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疾而终的单相思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一)

雷督理知道,叶春好该来了。

他守株待兔,把她等进了门来。她涂了淡淡的一点口红,他也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么一点口红便让她有了娇艳的好气色,可见他的眼力不错,她当真是个美人,骨子里美,不是一张粉红黛绿的画皮。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他是要和她过上一生一世的,他知道自己是美男子,所以她也要美得长久,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璧人。

想到“一生一世”四个字,未等叶春好开口,他先微笑了。叶春好是迎着风雪走进来的,进门之后刚想说今日的天气酷寒,可是看见他这样笑微微的,她骤然忘记了嘴边的话,也随着他笑了。

雷督理走上前去,为她解开大衣纽扣,又捧住她冰凉的脸蛋,为她暖了暖面颊:“考虑完毕了?”

叶春好轻轻推开他的手,脱下大衣挂上了衣帽架。背对着雷督理理了理头发,她一转身,开了口:“我有两个条件。”

雷督理一点头:“说。”

叶春好走到他面前:“第一,结婚之后,我还要继续做我手头的这份工作,我喜欢做事。你让我天天在家里闲着,或者让我出去玩乐,虽然听起来是在享福,但是并不合我的心意,我活也活得不快乐。”

雷督理一笑:“你做了我的太太,就等于是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更有责任管理我的事情,想不管也不行。这个条件不算条件,你说下一个。”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下一个……就是,无论你怎样发脾气,都不许对我动粗。”

雷督理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这是自然,你和别人不一样。”

叶春好听了这话,含笑垂了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小声说道:“你都还没向我求婚呢,我就全答应你了。”

雷督理立刻转身走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个红丝绒小盒子。然后兴致勃勃地一转身,他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回到了她面前:“好好好,求婚求婚。”

没等叶春好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膝跪了下去,双手将那红丝绒小盒子打开来,他把它向上举到了她眼前:“春好……”

他忍不住笑,似乎是觉着眼前这一切都很滑稽。叶春好不满意他这不合时宜的笑,可看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要笑。红丝绒小盒子里嵌着一枚钻戒,钻石比鸽子蛋略小一点,烁烁地闪耀着银光,一如她的前途。

忽然间,她的心平定下来了。

她发现自己的理智与感情本不应该冲突。她曾经是想守独身,因为总怀疑自己的婚姻也许会是个悲剧。结婚,等同于一场赌局。

她是精于计算的,而计算的结果,便是这一场赌局值得下注。她没有胜算,但她要雷督理,要做督理太太,要一步登天,要平步青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小姐财神爷,要无尽的权势与威风。

这么地想要,所以赌也值得,冒险也值得。即便她不爱雷督理,即便理智始终占据着上风,她想自己也还是得这么干。

况且,她还那么地爱他。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用手背堵着嘴,她红着脸扭开头,不去看他。先前那彻夜的失眠、绝望的两难,现在想起来,原来都只是自寻烦恼。真是没出息啊!一场家变把她吓成了这样子,吓得她竟然连男人都不敢爱了,连幸福都不敢要了。

雷督理摇晃了她的手,让她不要笑,好好地听他说话。她不笑了,正了正脸色转向他——严肃了没有半分钟,她“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雷督理继续摇着她的手:“答应不答应?嗯?答应不答应?”

她面红耳赤地点了头,于是那一团璀璨的银光,就从红丝绒盒子里转移到了她的手指上。平生第一次佩戴这样昂贵的首饰,但她并不动心,仿佛是忽然眼大心大,有了贵人的气概。

直到雷督理把嘴唇印上了她的手背。

嘴唇微凉柔软,却是刺激得她整条手臂都是一震。她爱他的吻,胜过爱钻石。感情在她胸中涨了潮,她俯下身要去抱他——太爱他了,一定要抱他一抱,一定要亲他一亲。

然而未等她伸出手去,房门忽然开了。

走廊的凉风吹了进来,她慌忙直起身回了头,却是和林子枫打了照面。林子枫一手握着门把手,一只脚已经迈了进来。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去,他看见了单膝跪地的雷督理。

一瞬间的愣怔过后,他一言不发地关门退了出去。

那阵凉风让叶春好的头脑降了温度,涨了潮的感情也随之退了潮。她把雷督理拽了起来:“都答应你了,你还跪着干吗?”

雷督理站了起来,随手把红丝绒盒子往桌子上一放:“春好,我们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听见没有?”

叶春好暗暗地攥了左手,这才感觉到了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她想好好欣赏一下这枚戒指,可当着雷督理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对它细看。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她问道:“秘书长是不是找你有事?若是的话,我就先走。横竖我们今天……”她对着他一歪头,有了一点俏皮相,“已经办完了一件大事啦!”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先回去,回我们的家里去。”

叶春好答应一声,穿了大衣走出门去。雷督理独自站在房内,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轻轻吹了几声口哨。门外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大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房门问道:“子枫要见我?”

“回大帅的话,子枫刚走,是张嘉田回来了。他先去了咱们府里见您,看您不在,就从府里往这边打了电话,问您在不在。”

雷督理略一犹豫,随即答道:“让他过来。”

张嘉田来了。

他下了火车之后赶回家中,慌里慌张地脱了军装换便装,然后慌里慌张地赶去雷府,然后又慌里慌张地赶到了这里来。一路上虽然他有汽车代步,可是天寒地冻,汽车赛似冰箱,活人坐在其中,照样冻成冰棍。下了汽车进了院子,他粗中有细,进房之后脱了外面的大衣,他先停一停,让身上的冷气发散发散,然后才走去见了雷督理。

进门之后,他先像模像样地立正行礼,喊了一声“大帅”。看见雷督理脸上有笑模样了,他才放下手,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垮了些许:“没想到大帅还在这儿住着,早知道我直接就过来了。”

雷督理靠着一张桌子站着,单手夹着大半支雪茄。回身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他重新转向了张嘉田:“我想你在文县也没有家眷,怪孤单的,终究北京这边才算是你的家,就把你叫了回来。愿意和我一起过年吗?”

张嘉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身心都轻松了:“当然愿意!我一直盼着您叫我回来呢,都等了一个多月了。您这边的电报一发过去,我立刻就上火车回来了。”

雷督理吸雪茄,吸得嘴唇发干,这时就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慢慢地一点头:“好。”

张嘉田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离他近一点:“大帅,我这回在文县干得可不赖,给您长脸了吧?”

雷督理答道:“你要是干得不好,我也不让你回来了。”

张嘉田又问:“那,我干得这么好,大帅有没有赏啊?”

厚着脸皮公然讨赏这种事情,换谁干都有无耻之嫌,只有他能做得喜气洋洋、天真无邪。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是要赏,尤其是这几天,你心里大概要不痛快,我更得多赏,让你高兴高兴。”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痛快?为什么?您不让我当师长了,又要调我干别的去?”

雷督理踱到了他面前,打量着他一高一低的衬衫领子,以及东倒西歪的领带结:“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一愣。

愣过之后,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雷督理抬手扯松了他的领带,把他的衬衫领子正了正:“我说,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这回听清楚了,太清楚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要在雷督理面前卑躬屈膝,无知无觉地挺直了腰板:“你……和春好?”

雷督理一手攥着领带一端,慢慢地将领带结向上推去:“你的眼光不错,春好确实是个好姑娘。”

领带渐渐收紧了,他继续说道:“我家里一直缺少一位贤内助,春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正好,她自己也很愿意。”

张嘉田瞪着他——怕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的恐惧与愤怒。恐惧就对了,愤怒也对了,少了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样,都算是他缺了人性。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年纪还小,将来日子长着呢,未必没有更好的等着你。放心,你的人生大事,我会给你安排。”

张嘉田依然瞪着他,好像忽然看不懂了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妖怪。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面颊:“不认识我了?”

张嘉田忽然抬手攥住了雷督理的腕子。

“你明知道我爱她……”他需要使尽浑身力气才能压下自己的咆哮,所以只能颤抖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明知道我爱她,你还、你还……”

“你爱她不假,可是她不爱你。”雷督理耐着性子说话,“总不能因为你爱了她,她就不能嫁别人。”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手腕一抬下巴:“松手,疼了。”

张嘉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然后转身推门就走。雷督理在后头叫了他一声,他充耳不闻,只是走,一直走进了风雪里去。

(二)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白雪峰把张嘉田扛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打着哈欠端着咖啡,皱着眉头看张嘉田。张嘉田坐在地上,仅比烂醉如泥好一点点。抬头看见了雷督理,他先是眯起眼睛认了认,然后一蹬腿,硬着舌头大声嚷道:“你杀了我吧!”

雷督理坐在椅子上,听了这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把咖啡杯递向白雪峰:“加糖。”

这时,张嘉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不对劲,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我想着你对我这么好,你又知道我那么喜欢她……我在文县给你卖命,你在北京抢我老婆!春好嫁给你了,我往后还有什么盼头?你让我将来找个更好的,真有更好的,你自己怎么不找呢?”

他涕泪横流,号成了破锣嗓子。两条腿长长地伸开来,他佝偻着腰连哭带诉,是个大号的小男孩。白雪峰在一旁听着,又想笑,又担心雷督理会随时翻脸。把加了糖的咖啡送到雷督理手中,白雪峰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迹象来。张嘉田粗着喉咙呜呜哭了几声,又拼命嚷了起来:“洪霄九那么对待你,你见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这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你倒拿我当乌龟王八蛋那么耍弄。你算个狗屁大帅,你他妈的就是个……”

雷督理扭头吩咐白雪峰:“拿瓶酒过来,让他喝,直接醉死得了。”

白雪峰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拿来了一瓶洋酒。他把这瓶酒递向了张嘉田,然而张嘉田瘫坐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只是乱骂,并不知道伸手去接,于是他抬起头,又望向了雷督理。

这时候,张嘉田骂出来的那话就野得很了,不能入耳了。雷督理没理会白雪峰那一眼,单是对着张嘉田一皱眉毛。于是白雪峰会了意,弯腰一手捏开了张嘉田的嘴,一手把酒瓶口往那嘴里一捅。张嘉田被他这么胡乱灌了一气,连呛带咽地倒也又喝了大半瓶子,等白雪峰松了手,他也“咕咚”一声向后一躺,不动弹了。

张嘉田睡了许久。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大亮。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架长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而旁边的小沙发上窝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坐了个东倒西歪,正闭了眼睛打瞌睡。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直到他忽然睁了眼睛:“醒了?”

张嘉田伸腿下去穿了鞋,弯腰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捧着脑袋定了定神。

雷督理又问:“还喝不喝了?我这里有的是酒。”

他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回答:“不喝了。”

雷督理笑了一声:“不喝了?不想趁着酒劲儿,再指着鼻子骂我一顿了?”

张嘉田立刻抬了头:“我骂您了?”

雷督理向他一点头。

张嘉田显出了惊慌相——慌得不彻底,像是一层假相,慌的下面,是呆滞与迟钝:“那我向您赔礼道歉。您——您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抬腿把脚架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若是往心里去,你现在已经入土了。当然,你恨我,我知道。”

张嘉田低声答道:“我没恨您。”

“不恨?不是怪我抢了你的老婆吗?”

“她不是我老婆。”

“你还知道她不是你老婆?”

“知道。”

“知道你还和我闹?”

张嘉田站起来,垂了手也垂了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雷督理面前:“我不闹了。”

雷督理向他一招手。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腰向下又弯了弯,却不料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跪下!”

他乖乖地跪下了,很健康的两条腿,骨头没毛病,关节也没毛病,然而这一跪痛苦万分,如同膝下是钉板。痛苦他也忍着,钉板他也忍着,他忍下一切能忍不能忍的,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雷督理把腿重新放回了茶几上:“为了你这一闹,我整夜没睡觉。”

张嘉田深深地低了头,像是要给雷督理叩首:“大帅罚我吧。”

雷督理答道:“大年下的,我不罚你,我观你的后效。”

张嘉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一只手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头顶,那手温凉柔软,是雷督理的手。雷督理轻轻抚摩着他的短发:“你为了个女人,摆出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看在眼里,也有一点伤心。”

张嘉田有一肚子的话能驳他,可是咬牙憋着,一言不发,只因为他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他只有在烂醉的时候,才有勇气“冲冠一怒为红颜”。

雷督理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现在懒怠看你,你滚回家去,收拾出人样了再滚回来。春好,你也可以见。但是不许你像闹我似的去闹她,你要是招得她不高兴,我饶不了你!”

张嘉田滚回家去了。

他剃头刮脸,沐浴更衣,然后以着人的样子,滚去了雷府——就在今天,雷督理搬离了那处四合院,带着他的人马回府去了。

一进雷府大门,他便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银鼠长大衣,短发已经长过了耳垂,发梢也烫了一点浅波浪出来,两片嘴唇是亮晶晶的浅红,瞧着像个画上走下来的摩登女郎。张嘉田看了她的新形象,先是一怔,随即又苦又甜地微笑了——她这么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像个青春正盛的阔小姐,美丽里头透着尊贵。今时今日,他是配不上她,除非他立刻飞黄腾达,也去做个省督理,上将军。

冷不丁地见了张嘉田,叶春好停了脚步,对着他唤道:“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自然,但是眼神有些躲闪,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尴尬,有话要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嘉田察觉到了,当即抢着说道:“春好,我听说你和大帅订婚了,恭喜你。”

叶春好向着他一笑,还是有些尴尬:“多谢二哥,我……还怕你因为这件事情,会恼了我呢。”

这种话是不容易说得漂亮的,张嘉田怕叶春好为难,赶紧答道:“要说难过,我也难过。可我又想,我越是对你……对你那什么,越应该盼着你过得好。原来你也受了不少苦,如今嫁给大帅,成了督理太太,往后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说完这话,他为了表示豪爽,还哈哈地笑了两声,“这真都是想不到的事情。当初咱们到这府里时,你当家庭教师,我是看大门的听差,结果不到一年的工夫,你成了这府里的太太,我当了师长。你看,这一年真是——真是不白过啊!咱们都好起来了!”

然后他迎风又是一串哈哈哈,风吹眼睛,吹出了他的眼泪。

叶春好把一条手帕递给了他:“二哥,我要去趟东安市场,不陪你了。你也快进屋去吧,今天真冷啊。”

张嘉田接过了手帕,一边擦眼睛,一边侧身让了路,只说话,不看她:“好,你去吧!今天……街上人特别多,特别热闹。”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也重返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正在一间大客厅里,客厅正中摆着一圈大沙发,满满坐了一圈人,张嘉田打眼一望,认出了林子枫秘书长、魏成高参谋长、陈运基师长、莫桂臣师长——这是他一眼之中认出来的,其余众人他来不及瞧,因为雷督理对他发了话:“嘉田,过来。”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走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

雷督理对着众人说道:“当初我派嘉田去处理文县的烂摊子,你们嘴上不说,背地里笑我是异想天开,结果怎么样?”说到这里,他跷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得意地环视众人。

林子枫很平静地一声不吭,魏参谋长笑道:“大帅,说老实话,这真是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当初我们看张师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心想您让这么个小孩儿过去,能办什么大事呢?结果啊,英雄出少年,人家不但把事办成了,而且还办得好,办得漂亮!所以,我一来是要恭喜张师长的成功,二来也要夸一夸大帅您的这个眼光。”

张嘉田到了这个场合,就一点私人的情绪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脸笑容,他听见“英雄出少年”五个字,连忙摆手说出了一长串“不敢当”。莫师长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张心里有大帅了,连说客气话都带着大帅的一份。”

张嘉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转,也望向了他。他是带着满面笑容的,笑得还很喜庆,于是雷督理仿佛很满意似的,也是一笑:“过来坐吧,傻站着干什么?”

张嘉田没时间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边,坐得草率仓皇,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距离雷督理太近,两人简直是要挨在了一起。他年轻火力壮,穿得少,又因为屋子热,雷督理的衣裤也单薄。两人的大腿互相接触了,他能隔着两层裤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没什么温度的肉体。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厌恶感,他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

雷督理这时说道:“文县那个烂摊子,让我本人去收拾,也不会有嘉田这样好的成绩。”

众人都瞧出张嘉田是他的新宠儿了,当即大起胆子开起玩笑,说大帅这一回也被张师长压了下去。张嘉田从来没被这么多大人物赞美过,竟被夸了个手足无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这些人把热闹话都说够了,才又笑道:“这一次在战场上,他是胜了我一筹,不过在情场上,我也占了他的上风。秘书处的叶小姐,他仰慕许久,简直要害单相思,但是毫无实际的行动,结果是我把叶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费了许多心思。”说到这里,他顺手一拍张嘉田的大腿,“终究还是年轻,孩子一样。我若是叶小姐,我也不要他。”

此言一出,客厅内的话风立时转变方向。林子枫这时终于开了口:“若我猜得不错,大帅已经和叶小姐订婚了。”

订婚后头牵连着的就是结婚,乃是大喜的事,众人自然要向雷督理大大地恭喜一顿。雷督理含笑听着,张嘉田也含笑听着,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地制造时机、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爱叶春好,爱来爱去的,叶春好却成了大帅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雷督理换了个说法,把他对叶春好的单恋,说成了是毛头小子“不懂事”的游戏,纵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可耻可笑。

他知道,这是雷督理在护着自己,给自己脸。自己不能再“闹”了,再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叶春好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三)

张嘉田过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个新年。

雷督理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赏了他十万块钱,还把新从德国购置来的军火武器分给了他一大批,够他装备整整一个团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饭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简单,雷督理对于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没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庄里订购了许多烟花爆竹。

叶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性情,所以忍着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烟花。烟花爆竹都摆在了府内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带着几个勤务兵,负责点火。张嘉田在雷督理身边站不住,搭讪着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队伍。要说玩,他也是个爱玩的,可今夜他真的玩不动,他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颜欢笑。偶尔目光一斜扫过去,他看见叶春好瑟缩在雷督理怀中,雷督理正用双手捂了她的耳朵,两人简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于是他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地问:“你不是终身不嫁吗?”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很庆幸,因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冻得有些伤风感冒。“伤风感冒”四个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地关门闭户不见人。

他躺了一天,不爱见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挡了驾,而他想见的人,比如叶春好,却是始终都没露面。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地想,“用不着我了。我再上进,再走运,再一步登天,也高不过他去。她有他了,一辈子都妥了,还搭理我干吗?”

他这样想着,并不认为是自己冤枉了叶春好。与此同时,雷督理正在训斥叶春好,也觉得自己有理,也不认为自己冤枉了她。

雷督理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张嘉田不过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罢,死了也罢,与我的太太有什么相干?”

叶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里没有亲人,大年初一的一个人病倒在床,说起来也是一件可怜的事情。无论是讲人情还是讲道理,我都应该去瞧瞧他。若是他身边有着妻儿老小围着他,这么大冷的天气,我乐得留在家里不出门呢。”

“他算你什么二哥!邻居而已。”

“嗬!”叶春好瞧出来了,他这是要吃醋,所以语气分外温柔,拿他当孩子哄,“原来穷的时候,需要人家帮忙,就叫人家二哥;现在我好起来了,不用他了,就说人家只是个邻居。”她话里带着笑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非说我没良心不可。”

雷督理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软又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不由自主地让了步:“你带着雪峰去,到那儿看看就回来。”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这一路的任务,是监督自己。

雷督理太爱吃醋了,照理来讲,两人已经订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诺,总该都放了心才对。然而雷督理与众不同。她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对她并未见得多么依恋纠缠;如今她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视眈眈起来,仿佛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见了都会抢。

他这样横不讲理地乱吃醋,根源还是他爱她,所以叶春好只是觉着头痛,心里并不生气。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爱猜忌就猜忌去,爱监督就监督去,她不在乎。

提着一只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赶去了张宅。

张嘉田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觉,冷不丁地见她来了,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叶春好看他脸上也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就问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张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回答,叶春好也不追问,只对白雪峰说道:“白副官长,我的手太冷了,劳你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还发不发烧。”

她只说“手冷”,不说自己是不肯,也不敢触碰张嘉田的身体。原来她也从来不肯和他有亲昵举动,如今更不行了。一是怕雷督理知道了,要怀疑自己不检点;二是怕张嘉田误会,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情。

白雪峰伸手去摸了摸张嘉田的脑袋:“好像是不热了。张师长,你自己感觉如何?”

张嘉田喃喃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发昏。”

叶春好说道:“不发烧就好,头脑发昏的话,这几天就不要见人,多躺着休息休息。我带了粥和小菜过来,都是清淡的东西,你让人把它热一热再吃。”然后她又对白雪峰说道,“生病的人,最容易心烦。既然他没大事,那我们就走吧!”

白雪峰自然是没意见,张嘉田看他们自作了主张就要走,心中一急,欠身喊道:“春好!”

叶春好立刻转身望向了他:“二哥?你还有事吗?”

张嘉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雪峰,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是想着,我还没给你们拜年呢。”

“怎么没有?”叶春好笑道,“昨天咱们一起守岁,过了除夕之后,不是互相拜过了吗?”

张嘉田恍然大悟地点了头:“可不是,我忘了。”

然后他低声又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替我给大帅带声好。”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继续躺着,也不唉声叹气了,也不喝酒撒疯了,单是枕着双手想天想地、想东想西。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沉静过,连着沉静到了大年初五,他起了床,人瘦了一圈,还白了,是又白又瘦。若问他这些天想明白了什么,他是答不出的,只是心如平湖,飞沙走石全都沉了底,表面看上去,就只是一片无声无色的大水。

他沐浴更衣,去见雷督理。雷督理瞧着他,愣住了,他看雷督理愣住了,便很纳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大帅,我怎么了?”

雷督理在他面前踱了几圈,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只怀表,你还带着吗?”

他立刻就从胸前口袋里把那怀表掏了出来:“带着呢,日夜都带着。”

雷督理走到他面前,接过怀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把怀表一合,装回了他的口袋里:“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就把我的照片拿出来,换上她的。”

“不用。”他自自然然地向他微笑,“您对我有知——知什么恩来着,没您的话,我现在还在街上瞎混着呢。在我心里,您是最重要的人了,没谁比得过您了。”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他的两条长腿,点头一笑:“知遇之恩。”

“对对对,知遇之恩。”

“大帅。”他忽然又说,“我得回文县去了。昨天接到了那边的电报,说是新招上来的兵不服管,总在街上闹事,都闹出民愤来了。我打算赶紧回去看看,该管的管,该罚的罚。”

雷督理的目光顺着他的长腿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他的脸上去。他是想把张嘉田培养成自己的臂膀,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培养,这小子居然自己成长起来了。事出反常,就让他不能不犯疑心病,让他恨不得把张嘉田的灵魂掏出来,一眼看个清楚明白。

“好。”他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是暂且作罢,“去吧!”

张嘉田肩膀一晃,作势要走,可在转身之前,他又停了,对雷督理说道:“大帅,我再问一句,您什么时候和春好结婚啊?”

雷督理仰起脸想了想:“正月内就办婚礼。”

张嘉田闷声闷气地说道:“大帅,春好看不上我,我没话讲,谁让我就是不如您呢,我认了。可我也不想亲眼瞧着她出嫁,我怕看了之后,心里难受。所以,您办婚礼的时候,我就不回来了,您和她好好地过日子吧,我提前祝您和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完这话,他面红耳赤地垂了头。雷督理盯着他,脸上却是渐渐有了笑意——张嘉田这一番话说得很老实,而他喜欢他的小忠臣老实。

“好。”他几乎是有些温柔了,“我明白。你不必回来,在外头好好地给我带兵吧。”

大年初六这天,张嘉田登上雷督理的专列,回文县去了。

雷督理的专列,去年在保定挨了一次炸弹,被炸得不可收拾,只能临时另找其他列车凑合着用。凑合到了年末,雷督理忍无可忍,索性从德国购入了最新式的机车与蓝钢车厢,将这一挂专列布置得比先前更为舒适豪华。

他这专列,平时自然是不出借的,如今调它去送张嘉田,也有一种抬举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张嘉田独自坐在长官座车内的大红色天鹅绒长沙发上,先是坐着,坐了片刻他一歪身,像雷督理似的,躺了下去。

他觉得很舒服——这列车内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舒服。这舒服暂时抵消了他的绝望与落寞,让他超脱出来,看到了一些更高更远的新风景。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