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色的卡宴穿行在横店的大街上,黎成朗靠在后面闭目养神,阿伦在前面开车,他们正准备赶去杭州,然后坐晚上11点的飞机回北京。

对于走得这么急,阿伦很不解。黎成朗有几个朋友正在横店拍戏,这次过来原本计划多待两天,和他们挨个聚聚。可下午在马场见过宜小姐后,他就吩咐他去订机票,也不管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所以说无论什么老板都不好伺候,即使是温文有礼的黎影帝,也有难以理解的时候。

视线忽然瞥到街道右侧某个身影,他惊讶地睁大眼,没多作思考已经喊出了声,“黎老师,那边那个人……是宜小姐吧?”

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虽然黎成朗没说,但阿伦总觉得,他会这么匆忙离开,多半和宜熙脱不了干系。谁知道他现在想不想见到她啊!

黎成朗睁开眼睛,神情没什么变化,却抬手放下了三分之一的车窗。他透过空隙望去,果然看到了宜熙。

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孤零零地在街上走着。黎成朗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从他的角度看去,总觉得她的动作透着股失魂落魄。

“黎老师?”阿伦询问。

黎成朗略一沉吟,“先跟着她。”

于是卡宴放慢速度,蜗牛般向前挪动,始终和宜熙保持小段距离。阿伦一边开一边庆幸这条路车少人也少,不然早被骂了。

就这么跟了五分钟后,他也发现不对劲了,这宜小姐究竟想去哪里,怎么走个没完没了?她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目的地,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发泄……

他扭头看向黎成朗,对方脸上带着思量,手指搭在真皮座椅上,轻轻敲了两下。与此同时,宜熙迎面和一个男人撞上,重重摔倒在地。黎成朗轻叹口气,对阿伦说:“叫她。”

阿伦将车靠边停下,然后按响了喇叭。宜熙刚刚被男人拉起来,又跟对方道了歉,迟钝地回过头,正好对上车内的黎成朗。

她还没反应过来,视线费劲儿地在他脸上对焦,三秒后才道:“……黎老师?你还没走?”

黎成朗问:“你在做什么?”

夏天的夜晚,连风都带了丝热气,宜熙摸了摸头上的汗,这才发现自己当了回暴走少女。她尴尬道:“我……我吃了晚饭没事儿做,出来散散步。”

散散步?黎成朗不说话。

他默不作声,宜熙也越来越紧张。她和许暮洲分开后,因为不想回酒店,所以一个人在街头游荡,却不料会被黎成朗撞上。下午的事还历历在目,虽然只是自己的误会,但想来还是觉得窘迫,她如今真是有些不想见他。

黎成朗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也大概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这让他又生出丝尴尬。事实上,如果不是她刚才的状态太糟糕,他根本就不会叫住她。自己最近在关于她的问题上频频失控,他隐约察觉他应该是动了什么念头,但她有男朋友,光是这个消息就阻止了他往下探究的全部欲|望。

所以他临时改变行程,匆匆离去。

抬眼再看看她,女孩眉心微蹙,刘海被汗水打湿,眼底的阴霾如冬天的大雾般挥之不去。而她的膝盖上,红色的伤口清晰可见,是刚才在地上磕出来的。

不能让她这个样子在街上乱走。

这么想着,他拉开了车门,“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宜熙一愣。有心拒绝,然而在他的注视下,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抿了抿唇,她弯腰钻了进去。

黎成朗问阿伦,“有医药箱吗?”

阿伦惊讶,“这辆车上没有,不过这里有创可贴。”

“那个不行,去最近的药房。”

宜熙这才发现自己腿受伤了,连忙说:“有创可贴就可以了,不用去药房。”

黎成朗看了看她,没有坚持,“好吧。”

阿伦把创可贴递过去后,就假装专心地开车,目光时不时往后瞄。那两人都没注意他,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

黎成朗问:“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宜熙把创可贴端端正正贴到伤口上,不答反问:“黎老师的机票是什么时候?现在还不走,会赶不上吧……”

她躲避的意思这么明显,黎成朗都有些无奈了,一天之内连着在小姑娘这儿碰两次钉子,搞得他像什么一样。如果不是两人如今也算得上朋友,他又实在担心她,连这个口他都不会开。

他说:“哦,我改主意了。这里还有几个朋友要见,多待两天再走。”

“这样啊。那您早点回酒店休息吧,在前面放下我就好了。”

“你还不回去?”

她垂着头,“我……还不想回去,我想逛逛街。”

他盯着她陷入了沉默,宜熙只顾数车内地毯上的花纹,也就没有看到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做了决定,“宜熙。”

“恩?”

“你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宜熙莫名其妙,“吃东西?我不想吃东西。”想到一事心生怨念,语气也怪了起来,“而且,你不是说我胖了嘛,再吃就更胖了。”

黎成朗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她指的是微博的事。关于这个,宋执后来已经嘲笑过他了,他在电话那头乐得跟斯皮尔伯格找他拍片了一样,“啧啧啧”感叹不已:“我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蠢事。怎么能说女孩子胖了呢?这是禁句,禁句懂吗!这绝对能排进“女生最不爱听的话”的前三名!可你不仅说了,还是说给几亿网友听,宜小姐脾气再好,也一定在心里骂了你千百次了。”

不得不说,他很少在宋执面前这么无力反驳,只有沉默听他教导的份儿。

黎成朗觉得自己需要解释解释,“恩,这中间有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原来太瘦了,稍微胖一点会更适合这个角色,看起来也更漂亮。”

所以,我是在夸你。

“是吗?”宜熙将信将疑。

“是的。”黎成朗肯定,“所以,可以去吃饭吗?你吃了晚饭,我还没吃,现在有点饿了。”

宜熙本来想说,我明天还要拍戏,不能吃宵夜,今晚要早睡。可刚才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闪现,她忽然有些害怕再次回到那空旷的房子,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深吸口气,她毅然抬起头,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身子朝前倾,她拽住黎成朗的衣袖,斩钉截铁、无比坚定道:“我想吃烤串。黎老师,我们去撸串儿吧!”

黎成朗:“……”

宜熙对横店不熟悉,最后还是黎成朗带她去了家烤串店,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张斯琪曾经来过一次,对这里赞不绝口。

老板大概是见多了明星,看到黎成朗戴着墨镜和口罩立刻心领神会,带他和宜熙去了角落里的桌子。那里摆了个单独的烤架,和别的客人隔开大半个院子的距离,摘下口罩也不用担心被发现。有个十七八岁的男生一边给铁架刷油,一边问他们要些什么。宜熙决心将悲伤化为食欲,豁出去点了一大堆,然后期待地看着男生把它们一个个放上架子。

香油滴到炭火上,冒起一层层白烟,她目光炙热,漂亮的脸蛋越凑越近。男生一开始还不觉得,等视线在她脸上瞟了几次后,脸就开始发红,到最后根本不敢看她,只顾低着头,局促地给肉串翻面。

黎成朗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一声。宜熙问:“黎老师?对了你还没点呢,你要吃什么?小师傅,我们俩的都不要姜蒜哦,一定记住了!”

黎成朗说:“就你点的那些吧,我看你叫了那么多也吃不完。反正我们口味差不多。”

他说到口味,就想起吃馄饨那次副导的打趣,“口味一样的人适合一起生活”。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神情顿时变得有点微妙。

宜熙听到黎成朗要从她的盘子里抢吃的,呆了两秒后再次转头,严肃道:“小师傅,再给我加三串脆骨三串鱿鱼三串藕片,谢谢了!”

宜熙觉得自己好久没这么放纵过了。《女皇》开拍到现在一个多月,她大多数时候连觉都睡不够,偶尔有点空闲,也是在看剧本对台词。算起来,这还是她进组后第一次出来吃宵夜。

老板上了几瓶冰啤酒,她一边喝一边吃烤串,全然忘了淑女风度。黎成朗就在对面看着,提议来吃东西的是他,可真到了这儿,他却基本没怎么动,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宜熙仗着量好,嫌啤酒喝着不痛快,又叫老板拿了白酒来。黎成朗留心问了句,得知她明天的戏在晚上,也就没有阻拦。然而大概是白天有点中暑,心情又太差,她今晚没能展现强大的战斗力,居然很快就醉了,黎成朗发现时已经回天乏术。

女孩两颊酡红,醉醺醺地朝他笑,连口齿都含糊了,“我之前就想问,你是不是算好了?怎么每次……每次我和他吵架,你都会出现,然后带我来吃东西……你是专门救济失恋少女的吗?感天动地黎影帝。”

黎成朗蹙眉,“你和他?失恋?”顿了顿,“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这样就说得通了,小女生忽然颓废成这样,只能是感情上遇到了问题。

宜熙大摇其头,黎成朗挑起眉毛,她凑近低声道:“不是吵架,我和他——分、手、了!”

他愣住。宜熙说完竟低头笑了起来,同时再次干了杯子里的酒,“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分手了。我再也不用和他纠缠。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清静得很……”

说到后面,声音逐渐低下去,她闭了闭眼睛,嘴唇不断颤抖,终于流露出一丝脆弱。黎成朗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没有说一句话,可安抚的意味不言而喻。

宜熙苦涩一笑,“其实,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八九个月以前,我们就说了分手。我以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今晚上见到他,我才发现……原来即使过了那么久,我还是……还是会舍不得……”

她捂住脸,懊恼到了极点,仿佛在气自己居然这么没有用。黎成朗心中滋味复杂,怜惜担忧失落纷纷涌上来,他慢慢道:“如果你舍不得,也许……”

也许什么呢,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她却听懂了他的潜台词,“黎老师你不用劝我了,不可能的。我再舍不得,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不会复合的。我就是……难过一阵子,很快就会好的。长痛不如短痛嘛。而且这件事,也确实拖了够久了……”

他沉默片刻,朝她举了举杯,“你想清楚了就行。”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黎成朗正思考怎么带走对面的酒鬼,脚上却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宜熙的鞋尖。因为天太热,她穿了短袖上衣配牛仔短裤,露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此刻它就伸过了桌子底下,落在他面前。黎成朗的视线在那线条漂亮的小腿上停顿五秒,然后抬起眼眸,镇定地喝了杯冰啤酒。

刚想不露声色地避开,她却抢先一步,踩在了他的脚上。黎成朗诧异看去,她的鞋子就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在他脚背碾来碾去,中间还转了个圈。如果不是力道太大,他简直要以为她在跟自己调情。

忍着脚上传来的剧痛,他看向宜熙,女孩还不知道自己正做着什么,嘟嚷道:“好软的石头……是我喝醉了吗?这里的石头,真的好软……”

你确实喝醉了。

他没作声,任由她继续蹂躏自己。宜熙玩了一会儿丧失兴趣,鞋子还踩在他脚上,却不再用力。她以手托腮,仰头痴痴地望着天空,今夜有星,点点璀璨洒在蓝缎子似的夜幕中,非常漂亮。她看了一会儿,满足地笑了起来,“真好,我有很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过星星了。真好看。”

说完侧头看他,眼神迷蒙、唇畔含笑,那模样竟异常娇憨。她朝他眨眨眼睛,撒娇般问道:“黎老师,你说,是不是很漂亮啊!”

她笑得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水泽闪烁,像是天上的星星也落了进去。他与她四目相对,心跳骤然加速,多少年没有过的感受。也就是在同一秒,他忽然懂了自己最近的异常是为什么。就像在大雾中行走的人,终于拨开眼前的遮蔽,看清了自己找寻的究竟是什么。他对她不受控制的靠近,心底深处的蠢蠢欲动,全都有了答案。

其实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只是这一刻,才真的确定。

她还在冲着他笑,像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而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忘了脚上的疼痛,也忘了她究竟在问些什么,只轻声回道:“是啊,很漂亮。”

两人离开烤串店时,宜熙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黎成朗半扶半抱,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车上。

宜熙一沾到座位就缩成了一团,阿伦让黎成朗坐副驾驶,他却担心她一个人在后面出点什么问题。可惜这不是保姆车,那样他还能坐她对面,现在却只能把她扶起来,他坐旁边,她半靠在他身上,只当是个大靠枕。

阿伦看两人之间近乎没有的距离,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自己刚才的建议真是太蠢了,人黎老师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啊!

黎成朗还不知道自己被阴险揣测了一番,只是侧着头观察宜熙的情况。她趴在他肩上安静沉睡,长发垂落胸口,街上的灯光不时映照到她脸上,瓷白的肌肤也镀上层朦胧的光影。

黎成朗这会儿心情复杂,眼睛还盯着她的脸,思绪却在不知不觉间跑远。

他想起了半年前,他身陷吸毒传闻,章卉和PR来找他商量对策。三人刚走到会议室门外,就听到里面有小姑娘在议论他,声音清脆、侃侃而谈,最后一句让章卉差点没笑出声。

“……他在《不期而遇》里和女主的亲热戏,我都直接替换成自己。”

经纪人和PR眼神戏谑,而他不作反应,平静地走了进去。

然后,就看到了她。

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动心。他今年36岁,过去十几年间当然也交过女朋友,只是都没能修成正果。最近几年,他没有刻意追求这个局面,却奇怪的一直保持单身。宋执为此笑话他无数次,说他人还没老心先老了,他也懒得反驳。

有时候他会想,也许真像宋执说的,经历的事情越多,心就越难感觉到悸动,也不会再像少年时那样,为了一个人牵肠挂肚、夜不能寐。那些美丽的面庞落入他的眼中,都和画报一样,固然赏心悦目,却激不起任何别的情绪。

那么,她又有哪里不同呢?

他想了一会儿,没得出结果。不过好在他不是宋执,那个男人明明是个花花公子,却总喜欢探究爱情真谛,就像上回,非追着自己问看上宜熙的原因。他不在乎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只要确定他如今确实喜欢上了她,这就够了。

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她对他并没有和他一样的感觉,不仅如此,好像还很抗拒……

怀里的人动了动,他低头一看,宜熙皱紧了眉头,嘟嘟嚷嚷说着什么。他凑近一点想听清楚,她却睁开了眼睛。

他一瞬间竟有点紧张,“宜熙?”

她神情困惑,似乎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扒着座椅到处张望。黎成朗连忙把她拉下来,宜熙转过身子,注意力也随之落到他身上。歪着脑袋,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咧嘴笑了,“是你啊。”

“恩?”

她拉过他右掌,用两只手紧紧攥住,重复道:“是你啊。”

黎成朗开始觉得有趣,难不成她还要撒个酒疯给他看?

“是我。”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看我的吗?哦,不对,你是来看别人的……是我想多了。我想多了。”

他忽然就有点心虚,佯装镇定地咳嗽了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睡一觉就好了。”

他语气温柔,不料她反应巨大,“我不要回酒店!那里好黑,我不要一个人回去,我不要!”

她开始剧烈挣扎,黎成朗不得不用双手控制住她,“你别乱动……听话,小熙!”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却自然得像是叫了无数次。宜熙动作顿住,片刻后在他怀里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小嘴一扁,无限委屈道:“你怎么又学他讲话啊?我不喜欢你和他说一样的话,你不要学他了好不好?”

这个口气,真是太许暮洲了。

他没听懂,困惑地拧起眉头,“什么意思?”顿了顿,“你知道我是谁吗?”还是说,把他当成别人了?

她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知道啊。”

“那你说说看,我是谁?”

宜熙吃吃地笑起来,“你当我傻啊!你是谁,你当然是黎成朗了。哦,还是黎影帝,还有……黎叔叔。”

他听到最后三个字顿时愣住,片刻后才不确定地追问:“你叫我什么?”

余光瞥到前面的阿伦,他明显也听清了,但硬是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好像生怕被他逮住逼问。

宜熙把头靠上他肩膀,小动物般蹭了蹭,轻声嘟嚷,“黎叔叔啊。这么久没见,我其实好想你的,黎叔叔……”

“好,这一条过了!休息十五分钟,准备下一场!”

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周杏芳终于大发慈悲,让大家中场休息。工作人员都涌到男女主角旁边,宜熙接过助理张冰递来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后才说:“糟糕,口红有碰到吗?脏了吗?”

张冰说:“没关系啦,反正一会儿都要补妆的,你先喝吧。”

宜熙长舒口气,眯眼看天上的太阳,可怕,居然灿烂到这个地步,她觉得再站一会儿自己搞不好就要中暑了。

说起来也真是惨,她今天的戏原本是晚上,没想到一起床就接到电话,说周导和统筹临时变了安排,下午拍她和蔡杰宏在马球场的戏。宜熙揉了揉宿醉后疼痛不已的脑袋,冲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再喝了张冰给她买的醒酒药,这才赶来片场。

她回到自己的椅子,拿起小风扇对着脸和脖子吹起来,过了会儿,蔡杰宏也拿着个小风扇走了过来,“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啊,怎么,昨晚没睡好?”

宜熙斜睨他,“想说什么?”

蔡杰宏这才发现自己没能藏好脸上的八卦,连忙调整下表情,神经兮兮地凑近道:“我就是关心一下,你别戒心这么重嘛……黎老师千里迢迢来看你,多有心,你们昨晚就没去哪里玩儿?”

“纠正,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看周导的。不信你自己去问周导,看黎成朗是不是先来的剧组,然后才去的马场。”

蔡杰宏不信,宜熙心念一动,反将一军,“你就知道八卦我,我还没问你呢。昨天心童扭到脚,你动作也太自然了吧,直接就抱起来了。你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这个猜测在她心中有一阵了,只是昨天的事让她更加怀疑而已。仔细想来,这两人有不少对手戏,要是因此走得近一点,也在意料之中。

蔡杰宏眨眨眼睛,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不过好在他反应快,立刻就嬉皮笑脸道:“我和心童,是好朋友啊。恩,很好的朋友。”

宜熙微笑,“那我和黎成朗也只是好朋友,像你们俩一样纯洁的朋友。”说着,举起小风扇朝他一阵猛吹,直到蔡杰宏闭眼求饶,才得意洋洋地放过了他。

太阳还是那么大,拍摄现场准备得差不多了,宜熙和蔡杰宏一起往那边走,她抱怨道:“这鬼天气,简直要命了,待会儿还要去挨晒。陛下,我不争宠了,您还是把我打入冷宫吧!”

蔡杰宏说:“不好意思,孤现在还只是太子,武才人想进冷宫恐怕得去求姜老师。”

他提到姜岩,宜熙立刻神色一变。那是业内有名的老戏骨,在这部戏里饰演李世民,宜熙对他敬畏有加,不仅因为他是前辈,还因为他也是首影的老师,宜熙上学期刚修了他的课……

幸好没挂科,否则见到老师都抬不起头来!

“姜老师?”

“你别姜老师姜老师地吓我啦,烦不烦!”

“不是,姜老师来片场了,你自己看啊!他后面好像还有人,啊,那是……”

宜熙顺着望去,果然,姜岩正站在人群中和工作人员聊天。而在他左侧方,黎成朗笑容温和,低头和周杏芳说着什么。

宜熙心跳陡然加速。

如果说现在有谁是她最不想见的,那只能是黎成朗。昨晚的事情,她只记得前半部分了,他们俩一起去吃烤串,她喝了很多酒,似乎还倾诉了分手的悲痛心情。但后面怎么离开的烤串店,以及怎么回到的酒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知道她有没有酒后失态,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啊!

本来还祈祷接下来几天都没有见面的机会,这样等黎成朗离开横店,他们再见面就只能是《夺宫》的宣传活动。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把昨晚的事忘记,可没想到,他今天居然又来了片场!

宜熙叫苦不迭的同时,另一个想法也控制不住地冒出来。虽然昨天已经自作多情了一次,但有些感觉还是太过微妙,让人无法忽视。

他现在过来……真的和她没有关系吗?

“黎老师,姜老师,你们怎么来了?”蔡杰宏走上前笑问,态度谦逊有礼。

姜岩说:“中午和成朗吃了饭,他说想过来给看看周导拍戏,我们就一起来了。唔,你们今天这身打扮倒挺精神。”

因为上一场戏是武媚娘在马球场上初遇太子李治,两人在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比赛了一次,所以宜熙和蔡杰宏都换上了古代打马球的行头。头戴幞头、足登黑靴,唯一的不同是宜熙穿着墨绿窄袖袍,蔡杰宏则是绛红窄袖袍,两个人站在一起,果真如姜岩所说,看起来英姿飒爽……而且,相当般配。

黎成朗目光在两人脸上滑过,并不作声。宜熙说:“我也觉得,翟老师的服装向来考究,这窄袖袍还有一身黑色镶金边的,又华贵又帅气,是特意给姜老师您准备的。就是下周那场击球的戏。”

她把注意力都放在姜岩身上,巴望着老师能多和她聊几句,最好让她汇报一下上学期的学习心得,当场布置暑假作业都行!反正只要不用面对黎成朗,她无所畏惧!

奈何天不从人愿,某人还是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你会打马球?”

宜熙顿了两秒,才说:“不会,所以只拍一些我们在马上的镜头,做做样子……”

她说完鼓起勇气看向黎成朗,却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蔡杰宏。蔡杰宏耸耸肩,“我的水平黎老师你还不清楚嘛!骑着跑跑还行,打马球这种高难度的活动,只能拜托替身了。”

黎成朗拍拍他肩膀,“别灰心,我也不会。”

蔡杰宏笑眯眯,“我已经在酒店订好包厢了,姜老师和我明天都没戏,今晚咱们一起喝酒,我正好跟两位老师讨教一二。”

姜岩和黎成朗都笑着应了,宜熙眨眨眼睛,终于醒过味来。

看样子,他们三个之前就约好了今晚聚会,黎成朗和蔡杰宏早就认识,现在看来他和姜岩也很熟,熟到中午吃了饭,晚上还要接着吃……

所以,他真的是来看这些朋友的?刚才那个问题也不是问她,而是问的蔡杰宏?她又想多了?!

黎成朗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宜熙脸上,蹙眉道:“你很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宜熙摸了摸脸颊,“我……很热!对啊,这天气真是太热了!”

姜岩拿了瓶冰水给她,温和道:“我看如今剧组最辛苦的,除了周导就是你了。你这孩子也真让人操心,不管是念书还是拍戏都这么倔,别累垮了自己。”

宜熙接过水,喏喏点头。黎成朗就在姜岩旁边,神情平静,可落入宜熙眼中,总觉得透着股冷漠。她看着他这样,忽然就有些失落,明明昨晚两人才一起喝酒,可一转眼,他就对她这么疏离,连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她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才会担心他会对她穷追猛打!

握着沁凉的瓶身,她失落着失落着,忽然冒出个念头。黎成朗态度变化这么大,难道真是自己昨晚做了什么,所以得罪了他?

他生她的气了?!

她浑身都绷紧了,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黎成朗适时叫道:“宜熙。”

“啊?”

他说:“要拍了,过去准备吧。”

宜熙一看,果然蔡杰宏已经过去了,就连姜岩也去了周杏芳旁边,正和副导说话。周围没有别人,她略一挣扎,毅然道:“那个,我还没有谢谢黎老师,昨晚麻烦您照顾我了。”

“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他似乎想离开,宜熙连忙说:“还有就是,我这个人喝多了可能、可能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挺少喝醉的……反正,如果我酒后失态,冒犯了您,请黎老师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不是有意的……”

冒犯了他。管他叫叔叔算不算?

黎成朗看着她,女孩的担忧是如此真切,都快让他产生罪恶感了,可想到昨夜那声惊心动魄的“黎叔叔”,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阿伦拙劣的安慰还回旋在耳边,“这个,黎老师,如今小女孩们都流行这么称呼男人的,真的。大叔嘛!你别想太多,宜小姐肯定……肯定不是真把你当叔叔的!”

黎成朗觉得,他应该庆幸不是宋执是他老板,不然这个月工资早没了。

“黎老师……”宜熙没得到回复,越发忐忑不安。

他微微一笑,“你想多了。你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一路上都在睡觉,很安静。”

“真的?”宜熙将信将疑。

黎成朗肯定,“真的,放心吧。你真的不过去?一会儿周导要是骂人,我可帮不了你。”

宜熙这才发现自己耽搁太久了,也来不及追究他的态度转变又是怎么回事,几步跑到蔡杰宏旁边。黎成朗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有点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也是托了“黎叔叔”的福,他大概知道她抗拒他的原因是什么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太老被小姑娘嫌弃,说出去恐怕会被斯琪他们笑死。

不过,这也给他提了醒。既然她抵触得厉害,他还是别靠近得太明显,先打消她的怀疑。毕竟要是把人吓得躲远了,再想拉回来就难了。

接下来的一场戏拍得很不顺利。蔡杰宏本来就容易NG,以前有宜熙带着还好点,要命的是今天宜熙的状态也不对劲,两个人互相拖累,一个镜头拍了五次还没过。

周杏芳怒不可遏,索性走到两人身边,厉声道:“你们搞什么,副导没给你们说戏吗!太子殿下,这是你的庶母,也是让你眼前一亮的女人,你得知她身份那一瞬,表情不该是受到惊吓,她又吃不了你!还有媚娘,你的情绪太单一太正气凛然了,你以为你是徐惠吗?端庄贤惠的大才女,对太子的爱慕避之不及?你演的是武皇!”

宜熙和蔡杰宏都很窘迫,想到黎成朗和姜岩就在旁边看着,还觉得有些丢脸。蔡杰宏低声说:“是我不好,带的你也跑偏了。”

宜熙摇摇头,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那边周杏芳也想到了这个,宜熙的状态固然一般,但比起蔡杰宏还是好多了。况且这段戏李治的情绪才是要着重表现的一方,蔡杰宏自己演不好,宜熙也帮不了他。

她想了想,扭头道:“姜老师,你能给Zac做个示范吗?我演男人太怪了,你来提点一下他。”

姜岩是业内前辈,蔡杰宏又不是专业演员,让他教他演戏并不会有损蔡杰宏的面子,就连他本人都期待地看了过去。

姜岩有些意外,“我吗?可我没看过这一场的剧本啊。而且周导,我都这把岁数了,来演这段也很奇怪吧。这时候李治可才16岁……”

姜岩今年57,就算演技再高超,16岁的少年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跨度这么大的扮嫩,一个不慎恐怕就不是指导,而是丢脸了。

周杏芳明白他的顾虑,目露遗憾。蔡杰宏却看向了黎成朗,试探道:“姜老师不方便的话,黎老师您呢?你来和宜熙对一下这段,指导一下我?”

宜熙始料未及,下意识道:“黎老师和姜老师的情况差不多,应该……也不方便吧……”

她想的是,姜岩都没看过这段的剧本,黎成朗就更没看过了,他要是演不好一样有损影帝的颜面。可落入黎成朗耳中,却成了把他和姜岩同等而论,两个人岁数都太大了,不适合演少年郎君……

他沉默一瞬,微笑道:“好啊,反正这一段台词也不多,我试试。”

周杏芳惊讶,“你不开玩笑?”

“范思钧都跑来客串了,我帮您带带新人又算什么?只希望我别演砸了,白白浪费大家时间。”

他说得谦逊,围观群众却沸腾了,谁也没想到居然能看到影帝的现场,一个个都举起了手机。宜熙看着黎成朗走近,心也越跳越快,右手抓紧了衣袍侧面的接缝。虽然拍《夺宫》时有不少对手戏,可毕竟隔了这么久,又是她屡屡受挫的情节,她还真担心在他面前出洋相。反观黎成朗,他正拿着蔡杰宏的剧本快速默记台词,似乎半点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怎样的压力。

两分钟后,他朝周杏芳说:“可以了。”

大家都退开了一点,虽然只是做示范,但也开了摄像机,像正常拍摄那样。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回头搞不好还能当个噱头,剪在花絮里博眼球。

周杏芳亲自打下场记板,喊道:“actin!”

阳光明媚的马球场边缘,武媚娘手持偃月形球仗,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她刚打了一场精彩的比赛,球场上挥洒自如、大杀四方,仿佛回到了自在率性的闺中岁月。可一离开马背,就跌回现实,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被困深宫的小小才人,不受陛下宠爱,每日在三千殿宇下虚耗青春。

这让她痛苦。她不是为了死在这里才入宫的!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听到有人叫她,语气急切,“小娘子……小娘子且住!”

她回过头,看到了黎成朗英俊的面庞。

有那么一个瞬间,宜熙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永远沉着淡然的男人,甚至不是《夺宫》里阴沉乖戾的太子。他的眼神很明亮,看她时充满了殷切和喜悦,还有若有若无的羞涩。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模样。阳光照在他脸庞,让他整张脸都闪烁着光芒,英俊得惊人,也年轻得惊人。

宜熙觉得震惊。没有化妆,没有造型,单靠眼神和表情的改变,黎成朗就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奇妙得如同魔法。

“小娘子马术过人,孤钦佩不已。只是你既赢了比赛,怎么不拿彩头就走呢?”他朝宜熙拱拱手,柔声道。

她回过神来,也行了个礼,“妾擅闯球场,扰了诸位君子击球的雅兴,您不见怪就好。彩头断不敢收。”

“原是我等技不如人,输了也是应该,怪不得娘子你。”顿了顿,“孤是当今陛下第九子,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宜熙震惊抬眸,“第九子?你是……太子殿下?”

就在今年,嫡长子皇太子李承乾与嫡次子魏王李泰相继被废,身为长孙皇后嫡出的第三子,晋王李治被册立为储,并昭告天下。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意气风发、英武不凡的少年,就是大唐未来的国君。

他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的情愫是那样炙热,她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女,如何看不明白?心中一凛,她后退一步,尽量平稳了声音回道:“才人武氏,参见太子殿下。”

才人武氏?

他眉头微蹙,脸上闪过茫然,似乎没听明白。然而下一秒,他就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才人……你是父皇的妾室?”

蔡杰宏站在监视器前,紧紧地盯着黎成朗,不敢错过他一丝表情。之前NG那么多次,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实在很想知道,这位国际影帝会怎么处理李治这一刻的心理变化。

宜熙默然不语,而黎成朗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最先出现的情绪,不是蔡杰宏的失望以及惊吓,而是狼狈。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对着什么人怦然心动。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君子,是国朝新近册封的储副,理应成为天下人的表率。可就在片刻前,他竟怀抱着那样的心情,叫住了自己的庶母。

简直是不容于世。

他羞愧不已、惊惧交加,恨不得转头就走,可是下一秒,视线却又触到了她的脸。那样美丽而充满生机,击球的样子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潇洒得不像话。活了十六年,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就连笑容都带着灼灼颜色,让他差点连球仗都握不住。

不知不觉间,他眼神又炙热起来。他到底太年轻了,即使极力隐藏,眼中的爱慕还是遮盖不住。那样的克制,可就因为这克制,竟让这情愫越发惊心动魄起来。

宜熙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心跳加速,这是跟蔡杰宏对戏截然不同的感受。她不用再想方设法带着对方入戏,只需要被黎成朗牵引着,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四目相对,她忽然产生了个想法,一个无比疯狂的想法。陛下不喜欢她,可这个男人喜欢她,如果她当初嫁的是他,今日的处境断不会是这样!

如果她嫁的是他……

阳光刺到她脸上,像是老天的警告,她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脸色瞬间惨白。眼中的神采归于死寂,她侧过身子,避开他的注视,声音冷得如千年寒冰,“太子殿下。”

这个称呼如同兜头一瓢冷水泼下,他幡然醒悟,难堪得连太子的仪态都无法维持。拱手为礼,他仓皇道:“孤不知才人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才人宽宥。”

“殿下客气了。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您不必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妾身告退。”

黎成朗低着头,用余光看着宜熙慢慢走远。他忽然有了个奇怪的联想,李治对武媚娘一见倾心,却因为对方是自己的长辈选择放弃。而在宜熙心中,大概是反过来的吧,她觉得他太大了。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也该遵从她的心意,放弃为好?

蔡杰宏看宜熙已经快走出画面,以为这段表演结束了,收拾好满腔的钦佩赞叹,正准备带头鼓掌,却发现黎成朗又慢慢抬起了头。

摄像机推进,监视器上,他的脸庞放大,眼神也清清楚楚。含着柔和的笑意,像是刚刚产生了什么荒谬的念头,他挥开它,望着宜熙消失的方向,眼中是明确,乃至笃定的神采。

黎成朗这天的示范在剧组内被很是议论了一番,看过现场或者录像的人都说,除了最后那个眼神,堪称完美。周杏芳曾好奇地问过他,结尾那么演是什么意思,黎成朗的回答很无辜,“我以为已经完了,那时候……在走神吧。”

蔡杰宏很心塞,走神也能演成这样,真是把他秒得连渣都不剩了。

黎成朗在第二天离开横店,走的时候没有和宜熙打招呼,她对此又是失落,又觉得应当如此。以他们俩目前的关系,黎成朗特意给她交代行程才是见鬼了。

她留在横店拍摄剩下的戏份,没有影帝在身边出没,终于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只是黎成朗虽然在千里之外,关于他的消息却不容忽视,很快,宜熙就看到了他的新片《心上的人》开机的新闻。

这两年黎成朗的工作步伐明显放缓,粉丝们在《夺宫》杀青后久久等不到偶像的新动态,还以为他要跟去年一样,拍一部电影就歇到年尾。如今喜从天降,不免欢呼鼓舞,很快就把“黎成朗心上的人”刷上了微博热门话题。

宜熙也因此登了许久不上的微博小号,盯着官博的宣传海报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转发了。

@爱吃荔枝的圆滚滚:#黎成朗心上的人#这次的造型看起来很帅啊,西装革履大长腿,期待期待![心][心]

做完之后,她安慰自己,反正是个小号,虽然因为帮黎成朗掐架以及许暮洲的点赞,这个号也有几千的粉丝了,但只要没人知道皮下君是谁,她不在乎粉丝怎么说。

身为饭圈千粉大大,很快就有人从她这里转发,宜熙随意刷新一下,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转发画风不太对。

@夏心童V:#黎成朗心上的人#这次的造型看起来很帅啊,西装革履大长腿,期待期待![心][心]

她磨牙。夏心童还真是无聊透顶,居然用大号转发了她的微博,还原封不动照搬了她的话。好在她留了个心眼,删掉了宜熙的小号ID,但挑衅的意味还能更明显吗?这是要掐架啊!

面对闺蜜的质问,夏心童表现得无辜,“没有啊,我是真心喜欢黎成朗,就在看了他那天的示范表演之后。你应该高兴,以后他就是咱们俩的黎叔叔了!”

见宜熙不说话,她又意味深长道:“而且你转发的时候不觉得吗?这个话题真是太暧昧了。‘黎成朗心上的人’,他心上的人……是谁啊?”

她眼睛在宜熙身上瞟来瞟去,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宜熙在经历两次“自作多情”后,早就对这种程度的调侃免疫了,闻言只是冷冷一笑,“还能有谁,宋执呗!”

夏心童:“……”

十月中旬,宜熙终于完成了《女皇》的全部拍摄任务,正式杀青。而在此之前,夏心童和郭子茜也在一周内相继杀青,两人没有急着赶回学校,一直等到宜熙也完成工作,才一起离开。

宜熙:“呵呵呵,我知道你是留下来看蔡杰宏的。”

夏心童:“呵呵呵,郭子茜才是留下来看蔡杰宏的。”

宜熙的青年武媚娘杀青的三天后,另一条新闻也登上了各大传统媒体和网络媒体的头条,著名演员韩梦饰演中年武媚娘的消息正式曝光,再次引发群众对这部戏的关讨论。

其实认真说起来,韩梦现在已经过气了,她最红的时期是七八年前,最近几年都没有话题度高的作品,全靠和影帝杜文瀚的恋情才能继续博关注。可惜大半年以前,杜文瀚出轨台湾名模宋家慧的消息让她连这唯一的优势都失去。身为受伤害的那方,她本可得到大众的同情,但因为她最终选择原谅男友的出轨,不免让人怒其不争。她和杜文瀚重修旧好、在微博大秀恩爱那晚,无数曾为她抱不平的网友纷纷高呼“打脸啪啪啪”,从此把这两人称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凡事有利也有弊,拜杜文瀚出轨所赐,韩梦今年的话题度着实不低,都快赶得上有作品产出的时候了。

对比两位武则天的宣传力度,明显可以看出剧组的偏心,宜熙是扔出去吸眼球的炮灰,就是奔着引起争议去的,韩梦却是十七张定妆照齐发,声势浩大,闪瞎你的狗眼。

宜熙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了那些照片,不得不说,《女皇》的服装实在是太漂亮了。照片上的韩梦,无论是皇后时期的高贵典雅,还是临朝称制的倨傲霸气,乃至最后登基为帝的老年造型,都靠谱得让人流泪。这也让无数原本不看好这部剧的网友纷纷改口,把她夸上了天。

“嗷嗷嗷,韩梦好美好美好美!她都快四十了吧,怎么一点都不见老啊!”

“这才是武皇啊!不是卢嫣的妖妃,也不是之前那个什么依稀的白莲花,这样睿智霸气、睥睨天下才是我心中的武皇!”

“楼上+1!另外,那朵白莲花叫宜熙,真是鬼一样的名字啊!”

“让韩梦从头演到尾多好,我相信只要好好化妆和打光,她演少女没问题的,为什么要两人分饰啊!周杏芳眼瞎了吗!”

“带资进组的吧,不然那朵白莲花凭什么演女主?周杏芳也要钱啊,有什么办法。”

“呵呵哒,只恨我没有个有钱的干爹,不然也能演女皇过把瘾!”

蒋露看到网上的舆论走向,有点担心宜熙,专程买了她喜欢的点心回来,结果对方一脸冷峻地从电脑后抬起头,朝她摇了摇手指。

“我在节食。”

“节食?节什么食?”

宜熙把日程表翻给她看,“下个月初,我要接受《华都时报》的专访,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沙龙照要拍。我必须迅速瘦回90斤。”

刚进门的郭子茜听到这里一愣,继而走到旁边没说话,反倒是蒋露欣喜地叫出声,“也就是说,熙熙你的宣传要开始啦!”

宜熙笑着点头,蒋露一把抱住她,用连隔壁寝室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喊:“太棒了!熙熙你终于要红啦!”

虽然没有蒋露说的那么夸张,但当宜熙顶着“新任覃女郎”的头衔登上《首都日报》娱乐版的头版头条,各大电视台的娱乐新闻也相继出现她的面孔时,她还是感觉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不同于之前的遮遮掩掩、顺带一提,这次所有的报道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宜熙也很快得到了和韩梦在《女皇》剧组一样的待遇。

《夺宫》制片方放出了两张她的剧照,一张是单人的,她身着红裙、翩然起舞,柳腰弯折、水袖曳地,眼神妩媚得仿佛能够融化人的骨头;另一张则是和黎成朗一起,她神情凄然、含恨暗藏,手中长剑抵上他咽喉,而黎成朗轻蔑冷笑,似不屑一顾。

这两张照片在网上引起了很好的反响,除了夸赞两人颜值赛高,也第一次有人把注意力落到宜熙的演技上面。不少人称赞她眼神有戏,和黎成朗的虐恋情深值得期待。

与此同时,在王安惠和电影制片方的联合运作下,宜熙的个人资料也一点点被记者们挖了出来。大家这才发现,原来新一任覃女郎出生于香港,自幼在南京长大,目前就读于首都电影学院表演系,已经连续两年取得了专业课第一的好成绩。

她被周杏芳选中出演青年武则天的消息也被再度提起,这回却不再是衬托韩梦的反面典型,而成了年纪轻轻就演技精湛、前途不可限量的佐证。

“……六朝古都的潺潺流水造就了这位女孩骨子里的古典优雅,而在不久以后,这份美丽也将出现在观众面前。让我们拭目以待,她会带来怎样的精彩。”

王安惠放下昨天的《首都日报》,满意道:“文章写得不错,不枉我一番打点。”

宜熙坐在对面,手托着腮不语。这段时间,她总算感受到出名的滋味。手机快被打爆了,无论是工作号还是私人号,都是从早响到晚,简直不胜其扰。各大媒体都想找她做采访,很快就有记者到首影堵人,为此她不得不跟学校请假,从寝室搬了出去。她在北京有几套闲置的公寓,之前是嫌麻烦才一直住寝室,现在特殊时期,她选了其中离公司近的那套,作为最近的落脚之地。

王安惠在她房子里环视一圈,意味深长道:“看来我得重新审视你的家庭情况。”

宜熙谦虚,“别这样,我只是个单纯的富二代。”

王安惠自然早就调查过她,知道她家境优越,现在不过随口一说。宜熙的电话恰好又响了起来,她看了号码后就把它调成静音,然后丢到沙发上不予理会。

“最近是这样的,谁都想找你,忍忍就好了。”王安惠了然,“下个月中《夺宫》就要首映了,礼服和造型师我都帮你选好了,明天就去公司试一下。之后还有几个访问,行程都交给Lisa负责,我就不跟了。”

“你会陪我去首映礼吗?”

“当然,这是你第一部作品,我肯定要去。”

宜熙点点头,王安惠观察她神情,问:“怎么,你很紧张?”

宜熙本来想否认,可想了想,还是道:“挺紧张的。”

就像王安惠说的,这是她的第一部作品,虽然只是个配角,但从开拍到现在,她也付出许多心血。如今,它终于要第一次呈现在世人面前,等待她的是赞誉还是贬损,现在还一无所知。

她沉默片刻,重复道:“我很紧张。”

12月13号,由覃卫东执导、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大片《夺宫》在北京举行了盛大的首映礼。除了导演覃卫东,影帝黎成朗、影后张斯琪以及一众主演也悉数到场,为新片宣传造势。

为了配得上那3.6亿的投资,整个首映活动非常高大上,内地四大名嘴、台湾五大主持齐聚一堂,其中就包括之前主持了《夺宫》发布会的相声演员胡德康。

黎成朗前一天还在《心上的人》剧组,今天是特意请假来参加的首映礼。他一身纯黑西装,旁边是火红长裙的张斯琪,两人靠在一起含笑招手,台下的闪光灯顿时亮成一片,魅丽可见一斑。

宜熙作为女三号,在这种场合自然是不能抢女主的风头,但同样的,她的造型也不能过于平淡,否则就失去了一个搏版面的大好机会。王安惠和造型师研究之后,为她选了身嫩绿的露肩短裙,恰好可以露出漂亮的锁骨和长腿。黑发绾成小巧的发髻,配嫩绿缎带的发箍,非常清新活泼的装扮,将她年龄上的优势凸显无疑。

宜熙就这么俏生生地立在台上,让所有的记者和观众一看到她,冒出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年轻真好!

哪怕是站在烈焰红唇、气场大开的张斯琪旁边,她的青春貌美也为她扳回了一城,非但没有被张影后压制得黯然失色,反而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韵味。

反观女二号殷如,情况就不乐观多了。她今晚选了黑色长裙,长发如瀑、唇红似血,虽然衣服的颜色不同,但很明显和张斯琪一样走的女王路线。可惜在冷艳高贵这条路上,她比起张斯琪何止差了几个段位,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女王和她的远房亲戚,分分钟分出高下!

可怕!惨不忍睹的屠杀!

殷如484傻,你去和张斯琪硬碰硬干嘛!还不如学新任覃女郎另辟蹊径,也不至于输的这么明显啊!

女明星的红毯斗艳向来是门大学问,作为在影后光芒下生还的实力派选手,宜熙同情地看了眼殷如,心满意足地将目光转回了台下。

此时正好到了采访宜熙的环节,胡德康笑着说:“几个月不见,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还记得我吗?你肯定忘了我了,你们小姑娘都没良心!”

他作逗哏,宜熙就尽好一个捧哏的职责,“胡老师您真是冤枉我了,就上个月我还跑去德庆社听了相声,可惜您当时不在。我特别想见您来着!”

台湾女主持罗伊依笑着眨眼,“胡老师那是贵人事忙,我想见也经常见不到呢!不过你别气馁,有黎影帝在你旁边,见不见得到胡老师也不重要啦!”

她这话说得含蓄,暗指了两人前阵子的绯闻,台下记者顿时心领神会。黎成朗看了宜熙一眼,笑道:“我以为我的环节已经结束了。不用看覃女郎的短片吗?”

罗伊依哈哈一笑,顺势把话题带过。本来就只是调节气氛提一嘴,覃卫东的大制作根本不需要炒作演员绯闻这种招数,说多了反而模糊今天的主题。

荧幕上播放着宜熙练舞和拍摄的剪辑,当事人却有点心不在焉。为了不妨碍大家看视频,演员们都站到了暗处,黎成朗就在旁边。她本来没打算和他说话,可闻到隐隐传来的男士香水味,忽然就想起两人拍亲热戏那次。他把她揽到怀中,那时候萦绕在她鼻尖的,就是同样的气息。

这么久了还没换新款,他倒是很专一。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脸上,黎成朗正望着荧幕,侧颜清俊秀雅。大概是年轻时演了太多炫耀长相的电影,他对于呵护自己的容貌不怎么热衷,这两年出席活动时不时会蓄起胡子,搞得像个沧桑的大叔一样。宜熙本来还担心他今晚也这样,但很惊讶,他的造型居然很舒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他就这么站在柔和的灯光里微笑,恍惚间竟有了二十多岁时在青春电影中的校草风范。

宜熙满意地欣赏了三秒,视线顺着下滑,却又停在了他的领带上。暗蓝斜条纹,今晚第一眼看到就觉得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现在仔细打量,不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戴了她送的领带出席首映礼?

黎成朗转眸,“怎么了?”

宜熙不知道怎么说,咬着唇欲言又止。反倒是黎成朗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蹙眉想了想,明白了,“这个领带?哦,这是你送的。”

“你不知道?”宜熙眨眨眼睛。

黎成朗说:“造型师配的衣服,我没怎么注意,要不是你提醒,恐怕真发现不了。唔,看来你眼光挺好,不然Kevin也看不上。”

“Kevin?”

“Kevin Chen.哪天你让他做一次造型就知道了,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挑剔得令人发指。”

宜熙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夸奖了,却并不怎么高兴。她扁扁嘴,有些怅然地想,原来只是凑巧啊……

采访环节结束,终于到了今天的正题,电影开始放映。

播放厅的灯先后熄灭,连大荧幕都是黑暗一片,宜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也随着现场的逐渐安静而越揪越紧。虽然在同一个厅内,彼此的心情却截然不同。观众和影评人是等着欣赏大导演的新作,准备着批评或是赞扬,宜熙却是等着看自己。

在这之前,她并没有看过剪出来的成片是什么样子,所以直到这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电影中还有多少戏份,又表现成什么样子。

这一刻,她也是在检阅自己。

作为国内著名影评人,戴长治几乎出席了覃卫东十几年来每场电影的首映。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就因为《岁月》而对覃卫东推崇有加,之后的《凉山州的女人》和《如影随形》也证明了他的评价,覃卫东果然中国第五代导演里走得最远的。

可惜近年来,他的作品质量下滑,《安塞腰鼓》和《青芒恋人》都遭到恶评。当然,并不是说这两部电影不好,若换了别的导演拍出这样的作品,早就一匹黑马杀出重围。只是在影评人和观众心中,覃卫东应该达到的,并不只是这种程度。

果然是江郎才尽吗?

戴长治在心里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漆黑的荧幕。关于这部电影,他之前听说了很多,覃卫东一改以往作风,没有启用新人担当主角,而是选了演技得到认可的黎成朗和张斯琪。大家都说他是被公众的批评影响了,不敢再在演员上面冒险。

戴长治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合作,能否扭转覃卫东近年来事业的颓势,帮他一举翻身?

荧幕逐渐亮了起来,广电总局播放许可的动画过后,制片公司的LOGO也出现在画面中。五秒后LOGO消失,荧幕重新陷入黑暗,然后,有冷幽幽的光线一丝丝泄了出来。

是皎洁的月光。

碧瓦飞甍、屋宇连绵,整座都城在黑夜中沉睡,仿佛蛰伏的巨兽。电影把背景设在五代十国,并没有具体点明是哪个国家,所以这座都城是仿唐时长安城复原的,长达五秒的鸟瞰镜头,展现出一派盛世繁华。

更夫敲着更鼓穿过长街小巷,在他身后,三名黑衣人跃过屋顶,快得仿佛鬼魅。

他们潜入一处府邸,在庭中齐齐跪下,五步之外的回廊上,有华服男子执杯而立。溶溶月色下,男人笑得和煦,可英俊的眉宇间又透着股高不可攀。

是许暮洲扮演吴王。

作为新近走红的小生,许暮洲能这么快参与覃卫东的大戏,还是戏份吃重的男二号,一直被说是开了挂了。戴长治陪老婆时,被迫看过那部收视率爆棚的《南园遗爱》,对这个年轻人有点印象,但也仅此而已,那种古装偶像剧,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今天也是抱着挑刺的心情,想看他在覃卫东的调教下是否有所长进。

然而,当许暮洲在荧幕中出现后,他却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短短几个镜头,他就让大家忘掉了《南园遗爱》里的少年君王,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圆滑狡诈、野心勃勃,如毒蛇般觊觎着兄长的储君之位。

庭中芳草萋萋,吴王饮了一口酒,慢慢道:“陛下果真要放太子出来?”

“是。秦相的奏疏递上去之后,陛下便信了太子的清白,密谋篡位一事乃是被人栽赃。如今,杨大人已去了东宫,召太子连夜入宫。”

吴王握紧了酒觥,笑道:“好。甚好。我便知他不会那么轻易垮掉。”

密探们噤若寒蝉,埋着头不敢动一下,而吴王抬眼望过高高的围墙,轻声道:“大哥,看来明日,做弟弟的还得亲自去迎你,才不辜负咱们往日的情分。”

顺着他视线望去的方向,画面切换,几匹快马奔驰过宽阔的街道,扬起落花无数。然后画面再次切换,换成富丽堂皇的东宫,这里是当朝太子寝居之处,可镜头却越过雕栏玉砌,停在了东宫北边一处破败的殿阁。外面重重守卫,庭中一株梧桐高大茂密,男人身着白袍、披散长发,立在树下。月光穿过枝桠照进来,被切割得破碎,疏疏落落洒在他身上,让他的五官越发难看清。

他右手前伸,有青色小鸟停在掌中,一人一鸟对视良久,他勾唇冷漠一笑,“来人了。”

话音方落,看管他的宦官就出现在小院门口,跪地诚惶诚恐道:“禀太子殿下,陛下……陛下有口谕至!”

他并不理会,继续逗弄着小鸟,观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动作中看出他的怡然。

宦官脸色惨白,重重磕了个头,“殿下!圣谕至,请您移玉跪接!”

一声鼓点落下,在静谧的环境中格外清晰。太子的手掌毫无征兆地握紧,本来还扑腾的鸟儿被捏在其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观众的心也随着这一幕揪紧,眼睛不自觉睁大,他……捏死它了?

太子终于转身,面朝宦官漠然道:“仪容不整,如何敢受圣谕?待孤更衣加冠,再行跪听。”

这是太子在镜头前的第一个正脸,也是开场三分钟后,黎成朗第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而对于男主角的首次亮相,戴长治和全场观众都是同一个反应——差点没认出来。

画面中的男人,阴沉乖戾、冷漠傲慢,明明是阶下之囚,却又带着金马玉堂的贵气,每一处都透着诡异。他逗弄小鸟的样子那么温柔,像最好的情人,可是下一瞬,就轻描淡写地将它捏碎。

如此狠辣,让人一瞬间分不清他和许暮洲究竟谁才是反派。

黎成朗出道多年,可以说演遍了各种类型的角色,但这回还是给了众人截然不同的感受。帝国年轻的太子,一出场便身陷囹圄,接下来便是可以预料的权力角逐、兄弟相残,这些戏码虽然俗套,却也是宫廷戏中永不淘汰的元素。

戴长治兴奋了起来,无论覃卫东发挥得怎么样,至少黎成朗这次是会给他一个惊喜了。

在戴长治的斜前方,宜熙双眼大睁,一瞬不瞬看着荧幕。她看着太子长发披散的脸,忽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到黎成朗的情景。就是这样,他在电影中的魅丽是无法抵挡的,每一个人物都像活在他的身体里,这样浑然天成的戏骨,才让她死心塌崇拜了这么多年。

众人心思各异,而剧情也进行到太子着衣完毕,随传旨之人星夜入宫。画面中,一列车队在空荡的长街上平稳前行,太子坐在车内,面无表情地掀起帷幕,望向长街尽头。

那里,是巍峨的九重宫阙。

宫人呈上墨敕鱼符,监门使臣查验之后,高声吩咐侍卫开门。沉重的宫门缓慢打开,发出巨大的吱呀声,于此同时,两个大字也从门后浮现,然后缓慢上升,停在宫阙上方。

赤红如血,仿佛预示着所有人的命运。

夺宫。

主题曲响起,电影这才正式开始。

近几年国内大片频出,每一部都投资上亿,单从布景来看,个个都是华丽精美、气势恢宏,却无一例外全没逃掉情节破碎、人物空洞的毛病。比如前段时间卢嫣的《武则天》,还有更早的杜文瀚的《阿房宫》,观众带着期待走进影院,出来后就得出“只有衣服能看”的结论。

《夺宫》的风格乍一听和这两部影片很相似,但看了二十分钟后戴长治就知道,它们是完全不同的。毫无疑问,黎成朗是整部电影的绝对主角,以他饰演的太子为中心,各条副线依次展开,却又彼此关联,节奏紧凑、环环相扣,剧情相当精彩。

而除了黎成朗,张斯琪也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准。她饰演的太子妃出身名门、与太子青梅竹马,虽然彼此深爱着对方,却因为立场不同而时刻算计防备。当她锦衣华服立在湖边,眼睁睁看着太子拂袖而去时,明明还是端庄高贵的样子,悲凉的眼神和几个微表情却完美展现了人物的内心。

那一刻,观众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她的伤痛。

戴长治沉浸在剧情中,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电影里,太子为了对付吴王,决定与多年宿敌齐王结盟,事后他自觉愧对亡母,独坐大殿内捏碎了酒杯。鲜血顺着手腕淌下,触目惊心,于此同时,身段窈窕的丽人也出现在画面。水蓝裙裾曳地三尺,像海面的波纹,她一步一步朝太子走近,最后缓缓跪坐在他面前。

她为他拔出碎瓷,红唇吻上伤口,妖魅般吸吮血液。他怜惜地抚摸她,而她温顺承受,等他的手终于离开,她也抬起头,容颜第一次暴露在众人面前。

颠倒众生。

这是戴长治唯一的感受。

因为太专注,所以没有听到后排观众发出的抽气声。这样咄咄逼人的艳色,仿佛能冲破荧幕而来,一把扼住你的咽喉。她的舌尖舔过鲜血,从骨子里散发出妩媚,让人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一瞬。

戴长治足足三秒后才回过神来。这就是新任覃女郎,是一个小时前看到的那个俏丽灵动的女孩。怎么会这样?一个人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他当然见识过女演员们台上台下的巨大反差,所谓伊人千面,并不只是夸张的形容。但那种程度都是在演艺圈磨练多年的演员才能做到的,可这个女孩,之前的娇俏清新毫不造作,现在的媚骨天成又如此勾魂,仿佛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最关键的是,她还美得如此无法忽视。

女演员在电影里,因为脸被放大十几倍乃至几十倍,通常都会让美貌度下降几个等级,所以能在电视剧里演绝世美人的,在电影里就只能演普通人,殷如就是个例子。但这个女孩却不同,她在戏外看着固然漂亮,却不会让人有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可是当那张脸被放大到一层楼那么高,堂而皇之呈现在他面前时,简直……惊心动魄。

这就是所谓的电影脸。有些人就是天生适合上镜,覃卫东也最擅长发现这种人,第一任覃女郎、如今的国际巨星杨曼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是戴长治的想法,普通观众却不会想得像他这么多,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新出来的角色颜值太高了!殿阁华丽、幔帐飞舞,而她一身绮罗锦绣,小猫般依偎在太子怀中,就连红唇里呵出的气都带着魅惑的色彩。

想给她跪下!

接下来的剧情,每一次柳姬出现,都像是一场视觉的享受。她轻颦浅笑,她翩然起舞,她漫不经心羞辱比她身份高贵的兴安公主,甚至暗中给太子的政敌传递讯息,都无法让人产生一丝责怪。只因她是这样美丽。

终于,电影进展到最后半个小时。吴王命令柳姬杀了太子,她在挣扎中选择放弃,却被吴王一眼看穿。她背叛了自己的主公,拼死杀出重围,回到太子身边给他报信。她是那样天真,以为自己真的能帮到他,以为她舍了性命不要,他便能活下来。可等待她的,却是情郎的翻脸无情。

那个与她恩爱了三年的男人,他个将她捧上云端、让她被整个帝都艳羡的男人,那个在十年前救了她性命、从此被她牢记于心的男人,就这样抛弃了她。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以为自己是做局的人,以为是她在骗他,可到头来,愚蠢的只有她一个。

这场戏是宜熙在整部电影里水平的最高峰,她甚至在最后破天荒地带动了黎成朗的情绪,现场表演时两人就感触颇深,而经过后期制作,震撼力更是直接翻了倍。

二胡的背景音悲怆而苍凉,仿佛柳姬心底无边的哀诉。她躺在太子怀里,生命一丝丝消逝,却还执拗地追问他记不记得她。可是他没有回答,她只好自嘲地笑了,带着永久的遗憾闭上了眼睛。

她曾发誓要报他的救命之恩,最后终于为了保护他而死,也算求仁得仁。飞花漫天、满地鲜红,绝色美人的消逝也轰轰烈烈。而在她没了气息后,他才握住了她的手,给出那个她期盼了十几年的答案。

宜熙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个月前,脑子里全是拍摄这部戏的点点滴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一会儿还要接受采访,生怕花了妆,强忍着不敢哭。黎成朗适时递了块手帕过来,宜熙转头看他,男人眼神关切,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宜熙却在一瞬间想起了对柳姬那样残忍的太子,猛地把手帕推了回去。

居然又被迁怒了。黎成朗愣了两秒,无奈地收回手。

被柳姬虐到的并不止宜熙一个,播放厅内也有别的女性观众在啜泣,就连一些男人也忍不住叹息。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柳姬的美丽与痴情就像一块瑰宝,如今她生生在他们面前打碎,观众的心也跟着碎了。

伴随着柳姬之死,全片也拉开最高潮。太子终于对吴王发难,而在此之前,齐王谋逆篡位的罪名已闹得满城皆知,明争暗斗多年的兄弟三人终于到了最后对决的时刻。他们以为总有胜利的一方,可他们都忘了,在他们上面还有掌控天下的帝王。他们的君父。

猛虎虽然老迈,却也容不得旁人觊觎他的位置,哪怕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到了这个时候,戴长治也终于明白,覃卫东为何不愿点明这部电影的具体朝代,他甚至没有让皇帝在全片露一个正脸。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有身份的代号,齐王,吴王,太子妃,太子,还有皇帝。只因这一切,不过是千年封建皇权的缩影,被说了无数遍的帝王家悲剧。

电影的最后,太子斗倒了自己的弟弟,他们都死在了他的手下,可他本人也因为谋反的罪名被收监下狱。

还是电影开场时那处破败的殿阁,还是同样的罪名,一切仿佛轮回。

他像之前那样立在梧桐树下,逗弄着青雀,月光流泻而下,为他洒了满身清辉。戴长治发现,比起开场时被梧桐叶切成碎片的光影,现在的光芒要皎洁明亮多了。

那个宦官又出现了,他跪在太子面前,手中的托盘上是赤金酒壶和红玉酒觥。宦官颤声道:“小人奉陛下命,伺候殿下饮酒。”

鼓点突兀地响起,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观众都想到,上回听到这个声音,是太子捏死了小鸟。果不其然,他又一次收紧了拳头,青雀被握在其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大家忍不住皱眉,心也揪紧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吗?

太子握着青雀,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恭敬而缓慢地说道:“儿臣,谢主隆恩。”

六个字,仿佛轻似鸿毛,却又重逾千斤。

他保持那个姿势三秒钟,然后轻轻笑了。宦官越发惶恐,他伸手端起酒杯,里面的液体清冽透明,却因为赤红的杯壁而显得像是一汪鲜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着抬起右手。

掌心松开,青鸟扑腾着翅膀,试探着飞离。他轻声道:“去吧。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

青雀越飞越高,在庭园上方盘旋几周,然后越过重重高墙。在它下面,囚禁废太子的东宫越来越小,困住君王的九重宫阙也越来越小。那些富贵滔天、一世荣光,最终被无边的黑夜吞噬,什么也看不清楚。

唯有明月高悬,如千万年前那样,照耀这片锦绣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