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倪凯伦说了句:“下午你来签个字。”

倪凯伦瞒着她办妥了一切前期手续,只等她最后签字,西棠知道后,沉默许久,倪凯伦知道,她不答应。

第二天西棠在公司见到了郭天钧。

他只带了一个秘书,搁下文件后就退出去了。

郭天钧戴一副半框眼镜,还是儒雅老成的旧模样,笑着道:“棠棠人儿,好久不见。”

西棠见到他,也没法板着脸了。

他是京创科技的第一任CFO,后来退出京创自己创业,现在是京城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西棠没料到的是,他仍然给赵平津做私人财务顾问。

京创在中关村成立的时候,只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赵平津出国读书前就买下的,客厅拿来办公,房间是一张大通铺轮流睡,乱得跟猪窝似的,黄西棠那时候跟郭天钧的女朋友一起,常常给他们几个男人做文秘工作外加做饭收拾房子。

后来西棠离开了北京,也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郭天钧主动提起来:“舟舟有没有跟你说,我跟程融结婚了,孩子四岁多了。”

西棠也替他们高兴,笑着问了一句:“男孩女孩儿?”

郭天钧说:“姑娘。”

他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

郭天钧老狐狸,不谈业务,只叙旧情。

两个人聊了别后境况,郭天钧说程融也在看她的电视剧,刚刚看完她演的大公主,知道他要来,还想一起来,奈何女儿缠人,又问她最近忙不忙,眼看西棠慢慢放下了心防,郭天钧说了句:“西棠,不用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你应得的。”

地段极好,户型最优,还附带了一个花园阳台,那套房子业主买下投资,空置了一年多,待价而沽,一直不售,价格多高,不用想也知道。

郭天钧瞧见她只沉默着不说话,推开了手上合同的资料,略微倾了倾身子,向着西棠的方向,语调平缓:“当初公司A轮融资完成,他在期权池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权给你,转让的合同他都签署了,你们突然之间分手,他后来没再提过这事儿,我以为他早忘了,这次突然让我过来,我这才明白了,他心里就没放下过。”

郭天钧秉承着专业地劝了她一句:“第一批员工的行权价格,搁在如今的京创,何止买这样一套房子。”

西棠从来就没想过要他公司的股份,而且她早离了公司了,时隔多年,如今再谈,更加觉得山水渺茫,她只淡淡地说:“我不想要他东西,我不是图这个。”

郭天钧看着她,虽然冷淡了,人也成熟了许多,但这一瞬间面容倔强神色一闪而过,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纵然看惯了人间世态,这一刻都禁不住有点可惜,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赵平津,最后只好轻轻说了句:“他知道,他就是想让你过好点。”

西棠最终还是签了字。

倪凯伦进来送他出去,笑吟吟地说:“赵先生真是大方。”

似赞似贬,暗藏杀机。

郭天钧来时早收了风声,这位经纪人不好惹,他只不动声色地微笑:“再见,倪小姐。”

西棠心情很复杂。

房子很舒适,她添置了家具,回仙居将妈妈接了过来一起住。

这是她离开家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和中间的那段隔绝人世在医院的混沌日子,差不多八年之后,母女俩又能重新在一起生活。

西棠给妈妈装修了一个最好的厨房,中西两式的厨具一应俱全,又抽了一天,陪妈妈去久光买了成套的瓷器。

西棠知道她喜欢这些。

多年来艰辛的生活,她也会在晚上小店打烊之后,配一碟豆腐干,慢慢地温一壶绍兴酒,用的是青花的糙碗,也是刷得干干净净的。

住楼下的倪凯伦来家里吃饭,第一次吃她妈做的菜时,吃光了两碗米饭,然后追着她妈的屁股后说了一个晚上的好听话。

她就是凭借一套浮夸的溢美之词成为了她老妈的新欢,每次西棠一回家,妈妈都要问一句:“喊倪小姐来吃饭呀。”

黄西棠的合约还在公司,公司给她签的戏约满满当当的,驱赶着她拍戏抽佣金,因此她的时间都被公司压榨光了。

有时西棠没有空的时候,倪凯伦就顺路开车载她妈妈,倪凯伦待她妈妈很客气,怕她一个人在家寂寞,替她报读了老年大学,她妈就天天去上课,在里头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跳舞练书法。

从北京回到上海的那一晚,是新年前夕,黄浦江的跨年烟火过后,进入了新年的一月,新戏没有开拍,西棠在倪凯伦家里看剧本。

寄人篱下,懂得做人,她情绪从不泄露,那时候助理还是小宁,西棠经常给她放假,看剧本看得累了,那时《最后的和硕公主》还没开始宣传,黄西棠依旧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倪凯伦也没空每天管她行程,她就自己一个人搭地铁去外白渡桥,混杂在各地的嘈杂游客中,看着浑浊的苏州河,缩着肩默默地吸烟。

倪凯伦怕她跳江。

没过几天就多招了一个助理阿宽,阿宽尽职尽责,去哪都紧紧地跟着她,其实时间很快,只是沉浸其中的人觉得漫长,西棠记得八号那一天倪凯伦安排了她去杭州,早上宣传,中午拍照,下午录影,晚上还有一场商业应酬,从早晨一直做到晚上,收工倦极,还喝了不少酒,回到酒店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茫茫然坐在酒店的床上,头痛欲裂,披头散发,眼圈乌黑,发现新年的第一个周末已经迅疾而过。

西棠浑身发凉,瑟瑟发抖,一动不动地坐在酒店凌乱的被褥间,心里却明白,自己终于安全了。

一个礼拜之后,她进组拍戏,剧组隔绝了人世,形成自己一方热闹的小天地,她被倪凯伦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忽然就是夏天了。

记忆中北京那个下雪的冬天,迅疾而过,仿佛成了地铁站台中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

倪凯伦带她去了鹿鸣书店。

西棠戴了一顶棕色窄檐的编织帽,下车时,戴了个黑色口罩。

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书店里的人不多,还有一些是头发灰白的老教授,环境很安静,西棠放下心来。

倪凯伦带着她走到了当代文学的架子上,左挑右捡,拿了一大堆。

转身塞到西棠手里。

西棠用左手一垫,右手使不上力,差点没把书都摔了。

把手肘撑在身体上稳住了,西棠埋头看了看那堆书,抽出一本放回架子上。

“这本我有了。”

“唔,这本也有,只是没有这个版本。”

“这本繁体的留着好了,我也看看。”倪凯伦又拉着她走到历史书的架子前。

西棠跟在她身后悄声地说:“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倪凯伦说:“唐亚松的新片,剧本审查上周通过了,已经拿到了拍摄许可。”

西棠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这位新中国解放后电影事业发展起来以后,以擅长讲述中国式故事而获得了极大成功的电影导演,一直是电影人的旅程碑。

唐亚松毕业于西棠母校的文学系,西棠反复观摩过他的所有片子,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他的片子也是表演课的经典教材。

距离上一部《没有人接收的来信》,唐亚松已经将近四年没拍电影了,业内一直说的是剧本在写,只是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倪凯伦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你先做好准备,唐导的戏挑人,据说这一次女主角没有合适的新人,有可能在内地合适角色的女演员中试镜。”

西棠心底有点激动,但她比倪凯伦悲观,有多难,她知道。

倪凯伦一向有野心:“试一试总是好的。”

西棠点点头说:“你去喝杯咖啡,等我一会儿?”

倪凯伦说:“去吧。”

她知道带她来书店,一时半会儿她不肯走。

倪凯伦喝了杯咖啡,处理了几份工作邮件,半个小时多,西棠走回来了,身旁紧紧地围绕着几个脸上泛着红光的年轻孩子,西棠微笑着说:“请我同事帮忙拍吧。”

她一边用眼神询问倪凯伦的意思。

倪凯伦立刻把身旁装着书的袋子不动声色地移开,一边压低声音十分亲切地说:“不要打扰别人哦,我们这就走了。”

那几个年轻的大学生激动地互相拉着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倪凯伦帮他们拍了照片,又亲自检查了一遍,才轻声细语地道谢,挽着西棠离开了书店。

倪凯伦将车开出大学的时候,对今天的行程挺满意的:“今晚让宣传盯一下微博,如果她们发上去了,可以找相熟的媒体帮忙宣传一下。”

身边的人没搭她的话,安安静静的。

倪凯伦侧头看了一眼,黄西棠灵魂早出了窍,完全没听见她的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她们的车子正经过大学生的活区,华灯初上,热热闹闹,路边年轻的女孩儿牵着高大清秀的男孩子,空气中荡漾着青春的欢声笑语。

西棠一动不动地望着,眼里全是若有所失的迷惘。

七月中旬,黄西棠飞抵北京。

参加第二十七届北京电视艺术节启动仪式。

《最后的和硕公主》作为今年春天开播以来最具分量的电视剧,入围了最佳长篇电视剧,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男主演,最佳女主演,最佳视觉艺术,整整六项大奖,成为了那一年荧屏收视口碑最好的剧。

只是男主演印南拍完戏就会休息一段时间,不跑宣传期,也不出席奖项宣传,自他拿了几座视帝奖杯之后,他签的合约就一向是这样,制片方也无法多做要求,西棠作为女主演,只好卖力站台吆喝。

男二号李墨文也来了,剧组解散后,西棠还是第一次见他,他长期居住北京,这一次饰演程雨勉,前期戏份多,俊逸洒脱的留洋进步青年外型和对大公主用情至深的感情戏份引得不少女粉丝泪水涟涟。

西棠与他拥抱。

西棠与李墨文去北京台录节目,倪凯伦忙着招呼拥成一团要采访西棠的媒体。

李墨文经纪人在旁打趣说:“哎哟,凯伦,留点地方给我们家艺人啊。”

倪凯伦一把搂住她:“咱俩谁跟谁啊,一会儿我们两家粉丝一块坐。”

结束了工作回到酒店,从机场到酒店,从酒店到录影棚,从录影棚回酒店,夜里西棠站在酒店的窗边,看了一眼窗外,黑色天幕下,霓虹也仿佛带了层灰,高楼之下巨大而空洞的北方城市。

第二天早上倪凯伦出去谈生意,西棠躺在酒店的冷气房间里敷面膜,她不打算出门。

她记得七月的北京,拍《橘子少年》时,就是在七月,当时他们剧组在市委党校大院里拍戏,高大的槐树枝叶繁绿,知了一声一声地叫着,阳光明晃晃的,站在树荫下眯着眼仰着头,皮肤贴在刺眼的阳光下,也不出汗,就是干燥,黄昏时分有老头老太太推着婴儿车在街边缓慢地散步。

帝都昌平盛世景,容不下伤心失意人。

第二天下午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室等飞机。

倪凯伦应酬太多,顶着一张困倦脸,不断地喝咖啡。

西棠戴着墨镜一言不发。

她只擦了薄薄一层粉底,眼睛没有妆,望着落地窗外放空。

一年之前,她来北京拍《最后的和硕公主》。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助理在候机室里四处溜达,喝咖啡和吃点心,西棠和倪凯伦两个人坐在座位里发呆。

飞机不知何故又晚点了,贵宾候机室里略有几声压低了的抱怨,机场的工作人员在轻声安抚。

这时后面有手机铃声响起,响了两声后电话被接了起来,她们身后不远的座位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厚低醇,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点儿京腔:“周老师,哎哟,您今儿得闲儿,怎么想起您儿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