的居然两个人班主任也是同一个人。

他看着那张笑脸,不知不觉的和江止水的那张脸慢慢地重叠起来,她们都有弯弯的眉毛,笑起来都是一样的甜蜜,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钦慕,怀着丝丝缕缕的小女生情结。

刹那间的心动,然后立刻理智慢慢平复了瞬间的温情。

他礼节性的提出送她回家,走到公交车站旁的超市,陈文溪提出要买一些东西,他也跟了进去,无非是一些柴米油盐的东西,面对这个看上去持家有道的女孩子,仔细的比较各种物品的价格和质量,换来换去不厌其烦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她究竟不是江止水,那个江止水不会在站起来的时候主动把包递给他示意他帮她拎着,江止水去超市总是待不过半个小时,手里拿一张纸,详细列好了所有的条目,江止水更不会计较食物的卡路里,而对那些甜点可望不可即。

真的差得太多了,他摇摇头,自己嘲笑自己怎么忽然间想了那么多,手里拎着塑料袋,陈文溪面带笑意的走在旁边,路边有卖小玩具的小商店,看到里面有大大的Hello Kitty,陈文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随即又暗淡下来,无奈地笑笑:“钱没带够。”

他示意店员把拿下来,掏出钱包:“没关系,我送给你好了。”

陈文溪连忙摆手说:“怎么可以,那这样好了,我明天把钱还给你。”

他笑道:“不用了,真的不用。” 口气里一丝犹豫都没有,尽是满满的笑意。

第二天他照例去带实习生查房,走过消化科的病房,有一个实习生小声的嘀咕:“听赵老师说这里住的是前市委书记,老头子脾气还很大,搞的这里人人自危。”

立刻就有实习生感慨:“做医生不讨好,而且我们实习整一年没工资,干的最脏的活,跟值班的时候到半夜两三点多,唉!累都累死了。”

同去的另一个医师也颇有感触,说:“邻导的气和病人的气你得一起受,事干得最多钱拿得最少,骂挨得最多休息时间最少,责任最大权利最小,中国行医,难、苦。”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唐医生,你的申请还没批下来么?”

他摇摇头,说:“如果有消息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没有消息大概也就没戏了。”

一群人羡慕不已:“出国多好,国外医生待遇多好,唐医生你是彻底的要脱离苦海了。”

他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回到办公室,惊奇的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封信函,上面用英文写:“U.C Davis Center,Toronto,Ontario,M2N 5S7,Canada。”

他有些不可置信,刚拆开来,手机就开始剧烈的振动,接起来原来是妈妈的,他未开口,他妈妈就急急匆匆的问:“昨天怎么样,今天介绍那个人说女孩子对你印象很好,你觉得她怎么样,有没有这个意思?”

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那边的声音立刻高了起来:“你这个孩子,人家女孩子条件真的不错,爷爷还是以前的市委书记,唉,你不晓得,人家女孩子在医院里看到你第一眼就惦记上了,为了找你也折腾了半天,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哑然失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妈妈又开始叹息:“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开窍,你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我不晓得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蒋迎熙,可是人家早就去了日本结婚了,真是,你这孩子也忒死心眼了。”

“妈,不是因为蒋迎熙,我跟她早就结束了——”他不得不出声纠正:“我刚才收到了加拿大院方的通知,马上要去办签证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谈朋友不太适合吧。”

那边沉默了半晌最终叹气挂上电话,他笑笑,觉得这封信来的真是及时。

下午时候请假,他在家跟加拿大院方联系相关的事宜,MSN上一个图标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就是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你居然在?”

原来是李楠,他打出一个笑脸回答:“是呀,因为工作需要。”

对方好半天才回复:“唐君然,水水小师妹结婚了,你要不要看她的结婚照?”

心口突如其来的紧窒感揪成尖锐一线,眼前的光屏在闪烁,却好似黑暗中有张巨大的网当头而来,让他招架不住,手指却不由自主的打出:“恭喜她了,照片给我看看。”

只传了两张,一张上那个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短裙,从铺满玫瑰的阳台上往下看,笑容里藏有无限的幸福感,她的目光紧紧的锁在站在墙边的男人,那个看上去很傲气冷清的男人,面对她的时候也会有那种温柔的表情,两个人看上去般配得很,照片好像是摄影师一瞬间抓拍下来的,但是效果出奇的好。

另一张是随意的生活照,巨大的白色房子,衬托出天空的蔚蓝,女孩子光着脚站在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歪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手紧紧地攥住旁边的男人,那个男人低下头看她的脚,看不清表情,也许在跟她说什么,也许是在微笑。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底的那一点点光火终于慢慢地成为灰烬,她的感情木已成舟的成为定局,原本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并没有就此松开,好像越缚越紧,缠的他不能呼吸。

李楠发了一个信息:“我想小师妹一定很幸福,第一张是婚纱照,第二张是在希腊的爱琴海,她结婚那天我也去了,那时候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他笑起来,手指僵硬的回复:“是的,她一直很漂亮。”

“唐君然,我真的搞不懂你,明明是喜欢,为什么一而再再二三的放开她?”

他想了想,认真的打出来:“以前是因为蒋迎熙,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后来我明白了,却越来越觉得无力,因为潜意识告诉我,江止水那么优秀骄傲的女孩子,我配不上她。”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自卑?”

“感情里谁都会感到莫名的自卑,不是吗?我觉得没有我,她会活的更加快乐,而世界上肯定有比我好的人爱她,照顾她。”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把这样一句话说上:“她曾经告诉我,也许是骄傲不能让她接受我不喜欢她的事实,你看,连她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怎么能够说她喜欢我,我知道,等她有一天看清楚的时候,她身边的人一定不会是我。”

那边沉默了半天,只有两行的沉默,还有一句:“我明白,其实你并没有错,只是你们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太浅了。”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平静把照片放在某一个特定的文件夹里,然后站起来做晚饭,吃饭,也许是一下子那么早吃饭肠胃不习惯,他吃的很少,也没有什么胃口。

电话适时的响了起来,陈文溪声音传了出来,略带些紧张:“那个,我还钱给你,你有空吗,我现在就在医院那边。”

他笑着解释:“我今天请假的,没去上班,昨天不是说过了,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真的不需要?”

“是的,就当是朋友的礼物。”

挂了电话,他不由的笑出来,轻轻地摇摇头,去书房接收邮件,可是鬼使神差的却又打开那个文件夹,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和记忆中的交叠,亦远而亦近。

太阳肆无忌惮地撒在他们的身上,耀眼的让人不能直视,忽然他看到她的脸颊边闪闪亮亮,放大了一看,原来是耳钉,点缀在她的耳边,依偎在发间。

记忆中江止水并没有耳洞,她身上总是清清爽爽的没有任何装饰,他不由的有些疑问,而那天那个小实习生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为失恋穿的呗,穿耳洞心理上的承受要比生理上的多得多”,他忽然就明白了。

当初她离开他之后,并没有耳洞,而现在,她却有了耳洞,明显的不是为他。

原来至始至终,看上去是他先离开,可是过了很久才发现,他其实是留下来的那一个。

压抑的无法入睡,一个人出来散心。

小城东边临海,夜色下的大海是深沉的蓝黑色,凉意十足的风扑面而来,海浪强有力地拍打在礁石上和水泥筑成的防浪堤上,铺天盖地向岸边卷来。

一波波的潮涌:“哗”地一声,黑色的巨浪被礁石击的粉碎,四处飞溅。

他坐在海边,好像思维里总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是怎么也抓不住,他告诉自己不去想,却不明白要去想些什么。

那些事情,好像已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可是心里的思念,总是割舍不下。

他微微地笑起来,告诉自己,换一个地方就是一个新的天地,用距离来逃避过去,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点起一根香烟,他很久不抽了,已经不能习惯浓烈的烟味,而香烟的火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仿佛是暗夜里唯一的温暖。

夜很深了,没有温暖,任何温暖,也都算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