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走廊开始来往忙活早饭的佣人,文羚迷糊地睁开眼,嗓子里干得冒烟,一咽唾沫就扯裂似的疼。

他没想起来喝水就匆匆跑到餐厅,把项链放到梁在野手边。

“叔,找着了。给你找了一晚上。”他扶着桌角才能站稳,腿有点打颤。

梁在野立刻放下杂志,拿起桌上的项链一颗一颗检查过,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把文羚抱上了大腿,托起下巴亲了一口,大手扶在文羚屁股上捏了捏,哄着说:“真乖。”

文羚低下头,偎靠着梁在野的颈窝,苍白的额头渗出几滴虚弱的冷汗。

梁在野替他掖了掖鬓角的发丝,语气难得和善:“宝贝儿,昨儿给你弄疼了吧,给叔看看伤着了没有。”

文羚不想让他脱自己裤子,于是主动把梁在野摸到裤腰上的手伸到了自己衬衣底下。

梁在野抚摸着他的脊背,有力的手掌游走进文羚衬衣里,忽然疑惑地捂了两下:“干什么了,这么烫,发烧了?跟你说了睡觉老实点,又蹬被了吧。”

文羚其实已经很累了,骨头松散地挂在身上,手勉强撑着梁在野的胸膛。他抚摸过的地方多半伤口还没长好,文羚抿着唇,顺从地让他摸,任他揉搓成什么形状。

从前他也试图在害怕的时候牵住这只宽阔有力的手,但总是被甩开,渐渐就不再去讨没趣。有时候梁在野也会握住他的手,多数时候是在床上,为了扣住文羚不让他逃走,掌心炽热的温度仿佛会把人烫伤。

“昨晚没睡,找了一宿呢。”

“嗬,小可怜儿,晚上带你吃点好的去。”梁在野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是挺烫了,那走呗先上医院看看去。”

文羚刚要应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梁在野瞥了一眼,特别不情愿地接起来。

“还反对投标,逼我反对他们报价?驰林那边起哄架秧子倒一把好手,我去?给我折腾够呛我要你个谈判官**啊?”梁在野愤懑地挂了电话,大手呼噜了一把文羚的头发,有点不耐烦地整了一把衣领,“叔现在有事儿,你先吃点药吧,等会要是忒难受就让老胡带你上医院打个点滴。”

文羚平淡一笑,说没事。

很快餐厅里就剩下文羚一人。今早的荷包蛋煎得是真不错,溏心蛋金黄淌汁,文羚拿筷子戳了戳,尽管没什么胃口,还是逼着自己吃了点。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他从学校兼职群里找了个代课帮着点名,想了想,给陈凯宁那三孙子也找了一个。窗外的行道树一棵一棵慢吞吞地闯进视线再缓缓脱离,文羚裹着大衣,看窗外看得头晕,转过头看着司机大哥边等红灯边刷新闻头条里的养生和健身栏目。

红灯最后几秒,司机扔下手机一脚油门,过了路口回头操着一口本地口音问:“小弟弟上高中没?”

文羚一愣:“大、大三都上一半了……”

“哟,那面相小。”司机手搭上车窗,“去医院怎没家长跟着。”

司机大哥说话友善淳朴,文羚心里暖和了一点,小声回答:“家长忙工作。”

人民医院一早就排起长龙队来,文羚拿着医保卡排队挂号,几次觉得头晕想去洗手间吐,一琢磨起没人帮着占位子,回来还得重新排,就忍住了。

注射室里,一个小护士正专心给梁如琢的手腕敷药,时不时装作无意偷瞄一眼这男人的脸,鼻梁细窄挺拔,棱角并不冷硬,整个人如同点燃的白檀香,莫名有一种温柔锐利的质感。

“怎么样。”李文杰推门走进来,从白大褂兜里摸出圆珠笔,提起梁如琢的左手翻看,用笔帽略微掀开纱布一角,“没伤到韧带。”

梁如琢不以为意,靠在椅上仰头望着他:“你们医生都这么大惊小怪吗。我稍微晚来半天都长好了。”

“那不一样。”李文杰收了圆珠笔,插兜望着他,“你的手比一般人金贵。”

景观师的手,不说点石成金,至少也能点石成玉,这也就是人家亲爹砸出来的伤,随便换个人伤他一只手,误工费少说都得按七位数赔。

正说着话,梁如琢忽然走了神。

隔着注射室的玻璃,他看见大厅那边人挤人的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背影,瘦削的身子裹在白色羊绒外套里摇摇欲坠。

偶尔来往的患者的身影会挡住梁如琢的视线,他偏过身体继续注视着挤在挂号队伍里的文羚。

他的头发比初次见面时长了不少,细软柔顺的褐色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揪。皮肤更加苍白了,点缀在鼻梁上的那颗小红痣就显得更鲜艳,那张脸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修饰,就会显得厌世孤僻。而此时他的眼睛也疲惫地半睁着,瘦削的身体裹在白色羊绒大衣里,下身依然穿着昨天那条沾满油画颜料的牛仔裤,骨架很细,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和女孩子一样。

梁如琢站了起来,隔着玻璃像在欣赏一幅画。

“怎么了?”李文杰走到他左手边,顺着梁如琢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被梁在野包养的那个少年——和周围聒噪的病人和家属们格格不入,与世隔绝般站在那里。

他瞥见梁如琢眼里出现了一股难以伪装的热忱,正津津有味地用目光解剖那件艺术品。

李文杰当下就觉得大事不妙。他是见过梁家兄弟俩的相处模式的,十三四岁那时候梁家二大爷从美国回来,给梁在野带了一把模型步枪当礼物,梁如琢就花了两周时间用各种办法把那把枪据为己有。而在此之前李文杰从来就没听说过梁如琢喜欢玩枪。

医院有中央空调,但大厅里热气照顾不到这么大的面积,文羚往冰凉的手心里呵着热气,轻轻搓一搓,后来索性直接把手按在滚烫的额头和眼睛上暖和着。

前面排着二十多个病人,还赶上一个割伤了手挂急诊的插队,渐渐的,眼前有些模糊,文羚扶了一把站在身边的人的手臂,小声说着抱歉,脚底发飘怎么也站不住。

他本来想让胡伯带自己过来打点滴的,但胡伯急着去给梁在野送文件,看那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文羚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了,现在有点后悔,不过是一个文件而已,让梁在野的特助回来取不就行了。

“喝水吗?”

头顶有个声音低低地问他。

文羚惊觉自己一直扶着人家的胳膊,立刻难堪地收回了手,眼睛都没敢抬,一边摆手说着不用不用,烧红的脸颊因为尴尬而更红了。

沉默了几秒钟,文羚忽然抬起眼睑,满眼诧异。

梁如琢就站在身边几厘米近处,手里拿着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关切地俯视着自己。他扶了扶文羚的肩膀,附在耳边悄声跟他说,“过来,帮你插个队。”

注射室里有两个正忙碌着配药的女护士,有个长相英挺的男医生正等着他们。

文羚本就有点惧怕医生,他在医院大厅的电子屏上看见过李文杰的照片,这是个外科医生,好像还是个教授什么的,医生身上天生的气场让文羚有点发怵,本能地往梁如琢身后退了一步。

仓皇间他几乎要抓上梁如琢的手,仅剩的理智让他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细小的躲闪让梁如琢尽收眼底。

他坦然自若地伸开手,如同热带雨林中捕食飞虫的花草,从不主动扑食,而是等待着食物自己扑进口中。

文羚果然把手伸了上来,紧张地握着。

手指纤长,骨头比想象的还要软,像在寻求安慰,害怕地走近,更害怕自己被推开。

但梁如琢并没有,反而轻轻握了握当作安慰,眼角出现了浅淡的笑纹,把文羚带到李文杰面前:“我侄子病了,好像有点严重。”说罢还安慰文羚,“他不止会做手术,放心。”

文羚小心地望了一眼梁如琢的脸,有点不知所措,但终归是安心下来,不再焦灼得像只换了新窝的仓鼠。

他活在金丝笼象牙塔里,接触不到社会,算起来周岁才十九,还是个小孩儿,不会把别人想得太坏,只会傻乎乎地黏着对自己好的人。

梁如琢若无其事地纵容这个小孩靠近,毫无负罪感,还轻松地跟李文杰说直接刷我卡就行。

李文杰边给文羚做简单检查,叹了口气,心想梁在野床上的人可不缺能刷的卡。

“有炎症。你过来。”李文杰把文羚叫到里间,关了门。

过了一会儿,里间的门开了,梁如琢原本靠墙等着,门一开就凑过去看了看。文羚已经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睡在检查床角落里,李文杰脸色不太好,出来以后用香皂洗了三遍手。

“怎么样?”

“……”李文杰擦干了手上的水,把笔揣回衣兜里,侧身低声道,“应该是直肠撕裂,你带他去孙梅那儿检查,开点药。”

梁如琢一时没找出话来接续。

李文杰倒了杯水给他:“少在你们这圈子里玩,又脏又乱。”

“别捎带上我啊,也不是我弄的。”梁如琢接过那杯水,食指抵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从容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坐到检查床边,指节轻轻碰了碰文羚苍白的睡脸,瘦小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也许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块。

他捏了捏文羚软白的脸肉,俯身抄起膝弯把人抱了起来,带他上二楼去检查,边走边端详。

小脏东西,疼坏了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