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命

阴不胜阳,导致四时失序,气候反常,谷稼不熟,饥馑蔓延。饥荒不但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惕,反而加剧了各国的争夺。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原因,然则万国并竞,不进则退。当时的情形,就好像身处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众人不是想着如何合力堵漏补缺,同舟共济,而是争先恐后抢拆船板,好争取在船沉后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从这里,再往北走数千里,便是这个世界的最北端。那是一个寒冷到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丝人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千万年的积雪层层叠压而成的玄冰,冰雪之下,便是永恒的冻土和寒冷的海洋。一年之中,半年为冥夜,半年为纯阳。然而,正是这阴寒到诡异的地方,却成为数千年后大国相争的目标。

我们一直以为天圆地方。但在未来,人们发现,其实大地浑圆如鸡子,南辕北辙,亦可殊途同归。以致这极北之地,反成为通往东西方最便捷的通道。谁占据此地,就等于控制了别国的后门。早先因为严寒所阻,无法利用。而当未来气候变暖,海冰解冻,航道大开,那片本来绝无生存可能的酷寒绝域,一下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那极北之地,其下埋藏着大量能制造出光和热的物质,那是驱动后世文明运转最重要的宝藏。于是,在那里的冻土甚至洋面冰盖之上,各国争相建立基地,打造平台,假勘察之名,行瓜分之实。

发展到后来,为了一片有争议的领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间终于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在胡巫中传唱的那场天庭之战。东方神与北方神争夺极北冰天。争夺中失败的一方,那北方神,其实就是一个北方大国。其国中一些极端之辈,不甘失败,竟动用了那个时代最凌厉的武器,就是传说中那种‘十日并出’的死亡之火!

其实,何止十日!那种情形,仿佛千万个太阳同时在洋面上闪耀!瞬时之间,冰消雪化,海洋蒸腾。无与伦比的巨力推动着汹涌的波涛向四方扩散开去,海啸在极短的时间内,自北而南,席卷天下。一时死者亿万、伤者无数。

灾难并未就此而止,天火引燃了地底那巨量的可燃物质,烈火不可遏止地形成燎原之势,天下至寒之地,竟成了火的炼狱。冻土化为沼泽,继而焚为焦土。更多的冰雪持续不断地融化,源源涌入海洋。弥天塞地的水汽又化为暴雨,倾盆而下。海面抬升,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无数海滨河洲、膏腴之地,顿化汪洋。

而天空之中,又满布着死亡之火形成的尘埃。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气温骤降,草木在严寒黑暗中日渐萎死。北方冰天雪地,南方洪水滔天。

死亡之火迸发时,许多生物都受到波及,而幸存下来的,多变得形体怪异、性情凶恶,这就是什么修蛇、封豨之类怪物的由来。

为了驱散漫天阴霾,人类向高空大量播撒一种能沉降尘埃的物质,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这又加剧了暴雨洪灾,使更多地区陷于滚滚波涛之中,化为一片泽国。

旬月之间,天下死者过半。大战所造成的种种灾难中,最致命的是洪水,不仅仅因为洪峰来袭的那一刻夺去了大量人的生命,也因为它夺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部分最膏腴的土地。那里有最密集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发达的文明。

幸存者苟活于冰山高原之上,可食用的食物迅速吃光,然后就是食腐鼠,饮冰雪,乃至人相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于饥饿、瘟疫和自相残杀。

人类已处在灭亡的边缘。

在这样的穷途绝境里,人们冒险动用了那个时代刚刚掌握的技术,在滚滚波涛中制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洪水导引到一个异样的空间中去储存起来。

那洞穴就是传说中的“归墟”。归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洞,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斗大的空间陷阱,它可以容纳无穷尽的物质而永不满溢,它可以吞噬周围所有的物质,包括光。所以,它甚至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用归墟紧急泄洪,实在是万般无奈的办法。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启动归墟,可能会使整个世界毁于一旦。然而如果大水再不退却,人类同样将走向灭亡。

归墟果然发挥了奇效,洪水迅速退去,人类终于得以重返大地,迫在眉睫的灾难过去了。

但是,归墟在运行中发生了失误,那个空间陷阱,变得极不稳定。人们无法测算它到底把那些洪水导引到了哪里。

这使人类又陷入了另一重恐慌。

大自然需要那些水源!如果这些水一去不复返,那对回暖后的世界是一场灾难!

归墟本不是人类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上天才能制造的最奇异的幽深之地。

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不能归于虚无。在这里湮灭的,必然在那里滋生,宇宙正是因此而保持平衡。生死存灭,往复不息。

仓促行事的人们依仗小智逾越了天地大限,他们不知道,这无底陷阱不但能凿出空间,也能凿通时间!

在遥远的时间的那一头,他们的祖先——刚刚才步入文明的先民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先民们在第一轮死亡高峰后,竞相往高处迁移,并以简陋的耒耜石器筑堤抗洪。可惜,那脆弱的土方堤坝,根本不足以抵御不断高涨的洪水的冲击。

一片又一片高地失守,越来越多的族群消亡。

那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普通天灾。

为什么世传尧之时,水逆行?因为那水不是天上降下的雨水,而是从海中倒灌上来的无名之水!

当洪水渐息,水位不再上涨,居住在高高的四岳之上的幸存者才开始探讨,如何使洪水回落。

他们推举了鲧。

鲧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方国领袖——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凭着多年和江河湖海打交道的经验,他竟然隐约猜到了洪水的来源。他受天下方国之托,带领族中水性最好的族人,用了数年时间,追踪到东海。最后,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物体。

当时,那物体像是一个圆环,浮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它的中央,源源不断喷出泥浆沙土,洒落到这小岛上。从小岛的土质看,这小岛正是那奇物喷射出的泥土所堆积而成!

鲧立刻想到了这奇物的用处——治水!

鲧认为人类之所以无法与洪水抗衡,只因为筑堤坝的速度赶不上洪水的增长。而这奇物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利用这件宝贝,就能筑起最高的堤坝、阻遏洪水。

鲧牺牲了数百人命,才捕获了这奇物。事实上,只是因为那奇物的能量正处于逐渐衰减的过程中,否则,以当时人类的能力,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奇物。

那是归墟的出口。

归墟泄洪最为宏大的场面他们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他们那时看到的,只是洪水倾泻完之后,归墟残余的力量在运作,将那个世界水下的土石也吸到了这一头。

鲧把这东西带回人类栖居的高原,他称这东西为“息壤”,他相信,这是能平息洪水的土壤,是能拯救天下的至宝。

可是,当鲧用此治水,却发现毫无成效。

息壤完全停止了运作。

所有人都指责鲧牺牲大量人命换回了一件废物,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捏造谎言,欺骗民众。

鲧百般尝试,也无法使息壤重启。

世人的指责,他无从辩解。他被部族判以驱逐流放。

在一座北海孤岛上,鲧孤独地面对着他千辛万苦带回的息壤,那个飘浮在磁石窠臼里的光环。他亲眼见过这件不属于人间的奇物是怎样发挥惊人的作用的,可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开启,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关闭。

在绝望中,鲧试图拆解息壤,他要用毁灭的方式解开这奇物的谜底。当然,也许你们猜到了,他被那物体突然发出的巨大能量殛死。从死状上看,他肢体完好,只有几处烧灼的痕迹。所以民众传说,他是被天帝派的火神祝融处死的。他们说,他偷窃来自天庭的宝物,遭到了天谴。

鲧的尸体和那不祥的息壤被一起投进北海。

鲧是那个蛮荒时代最优秀、最聪慧的人,只因为试图盗取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的宇宙间最为深奥的秘密,落得不幸的下场。

他的所作所为,至死都无人理解。但他对息壤的破坏性拆解,向黑暗通道的那一头,送出了信号。

未来的人们明白了,归墟把洪水导引到了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所在!这是一个可怕的失误。为了纠正这个失误,他们决定,再次冒险启动归墟。

这次,他们要导引的,不是洪水,而是一个导引者!

他们无法确定,在这漆黑的时空陷阱的那一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归墟只能传递无生命的物质,生命本身是无法承受那传递过程中巨大的压力的。所以,他们精心构筑了一个蕴含了海量信息的卵形物,用当时最坚实的材料做成一只黑色的大鸟,携带着那枚“鸟蛋”,穿越了归墟,来到了过去。

鸟蛋的形状是自然界中最能承受压力的,而燕子的体形恰好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飞速穿越时产生的阻力。

黑色的大鸟携带这那枚“鸟蛋”,冲破时空的障碍,来到这个世界。

它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海底冲出来的。

因为它来的通道,正是和鲧一起葬身海底的息壤!

玄鸟从海底飞起的那惊人图景,被记载在一些志怪传说中,就是庄周后来所写的鲲化为鹏的景象。

玄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传承者,一个正在水边沐浴的女子。

它选择了简狄,不是因为简狄的美貌或什么特殊的身份,而是因为它感应到简狄已经有孕在身!

当时,简狄和她的女伴看着那万顷碧波中飞出的巨鸟,都惊呆了。黑色的巨鸟悬停在她们上方,迷离的五色光环将简狄环绕起来,旋转不休,简狄抬起头,向那巨鸟望去。那巨鸟的腹腔打开,一枚白色的酷似鸟蛋的东西缓缓下坠,仿佛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放下的。当那“鸟蛋”降到简狄面前时,被奇幻的光环控制了心神的简狄,不由自主张开嘴,吞下了这枚“鸟蛋”。

简狄的同伴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们怀疑简狄会死,但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内,简狄毫无异状,直到她被人发现怀了身孕。从那时起,人们怀疑她腹中的孩子是那神鸟的,但其实,孩子是高辛氏的。在那段特殊的洪水期,有许多避难北方的华夏大族和北方戎狄通婚。简狄腹中的孩子,就是这样一次通婚的产物。

那玄鸟蛋的作用,是影响受者腹中的胚胎,制造出一个未来的治水者。那个孩子,脑海里将与生俱来就铭刻着关于洪水的所有信息。同时,他还会拥有异乎常人的体能和力量,以免在陌生的环境中轻易夭亡。

临产之时,简狄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此时的简狄和她腹中身怀异能的孩子血脉相通,所以也获得了部分异能。她看到了未来的战争,看到了归墟,看到了玄鸟的制造,看到了孩子的出生导致自己的死亡。她感到巨大的恐惧。但她没有选择,她知道自己将要生下的,是能拯救世界的生命。

简狄生产之时,经受了无比巨大的痛苦,在濒临死亡之际,她让人剖开了自己的腹部,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孩子的生命。

临死之时,有人追问这孩子的来历。简狄不会说中原话,她能用手势比划出玄鸟的形状,却不能比划出玄鸟的出处。她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指向天狼。

星相,从中原到北狄,含义都是一样的。天狼,象征战争!她想说的是,玄鸟来自一个充满战火的时代。

这个带着前世的战火和母亲的死亡而来的孩子,就是契。

契的使命,是打开洪水返回的通道,将洪水导引到该去的地方。所以他长大后,开始参与当时的治水工作。

他能驾驭玄鸟,他会使用息壤,他从玄鸟的体腔内,获得了一些极其珍贵的材料,用来制造洪水的传输管网。但他需要世俗权力的帮助。

契找到了当时负责治水的大禹,给了他一幅地图,告诉他,只要把洪水引流到图中标注的地方,洪水就可退去。禹官居司空,执事多年,对这个出身离奇的异人,也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契的话半信半疑。

但实践证明,契的指示是对的。只要把洪水导引到契指定的地方,那洪水便倏忽打着巨大的漩涡转下去,再也不见冒出来。

禹立刻全力以赴地投入治水工作中,迅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他做的事是很令人称奇的,他手持一些被称为龙图玉版的东西,走遍五湖四海,勘察地形,测绘距离,开渠引流。而那可怕的洪水,就像能听他的调遣,驯服地退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他们以为禹知道,但事实上,禹也一无所知。

禹开始对契产生怀疑。他追踪到契的祖居地——北海,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从数十里以外,他就听到连绵不绝像雷又像鼓的巨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响,当他穿过一道狭窄峡谷,步入一片开阔空间时,轰轰作响的水声猛然增大了好几倍,震得他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雾弥漫,透过白茫茫的水雾,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从空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这瀑布,无依无傍,没有山川丘陵,直接从高空中轰然冲下,那宽度无法想象,连绵一片无边无际,左也望不到头,右也望不到头。

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怀疑是天上的巨龙在喷水。透过茫茫水雾,他向天空望去,但这巨瀑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从空中落下,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时,一只身形线条流畅的黑色巨鸟穿越重重水雾出现在他视野里。

黑色巨鸟降落在他身边,契从玄鸟体内走出,他似乎对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坦然地邀请禹登上玄鸟。

契驾驭着神鸟飞回到天上,禹居高临下,这才看清整个惊人而壮观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轰然冲下,海底最深处是一个一泻千里的巨大凹陷,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魔洞,将天下洪水吸纳进去。

那惊天动地的异象,直到今天还在北海留有残迹。比如海中那许多奇怪的、来自遥远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边许多土地像经过猛烈的洪水冲刷似的,只剩下贫瘠的沙土,三里之内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为顽强的松树能扎根生存……

契通过玄鸟,熟练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运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导引来的洪水尽数吸纳进去,转输到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禹的认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十余年辛劳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没有图谋。然而此时,面对着这非人间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尽皆化为乌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对权力没兴趣。洪水消退之后,他将功成身退。

禹并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简狄的死,是因为孩子那容纳了海量信息的头颅,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后的许多玄鸟族人,都是带着母亲的鲜血和死亡来到世间的。所谓先商屡迁,自契至汤,十四代人,八次迁徙,只因为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代。

连续两代人出生时母亲都难产而死,会引起当地部民的警惕,无法找到愿意与之婚配的女子。

卫律,这就是你认定能拯救这个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这个神祇族拥有异能的代价,是与生俱来犯下弑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李夫人会难产而死吗?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潜在的微弱的玄鸟族血统,加上舞者的纤瘦身型,所以生产过程异常艰难。即使像我的母亲,自身精通医术,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也无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从进入草原开始,就时时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在梦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后,常常感到后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梦。当我死而复苏后,我才明白,踏上了母亲曾经居住的土地后,关于母亲的最初的记忆复活了——那是我在母亲的产道内挣扎求生的记忆!

我的诞生几乎使母亲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后全身青紫,陷入昏迷。这惨烈的一幕也使我父亲永生无法忘却。后来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认定我是个天生会带来死亡厄运的孽子。

当我明白一切后,不再自伤于父亲自幼对我的种种厌憎。这是身为玄鸟族,为自己的原罪必须背负的代价。

玄鸟族的所谓异能,主要是预知。

商汤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自焚祈雨,是因为他预知那时必然会下雨。他用这种残酷而震撼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万民的信任,巩固了他的统治。

历代商王对巫卜的迷恋令后世无法理解,人们哪里知道,商朝本就是一个靠预知力统治的朝代。

许多商王去世前,会指定一些近臣亲信殉葬,这种残酷的制度一度为后人所诟病,但事实上,那是因为商王预知到,这些看来忠诚谨慎的臣子,将会在自己死后擅权作乱,所以在祸乱发生前就将乱源铲除了。这一风俗后来随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传到了鬼方。

卫律,你前两年密托达乌,以先单于发怒为由,要李广利的首级祭祀神灵。在你,只是想为李夫人、为你自己报仇。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达乌会接受你的请求?为什么这种荒唐的杀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轻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广利确非善类,他若不死,终会贻祸匈奴。乌尔根家族有这个特权,指定哪些人必须献祭神灵,哪怕那人尚无反状。每任单于去世,都会根据乌尔根巫师的密议,确定一批殉葬的近幸臣妾,有时甚至多达几百上千人。

这种被中原鄙弃的残忍习俗,就来源于你一心追寻的玄鸟族。

当年的商王,不仅根据预测杀人,也根据预测用人。在不了解内情的后世人看来,同样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武丁从刑徒中提拔傅说为国相,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一个梦。而这个占梦而得来的宰相却果真使天下大治。

没有诸侯割据,没有重臣弄权,没有将军谋叛,商朝享国六百年,远超过夏和西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没几件值得一述的事情发生,以致商朝的史书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类简单枯燥的帝位传承记录。

洞察一切的商王族,能将任何谋逆叛乱消弭于无形。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异能,来自祖先的血统,每一次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通婚,就意味着异能的一次衰减。要减缓异能流失,只能采取族内通婚,然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是对所有生命都有效的法则,何况他们子孙的繁育还常常伴随着母亲的牺牲。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玄鸟族一直在保持异能和扩大族群的矛盾之间摇摆。早期玄鸟族繁衍缓慢,累十四世方得天下。及至建立商朝,为了延迟异能的衰减,减少珍贵的玄鸟血统的流失,他们采取兄终弟及的制度,即选择王室中最年长的人继承王位。兄死由弟继承,弟死次弟继承,所有的弟弟都死后,再由长兄之子继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族身上还是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异族血脉,伴随着异能的衰退,人性的弱点逐渐超越了玄鸟族与生俱来的理性冷静。长兄不放心弟弟们的信用,弟弟不甘心死后将王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成为长期困扰商王族的一个难题,最终酿成了商朝历史上唯一一次但是持续时间却极长的变乱——九世之乱。

一个拥有预知力的族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无敌的,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统治的,只有王族成员本身!

这场内乱大伤了商的元气,直到盘庚迁殷,重新举起成汤的旗帜,才再次把王族团结起来……

哦,我知道,你们想说周武王。

是的,商朝后来是被周所灭。后世之人只记住了武王伐纣,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王武王,本就是商朝的外家子孙!

这也正是他们最终能灭商的重要原因。

周在古公亶父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僻处西方的小邦,对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来是抱着一种既敬畏又觊觎的心态的。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小邦周命运的改变,正是在这小儿子身上发生的。一次,季历奉父命至商都朝贡,一位商王室女子爱上了他,为了爱,那女子不顾族人反对,远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古公亶父从这个血统高贵的孙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荣昌盛的希望,给孩子取名“昌”——不错,那孩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

为了传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须先传位季历,这使他的长子和次子成了多余的人。泰伯、仲雍被迫远奔荆蛮,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泰伯奔吴”。后世为尊者讳,将周家为了图谋大业废长立幼,说成文王姬昌幼有“圣瑞”,泰伯、仲雍知道父亲的心意而主动出走,并断发文身以示不归。

泰伯和仲雍的牺牲没有白费。姬昌长大即位后,因为他与大邑商的特殊关系,而提升了周在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再次与商联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儿!亲上加亲,这场婚事又进一步增强了周家的玄鸟族血统。最终使周家拥有了灭商的实力和威望。

所以,尽管周家得天下后,一直极力贬低丑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却在周王室拥有崇高的地位。因为正是由于她们的下嫁,为周家引进了珍贵的玄鸟族血统,周才能最终取商而代之。

这些事,在《诗经》中也有记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记录的是太任与季历结合的史实。“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描述了太姒与姬昌结亲的盛大场面。

尽管周在得天下后尽力淡化商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篡改他们的先妣的出处。《大雅》是歌咏先王的音乐,即使要欺骗天下人,也不能欺骗祖先。孔子编定《诗经》时,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这些周王室也无法抹去的证据里。

对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无所知。

即使血统经过了数十代的淡化,到商纣王一代,玄鸟族的异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纣王隐约预感到了姬昌的危险。为此,他把姬昌召来,囚禁在羑里,用各种方法测试。姬昌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装懵懂把长子的肉羹都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纣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确信这样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对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胁,才将他释放。

纣王哪里知道,姬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时,将凡人的智慧和来自母族的异能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能更有效地发挥玄鸟族预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难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来,这种方法更为直接简易,故名之曰:《易》。

从那以后,商周王族之间预知力的差距越缩越小。

姬昌至死也没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纣王的预测其实没有错。十余年后,武王伐纣时,中军大帐中供奉着文王的灵位,因为文王是商的外孙和女婿,具有双重的号召力。

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诸侯所看重和信赖的,不是周家的名望军力,而是天命所归。周家拥有可与商王室相匹敌的血统,那是无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征!

商纣王不是一般传说中那样的无道昏君。他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来推迟商朝灭亡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早就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王族预知力的衰减,引起了诸侯对权力的觊觎。为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权,他到处寻找玄鸟族的远支亲戚。他要找到一个女人,一个携带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异能的女人,和她结合,生下一个拥有完整的玄鸟族异能的孩子来重新承受统治天下的天命。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查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那个部族以拥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而闻名,所以,这个部族被称为“有苏氏”。

和商王族一样,这个部族的人也习惯以十天干取名,这个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拥有许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妇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胫骨骨髓的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纣王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周也预测到了这个女人的威胁,于是,周的细作到处散播谣言,说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说这女人是上天派来夺取成汤天下的;说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残害忠良……

周的谣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内部的争斗,从太子到王子,再到贵族宗亲,都对这个女人极度不满。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王族的继承顺序。在实实在在的权位诱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装疯的装疯。

武王伐纣,宣扬的纣王的罪行,不用宗亲,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拨玄鸟族的内部矛盾。

自始至终,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坏、瓦解这个王朝。他做得很成功,军事的征服,伴随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终于被灭亡了。

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事实上是毁于自己的族人之手。

灭商之后,武王礼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这些殷商王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胜利,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神圣的玄鸟家族内部的一次权力调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毕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遗民的存在,终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两个弟弟于管、蔡来辅佐武庚王子。管叔鲜、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称为“三监”,负责监管殷遗民。事实上,真正的监视者是管、蔡,他们被赋予了监视武庚王子这个潜在威胁的使命。

问题是,管叔和蔡叔作为太姒的儿子,玄鸟族的外家子孙,他们对嫡系的武庚王子有一种特殊的敬意和亲近感。他们没有很好地履行监视者的职责。

监视者与囚徒做了朋友,这不能不让朝廷感到恐慌,主政的周公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于是诬称管、蔡联合武庚作乱,出兵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三监之乱后,纣王的庶兄微子启被封于宋,继承殷商后嗣。

微子是庶出的王子,和那些殷商贵族女子所生的王子比起来,他的玄鸟族血统要淡得多,对周的威胁也小得多。周对他的册封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举动。

在这段混乱时期,商遗民中传出了“受命者”的传说,周王室也大为紧张。

周武王,你们是否知道,为什么他的谥号被定为“武王”?

姬发的谥号,是他自己生前指定的。

因为他也听说了那句“受命者谁,仲子武王”,而他恰好是次子,自命武王,正是为了向商遗民暗示,天命已转移到周家。

很多年以后,当强大的西周走到尽头,进入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东周时代,宋微子的后世子孙里,出了一个异人,那就是孔子。

孔子从周王室的秘藏古简中发现了自己族裔的秘密。

先秦诸子,孔子的思想一向被认为迂腐。

当此群雄纷争、百家争鸣之时,对于天下的归属,有人呼吁有德者居之,有人宣扬有力者得之,唯有孔子,不谈能力的确认,不谈道德的判定,只是一遍遍地强调遵守那些古老的秩序,什么嫡庶尊卑,什么长幼有序,多么不切实际!

孔子一生怀才不遇。因为他的所有主张,皆出于一个无法明言的观点:上古那种统一、强大、稳定的统治,靠的就是来自神祇族的血统!

从周王到宗亲诸侯,或多或少都携带着来自太任和太姒的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维持这血统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贪图美色的本能,君王们任意抬高非玄鸟族妾妃的地位,废嫡立庶的事时常发生。

神圣混迹于泥淖,篡逆高踞于庙堂,这就是天下不安、连年战乱的根源。

孔子焦急地呼吁恢复旧有的秩序,反对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以下犯上,只是为了尽可能延续玄鸟族的异能和权威。

当孔子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之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周易》上。

《周易》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因为它,玄鸟族得以在血统已经淡化的西周又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统治。可是,再优秀的能发挥玄鸟族预知异能的工具,其效能终究还是取决于玄鸟族人本身的血统。时间是玄鸟族最大的敌人,玄鸟族血统的散失衰落,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必然之事。

唯一的希望,只在未来,或者在那散居于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玄鸟族后代里,有一对男女,碰巧各自拥有对方所散失的玄鸟族血统,而他们又碰巧结识、结合,或能重新创造出血统纯净、拥有玄鸟族祖先那样强大的异能的孩子。就像当年纣王企图做的那样。

那孩子就是“受命者”。

当孔子通过易理明白了这一点,他在晚年做了几件事:他把从王室藏书中得到的那些古老的简牍进行了删减整理,三千首诗删到三百,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诗经》。

这些貌似歌咏礼乐和古文化的诗文,隐晦地透露了玄鸟族的由来和历史,更危险和敏感的内容,则被封存了起来,藏进了孔府的夹墙中。

那不是一个适合公布真相的时代。

但即使是如此隐晦曲折地透露,依然引起了后世统治者的警惕。

嬴氏,一个与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家族。在殷商时期,他们做过商王的御者,娶过商的公主,直到商灭亡时,嬴氏的飞廉、恶来父子还效力于殷纣。恶来在武王伐纣时被杀,飞廉因为正在北方为纣王办事而逃过此难。他的后人在西戎逐渐发展壮大,建立了秦国。

因为这段特殊的过去,秦的祖先传说和商惊人地相似。他们宣称他们的祖先是女修吞玄鸟卵而生的。

和商一样,秦也有从死的风俗。各诸侯国中,秦殉葬人数是最多的,甚至不惜以重臣良将殉葬。秦穆公死,以子车氏三子殉葬。三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秦人谓之“三良”,惋惜不已,乃作《黄鸟》一诗。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暴行,恰恰是秦得以强大称霸的奥秘。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都衰于内耗,唯有秦没有这一麻烦,为什么?因为秦的国君能预知到那些在未来可能会危害国政的臣僚,并以殉葬这种非常手段防患于未然!

可惜的是,这种能力在秦始皇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他不具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是吕不韦的孩子!

所以,即使一些秦王室秘书中传下来的谶语向他暗示“亡秦者胡”,他也不知道那是指胡亥,竟然还以为是匈奴,特地命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

也许正因为自知并非真正的玄鸟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卑加上戒备,使秦始皇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毁灭这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史实。史实几乎都保存在儒家经典中,所以,便有了野蛮的“焚书坑儒”。

史载秦始皇为了方士的欺骗一怒之下焚书坑儒,却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欺骗他的是方士,却要连带儒生也坑杀。其实,秦始皇就是在毁灭真相!

秦始皇命李斯在玉玺上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什么?

四处巡行,祭天封禅,为什么?

难道他对上天有着独特的虔诚吗?

不,他只是恐惧。

越是自知不获天命,越是要证明天命攸归。

同样,陛下今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为,也是在证明自己拥有天命。和秦始皇不同的是,他相信天命本来就属于自己。他在辽东设高庙,不是在伪造天命,他打心底相信自己本来就是真命天子。如果“受命者”起源东北,那么他的祖上必然与东北有某种渊源!他要杀董仲舒,不是因为董仲舒语涉不敬,而是因为董仲舒企图破坏他这完美的幻觉。

其实,伪造天命的秦始皇错了;制造幻觉的陛下错了;自以为“知天命”的孔子也错了;乃至你,卫律;你,李陵;还有孔安国、董仲舒……都错了。

真正的“受命者”,对现世的权力并没有兴趣。

不错,“受命者”可以预知战事胜负、朝局变幻;可以预知风吹云动、雨雪雷霆;可以预知对手下一步将走出怎样的棋局;可以预知谁会成为未来的劲敌。然而,他不会利用这些去设伏构陷、攻城略地、图谋天下。

他做得到,但他不会。

因为他深知,任何对既定规律的改变,都会遭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的报复。那就是真正的“天命”。

这个世界的权力,本就并不属于玄鸟族。

你们知道玄鸟族的预知异能是怎么回事吗?

在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里,身处其中的大多数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他们目力所及,只能看见自己所来自的河段,未来会流向哪里,就非他们所知了。而在玄鸟族眼里,这长河几曲几弯,或急或缓,一览无余。因为玄鸟本就是从“河”的那一头到这一头来的,在跨越时间的过程中,玄鸟意外地获得了这时间段里的全部信息。所以,玄鸟族有一种独特的观测时间的视角。他们看历史的长河,有如身处高山之巅,俯瞰大地江河。

看得多远,取决于他们站得多高,或者说,取决于体内玄鸟异能的多寡。

契是有史以来拥有最完整、最强大的异能的玄鸟族人,在他的视角维度,能看得到从上古的大洪水,到未来冰天之战之间这一整段的历史。这数千年的时间长河里的每一点波动、每一丝涟漪,他都历历能数,了然于心。

如果他要改变这“河流”的其中一段,比如流速,比如流向,使这“河流”变得有利于自己,他都做得到。但他没有。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滔滔洪流,浩浩荡荡,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流向,任何阻遏和扭曲都是危险的。他的异能使他动念之间,便可预料到干预历史之河的恶果。

玄鸟族对这个世界的干预,开始于成汤时代。不是因为那时的玄鸟族的异能格外强大,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他们的祖先那种一毫举而知事之大动的能力,潜藏在脑海深处的信息已经被血管里累积的凡人的血液模糊了,有时,他们必须借助一些工具——比如甲骨、贝壳,乃至周文王发明的蓍草,将这些内容“外化”,才能回忆得出来。

凡人只看到他们占卜精准,百发百中,钦佩万分,却不知从未卜先知,到卜而后知,已经是预知力的严重退化。

王族用天干地支给自己命名,也是为了找到一个时间河中的支点,便于推算出自己命运的走势。即使如此,他们的推算也只能及身而止,不复能知遥远的未来。

无知给了他们胆量。他们凭借着预知的异能,一次次轻易击败敌人,赢得战争,夺取天下,却不知道,被矫改过的历史自有一种力量,要恢复原来的趋势。矫改得越多,那种恢复的力量便蓄积得越大,有如筑堤百尺,蓄势千钧,一旦决口,大水轰然而下,必然冲毁一切曾阻碍它的事物。

商纣王,就是那个溃堤之时的受害者。

你们知道商纣王是怎么死的吗?

他极其痛苦地死于烈火之中。

他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知道那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到来,但他确知,这一切必然会发生!

如果你们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任何办法逃避,你会怎么做?

他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用淫乐来麻醉自己,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最大恐惧。他炮烙臣下,挖心断足,用他人的痛苦来消解自己对末日的恐惧。他拼命搜刮天下财富,以四千庶玉、五枚天智玉琰做成一件清凉沁骨的玉衣,以图在末日来临之时保护自己少受痛苦。

惩罚终于还是到来了。周军入朝歌之时,内应引燃大火,躲在鹿台上的纣王无处可逃。由于有了玉衣的保护,他的死反而变得格外漫长而痛苦——他是被缓慢地炙烤而死的。当武王发现他的遗体时,四千庶玉尽毁,保护五处要害的天智玉琰依然完好无损。

当成汤将柴草堆在自己脚下,用自焚祈雨欺骗天下视听,赢得本不该属于他的权威时,就注定了他的子孙有朝一日会真正罹受他许诺过的牺牲。一代代商王用预知力推迟报应来临的做法,都是在一次次加强那最后的惩罚。

他们倚仗异能,压制叛乱,看似暂时获得了天下太平,然而,叛乱、谋逆、暗杀,这种种行为,是天下万民蓄积了极大愤怒之后才会爆发的最终行动。

堵死火山的喷发口,难道地底的烈焰便会因此熄灭吗?削去冰山顶尖的一角,难道下面的山体便会因此消融吗?凭着预知力提前擒杀起事的领袖,难道愤怒和怨恨便会因此消失吗?

天命,不是一两个异人掌控的神秘命数,而是这世间亿万生灵呼吸、饮食、悲欢、喜怒、生死……这无穷细微状态造成的大趋势。这种趋势,不是区区一支势单力薄的玄鸟族能改变的。

商朝灭亡后,我们族裔飘零沦落、只能从事四业之末而饱受歧视,难道是偶然的吗?今天那些民间的术士相师非孤即残、子息薄弱,难道是偶然的吗?我母亲婚姻不幸、诞育艰难,难道是偶然的吗?我九死一生,被你放逐到这荒原上放羊,难道是偶然的吗?

你一直奇怪,我何以身具异能仍默然忍受种种折辱。那只是因为,我自知所遭受的一切,是“天命”对我们族裔的惩罚,是对成汤后代的追惩。我的祖先用异能攫取了不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后世子孙必然为此付出代价。

多少玄鸟族后人,虽能断人休咎祸福,教人趋吉避凶,自身却瞽目跛足,潦倒困顿,一生不得志。有人说,这是泄露了天机的惩罚。其实,这是违背了天命的代价。

你看那民间巫卜之流,越是灵验的,往往多有残疾,尤以目盲者居多。“珊蛮”一词,就来源于“商矇”。长期的王族内婚,使玄鸟族的体质比常人更容易产生缺陷,而这缺陷最容易发生在眼睛。

所有玄鸟族人中,“受命者”有着最接近于祖先的预知异能,因此也命定要承受最多的苦难。他从出生那一刻就要承受死亡的折磨,他注定不能得到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他一生不能有所爱者,因为有了也早晚会失去。他会远困异国,妻子改嫁,儿女离散。他的绝世异能,不能给他带来名望和幸福,只会带来痛苦和绝望。

他深深地羡慕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凡夫俗子,哪怕注定困顿终生,哪怕注定遭遇不幸,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着一点指望。

卫律,你怨恨命运不公,你拼命追寻拥有异能的玄鸟族。你可曾想到,这异能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你早知挚爱终将失去,你还能在诏狱中经受住那漫长的苦刑吗?如果你确知未来只是一片黑暗,你还会甘心忍受宵小的侮辱、权贵的欺凌、生存的磨难吗?

人世皆因希望的存在,才使最悲惨的命运也有一丝期盼的价值。

而我,“受命者”,却与生俱来被剥夺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希望。

我早就知道命运的每一处转折变化,知道灾难会在何处降临,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到,知道我所爱的人会怎样死去,我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在向那最恐惧的一刻接近。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折磨吗?

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为自己对你的愿望无能为力而作辩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未必只有你是最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