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死亡之书”

朱叶

名闻遐迩的美国小说《白噪音》(White Noise)是一部伟大的后现代主义杰作,一经问世即获万众瞩目的美国文学大奖“全国图书奖”。其作者唐·德里罗(Don DeLillo)是一位既拥有广大读者,又在学术界享有崇高声誉的美国小说家。他也是美国艺术与文学科学院院士。小说《白噪音》曾被研究者标题为“美国死亡之书”,它生动地表现了当代美国人对于死亡的意识,并且解析了美国式的死亡。因此,笔者将小说称为“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死亡之书”,并在这篇“译序”中,对其做一些尝试性的分析,以使读者更好地做出自己的解读。

唐·德里罗出生并成长于纽约市,毕业于福德汉姆大学,他在二十三岁时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至今已创作了十五部长篇小说、三部剧本,以及诸多散文,近期还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

德里罗的第一篇小说《约旦河》,于1960年发表在《纪元》杂志上。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的传说》发表于1971年,从此佳作不断、声誉日隆,接连发表有《球门区》(1972)、《大琼斯街》(1973)、《拉特纳之星》(1976)、《球员们》(1977)、《走狗》(1978)和《名字》(1982),因而获得声名极高的“古根海姆奖”(1979)和“美国艺术和文学科学院文学奖”(1984)。德里罗于1985年发表的《白噪音》更使他在美国声名大震,次年即获美国的文学大奖全国图书奖。1988年发表《天秤星座》,获《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他的下一部小说(1989年出版)获得了1992年度“福克纳笔会小说奖”。他于1997年发表的一部八百多页的大型作品《地下世界》,成功地描绘了20世纪整整后半个世纪的美国社会,因此轰动美国和世界文坛,号称国际第一畅销书。

德里罗还创作了五部剧作,它们分别为《娱乐室》(1986),《瓦尔帕莱索》(1999),以及《千穗谷》(2005)等。

“白噪音”是一个奇特的小说标题,它的“所指”是什么呢?美国最权威的《韦氏英语大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Springfield,Mass.:G.&C.Merriam Company,1961)对此是这样定义的:“A heterogeneous mixture of sound waves over a wide frequency range”——“频率范围宽广的声波之不同组合”。这大致就是作者所解释的:“该标题也泛指一切听不见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淹没书中人物的其他各类声音—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参见2001年1月7日德里罗致译者信。)

美国学者科纳尔·邦卡将现代科技产物的商品所发出的噪音,称为“消费文化的白噪音”,是“后期资本主义自身酿制的苦果”。这一类白噪音,在小说中表现为媒体的噪音—即电视和无线电广播的各种节目、喋喋不休的三种商品为一组的广告,超市和商城里交易时人类的嗡嗡声,甚至包括那个旅游景点“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周围照相机快门不停的喀嚓声。

但是,这些声音显然并非本书中由作者赋予深层寓意的白噪音。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杰克和芭比特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讨论死亡的对话:

“这事多么奇怪。我们关于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怀着这样深深的、可怕的、驱之不散的恐惧……没有人看出来,昨夜、今晨,我们是何等地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它是否就是我们共同商定互相隐瞒的东西?或者,我们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心怀同样的秘密?戴着同样的伪装。”

“假如死亡只不过是声音,那会怎么样?”

“电噪音。”

“你一直听得见它。四周全是声音。多么可怕。”

“始终如一,白色的。”(第26章)

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作者在此巧妙地暗示,白噪音除了作为消费文化的渣滓,还体现为人类交流死亡恐惧的努力和驱逐它的欲望。这类白噪音,具体表现为人类拒绝死亡而采取的“自我压抑、妥协和伪装”。杰克的同事默里认为,这是人类“幸存于宇宙之中的方式”,并称之为“人类的自然语言”(“the natural language of the species”)(第37章)。这种旨在拒绝死亡的“人类的自然语言”,才是德里罗所说的“与死亡经验相联系”的白噪音。

科纳尔·邦卡把后一类白噪音定义为“当代人对于死亡恐惧最深切的表述,是后现代世界对于死亡恐惧奇特和真正足以激发敬畏的回应”。邦卡随后详细地分析了小说中三次典型的令杰克体验顿悟的白噪音。

首先是芭比特的小儿子怀尔德七小时无来由的不停哭泣(第16章)。怀尔德的哭泣是有节奏的恸哭,听起来像是“一种短促急迫的有韵律的表述”。杰克发现“这种哭泣中,有某种永恒的触动心灵的东西。这是一种天生凄凉的声音”。所以,当怀尔德终于停止哭泣时,全家人都“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就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们只能以敬慕和惊奇仰望”。

怀尔德的哭泣究竟表述了什么呢?德里罗曾经表示自己受到过为数不多的影响,其中之一是心理学家欧内斯特·贝克,后者在其著作《拒绝死亡》中提出过这样的论点:儿童的生命中怀有一种对于混乱的意识,其根源就是他的机体“对于灵与肉毁灭的恐惧”。这一恐惧“历经最为复杂的种种精心加工,以诸多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儿童们“时常出现的梦魇和对于昆虫和狗的普遍恐惧”等等,均来源于这种死亡恐惧。由于儿童在意识中必须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所以“当他弱小的自我处于强化认识事物的阶段时,他几乎总会准时地、规律地大哭着醒来”。怀尔德哭泣中“到过”的遥远神圣的地方,就是他弱小的自我无法设置保护、却要面对死亡的地方。他那古代挽歌式的悲鸣,是德里罗小说《名字》中的人物所谓能够“消除(人们之间)孤独的距离”的语言,或者称之为白噪音。

第二次重要的白噪音,见于杰克全家在空中毒雾事件的大逃亡时,他九岁的女儿斯泰菲在睡梦中喃喃发出的声音:“Toyota Celica”(第21章)。听到这个声音好长一会儿之后,杰克才明白这是丰田汽车的一个品牌。但是,这样的事实更让他觉得惊讶。“这个发音美丽动听而又神秘莫测,金光灿灿之中闪现着奇妙。它就像用楔形文字刻写出来的、天空中的一种古老的力的名称。”此时,杰克强烈地感觉到片刻辉煌的超越,并自觉无私和精神上的伟大。

德里罗接受安东尼·德克蒂斯的访谈时说过:“我想,我们也许迷信地认为,儿童有一条达到自然真理的途径,并能够与之直接接触。然而,这种自然真理却回避我们成年人。”斯泰菲一天中经历了灾难事件的种种恐怖,她现在正借助一个全世界都一样发音的商业广告,以一种神秘的智慧来驱逐对于死亡的恐惧,并让它消解在大众媒体符咒式的吟唱中。

第三次是赫尔曼·玛丽修女的一大篇令杰克惊讶的言论。他去铁城枪杀奸污他妻子的格雷先生时,自己也受到枪伤。而现在,给他治伤的玛丽修女对他说,她们自己其实并不相信上帝和天堂。所有的宗教说教,不过是她们为了帮助人们拒绝死亡并提供安慰的举动,是邦卡所说“宗教的白噪音”。更有甚者,当杰克一再表示无法理解时,玛丽修女向他暴风雨似的倾泻大段他听不懂的德语。但是杰克却发现,这是“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一种有韵律的节奏”,其实,他听到的正是驱赶死亡恐惧、消除孤独距离的真正的白噪音(第39章)。

小说《白噪音》以美国中部小城镇—铁匠镇和坐落于该镇的“山上学院”为背景,描绘了杰克·格拉迪尼教授的家庭生活、山上学院的校园生活,以及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和一次灾难事件中形形色色的表现,从而生动地展示了美国后现代社会生活。

小说由三大部四十章构成。第一部“波与幅射”像一出精彩的情景喜剧。它没有传统小说的中心事件,但是,它所表现的每一个场景—从开头的山上学院开学日,大学生们的“旅行车排成一条闪亮的长龙”,在富足和保养有素的父母陪同下到达学校;格拉迪尼教授家中一帮聪明孩子,说“大人话”和诡辩;他们全家一起看电视,听广播节目和其中无休止的、三件商品为一组的商业广告;他们逛超市和大商城,疯狂地购物;芭比特的小儿子怀尔德数小时不停地哭泣;杰克与同事默里游览“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和讨论死亡问题;特雷德怀尔老姐弟俩迷失在中村商城;杰克和芭比特夫妻俩不时地讨论“谁先死?”……一直到电视中播放芭比特在教堂地下室里教授老年人日常活动的正确姿势的实况—都充分地展现了美国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光怪陆离与荒唐可笑。

小说第二部“空中毒雾事件”描写了名叫尼奥丁衍生物的化工废料的泄漏。它引起铁匠镇居民的一片恐慌;而杰克又因为在大逃亡似的撤离途中下车加油,在毒雾中暴露了两分半钟,因此“在体内植入了死亡”。美国的后工业社会终于开始让人们品尝其自身酿下的苦果和造成的灾难。作者在原文长达54页的这一章里,既同情又讽刺地描写了人们在灾难面前的渺小、无所适从与无可奈何。历时九天的大逃亡终于在高科技的干预下结束了—技术人员从军用飞机上向雾团喷洒一种转基因的微生物去吞食毒雾。但是,没有人知道,“一旦雾团被吃掉之后,有毒废物会怎么样,或者一旦这些微生物吃完雾团后自己会怎么样”(第21章)。

20世纪末期的美国社会,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后工业社会或称后现代社会。这是一个被异化了的物质世界,现在正反过来异化人类,威胁他们的生存—既伤害他们的身体,又折磨他们的灵魂,尤其是让他们时刻感受死亡恐惧的困扰。女主人公芭比特为了获得据称可以医治死亡恐惧的药丸“戴乐儿”,不惜背着丈夫和家人,与该研制项目经理格雷先生长期进行着丑恶的性交易。在小说第三部“‘戴乐儿’闹剧”中,她丈夫杰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因而决意向格雷先生复仇。但是,由于他在毒雾中的短暂暴露,自觉死期在即,他同样企图获得“戴乐儿”来消解死亡恐惧。于是,他经反复琢磨和实地观察,设计并实施了他的复仇计划,结果却是上演了一出既残忍又荒诞不经的闹剧。

小说男人公杰克·格拉迪尼教授,是山上学院由他创建的“希特勒研究系”的系主任。小说中,他与第五次婚姻的第四任妻子芭比特(他的第四次婚姻是与第一任妻子复婚),以及他们各自多次婚姻中所生的四个子女—杰克的儿子海因利希(14岁)和女儿斯泰菲(9岁)、芭比特的女儿丹妮斯(11岁)和小儿子怀尔德(3岁)—生活在一起。四个一起生活的孩子,居然不是同父异母,便是同母异父:这就是美国后现代社会中典型的所谓“后核家庭”。婚姻来得快也去得快—杰克和芭比特结婚也尚不足两年。如此容易失败的婚姻,使得家庭成员们都来不及搞清楚家中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家庭便成了“世上一切错误信息的摇篮”(第17章)。

除了格拉迪尼一家六口之外,杰克的同事默里·杰伊·西斯金德和“戴乐儿”研究项目经理格雷先生,也是美国社会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美国后现代社会的典型产物。默里在山上学院“美国环境系”讲授关于摇滚乐之王—“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和车祸的研究。他对于看电视和超市购物这两大精神和物质的消费行为推崇备至,认为前者是“美国式的魔力和恐怖”的体现(第5章),后者则是当代消费社会的宗教仪式(第9章)。他一方面企图引诱芭比特(有论者认为他实际上已经得手),另一方面又去挑唆杰克杀人(第37章)。他既是苏格拉底式的雄辩哲学家,又是诱惑浮士德博士的靡菲斯特式的魔鬼。那位“格雷先生”,真名叫威利·明克,也与默里一样原本是外国移民,然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我是看美国电视”和通过“美国式的性经验(譬如他与芭比特的性交易)……学会英语的”(第39章),或者说正式成为美国社会的成员。他从事的工作,也正是研制象征美国高科技的药物“戴乐儿”(第25章),去满足对此种商品需求量最大的美国消费者。

德里罗在《白噪音》中,成功地运用了许多具有讽刺意义的巧妙意象来展现和批判美国的后现代社会。美国学者汤姆·勒克莱尔指出,《白噪音》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的那台垃圾压缩机(第8章、第34章),简直就是美国后现代社会自我折射的绝妙象征。当杰克像密探似的取出机器中压实的垃圾团时,他看到的是“一尊具有讽刺性的现代雕塑”,它所藏纳的正是“消费意识的阴暗面”(第34章)。而描写了美国消费社会林林总总丑态的小说本身也是一台这样的垃圾压缩机。《白噪音》中另外一个重要意象—“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第3章)—则被批评家弗兰克·伦特里契亚称为德里罗笔下“两大美国场景”之一。但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作为景象的农舍本身,由于被照相和到处标示,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它的影像反而成了人们意识中的美国场景。

德里罗在《白噪音》中旨在展现美国后现代社会而着墨最多的,是格拉迪尼一家去超市购物和被伦特里契亚称做“两大美国场景”中的另外一个场景—在家中看电视。对此,德里罗在上述与安东尼·德克蒂斯的访谈中声称,这是“对于日常生活和平凡时刻重要性的意识”使然。他的宗旨便是从中“发现日常性中的光辉”(“to find a kind of radiance in dailiness”),即揭示美国后现代社会生活的本质或真谛。

德里罗在与亚当·贝格利的访谈时曾经这样说过:“如果写作是思考经过提炼浓缩的形式,那么提炼得最浓缩的写作,也许就会终结为关于死亡的思索。”小说《白噪音》即是作者“关于死亡的思索”的产物。它表现了当代美国人对于死亡的意识,并且在深层次上分析了美国式的死亡。因此,德里罗的研究学者马克·奥斯蒂恩认为,《白噪音》可以标题为“美国死亡之书”(The American Book of the Dead)。

读者在这部“美国死亡之书”中可以看到,杰克的德语教师霍华德·邓洛普在他的破桌子上,放着一本德文书:Das Aegyptische Todtenbuch—《埃及死亡之书》,而且按邓洛普的说法,它还是“一本德国的畅销书”(第29章)。杰克的同事默里更是对古人和现代人、东方人和西方人关于死亡的认识有着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并持独到的见解。默里告诉他的学生们:“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研究过《度亡经》(Bardo Thodol),或称《西藏死亡之书》(第15章)。他关于后工业社会中“现代死亡的特征”的见解,实在是非常精辟:“知识和技术的每一个进步,都会有死亡的一个新种类、新系统与之相匹配。死亡就像病毒那样会适应。”因此,在后现代社会中,“死人离我们更近了”,我们已经“与死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中”,这就验证了2600年前中国春秋时代思想家老子关于“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的论断(第21章)。

默里在“山上学院”校园里,与杰克一起作苏格拉底式的散步时,巧舌如簧地引经据典,发表了一篇关于死亡的雄辩讲演。他循循善诱地使杰克相信,人类的死亡恰恰是由恐惧造成的。因此,“假如我们能够学会不害怕,我们就可以永生”。然后,这位苏格拉底式的人物,露出魔鬼靡菲斯特的狰狞面目,用他的奇谈怪论唆使杰克去杀人:“想一想,在正面对抗中杀死一个人,在理论上是何等振奋人心……杀死他,就是获得生命的得分。你杀的人越多,你的得分就越多”(第37章)。默里的理论后来真的成了杰克的实践(第39章)。

人类对于死亡的意识和关于自身生存的认识,是贯穿该小说的一个悖论,那就是“人类生存的讽刺性意识:我们是地球上最高的生命形式,然而因为我们知道别的动物所不知道的事实,即自己迟早都不免一死,于是愁苦难言”(第20章)。关于死亡的挥之不去的念头和对于死亡的恐惧,时时处处地困扰着杰克和芭比特(第4章、第20章、第26章等),并且支配着他们的行动。

约翰·N.杜瓦尔指出,杰克为了压抑死亡恐惧和拒绝死亡,正做着三件事情—看电视、购物和研究希特勒。一家子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听其中插播的商业广告,按弗兰克·伦特里契亚的说法,已经成为后现代社会中“两大美国场景”之一。《白噪音》中的格拉迪尼一家人每逢星期五晚上,都按女主人芭比特的要求,坐在一起看电视(第4章)。“我们寂静无声地看着房屋在大团流动的山熔岩中被冲进海洋,一座座村庄整个儿倒塌、起火。”(第14章,第71页)然而,电视模拟的灾难和死亡,只能在观众中产生迈克尔·W.梅斯默所说的审美的“距离”和尤金·古德哈特所说的“麻醉效果”。于是,灾难和死亡的恐怖荡然无存。与电视业相关的商业广告,也已经渗透进美国人的深层意识,并产生虚假的“超越”。超市和大商城,是美国社会物质富足的象征;到超市去购买一大堆种类繁多的商品,杰克便觉得是“给我们灵魂深处的安乐窝带来安全感和满足”(第5章)。

除了看电视和购物这两种所有美国人都在进行的活动,杰克还有属于他个人的第三件事情—希特勒研究。但是,正如默里所指出的,杰克一方面要把自己“隐藏在希特勒和他的事业中”;另一方面,他还要利用它来增强自己的“重要性和力量”—两者都旨在保护自己不受死亡的威胁和伤害(第37章)。某天黎明时分,当芭比特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后院中,惊慌失措的杰克误以为是死神造访,他竟然抓起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将它“紧紧地抱在肚子前”(第33章)。他从事希特勒研究的内在动机暴露无遗。这样的动机也外化为芭比特从事慈善事业和给老年人教授正确的活动姿势等。但是,所有这些仍然无济于事,不能解决他俩的死亡恐惧。于是,芭比特选择以性交易获取“戴乐儿”;杰克则选择以暴力抢夺这种神奇的药丸,并通过杀人来赚取“生命的得分”,以实现他拒绝死亡的最终目的。

《白噪音》中对于空中毒雾事件的描写,读起来像是“灾难恐怖小说”。但是,德里罗的创作别具匠心。首先,正如负责事故中疏散居民工作的是一个名叫SIMUVAC—意思是“模拟疏散”行动计划—的组织一样,德里罗不是以传统的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模仿”(mimesis),而是以鲍德里亚式的“模拟”(simulacrum),表现了一场恐怖事件的“超现实”(hyperreality)。其次是,作者在此并未描写死人场面,而是强调“尼奥丁衍生物(在人体内)的寿命为三十年”,从而使杰克心理上对于今后漫长的岁月充满极度的恐惧。最后,德里罗安排一个男人拎着一台微型电视机,向逃亡的人们展示空白的电视屏幕。如果说电视对于恐怖、灾难和死亡的模拟,让观众产生“审美距离”并发挥麻醉作用的话,那么没有被电视报道的空中毒雾事件,就使人们悬疑丛生,从而感到最大的死亡恐惧和威胁。

讨论后现代主义杰作《白噪音》,不能不谈及那个被杰克称为“后现代的日落”(第30章)。“自从空中毒雾事件发生之后,日落就漂亮得让人消受不起……那轮原本已经灿烂辉煌的落日,一跃而为赭色的、宽广的、高耸云霄和如同梦幻的空中景致,透露着恐怖。”工业污染造成了这种杰克所称的“美学上的飞跃”(第22章),约翰·弗罗将造就它的空中毒雾事件称为“空中审美事件”;按照利奥塔关于“现代美学就是对于崇高的审美”和“具备了崇高,死亡问题就归入美学问题”的观点断言,对于这个“后现代的日落”及其透露的死亡恐怖的审美,就是对于崇高的审美。保尔·莫尔特比将唐·德里罗尊奉为“后现代主义的典范作家”。

小说的最后一章中,除了那个“美丽和恐怖的日落”,作者还描写了怀尔德在州际公路上骑着他的小三轮车左冲右突,十分惊险地逃脱了死亡,以及铁匠镇的老年居民在重新排列了货架的超市里茫然失措。显然,作者是在传递一条重要的信息:未来的人类也许能够幸运地驾驭死亡,但是也许仍然像过去和现在那样,时时处处地笼罩在死亡恐惧的阴影之下—这就是唐·德里罗留给读者思索的重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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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噪音》作者唐·德里罗为新版译本审读了这篇“译序”(原拟作为“译后记”)的英文稿,并表示:“本人赞赏这篇‘译后记’对于《白噪音》所表现出的深刻见解,我诚望这些见解将得到本书读者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