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州生气恃风雷

千里之外。湖南长沙。

谭嗣同在房内伏案疾书。

忽地一股罡气吹入,卷开了窗户,吹散了纸张。

谭嗣同急忙趋前关紧窗户,俯身把散落地上的纸页拾起。

心中却在暗忖:

——佟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路小宇整个人软倒跪地。手指紧抓泥士。

——不会的!师父不会败的!

他遥看那堆刚给撞得崩塌的残垣败瓦。远远望去,那拱起的形状,就似是个天然的坟冢。

下面正埋着佟潜的身体。

“师父!”路小宇悲号。

古辟风回身,冷眼看着这个徒孙。

他从未因为自己所下的杀手而惊讶。

二十年前,每当和年幼的佟潜对招时,他便时常忘形地使出了重手,打得弟子遍体鳞伤,甚至当堂昏阙。

他只隐隐感觉得到:他们师徒俩就像是天地间一刚一柔的对抗力量,一旦相遇,往往便要演变成不死不休的争斗。

故此在他离开十三岁的佟潜之际,心底曾经暗暗祝祷:

——我们不要再见面。

然而,命运往往如此弄人。

“这是宿命。”古辟风的冷漠眼神似在这样告诉路小宇。“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一众王公贝勒正大呼喝采。

“好!”

“古师父当真是鬼神莫敌!”

古辟风听着赞美,拱手回礼。

心头却是苦涩无比。

——潜儿……我是迫不得已的……这一切我已失去了一次,我不想再次失去!

——就当是你还给我的吧!

古辟风把双手拢回袖内,说道:“各位,古某告辞——”

“啊!”一名贝勒站起惊呼。

众人循他的视线望去,俱是一震。

古辟风皱眉。

——没可能的!

路小宇含泪的眼也呆住了。

远方那堆沙土砖石在耸动。尘灰飞扬间,一条魁壮的人形排开砖石,站立了起来。

“师父!”路小宇喜极大叫。

古辟风回身,看见佟潜颤抖的身体。

更与佟潜那如火的眼神相对!

——没可能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重恐惧感,慢慢侵蚀古辟风的心。

佟潜踏着渐渐稳定的步伐趋前。

“咱们再来。”咯血的嘴巴沉静道。

古辟风双手再次从袖内露出。

眼前佟潜的身影似已变得硕大无比。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

佟潜只感全身骨节欲裂,一条右臂仍因穴道受重击而酸麻得无法举起,而刚才中掌飞撞向那堵残败矮墙时,左臂向后拼死挡承冲力,手肘亦已脱臼。

可是胸中的战火不灭。

肉身已空虚乏力,但精神驱动了躯体。

只因自信这一战仍未结束。

相反,古辟风虽是毫发未损,但大半的气势、杀性和战意,都已在刚才一掌里耗掉。

而真正的死斗此刻才开始!

佟潜越走越近。

越近便越令古辟风感觉到他的庞大。

——庞大得像那气吞一切的汪洋大海!

古辟风却自觉犹如暴浪上一叶无依的孤舟。

佟潜不断逼前。

古辟风背项湿透。

相距五尺。佟潜止步。

但那股无匹无对无边无际的压逼力不止!

古辟风只感呼吸困难。

他却不能退——退即是死!

他又只好先出击!

右手食、中二指急取佟潜双目!

——打上路!他双臂都已不行了!

佟潜笑一笑。

——古辟风在压力下勉强出击,于佟潜眼中只是“死招”!

古辟风看见他的笑容大感愕然!

然后佟潜的身体从他眼前消失——

已转至古辟风身后!

——那是什么身法?

佟潜一式“斧刃脚”急铲向古辟风右膝后弯!

古辟风大惊,缩腿后闪!

佟潜的身影却如鬼魅般追至,双腿一口气连环踢出十六脚:二起、横扫、侧蹬、旋勾、斜弹、内挂、刮脸、下挫!

古辟风边退边勉力招架。

——那是什么快攻?

古辟风以桥手硬挡之下,方知一十六腿竟然全是虚招!

——是从步渊亭处领会体得的“花拳”!

——去了哪儿?……下路!

佟潜早已伏身而下,猛地滚前,击出三式“连环扫堂腿”!

古辟风急忙后跳,险险闪过下路扫击!

却再次看见佟潜的诡异笑容!

佟潜右手按地一堆,双腿如旋风般自下而上疾卷!

——原来他刚才连串猛攻,目的只是运行血气,让右肘被点的穴道能冲破栓塞,使右臂能重新活动运劲。

佟潜双腿卷至,古辟风一心险中求胜,闪身窜入佟潜飞踢而来的两腿之间,一记箭拳突击向佟潜下阴!

佟潜双腿却乘着身体转动之势,向内一挟!

“噗”地一响,古辟风三根肋骨为这一挟而碎裂,那一拳已打不出去!

佟潜狂吼,挟着古辟风身躯的双腿猛然发力,把古辟风旋抛出半空!

吐血的古辟风身体如断线木偶般直飞上阴沉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

佟潜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啸,身子如升龙追跃而上!

古辟风则如流星殒落般迅速堕下——

佟潜迎着古辟风下堕之势,施出了一记带有惊人破风之声的“二起一字朝天蹬”!

古辟风苦笑。

他堕下的身体已距离天空越来越远了……

巨响。

佟潜右足狠狠蹬断了古辟风的腰脊骨!

古辟风惨号,如软泥般重重摔在地上。

佟潜此时方收腿着地。

——也是此时方清醒!

怒火和杀气消退于无形。

余下的只有悔疚。

——为什么?他是师父!我竟……

佟潜跪倒,号哭。

“师父!”

佟潜悲鸣,俯身爬近业已奄奄一息的古辟风。

王公贝勒俱愕然。

路小宇更是耸然!

——他是我的师公!

佟潜右臂扶起了古辟风上身。

古辟风头颈软软的仰起,那张诡异可布的脸孔苍白得透明,青紫的嘴唇微微嗡动,呻吟道:“潜儿……唉……很好……”

“师父!”

“潜儿……别……内疚……这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啊……”

古辟风终于闭目,溘然而逝。

气绝的鬼脸却挂着笑意。

远方轰然一响闷雷,雨水随即降下。

淅沥雨点中,佟潜已流泪。

生命中一切悲情的记忆重复呈现:山东岩岸别离一刻的汹涌浪涛……台湾竹林中的火枪爆响……斩哥仆倒的哀目……恭亲王府外的一片雪花……仍藏在襟内那朵飘零无依的落花……

他单臂抱起古辟风的尸身,在狂乱的雨里缓缓朝归路步去。

路小宇茫然跟随。

他们远去的身影,一如来时般孤零。

官兵队伍在滂沱大雨中狼狈退去。刚刚才把“武勇学会”重重包围的捕杀网瞬间消失。

矮壮的袁式丰、清癯飘逸的武林名宿“寒山散人”严在田、高佻的宋大手和“武勇学会”的其余武师子弟,站在大门外檐前,目送官兵远去,才吁了一口气。

“真险。”袁式丰抹去额上汗水道:“这些狗爪子,分明早就栽了个大赃,趁着佟师父不在才大剌剌的杀过来。”

“对啊!”“莫家拳”好手莫二弟操着半带广东口音的官话道:“这里边会有什么鬼枪火药?一定系他们偷偷地找人摆入来的!”

严在田捋着五柳长须,也道:“嗯。可刚才那一幕也真的神奇得要命……”

众人不其然看着站在最后头的宋大手。宋大手的猴子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严在田造梦也没想到,大白天也有这事情发生:那名姓穆的佐领带着七、八名凶巴巴的带刀军士,直闯佟潜的书房,连搜也不搜一下,便从书桌下拉出一个涨鼓鼓的大布袋。眼看那穆佐领就要把袋子打开,却见宋大手早已鬼魅般现身在书房一角,口中念念有词,穆佐领手中的大袋子忽地瘪了下去!

穆佐领慌忙打开袋子一看,内里竟已是空空如也!

“宋兄。”严在田说:“究竟……”

“不过是个小把戏儿。”宋大手轻松地说:“可也花了我不少精气。”

“啊……”严在田惊道:“难道是‘五鬼搬运’?”

所谓“五鬼搬运”,是有名的江湖奇术,据说是借五种畜生的鬼魂之力,神奇地把物事搬来移去,不见痕迹。严在田本人江湖阅历极深,便曾亲眼看过这种表演多次,但总是半信半疑,不敢肯定是真有其术,还是不过是掩眼手法,但刚才所见,确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大家可不必惊怪。”宋大手带点神秘道:“这等小技,应付这种小场面还可以;只有‘义和团’的人,才以为靠这些微末道行,便可翻得了天覆得了地。”

众人正在将信将疑之际,严在田又问:“宋兄,据在下所知,有取亦必要有还,否则五鬼缠身,苦不堪言。”

“严老拳师不必担心。”宋大手笑道,忽然大手一翻,平空竟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颗陶球。

众人细看,原来竟是一颗“蒺藜陶弹”。这种炮弹以陶土作外壳,表面突出许多肿瘤般的小块,还有一个眼睛大小的洞孔,用以填充火药,再把洞口以蜡密封。

这颗直径比手掌稍长的弹丸,虽不及铁弹铅弹般制作精巧,但一经发射或投掷,威力亦极强猛,料想一丈之内,难有活口。

宋大手道:“这东西可是他们拱手送来的,咱们却之不恭,还是待佟师父回来,加以密藏,日后说不定可用得上。”

袁式丰叹道:“却不知佟师父那一战结果如何——”

一名年青弟子惊呼道:“啊!是师父!”

众人随着那弟子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一头的急劲风雨中,口里咯血的佟潜,勉力抱着一具软泥般的尸身,在路小宇的掺扶下蹒跚步近。

五天后。

“武勇学会”门前挂起了写着“奠”字的大白灯笼。

大厅内,路小宇及一众弟子披麻带孝,面容愁苦地在焚烧纸钱。其他武师亦身穿素服,神情落寞。

一具棺木停放大厅中央。

众人默然不语。

厅后二人步出。

九斤扶着脸色青白的佟潜缓缓走到厅中。佟潜一身孝服,受创的左臂以布带吊在胸前,右手却提着一个小布包。

佟潜走到了厅心,凝视面前的棺柩片刻,语音虚弱地说:“行了,九斤。”

九斤默然走开。佟潜把布包放在棺木上,腾出右手把挂着左臂的布带脱下,走到灵位前,燃起三炷香,恭敬地双手把线香插进了写着“先师顾公悲鸿之灵位”的灵牌前香炉上。

他的面容仍是冰冷森然。

佟潜复又走回棺木前,提起了那个小布包,走到火盆前跪下,把布包放于地上打开。

接着他便把布包内一件件的东西投进了火里:一管古旧的卷轴……一方大黑布巾……一封已发黄却曾染血的信札……包在雪白纸片内的一朵早已枯毁的残花……

他把这些东西逐一扔进烈焰中,神情仍是无悲无恸。

众人默默看着他。

然后,佟潜站起。

“各位,‘武勇学会’自今天起要停办了。”

众人惊愕无比。

路小宇急呼道:“师父——”

佟潜挥手止住路小宇,又道:“本会近日来连生不利之事,显然已为某些人给盯上了。‘武勇学会’已不再是单纯习武论剑之地……佟某不顾各位生死安全,专断独立,致令大家置于此危险万分的境地,实感抱歉。为免连累各位,请于今天离去,往日一场相交相知,佟某此生永志不忘。”

众人这才恍然。

——狗爪子们一次得不了手,难保不会再来第二次、第三次,甚或……

却无一人移动半步。

袁式丰忽地冷笑道:“袁某还道佟师父有何隐衷……你这可瞧得人家太扁了!”

“是啊!”一名年青弟子亦说:“师父,咱们在‘武勇学会’已这么久,还不知道师父的志向和心意吗?你平时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常常把谭先生的《仁学》读给咱们听,难道咱们都是白听了,没有半点儿感动受教吗?”

“对!国家兴亡,咱们武人义不容辞!”

“这变法潮流,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参伙!”

众人一时间纷纷起立,挥手呼号,豪言壮语充斥满室。

佟潜在这一片豪情洋溢的气氛下,一脸病容却仍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好,我们今后便共赴国难,生死同心。不过我们从今之后的工作,可更艰难十倍,危险百倍!”

众人齐喊道:“谁怕着?”

佟潜心头微震。

——或许,我们真的能激起一道惊雷,唤醒这个京城,这个国家……

——壮飞……还有康先生、梁先生等等……你们可不要落后了啊……

佟潜脸泛寒气道:“今天咱们同心救国,义无反顾;但他日若有谁生了异心,背弃了今日的信诺,佟某在生一天,即便千里之外,亦必取其头颅!”

路小宇心头冒起一阵莫名的惊异:

受创后的佟潜,尽管肉体上伤疲不堪,意志却反而炼成了钢,仿佛比从前更倍为坚刚强大。

然而从前宽厚的师父,自那凄绝一战之后竟已变得杀意逼人,一股无匹的锐气,直是遇神阻弑神,遇佛阻杀佛……

宿命的决战,仿佛已灭绝了佟潜一生的所有情感和希冀;地狱的烈火,炼出冷血无情杀气跃然的恶鬼修罗。

而眼前,便只有不仁的至仁。

以斩尽杀绝开拓天地的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