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我有些讶异筱桃刚刚说的话,她似乎一点也不讶异于阿伯记忆的停留。

“蕃薯阿伯好像很喜欢你耶,看到你笑到眼睛都弯起来了。”我捧着热腾腾的蕃薯,转头看着筱桃。

“恺心班长想知道为什么吗?”筱桃拨着蕃薯,似乎已经摆脱了国小边走边吃药罚十元的恶梦?

我摇摇头,有些敌挡不了蕃薯的香味,也开始动手扒我手上蕃薯的皮。

“他最小的女儿也叫阿桃啦。所以……”筱桃咬了一口蕃薯,“我也是阿桃,觉得很亲切吧。”

“他他女儿真的都去美国没回来了喔?”我小心翼翼说出心里的疑问,希望不要被这个新认识的同学觉得我八卦。

“没去美国啦,去了加拿大。好几年前写了信回来,阿伯大字不识啊,哪看得懂信,一个人拿着信高兴了一个晚上,隔天一大早到菜市场请卖鱼的替他看。里面说什么学习辛苦啊,机票不容易买,会在加拿大生根了,叫阿伯不要挂念啊。”

“喔,那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被小女儿抛弃了嘛,我还想说那么可怜咧。”我呼了一口气,放心地咬了一大口蕃薯。

“哼才怪咧!他那没心肝的女儿,早在加拿大结婚了啦。我们这一带的陈家也移民到加拿大,跟他女儿同学校,超没良心的咧。说什么自己幼年丧母,父亲也在前几年死了。”

我差点把口里的地瓜喷出来。

我楞在原地,不太能理解,一个人用怎样的心态才有办法跟别人谎报自己父亲已死亡的事情。

“班长!”筱桃走了两三步才发现我没跟上,她转头看了看我,然后叹口气又折回来。

“班长,不要想那么多啦。我看你也跟阿伯买地瓜买很久了厚?啊我们能做的就这些啊。我妈说的,一种人一种路啦。”后面那句‘一种人一种路’筱桃是用很破烂的台语说着。

“你外省人喔。”我下意识这样问。

“是啊,哈哈哈,我台语很烂耶。可是我很喜欢吃地瓜喔!阿伯有教我说地瓜的台语耶,叫做憨——挤——”筱桃拉着怪里怪气的音调说着,然后笑了出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

然后我们两个就这样边笑,边念着憨挤憨挤,一路打闹回去,一点儿都不像刚认识的同学。

“恺君?恺君?”耳边传来阿桃呼唤的声音。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被从快要一年前的那个地方拉回来。

我笑了一下,对着站在阿桃后面对我招手的阿伯笑了笑,“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也是在这个蕃薯摊喔。”

阿桃楞了一下,“对喔,我们都国二了,好快喔。”说着,她稍微低下头,虽然不明显,我似乎看见她捏紧了包好的蕃薯。

阿桃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吴孟鸿,谈恋爱是怎样的感觉,我们年纪还这么小可以谈恋爱吗,如果你真的谈恋爱以后还会不会跟我是好朋友……

我张开嘴巴,然后又紧闭了。

我怕一出声,那些问题就会跳出来。

“嗯,恺心,这边给你,我今天不想吃,我弟又吃不了三个。”她说着,把其中一个蕃薯塞给我。

即使隔着报纸,我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热热的温度穿到我手心。我眨眨眼睛,只觉得似乎手眼眶都热了。

我跟阿桃就这样沉默走回家。

晚上我做什么也无法起劲,蕃薯放到冷掉了才吃掉它。

没有什么温度是会保持着。所以我告诉自己,明天就会没事了。

很早很早我就去睡了,然后睡前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隔日我上课,经过草皮抬头看,看见三班昨天被某头牛踢烂的窗户。不知道那哪条笨牛的杰作?这个问题也没困扰我好久,因为我才刚弯到转角,快要靠近训导处时,在训导处门口桥见那头无辜的牛了。

远远的,就见那孙力扬先生一脸无辜地在训导处门口半蹲。

老实讲,说我不想笑,那是骗人的。不但想笑,连同昨天的乌烟脏气好像突然都清干净了。嗯,昨天?我是不是又提到昨天了,唉,只不过这次,我困惑的是,一直在远远那端练习跳远跳高的孙先生,怎么会移动到离我们这边比较近的地方踢球?还一踢就踢往我跟阿桃这里的方向……

孙兄,我真是猜不透你啊。

我就这样盯着孙力扬蹲在那,瞬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怕停下脚步会让他尴尬,可是又怕快速走过不打呼会让他觉得我在嘲笑他。

就在我打算当头乌龟低头快速经过他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时,本来一直低头乖乖忏悔的孙力扬忽然抬头,然后他看见我了。他先是一楞,脸稍许泛红。直直伸在胸前的手一下子慌乱起来。看他好像想装成若无其事那样向我挥挥手,或是拉拉衣摆,可惜下一秒,他似乎又忆起自己正在被处罚当中,所以只是僵直地拉直手,动也不动。就在我走到他正前面时,他傻楞咧嘴角,然后给了我个腼腆的笑容。

“嗨……嗨张恺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

我扬了扬手上的点名簿,代表回应,然后踏着不快不慢的脚步经过他。

随之而来的是训导处主任的骂声。“好啊,孙力扬,罚你半蹲还可以偷看女生,你这小鬼,再多十分钟!”主任嚷着嗓门,怕没人听到一样。

果然,孙力扬身边经过的学生果然爆出笑声,连经过的老师都笑了出来。

我回头,只见孙力扬的脸更红了,若不是他年轻力壮的,还真像要脑溢血了。他头垂得更低,也没有辩解没有生气,只是红着一张脸。

我忍不住,终于笑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笑声,先是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迅速的低下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更低了。我想如果不是训导主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一定要用那双快僵到断掉的手在地上挖个洞躲起来了。

我想若不是阿桃跟吴孟鸿之间越走越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跟孙力扬有友谊之外的感觉吧。某方面,我总觉得阿桃这样与吴孟鸿越来越近,也会跟着掀开或者说打乱我跟孙力扬维持很好的平衡。

至少对我来说,那个平衡是一直,也是必须存在的。

喜欢人这种感觉是出于最本能的,我当然不会说“我不喜欢孙力扬”,但是我的喜欢似乎又跟“阿桃喜欢吴孟鸿”那种喜欢不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回头看,其实,喜欢人,真的只是一种很纯真很天然的感情。好像一大片草皮,绿油油的,就静静躺在那里,看星星,是星星;看白花,是白花;看艳阳,是艳阳……

只是我想,很多久很久以前,这种很纯净很自然的思绪感觉就已经无法单纯这样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