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宴

说是,因为太平王府继承人的身份,其实也等于就是族宴,远的近的卫家族人都赶到了本家。

太平这才算见识到封建体制的所谓大家世族到底有多庞大!

老太君房里认识的那一群,不过是这府里现住着的一些,只是康擎王妃这代的嫡系,也就是康擎王妃的老公孩子而已。像康擎王妃的庶姐妹太平的姨娘们,姨娘们的夫郎孩子们,太平表姐妹们的夫郎孩子们,正的侧的嫡的庶的之类乱七八糟,两来百来人,足足开了有三十来张桌子,还说这些只是五代以内血缘的,在京的族人们,五代以外的,还没有资格来,不在京的也没赶上。乌鸦鸦的一片,看得太平眼发直,心里直嘀咕,管这么一大家子人,得费多大劲呀?再转念一想,这么大家子人,以后都得归她管归她养,太平顿觉两眼发黑。

等这些人再一个个的领到她这个小主子面前来,作揖行礼磕头,太平更是走马兰台样的给一张张人脸晃得头晕目眩,好在有个八面玲珑十项万能的少安在,看见行正拜礼磕头的就给小金锭子,看见上来叫姐叫少主的,男的给金钗宝钿金镯珠珰,女的给玉佩玉环笔筒笔架笔洗等等,太平看着少安那纯熟得类似于发放救灾物资的动作,可算是知道了她动身时临时从箱笼里挖出来的那个,遮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篮子是干什么用的。

老太君拉着太平的手疼爱的笑道:“偏就你这孩子大方。”

是啊,那一锭锭的可都是金子呀,她也是刚知道自己这么大方的。

太平一脸哀怨状:“哪呢,老祖宗,我这肉痛着呢~~”

老太君被她那古怪的表情逗得笑个不休,这孙女不过今天初见,却熟捻自在得好像从小在跟前长的一样,一点不陌生,让他说不出的喜欢。

正巧汀筝正夫所生的五岁的长女摇摇摆摆的上来磕头,老太君拉过来抱在怀里打趣儿道:“既然你二姨大方,我们也别跟她客气,来,使劲儿抓上一把。”说着扶着她的小胳膊凑向篮子里,少安适时将盛金锭子的丝囊凑到小娃娃手下,小娃娃果然就从丝囊里抓了满满一手的小金锭子出来,太平一脸欲哭无泪的跟小娃娃茫然的大眼睛对望,老太君忍不住喷笑出来,娃娃的父亲笑着上来抱过孩子谢了太平,满堂皆笑。

折腾了好一会儿,一个个的都见完,这才正式开席。因为是家宴,也就按照了家宴的规矩来,老太君坐了上首,康擎王妃和太平一右一左相陪,这一桌就坐了她们三个人。

果然是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社会,太平心中感叹。

大姚的世族制度跟中国古代的世族制度还不尽雷同。

大姚的贵族传承方式,有点类似于古代西方的贵族制度:嫡长女为第一继承人,继承母亲的爵位、族长实权、乃至所有财产;嫡出的其他女儿成年后可以获封低爵位的虚衔,每月领朝廷月银;其他庶出的子女只算贵族虚号,没有例银。说白了就是:封了王爵位的贵族,你正经娶的老公生的孩子朝廷给你养,你风流多娶多生的老公孩子你自己养。

就连是皇族血脉的王爵,也是大致如此。

皇帝的女儿会被封亲王郡王等头衔,但是有世袭不世袭和世袭几代的区别,至今大姚王朝还不曾有出现过王爵位获世袭罔替之封的公主。因为源源不断传承的皇族旁系王爵,对皇权的高度集中是一个威胁。一般皇帝给喜欢重视的女儿姐妹封王,都会世袭上三代,三代过后,要看当时的皇帝给不给续封,一般传承三代以后,王府的势力和血缘都开始薄弱了,不是特别出色的话,皇帝不会给续封;其他不受重视的公主大多只能得到王妃的虚衔,仅代表身份而已。这些王妃的后代只是普通贵族,虽然每月领朝廷例银,但没有什么实权,如果自己不争气的话,会逐渐的没落下去,直到消失。

大姚的上层阶级除了皇族,王爵,还有一股很强大的势力就是世家。

准确的说来,世家并没有正式的贵族封号,子女无论嫡庶没有封号官职的话,不领朝廷的例银,但是世家子弟却和贵族弟子地位相当,通称世族子弟。

如果说皇族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统治者,王爵是贵族身份享受国家特权,那么世家就是实权者。世家的势力从朝到野涉及皇朝各行各业。在入仕方面,世家子弟和贵族子弟一样享有特权,不用参加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等级一等级的科考,可以直接由推荐面君获得官职。大姚现主要有六大世家,卫,周,沈,濮阳,秦,祁,其中卫家可算是世家之首,传承上百年,更获封王爵,世袭罔替。

这种制度,一方面保有了皇帝族长的高度集权制,防止权利分化导致的混乱夺权和实力削减;另一方面也存有隐患,世族虽然拥护皇权,但是世家子弟心中皆以家族权益为重,维护家族,久而久之,必然跟皇权产生冲突,严重的,皇权被颠覆也是很有可能的。这时,军权就变得尤为重要起来,任何政治争斗,没有军队的参合,终酿不成大祸,动摇不了国家的根本,世家虽然势大,但是因为其不能拥有军队的局限性,再加上民众心中血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导致它不管如何辉煌,都难以动摇皇权,顶多也就只能换个皇帝拥护,并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盛不懂收敛并不是什么好事,历朝历代,百年世家覆灭一旦的事情也比屡屡有之。

大姚的军权,原本属皇帝一人所有,立国后边疆烽火未停,太祖将帅印交到君家老元帅手里,其后经过几代君王更替,君家历代将才辈出,边疆烽火又一直未停,所以有近百年间,大姚的军权都集中君家手中。

君家手握军权,从不牵扯国内任何政治斗争,只管对外打仗,久而久之,竟打下君家一门超然物外的赫赫声望出来。军队既然在君家手中,姬姓皇族也是,世家贵族也罢,不管国内政治斗争如何龌龊险恶,都彼此默契的从不曾打过君家手中军权的主意。君家的民间声望之高,既给予了君家超然物外的身份,也从道德方面无形的束缚住了君家人。

这样的君家,在任何一个政权眼里,都是绝对的隐患,毕竟,它虽然忠烈了百年,但谁也不能保证它百年千年后还继续这样忠烈,它若一旦起了反心,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君家没落后,军权分散,收归皇帝手中。

由此制度可见,在世族大家中,贬正为侧,废嫡为庶,对于当事人与其子女来说,实在是非常残酷的事情,尤其是贵族中后果更犹有严重,怨不得卫汀筀对太平恨之入骨。

看着小侄女拿在手中把玩的金锭子,卫汀筀忍不住火上心头,这种金锭子她认识。

王府嫡出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每月享受朝廷的例银,这种小锭子,便是朝廷专门铸来给未成年的孩子们发例银用的,女孩是金锭子,男孩是银锭子,一两一个,做得小巧精致很是可爱,底部印有官印,不能直接拿来用,哪个王府也不指着这点小钱,通常都懒得拿去重铸,小姐们拿到手里只当是个玩具,也是身份的象征,偶尔也装饰成链珠配饰一类的戴着。汀筀也有过这样的金银小锭子,他自己的是银锭子,姐姐的金锭子,小时候见他喜欢,姐姐便都给他,父亲姐姐被废以后,这样的小锭子再没有领了,以前所得的也被父亲一个个找出来,收拾着藏了起来。那以后,每次看到旁人在他面前把玩这个,他都觉得很是难堪,仿佛是在刻意取笑他一般。

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却也算是御赏的,现在竟然被太平这样不经意的拿来当见面礼,大把大把的赏人,在卫汀筀看来,太平这样行为简直就是在挑衅!当众讽刺嘲笑姐姐,父亲和他,不禁气得银牙暗咬,再看到平日里最是疼自己,什么时候宴席都把他拉在身边坐着的老太君,竟然全然把自己给忘在了一边,只一个劲的看着太平,又是夹菜又是给盛汤,一脸说不出的欢喜样子,更是恨得胃口全无。

“四妹妹,听说你把明缘大师请到府里来了,怎么不请出来呢?”

刚刚还喧闹不已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孩子们不懂事的嬉闹声,都被当爹的偷偷暗暗的又掐又抱的强行止住,不知道哪家一个刚满周岁还抱手里的娃娃,正在呜呜的闹着,竟成了整个大厅唯一的声音,众人视线都扫了过去,那家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手足无措的站起来胡乱的躬身一礼,急忙抱着孩子下去了。

卫汀筀这才发现,原来他竟然大胆的真的把那话给当众说了出来,心里不免也害怕起来,只勉强支撑着自己,卫汀筗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周氏官人吓得浑身都僵直了,只愣愣的看着儿子。

这是个什么情况?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太平不紧不慢的吞下嘴里正嚼着那口菜,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接过侍从递上的白色湿巾擦了擦嘴,又还给一旁的侍从,这才抬起头,对卫汀筀温柔一笑:“三哥,和尚都吃素的,他要是破了戒,会挨板子的。”

“可以准备素斋呀,听说明缘禅师是得道高僧,气质风范都宛如神仙中人,兄弟们说起来都是仰慕得很,可惜无缘一见,一直深感遗憾呢,不知妹妹可否补了我们这个念想?”

看着盯着他眼神冷峻的母亲和脸上没有表情的祖父,卫汀筀心一酸,索性破罐子破摔,只倔强的盯着太平,声音越发的尖锐了起来。

这无知大少爷当真不知死活!侍立在一旁的少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卫汀筀,脑子里已经有了几十种教训人的方法,正挑着看用哪种好。

太平耸耸肩,淡淡声道:“那你们得自己找他去,那家伙架子大得很,我可请不动,要是让觉慧老,禅~师,知道我拿佛门弟子当展览,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

“谁……”

“坐下。”康擎王妃舀了碗汤放太平面前,神情冷淡道。

“娘,我……”卫汀筀还想说什么,被吓得脸色素白,只差几乎没撅过去的周氏官人死命扯着衣角拉下来。

“没关系,三哥,明儿个我给你们问问去,如果碰上那家伙心情好,倒也很好说话的。”太平笑眯眯的道。

“太平,明缘禅师下山来修行的,你不可拿琐事打扰他。”康擎王妃轻声呵斥太平道。

眨眨眼,太平无语。

老太君也责怪的看了太平一眼,亲自动手剥了只虾放太平碗里,太平看看虾,又摸了摸肚子,犹豫半响,拿起筷子夹起来放嘴里,一脸痛苦状的慢慢咀嚼,老太君方又满脸挂上笑容。

一直到月上中天,这顿饭才算吃完。

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水池子里,太平舒服的长出了口气,感叹道:“有钱真是好呀……”像这个池子,看着简单,可耗费的人工与金钱按照这个年代的工艺水准,细细算起来,能吓死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全府这么多人,和她一般好命有温泉浴池可泡的不过几人而已,其他人就光这每天的洗澡水得多少人烧呀?

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偶尔蹦出来的奇谈怪论,少安满脸不以为然的道:“小姐,这大冬天的,除了你,谁还天天洗澡呀?何况,洗澡水嘛,能算是个什么事儿?总会有人烧的。”

太平轻笑两声,站起来擦干身体,又让少安给套上长袍子睡衣,包了头发,这才走出去。

少安支使侍僮去收拾浴室,一边给太平披上厚厚的长衣,又塞了个手炉给太平抱在手上,这才拿了干布细细的给她擦头发。

“少安,那两个僮儿,叫什么来着,你都给安排好了?”太平窝进椅子里,边垂头翻书边问道

“行书,漱玉,都安排好了。”

还是少安厉害,跟她同时到的,她还搞不清楚东南西北呢,少安就貌似已然混成地头蛇了。

“另外安排地方住,别放我屋子里。”

“早知道了。”少安“噗哧”一声笑出来,瞅着太平的左手臂意有所指道:“小姐就真的一点都不考虑一下么?少安看着都挺不错呢,估计这满府的少年僮儿,暗地里都在为小姐的一侍位置闹翻天呢。”

太平翻了个白眼:“怎么,你还打算去开个赌局坐个庄不成?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什么样的就不错了?尽跟人学舌!”

“谁小了?谁学舌了?小姐就会冤我!”少安不服气道:“小姐不也就是比我大一岁么?明年少安也成年了!”

太平被逗笑了:“是呀,少安也该行冠礼了。”

少安神色黯淡的垂下头:“少安哪有福气行冠礼,冠礼那是世族人家的排场,少安刚出生就被人丢在相国庵门口,如果不是少爷好心,早当尼姑去了,连个父母都没有,哪来的冠礼。”

“呵呵……”太平失笑,卷去书敲了敲她的头:“少安,你这是在跟小姐我抱怨么?要什么不直接说,用得着这么跟小姐我拐弯抹角的。”

少安瞪眼,故作委屈道:“小姐,你太过分了!人家悲惨身世你也拿来取笑!”

这丫头还装上瘾了!太平挥挥手,漫不经心配合道:“我当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是一个冠礼么?你愿意找那份罪受,明年回去一趟让我爹和榕叔让你办就是了,请梅姑姑她们来观礼,你家小姐我给你当正宾,小姐我虽然不会梳头,但扎扎头巾插插簪子还是会的。”

少安“噗哧”一声破工笑道:“小姐,你可当不了正宾,正宾要师长才能当的。”

“你家小姐我不是你师长?你自己算算看,从小到大,读书认字甚至烤肉钓鱼,哪样不是我教你的?”

“可小姐你年龄也太小了。”

年龄小?我活的年头当你妈都绰绰有余!

“比你总大吧?你知道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么?你知道什么是为人师者,不在年龄身高么?”

“……后面那个不知道,哪本书里说的?”

“哪本书里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你师长,这个客观事实你必须承认。”

“……”

虽然两人说着是在开玩笑,但少安却明白小姐这是应承自己了,她家小姐,虽然生性懒散些,偶尔性格恶劣些,对人也冷淡些,凡事难得上心些,却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被小姐放在心上的人虽然少些,可是却都幸运得很呢。

她家小姐的好,哪是那些旁的人可以明白的,也不希罕她们明白什么。

少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