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季幕不喜欢夏天。

但他总能够想起年幼时的八月酷暑,他隔着半扇窗户,从幽暗的阁楼中,望见的那座洒满阳光的花园,空气中有隐隐栀子香。

光影投到他灰暗的眸中,在他心中扎入深深的藤蔓,一直延展到他孤独的梦境中。

而花园中,那个Alpha男孩拨开了枝叶,伸手轻触他额头的伤疤。

夏日的视线如同烤箱中膨胀的蛋糕,裂开了表层,逸出香甜的气味。

是栀子香。

砰——

他心中的藤蔓上开了一朵花,洁白无瑕。

男孩笑着对他伸出手,触动着他腐烂已久的内心,让第一根弦发出了短暂的声音。

季幕拉住他的手。

…………

“先生?先生?”

随着出租车司机的呼喊声,季幕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他慌乱地吸入一口车内的冷气,不禁打了个寒战。随之牵扯出的,是后颈上如潮水般绵延的疼痛。

车内的冷气温度适宜,可季幕额前的发却是湿的,紧密地贴着他的肌肤。

只一刹那,他眼底的迷茫逐渐转为冰冷,又从这片刻的冷漠里,生了点失落出来。这一系列转变,就像是雨水落到了波澜不起的湖面上,涟漪阵阵。

而在他的身上,那淡淡的栀子香信息素,就像是掠过的一阵夏风,很快就消失了。

“做噩梦了?你额头都是汗。”司机调了车内的温度,趁着一个红灯的路口,停了车,顺手抽了几张纸巾给季幕,“擦擦汗。”

季幕有些茫然地接过,沙哑地说了声谢谢。

司机瞥了他一眼,早就注意到了他脖颈处的绷带:“腺体方面的手术?”

季幕没答话,下意识地偏过头,目光落到了车窗外,安静地看着往后退去的景色。

从医院打车到他所在小镇的出租房,需要四十分钟,车费也很贵。但季幕没有办法,他实在是没力气坐公交车回去了。

上个月,他匆匆忙忙地在县城的私人诊所里做了标记去除手术。全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没有Alpha在身侧,也没有家人的陪同。

做完手术后,那种无力的窒息感令季幕两腿发软,视线模糊,自身的信息素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

无奈之下,季幕不得不在诊所歇了约莫两个小时,才咬着牙扶着墙,浑浑噩噩地打了车回到了自己那逼仄的出租房内。

他难受地蜷缩在狭小的单人床上,被褥潮湿的气息包裹了他,恍惚之间,仿佛溺入水中。

回想起过往的一切,他才发现自己连大哭一场的力气与权利都没有。

是他妄求了一场爱情,也是他咎由自取。

Omega在腺体这方面,本就是脆弱敏感的,因此,这场安排在闷热夏季里的手术,几乎要了他的命。

季幕的标记未满半年就做了去除手术,对他的身体伤害过大,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一个月后,仍旧绑着绷带,孤身一人去了县城的小医院做检查。

可惜更要命的是,上天在这种时刻,送了他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礼物。

…………

就在几个小时前。

医院。

季幕坐在医生的诊室中,安静地听着对方所说的一切。他不知该做何表情,只知道这个孩子来得非常不是时候。

就连医生都是诧异的:“按理说,标记去除手术对Omega的身体伤害特别大。就算有孩子,也会因此流产,这个孩子能留下来真是顽强。”他感叹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季幕,轻声道,“不过,这种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季先生,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吗?”

考虑到会来做标记去除手术的Omega基本都是离异的,或者是和Alpha分道扬镳的,如果留下孩子,就是将自己推进了扯不断的过往中,这对Omega不公平。

“我……”季幕面上虽然冷静,但齿间却有些颤抖。

这是他与那个Alpha的第一个孩子,本该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降生。眼下,他却因为自己的过失,只能在诊室中做一个留与不留的选择。

季幕低下头,捏紧了拳头,他是害怕的。

医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明白让一个Omega主动提出拿掉孩子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便安慰他说:“你因为标记去除手术,目前腺体指标偏低。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确实不太适合要孩子。但你如果要留下孩子,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标记去除手术令季幕元气大伤,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需要一直服用药物维持治疗。

并且,没有Alpha在身边的他,必须购买人工Alpha信息素来安抚腹中的孩子,还要考虑排斥现象的出现。

这两笔费用都不小。

季幕艰难地动了动唇,始终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只是木讷地坐着,听着医生的解说。

“排斥现象可能会导致孩子流产,也可能会使得你自身情绪暴躁。总之,会有一定的副作用。所以很多没有Alpha的Omega如果想留下孩子,就会选择释放自己大量的信息素去安抚。但我说了,你因为标记去除手术,现在的状况真的很糟糕……”

医生再次低头看着他的一部分检查报告:“你自身的信息素含量几乎降到了最低点,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过来的。”

言下之意是,要是季幕打算留下孩子,就必须接受人工Alpha信息素。

“除非,你之前那位Alpha愿意帮你渡过这个难关。”

另外,医生也希望季幕早做决定,因为越到后面,越难割舍。

一旦犹豫不决,之后就无法再摆脱这一切了。

然而,季幕是想留下孩子的。可他却无法坦然地说出口,他的处境,以及他现在这副德行,能带给孩子什么?

医生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要到下一位就诊者了。

他不忍心逼迫季幕现在就做出决定,只好说:“季先生,要不你先回去考虑几天,尽早做决定。”

…………

出租车上,季幕微垂下眼帘,手中攥着几张医院的检查报告,捏皱后又抚平,折了三折。

出神间,车子驶入一条两侧种满梧桐树的道路,深绿色的梧桐叶密密层层地叠凑在一起,如同季幕此刻的心事。

阳光透过树叶,如繁星坠进车窗,盛在了他微长的睫毛上,托起夏日的郁郁葱葱。但他的嘴唇干涩,面露疲惫,秀气的长相看似温柔,实则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的Alpha呢?”司机看他脸色不大好,忍不住还是多嘴了一句。

季幕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没有Alpha,那个Alpha不属于他,也未曾爱过真正的他。

司机家中有个和季幕差不多大的儿子,为人父总有几分善良的唠叨放在同龄的孩子身上:“那你的家人呢?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去医院好歹要有个人陪着,要真是腺体手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有家人。”季幕想了想,补充道,“我妈妈已经过世了。”

司机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顺着季幕冷淡的语调,他尴尬地道了歉,不再追问其他。

季幕倒是没放在心上,顾自指了指前面的路口:“师傅,在那边路口停车就可以。”

他住的出租房在一处小巷子中,狭隘的道路只能由他自己走进去。他的步伐缓慢,大脑近乎放空,平时十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今天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

住处在巷子的最深处,防盗门上的绿漆掉得一塌糊涂,两侧的门框布满铁锈的痕迹。就连开门的声音,都钝出一声“吱呀”。

屋子很小,所谓的厨房、卫生间、卧室都挤在一个空间内,处处散发着老旧的气息。闷热的空气似是不会流通,季幕想开窗通会儿风,却顿时觉得从喉间涌上一股恶心。他耐不住地打开了空调,捂着嘴跑到水池处干呕。

时间在简陋之处仿佛停滞不前,季幕不知道自己呕了多久。

只是自己最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时,窗外的日头随着扭曲的视线下落,晚霞是一片孤闷的赤红色。

季幕揉了揉眼睛,沙哑地喊出了那个Alpha的名字。

“顾远琛。”

为什么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呢,顾远琛。

我那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