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晚风本是温热的,在季幕的感受中,却带着一丝凉意。顾远琛的眸子越来越冷,他收起了所有的礼貌,也收回了对季幕所有的耐心。

半晌,他终于说出了季幕想要听到的那两个字:“记得。”

如果是季幕的话,顾远琛当然记得,并且也知道他考来C大的事情,就在刚才,顾远琛还收到了陆秋远的信息,说的是后天要和季幕一起吃饭的事情。

陆秋远在这件事上,从来不给顾远琛拒绝的权力。

想到这里,顾远琛的下一句话,平淡至极:“我还有事,有什么话后天再说吧。”

“哥哥……”

“我爸爸后天已经安排了饭局要我们两个见面,你应该知道。”顾远琛礼貌又疏远,他疾步走过季幕身边,丝毫没有停顿。

季幕追上去,紧紧跟在顾远琛身后,额前是细密的汗。

顾远琛径直往停车场走去,压根没打算继续搭理季幕。前一秒,他还愿意和季幕交谈。下一刻,在知道季幕是谁后,顾远琛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抵触。

不堪的记忆占据了他的思绪,他甚至无法对这个无助的Omega产生同情和怜悯。

曾经的季幕恶毒地拒绝过他。

“我、我有话想和你说。”季幕想拉顾远琛的手,又怕被他甩开,唯有一路跟着。他说话说得急了,就像是颤出了哭音,可怜得要命。

路边的梧桐树旁,路灯已经亮了。两人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随着脚步,只有季幕小心翼翼地踩着顾远琛的。停车场就在学院不远处的地方,顾远琛很快就走到了。

“哥哥!”

顾远琛不得不驻足,一开口,这冷漠的语调就将季幕推得远远的:“在学校我希望你可以不要这样称呼我,也不要将婚约的事情告诉别人,这会对我造成困扰。”

顾远琛也说:“你放心,我也会尽快说服我爸爸,让婚约彻底作废。”

话罢。

再看眼前的季幕,他被取消婚约的话吓到,踌躇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眼帘垂着,仿佛要掉出眼泪来,却依然像个执着追爱的人一般,鼓起勇气走近了一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顾远琛毫不留情面,避开了他这个问题,十分官方道:“听说季家这两年的生意频频出现问题,我父亲帮了很多忙。”

“我们一家都非常感谢顾伯父!”季幕急切说道,“如果不是因为顾伯父,也许今天我就见不到你了!”

“就算取消婚约,顾家念在旧情,依然会帮季家一把。”顾远琛笑了笑,“不必担心。”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是吗?”

对于顾远琛的冷嘲热讽,季幕默默忍受。他想要说清楚,却又告诉自己,很多事情一旦说清楚,他就彻底失去留在顾远琛身边的机会了。

顾远琛不会爱他的。

但他想要顾远琛爱上他,这是他多年以来唯一的心愿。

季幕受伤地望着顾远琛,但在顾远琛眼里,这一切都是季幕的演技。他看不下去了,一刻都不想和季幕再有关联。

一年前,季幕的那些话,他还清楚地记在脑海中,扎根烙印,他永远也忘不掉季幕是如何嘲笑他的告白。

季幕是他年少时的初恋,也是伤疤,更是他心里一朵腐烂的玫瑰。

本不该盛开。

本不该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是季幕亲手摧毁了顾远琛曾经一心一意的爱情与少年心中的那一份自信。

顾远琛心中愤然,面上却是淡淡道:“你曾经说过,你厌恶这个婚约。现在,我也一样。”

季幕哑然。

又听顾远琛继续说:“你的信息素很浓烈。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我希望你可以按时服用抑制剂,不要给别人造成不该有的麻烦。”

顾远琛看了看时间,两人的交谈才不到十分钟。

他说:“虽然我们有90%的信息素契合度,但我依然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这浓郁的玫瑰信息素。你曾经说得很对,信息素不代表一切,我也讨厌用信息素搭建起来的感情。”

季幕的指尖颤了一下。他看着顾远琛伸手拉开了车门,不可自控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却像是针扎一般,使得顾远琛挥开了他。

紧接着,季幕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一年前那封邮件不是我发的。”

顾远琛的手停住了,他冷静地看着情绪略微激动的季幕,像是一个局外人。

他听到季幕说:“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也从来没有厌恶过我们的婚约。我一直很珍惜,也一直想要到你身边来,我做了很多努力……”

他不予置评,季幕的态度和当年截然不同。

却也反问:“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季幕欲言又止,他不可以说,所以他只能生硬道:“是别人发的。”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嫉妒我,他也讨厌我。”季幕握紧了拳头,指节攥得发白,“他是谁并不重要,哥哥,求你了,你相信我。”

顾远琛觉得季幕的话过于好笑,季幕口中的这个别人未免出现得太离谱。当年收到那封邮件后,顾远琛等过季幕,可季幕除了拒绝他的一切联系外,还做了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到季幕除了意识到顾家对季家所产生的利益外,还能有什么原因会吃回头草。

顾远琛直截了当地断了季幕的念想:“我们的婚约不论你如何坚持,都不会有结果。”

九月的风太闷了,顾远琛的声音更闷。

他紧接着说:“我确实以前喜欢过你,但那都是以前了。”

夜幕降临,季幕被泼了一盆“凉水”,提前感受到了初秋的来临。他看着顾远琛坐上车,呆愣地站在车前,缓缓低下头。

对于感情,季幕是木讷的;对于顾远琛,他是一往情深,是飞蛾扑火,却不得不因为曾经的误会而处于弱势。他久久未动步伐,脚底如装了一把铅,沉重停滞。

不远处有三两个学生路过,顾远琛不想鸣喇叭。他下车,生硬道:“麻烦让一下。”

“……”

“季幕?”

顾远琛喊了他的名字。

季幕抬头,目光与亮起的路灯一样柔和:“可以让我重新追求你吗?”

抛开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他是如此卑微地祈求顾远琛的爱。

…………

八年前,季幕生疏地敲打键盘,写下第一封邮件,在一间装潢明亮的房间内。窗台上的白玫瑰清香,伴着青草香来到他的身边,如风匿进一盏茶中。

他小心翼翼地打下第一行字——

[你好,哥哥。]

他删掉,指尖在键盘上来回轻抚,然后下定决心一般,一鼓作气地打完了全部的内容——

[你好,哥哥。

花园里的栀子花已经全部谢了,但我把它们做成了标本。

今夏也许会被我留在笔记本中,它很漂亮。

还有,我今天折了纸飞机,照着你教过的办法,但它依旧飞不起来。

你回国后,我很挂念你。

我第一次写邮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期待你的回信。]

11岁的季幕敲下最后一个标点,并没有署名,他按了发送键。额头的伤口已经痊愈,庆幸没有留下痕迹。他是窃喜的,也是快乐的。他坐在电脑前,等了一下午,都没等到一封回信。

后来他才知道,顾远琛的学校是住宿制,管理严格,只能在周末的时候接触到电脑,给他回信。顾远琛的Alpha父亲死板,怕影响他学习,一直没有给他买智能手机。

季幕也一样,他也没有手机,但他没有手机的理由,与顾远琛的不一样。

…………

所以从季幕11岁开始,一直到他16岁。他们最常用的联系工具,就是邮箱,他们以一周一封的邮件联系。

新兴的聊天软件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但因为两人都没有手机,每周的电脑邮件传递成了他们最好的接触方式。

而在季幕14岁那年,16岁的顾远琛买了自己的第一部 手机。

他把手机带在身边,用手机给季幕发邮件。一周一封,五天一封,三天一封,最后,是一天一封。

直到有一天,顾远琛问他:[我们可以打电话吗?反正我们有婚约,你用你父亲或者母亲的手机可以吗?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

少年心思如细腻的沙石,小心翼翼地对待着这份感情。

季幕无法拒绝他,却有着不可说的苦衷。

他会去公共电话亭,固定在每周六下午三点,给顾远琛打一个跨国电话。往往不到十分钟就要结束,因为他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但他没有和顾远琛诉苦。

他记得顾远琛温柔的声音,也记得顾远琛欢快的语调。

每每顾远琛对他说“我想见你”时,季幕也会略微苦笑起来,他的眼底夹杂着深深的失落,用和表情截然不同的态度回应他:“我也很想见你。”

“那是有多想啊?”顾远琛在电话那头红了耳后,却还要故意这般问。

季幕愣了愣,午后的阳光刺眼,也将他的头发映衬出薄光。他生疏地表达着自己稚嫩的爱意,殊不知出口的情话烫口,也灼到了对方的心。他十分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只要醒着,就会很想你。”

好像我活着,就会想着你一样。

而这份“想见你”无法克制,它在季幕心里就好比一个童话,让他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即便自己身上的伤疤变多,即便生活受尽坎坷,他依然朝阳,心中充满希冀。

顾远琛成了他的一个美梦。

…………

可这一切美好,断层在一年前的某一天。

顾远琛收到了季幕传来的一封邮件。

内容很简单,最多不过一百八十个字,回应了他前一封对季幕告白的邮件。

他收到的是——

[你的告白让我觉得恶心。

难道是我的顺从让你产生了误解?

我一点都不想你,也不喜欢你,顾远琛,我厌恶你。

一直以来,我都因为家中的逼迫而和你来往,日复一日的谎言,令我煎熬痛苦。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无法再欺骗自己。

我从来都没觉得这个婚约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信息素的契合度让人不过就是像动物交配一样,根本没有自主意识,可我们是人,我们居然会因为这种东西而订下婚约,太让人厌恶了。]

顾远琛不敢相信,他怀疑过这封邮件不是季幕发的,所以他不断地给季幕发去新的邮件,甚至于不死心地给季幕母亲的号码打了电话,联系到了季幕。

可得到的回应却是来自季幕一句冷漠的“你别再找我了”。

电话那一头,少年的声音如是说道。

咔嚓——

时间就此凝结,顾远琛对他的感情也就此断裂。

少年的感情激烈,聚集得快,也容易受伤。所爱之人给予的言语暴力,成了顾远琛初恋中的一个伤疤,刺痛了他仅剩的尊严。

当年的季幕,重重地碾碎了顾远琛少年的自尊心。

直到现在,眼前的季幕,居然能够说出“重新追求”这样毫不知耻的话。这让顾远琛既震惊,又恶心。

他当下就果断地再次拒绝了季幕。

…………

被顾远琛拒绝后,这一晚,季幕做了一个梦。

梦中依然是年幼时所居住的别墅,以及那个开满栀子的花园。

栀子花香悠然,和季幕身上的味道相同。幼时的Omega没有经历过**期,信息素还不是很明显,不具备吸引Alpha的能力。特别是在这个花园中,这种淡淡的信息素香气不自觉地就被掩盖了。

季幕坐在草坪上,低头认真地折一只纸飞机,把它抚平夹进了书中。

在他的梦里,纸飞机不会飞。

一个胖胖的Alpha男孩就在此刻,闯入了花园,跌进了这个属于季幕的梦。他拨开了栀子的花叶,语气礼貌:“你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年幼的季幕被初次见面的男孩吓了一跳,面对陌生人,他眼底填满了慌乱,忙不迭地将纸飞机丢下就跑了。他赤着脚,顺着狭隘的楼梯躲进灰色的阁楼里,楼里暗不见天日,他像只老鼠一般瑟瑟发抖地警惕着。

梦中的他一点都不自信。

…………

清晨五点半,季幕如同快窒息般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手机就放在枕边,上面有一条信息:[你回国了?]

季幕回得很慢,他才从一个梦魇中醒来,思维像是慢了半拍:[是的,我考上了C大,父亲让我在国内完成学业。]

[为了顾远琛?]

[抱歉,我不想和您说这些。]

[我很担心你,你在他身边,迟早会受伤。]

季幕捂了一把脸,指尖冰凉:[我会拥有新的生活。]

一定会。

对方没有再发信息过来,手机就此暗下光芒,宿舍中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玫瑰信息素包裹着他,将他桎梏在过去的记忆中。

季幕再无睡意,他躺在床上,等到天明。

手机却在时隔三小时后,又一次收到了那个人的一条信息:[C大金融系的付雨教授,是你妈妈的旧友。]

他按掉了信息,并不打算去找这位教授,也不打算给人家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