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英雄末路以诗传

月渐圆了。再过三天便是中秋。

而那不缺不圆的怪异月形更见暧昧。

夜深人静。在政治风暴的压逼下,人人噤若寒蝉。

——这大概是最肃杀的一个中秋吧?

有些人也许根本没有中秋。

啊,这是一幅不错的石壁。壁面很平整,颜色浅浅的,带点儿淡蓝。尤其当月光照在上面时,更显得清雅光滑。

这根炭才烧不久。它的黑,比起墨来又是另一种刚强的黑。让我把它放近石壁,衬着看一看。色调配合无间。是诗的颜色。

诗。就用诗来总结我的一生吧。让炭的黑代表我血的红。让石壁代表我胸怀中的江山大地。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诗呢吗?

佟潜,你会写诗吗?

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整座“武勇学会”如被漆黑的水渗透。没有人看得清,到底有多少条黑色的身影自前后左右各方门窗与后院矮墙上潜进,又迅速扩散,密布于屋中任何角落。

直至确定屋中无一活人,向保才带着九名奇形怪状但个个凶悍过人的汉子,从大门如风卷残云般直冲进了东厢一间卧房。

那其实也不能再称作卧房了。卧床、书桌、椅子,以至房内任何事物都早已迅速被移出房外。

向保盯视原本放着卧床的一片看来铺得坚实齐整的石板地。

他知道此刻,街外那口小井早已为自己的手下封死了。

而这里,这一片小小的石板地亦已给重重包围。一排黑衣汉子手挽已上弦的强弩,呈半圆形包围在三方,只余一方缺口朝着向保和他身后的九名“煞星”。

向保一挥手。

一名在包围之列的黑衣密探点头领命,用劲一脚踹在石地板上,发出“咚”一记异响。

地板之下显然是空心的。

然后,向保洪浑的语音响起:

“佟潜,你一个人出来的话,我保证跟你单打独斗。”

不,佟潜。你也会写诗。

你的刀就是你的诗。

我亲眼看过啊。在甘肃。那灿然的一斩,惊动天地鬼神。

那不就是一句绝妙的好诗吗?

好了。这回是我了。看我的。

这第一句,看我写出来。“望门投趾思张俭”。有什么含意?不要问,只要看。

看这字。我的字一向不算太好——尤其是此刻用这根炭“画”出来的。可是我爱这个。它更有一股苍劲的味儿,不是吗?

看这个“俭”字。有四个“人”。“人”不就是最伟大的吗?国家就是人啊!

我们干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人。所有的人。

我并不后悔。

我怎会后悔?

我也是人。

“人!有人!”

向保蓦然后发现房间横梁上角落处两点森然的目光!

——是什么人,可用龟息法完全避过我手下精锐密探的耳目?

——是什么人如此沉静,连我也是此刻才发现他隐透的罡气?

无暇再想。

一条壮硕身影像大鸟般滑翔而下,袭向包围着石板地暗道的密探。

那条身影还在半空之际,已有连串箭音响起!

——大内密探亦非易与之辈!

尖锐的弩箭激射向那条俯冲而下的身影,却听见“噗噗”连声,箭矢全数被硬物反拨飞去!

而那身影亦在此一刹那于半空急转,斜冲往向保!

向保毫不犹疑地击出“落鹰震天手”——

同时,石板地中央一块破飞开去,一道旷世匹练,带着一条身形从地底直往上冲出,撞破了屋顶瓦椽而去——

向保右爪已抓中来袭者的手腕,正要发力捏碎对方腕骨,爪下却遇上一道坚刚无比的抗力!

——向保步步失算!

——他已让地底下一人趁隙逃出!

——他确知这个人是谁。

——但他仍有绝对信心!

他身后九人已同时出手。

“忍死须臾待杜根”

“忍”字。这就是你。“刃”加上了“心”。以一颗仁心驭无匹之刃。

是啊。那一回看你舞剑时就有这种感觉,可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仁心与侠骨,你和王五兄都有。可是老实说,你的胸襟就更胜他了。也不单是我这样说。王五兄也时常对我说:单论武艺高低有什么意思?江湖之上,我就是最佩服小佟的气度!

结句一个“根”字。根,我们的母国。以五千年积藏下来的奶水滋养我们。可是我们今天为什么会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是诅咒。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毒诅咒降临到华夏大地上。连根也要枯竭了,要断绝了。

可恨那些人还没有醒觉!

终会醒的!就让我用肉体把他们撞醒,用我的油膏滋润那树根,用我的鲜血去破解诅咒!

已杀上屋顶的佟潜,迅速辨识出三个飞扑围攻而来的黑衣密探。

他的刀随手抽送。二人喷射血潮,瞬即从屋瓦堕下。

尚有一名密探却早在中途止步。

因为一根肉眼难辨的丝索无声无息的绞缠在他的颈项上。丝索一紧,密探的头颅“嗍”的一声便脱离了颈项。

断颈喷血的尸身倒下,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一双操作绞索的大手,还有一张猴子脸。

宋大手。

“我早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佟潜微笑——

却感到一股杀气滚滚自下升上!

杀气冲破屋瓦,直飞半空,复又斜攻向佟潜!

向保的“落鹰爪”!

佟潜凛然无惧,盯视向保身上每寸。

宋大手趋前助战。

佟潜已看出向保左肩上一小点虚位,刀随意动,急刺而出!

向保只感左肩旧创一寒,去势顿止!

宋大手已赶至佟潜身旁——

——手中绞索套上佟潜左臂!

向保却已在佟潜的刀招下退走。

宋大手只见向保并未上前夹击佟潜,心下愕然,双手却无停滞,拉紧绞索!

血雨飞散!

佟潜左臂齐肘断去!

宋大手心头狂喜,却又再次愕然!

佟潜竟在笑!

——一个刚断了一条胳臂的人在笑——

这是宋大手最后的意识。

他不知道:佟潜的武功不再依靠肉体。

而是精、气、神!

宋大手的头颅从高空摔到地面时,佟潜已点穴止住左臂的失血。

然后凝视向保。

他已明白一切。

大刀王五本该早已死在向保的狙击下。他不过是宋大手的“入门礼”。

“武勇学会”外遣各人回京的情报,以至地下室的秘密,亦是由宋大手刺探及泄露的。

那次所谓“五鬼搬运”的把戏,不过是与官兵里应外合的表演,不单用以获取信任,还借机把一小批军火“栽”进“武勇学会”内,必要时成为谋反的物证。

“哥老会”方面也许亦被宋大手瞒过了。这个“宋大手”根本不叫宋大手。真正的“哥老会”四川特使也许早已在途中给他干掉了。

城东破瓦弄的“哥老会”分舵,现在说不定已经烧起来。

“怎样?后悔吗?”向保刻意要挫折佟潜的信心。

“没有。我从来不是个好领袖。”佟潜淡然道;“我有的只是——这口刀。”

向保目光更恨了。

——可怕!

佟潜又道:“你不是说过单打独斗的吗?”他看看脚下被自己撞破的大洞。

“我们在下面见。”

然后佟潜的身影从屋顶上消失无踪。

向保一懔,立时追击而下。

但这是我一个人的血也解不了的诅咒。要用很多的血啊!还要很多年。五年?十年?不。

假若一百年后,中国便能破解诅咒,已是万幸。

不是我太悲观,而是我看得太真切。

我们花了两千年都摆脱不了专制暴政;那一百年,在历史长河上又算什么?

没有关系。英雄从来都是悲剧。

只要战斗,便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不论战胜战败,永远都是。

所以——

“我自横刀向天笑”

我在笑啊!

刀?手中没有。

但其实我一生都提着一柄战斗的刀。

战。人唯有作战,才有那么一个连天都可以讥笑的机会。

你呢,佟潜?

我想,天也早已在你掌握之内了。

向保回到房间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浑忘了房内另一方地下室入口处,大内密探与地底下“武勇学会”志士正在进行的浴血战。

只见他麾下三名最强的“煞星”,已给一柄式样古拙的大刀贯胸串在一起,钉死在墙壁上。

只是一刀。

其余六名“煞星”早已失去踪影,只余下独臂的佟潜背着向保挺胸而立。

“他们都已逃了。”佟潜傲然道:“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亦仿佛已忘记另一头,地下室内的同志正在密探的箭矢下纷纷浴血,无一人再能抢上来。

他的眼中只剩下向保一人。

一刻前被九名“煞星”合力击杀的九斤横卧一旁,身上早无一寸完肤。

但是向保再也无法发动另一次这样的狂暴攻击了。

因为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二人对峙。

良久。那一边的杀声已渐稀落。

地下室内传出微弱的呻吟和惨叫,却也在渐次减灭。

佟潜闭目。

他强自压抑心底悲怆。

——可是总又回忆起竹林中的火枪声……

向保瞥见了佟潜脸上这一抹异色——

向保狂吼,发动!

漫天爪影顿时飞散!

他身后的密探亦不禁惶然退步,静观这一场石破天惊的决战。

向保的战意发挥至顶峰。最亲信的手下败亡及叛逃,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怒气,充溢全身,驱动起狂猛的动力!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百年前无敌江湖的“落鹰震天手”!

——让我再次证明:它是无敌的!

三十爪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分击佟潜整个左半身:左太阳穴、左颈动脉、左肩、心房、左胁、左腰、左膝!

——因为佟潜左臂已断!

佟潜毫不动容,左腿急提,腰肢、股臀、膝盖、足踝、趾节皆如手臂关节般灵巧自如,翻飞急踢间,每腿皆准确无误地点击向保攻来每一爪的腕脉!

向保无功收爪,身子却更往前冲,猝然转身,左爪回旋反扫佟潜右颈!

佟潜不慌不忙,左腿仍未着地,又是一记内摆腿挡去这一爪!

向保身形急沉,右爪挑托佟潜下阴!

佟潜却顺着踢击之势,支地的右足蹬地跃起,闪开来爪,顺势旋身,右腿半空中逆勾扫往向保头脸!

向保亦反应奇速,左掌格住勾腿!

哪料空中的佟潜左腿再发,从一个看不见的角度接续踢出,猛蹬向保心窝!

向保心知避不过这诡异的一脚,立时运气于胸,硬受这一蹬!

“噗”一声巨响,向保被踢中的身体纹风不动,他反以右爪抓向佟潜蹬在自己身上的腿脚!

佟潜急忙借反撞之势收腿,小腿处却仍被向保抓去一小片血肉!

佟潜立住马步,即时再击出一记右虎爪!

——他相信向保此刻并未回气!

不料向保诡异一笑,左鹰爪已火速递出,迎向佟潜的虎爪!

“轰!”

最后一句了。

我早想定了很久。

“去留肝胆两昆仑”

“昆仑”。山。山是壮丽的。那高昂千顷的气势,慑住了我。

而你在我眼中,也是那么一座慑住我的巍巍大山。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比你和我更相像的人了。

我也常常想象:自己正也是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连天要塌下来时也可以扛着。

而现在,我要扛着的正是这个时代,让它露出一线生机,教继后而来的人能继续走下去。

我会崩下。不打紧。未来是他们的。我将拥抱历史。

这撼动世界的崩溃,便也成为了勉励他们的鼓声。

天下间可还有比这更凄美的崩溃呢?

我想没有了。

再会。

两只铁爪扣在一起的刹那,向保狂笑,发力!

佟潜右手指掌碎断!

可是乘着肉指松脱的时机,佟潜右肘急屈,再往上一扬,肘尖轰然击碎了向保的下颔!

向保捂嘴急退——他平生第一次受如此重创,也平生第一次这样惶然退走!

佟潜却像一件没有痛感的死物,右掌的重伤没有阻碍他的任何动作!

他以一记飞身横蹬追击!

向保勉力提高双臂保护头脸,佟潜的猛蹬印在上面,把向保踢得往后飞起,刚好滚跌入了那个地下秘室内!

秘道旁的密探正不知所措间,佟潜已施展惊人轻功,跃进地底!

秘室内漆黑一片,两人只能凭感觉厮打。然而佟潜双手俱废,黑暗中又难施腿功,在近身扑斗里占尽下风!

相反,向保回过了一口气来,一双“落鹰震天手”大施神威,连连进逼,佟潜身中多爪,遍身都是碎骨!

佟潜急退,贴墙而立。

向保追击而前,佟潜闪身,左胁却又中一爪,血花纷飞!

血洒到向保脸上,激使他更形狂暴!

佟潜无力反击,只能不断仗轻功游走。向保一双血爪穷追不舍,二人踏在秘室内无数尸身上,身法不免窒碍。

忽然,向保踢中了地上一具尸身,失去平衡,勉力站住。

一颗重物却骨碌碌地从那具尸体怀中滚出,直滚到了秘室入口下。

二人俱是一呆。

借着入口透进极稀微的月光,可辨那滚出之物,是一个外売凹凸不平的陶制圆球。

——是行刺慈禧任务中用作最后一着的一颗“蒺藜陶弹”!

佟潜一笑道:“再见了。”

向保惊愕无比,心中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

二人同时扑向那颗陶弹!

然而佟潜拥有天下无双的轻功!

向保慢了一步——

佟潜认准了那颗炮弹的位置,聚全身毕生功力于额顶,迎头撞向炮弹!

向保惊呼:“不!”

佟潜的躯体,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轰——!!”

火焰注满了整个地下秘室。

骨肉精血纷飞。微尘般的血肉,带着火花飘飞在空中,飘到皇宫,飘到长城,飘到黄河。

中秋的黄昏里,这山岗的景色清丽怡人。

她失神间走到了这里。

步上山岗后,她看见后面矗立的一方巨岩,便知晓他的生命已经终结。

这拔挺的岩崖,突露出形态峻峭的刚石,再添上疏落苍黄的数株野草,呈现出一股悲怆而萧瑟的气息。

——这岂非正是最适合他的碑石吗?

她没有哭。

天、地,还有这个国家,自会为他而哭。

带着天地悠悠的忧伤,一身素白的她迎着风下山。

而这方万年也不会崩倒的巨岩,默默地注视她凄楚孤清的背影。

暮日终于消失。

(终)

初稿于九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修订于九三年四月五日清明

七六年天安门事件十七周年

最后修订于零七年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