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事同漂泊

元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帝都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徐史便是在这絮雪飘飞里回到了帝都,随行的是满满七十车北海典籍。

金殿上,皇帝嘉许其功,升御史中丞。

待出宫回府后,听府里管家说起,才知不在的这数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帝城里上上下下,就如此刻大雪覆盖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处何从。

而那时刻,风府后院,风独影静悄悄地站在雪地里,听着厢房里大夫对杜康的叮嘱“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极为虚弱,需得进补调养,且这几日都只能食些粥、汤,亦不能出门受寒,待天气暖和些后方可走动。”她缓缓松一口气,依如来时般悄悄离去。

杜康送大夫出来时,看到雪地里一行浅浅的脚印,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头望向里间床榻上安静木然躺着的人,不知怎的,心头便轻轻叹了口气。

元鼎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早朝,金殿上皇帝颁下三道诏书。

其一命大鸿胪派人赴各州择址为七王建造王宫。

其二任命七州国相:“惠侯”陈滨为冀州国相,“敏侯”王贺为闽州国相,“信侯”谢镜为雍州国相,原御史大夫石不疑去职改任幽州国相,原御史中丞徐史去职改任青州国相,原监御史严玄去职改任商州国相。

其三赐婚风王:久氏子遥,品性端方,封“清徽君”,德配风王。

诏书颁下后,满满一殿朝臣俱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第一道诏书与第三道诏书群臣惊愕片刻后便平静接受了,而第二道诏书颁下,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人微怔之后欣然领命,“惠侯”陈滨、“敏侯”王贺、“信侯”谢镜三人却是忧喜难辨。自梁、凤两家倒下后,他们三家便终日惶惶难安,就不知哪天突然一道圣旨传下,便身家性命难保,而此刻他们不但荣华地位依旧,而且出任一州国相,比之以往似乎还多掌了实权,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与欢喜。

陈家去往的是皇王皇逖的封地,王家去往的是宁王宁静远的封地,谢家去往的是丰王丰极的封地,这三王之手段勿须多言,他们便已清楚往后的命运,那是与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位真正的辅佐之臣截然不同的。

只此诏书,他们五大家族便是真正的冰消瓦解!

“臣等领旨。”

无论三侯心情如何,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顺从。

自领城回帝都以来,风独影便闭门不出,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同样那一日风独影也没有上朝,所以那道诏书由内廷总管申历送到了风府,宣读诏书时,风独影面上既无惊喜亦无忧邑,平静的接过。

送走了申历后,她拎着诏书,站立片刻,然后往后院走去。

进了厢房,久遥刚喝过药,杜康正接了空药碗,见她到来,久遥一愣,然后移过目光厌厌看向窗外,杜康则沉默退到门外。

对于久遥冷厌的神情,风独影并不意外,她只是举着手中诏书道:“陛下封你为”清徽君“。”

她的话一落,果见久遥变了脸色,眼中尽是愤慨、不屑与鄙夷,可她不待他开口便又道:“我来只是告诉你,从这刻起,我们便算是夫妻了。”

久遥瞬即移目看向她,满脸的震惊。

风独影捏着诏书,平静的与久遥对视,“我知你不愿意,可我们必得成亲。”

这话一说,便是门外的杜康那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颊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语气倒好像那些个强抢民女为妻的山匪。

而房中,久遥显然也是被这话给噎着了,瞪着风独影,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也知道你呆在这里很不痛快,但你也得忍受着。”风独影继续说着,“等……她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才道:”以后我会让你离开,你想去哪都可以。“听得这话,久遥又愣了愣。

风独影的目光从久遥的眼眸移到了他的身上。说来,自久罗山下来将他交给杜康照料后,这算是这一个多月来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想起昔日帝都轻狂潇洒的书生意气,想起当日东溟海边的惊艳风华,再看今日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由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我用不着你的施舍。”房中忽然响起久遥冷冰冰的声音,他看着风独影的目光也是冷漠的。

看着久遥冷漠带恨的眼眸,风独影胸口一堵。曾经朗若碧空的人往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心头叹息之余更有一些难以解说的酸痛。抓着诏书的手背在身后,紧紧的握住,开口道:“你曾问过我的亲哥哥在哪。”

久遥不语,只是又移过头看着窗外。

“他死了,死在我的剑下。”风独影的声音缓缓的,那样的清晰,可明明平静的语气里却让人听出艰涩,仿佛一字一字如同利刃滚过咽喉,字字带血,声声含痛,“他叫风青冉!”

久遥猛然回头,看着她,一脸的震惊。

“我们于你有亡族灭家之仇,你心中的恨意也许穷尽今生亦难消除。”风独影微微仰首,目光落在房顶上,“你若放下仇恨,无论是在哪,我自护你一生周全。你若要报这仇恨,我亦不阻难,只是你握刀之际,便是我拔剑向你之时。”话落,她迅即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久遥移眸望向窗前,屋外冬阳洒落,在窗纸上映下一道一闪而过的纤影。

“是不是每次要哭的时候你都会仰起头……”

那一语轻喃如诉,门外端着燕窝粥进来的杜康听着,顿时顿在了门边,望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久罗遗人,心情份外复杂。

“风青冉……竟然是风青冉……”乱世里,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冉公子,竟然就是风独影的亲哥哥。久遥怔怔望着窗前,心头一时理不清是悲是痛,许久后只得沉沉叹息。

杜康走了进来,将粥放置床边的小几上,然后又静静退出来。

出了小院,先往风独影的卧房寻去,却不见人影,再转往书房里,便见风独影立于房中,静静望着墙上挂着的凤痕剑,瞥见她面上的神情,杜康的脚步不由顿在门边。

虽则是不曾转身,可风独影却似知道他来了,轻声开口:“杜康,久罗山上的雾障能让人生出最恐惧的幻觉,那时候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和我的死亡?”

杜康没有答话。

可风独影与他相处日久,岂会不知,她转过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这世上,于你来说最怕的只有这个。他死时将你托付给我,亦将我托付给你,所以他走得平静安详,却不知活着的有多艰难。”她的目光穿过窗口落在院中的白梅,地上已零落着许些梅瓣,枝头的梅花在寒风里颤动,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显得脆弱却又坚韧。“于你,我是他,于我,你是他,你我共一条性命,所以你勿须担心害怕,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会带上你,若我来不及带上你,你尽管追来就是,绝不让你辛苦独活。”

杜康依旧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窗边的人影,没有表情的面孔上却看得出平静安心。

越过白梅,院子里落叶已尽的树木上还残留着一些冰雪。

随着残雪的融逝,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天气亦日渐寒冷,而帝城里却随着气温的降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后在这一片平静里,一年便已到了尾。

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一日的午时,皇帝在太清殿宴请文武百官,此为国宴。

到了晚上,则在庆华宫行家宴,与后宫里诸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共用团年饭,除丰极、风独影是单独赴宴外,其余五人皆携妻、子女赴宴。

庆华宫里,南片月目光扫视一圈,然后和华荆台悄声道:“听说北妃长得极美,我本想看看她与四哥谁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没来。”

华荆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个座的丰极,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才道:“或许那北妃就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四哥,所以才不来的。”

“噢,有理。”南片月点头。

一旁的宁静远听得,睨了两人一眼,摇头一笑,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有些奇怪,这等重要的节日里,这北妃竟然也不出现。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曾在北海见过的风独影外,他们六兄弟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皇宫里的宴席自然是热闹奢华的,吃完团年饭后,又在太清殿前赏烟花,赏完烟花后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点,直到亥时四刻,宫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几人离宫回府。

出了宫门,本应等候着的杜康却不见人影,风独影正奇怪着,身旁却传来丰极的声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转头,见其他兄弟已各自上轿的上轿,登马车的登马车,就余她与丰极等在原地,丰府的车马竟也不见。她微有怔愣后看着丰极,他也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好。”话落的刹那,丰极眼中依稀闪过一丝似喜还悲的眼波。

两人便转身离去,安步当车。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洒落地面,映得屋宇隐隐绰绰,显得朦胧幽静。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梦,各家各户皆抱炉团圆,只偶尔几道昏黄的灯光自窗口门缝里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两人都没有提灯,也没有说话,星辉月华里,静静的并肩而行,耳边萦绕的不过对方浅浅的呼吸以及轻盈的脚步。

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广袤,却又是如此的安宁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头……并肩走着,感觉着对方温暖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心头溢满欢喜,却又止不住悲切。

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仿佛已耗尽了半生,历过百转千回,走过悲苦哀乐,他们才得来这样的一刻,可以并肩而行,可以静静相伴,可是……这样的一刻,却不能天长地久。

走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长街,穿过一道又一道温暖的灯火,前方风府已遥遥在望。

不约而同的,两人止步,转身侧首,静静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四哥,我到了。”风独影开口,平素清亮的声音此刻暗哑干涩。

“嗯。”丰极应一声,可人却站着不动。

风独影知道自己该抬步走开,可脚下怎么也迈不动,她看着丰极,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总是如此,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于是她道:“四哥,你何时把曲姑娘接来?”

闻言,丰极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里荡起一圈忧伤的墨色涟漪,浓厚的幽沉的,仿佛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断。那样的目光之下,风独影胸口窒痛难当,不由垂首闭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隔得半晌,丰极才开口:“我派石衍去过了沛城。”

风独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若她死了,穷此一生我都将背负罪孽,一生不能忘怀;可她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岂能不欢喜,从此以后可不再内疚难安。”丰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独影道,满目的凄怆,“影,难道你以为我与她还能如何不成?难道我这么多年为何而苦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吗?”

闻言,风独影猛然抬眸看住丰极,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动。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从颉城回来,我便去求大哥,无论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请旨允我俩成亲。”丰极唇角牵起,浮一朵苦涩不堪的笑容,眼中的忧伤如墨湖缱绻仿能淹没天地。“小小山匪于身经百战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桩,我算着你也许不用一月便可回来,我十一月请旨,十二月准备,到新年开春的时候我们便可成亲,到来年年尾初雪的时候便能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声音涩苦,已难以为继。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风独影全身忍不住颤栗,只觉得便是天雷轰顶亦不会如此刻痛苦难受,胸口如千刀万剑在剐,张口,却又死死咬住嘴唇,就怕下一瞬便会失声恸哭,猛地转身,可丰极手一伸,拉住了她。

那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颤,手一缩,却没能抽离。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紧到骨头发疼,刹那间,她眼中酸意上涌,蓦然仰首,姿态如高傲不屈的凤凰。

他侧首看着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她仰首望着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仿佛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静静的,彼此的手紧紧握于一处。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这样瞬间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沧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清。

一刹可成永恒,一刹不同万年。

风府的大门打开,一缕灯光盈出,照着门前静立的杜康与石衍。

他抬手,抚过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湿凉,然后瞬间漫延开来,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当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仅一月便让你我咫尺天涯。”

她闭目,深深吸气,然后松开手,缓缓抽离,“四哥,我们总是阴差阳错。”

那一语如同利刃穿胸,她与他皆痛不可当。

何曾无心,忒是情深,可他们总是失之交臂。

“四哥,久罗山上便已注定。”风独影转过身背对着丰极,就怕对着他会说不出做不到,“从今以后,你是兄,我是妹……”心头痛得难以再继,她顿住,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四哥,我们各自珍重。”话落,她即抬步向着风府的大门走去,走得极快,仿佛害怕背后的挽留。

丰极不由自主张口,抬步,可是眼前仿佛有无形高墙厚壁,令他不能唤,不能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入风府,消失于那一片灯火里,然后大门紧紧闭合。

静静站着,呆呆望着,心死如寂,心灭成灰。

“大人。”石衍提着一盏灯笼轻声唤着。

仿如冰像的人缓缓回神,然后转身,抬步回走。

依旧是两个人,可是先前的安宁静谧已是荡然无存,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旷寂寥。有明灯相照,可他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虚浮,仿若游魂。

石衍提灯跟着,偶尔窥一眼丰极木然无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紧紧的。

走了两刻,到了丰府。

跨过门槛,转过前院,穿过中庭,眼见到了丰极住的“苍梧院”,正待推门,便闻一声“退下!”

石衍微怔,然后默默退下。

丰极推开院门,抬步走入庭院,然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点也不在意寒冬里石凳的冰凉。

静静的坐着,周围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洒落清辉相伴。偶有寒风轻掠,如冰刀冷剑刮面,却感觉不得丝毫的冷与痛,这一刻,心头的冰寒与剧痛已盖过世间一切。

这么多年,他与她一步之隔,虽是苦,虽有痛,可他守着,等着……或许是守一份遥远的幸福,或许是等一份刻骨的绝望,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便还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虚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头。

而今日,今夜,终于到了尽头。

宫门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应,那说明她心里有他,她依旧在意着他。

可是,她答应了,与他静静相伴走一程,从此以后,她将斩断情丝,她将淡忘情怀,她的心里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坠落石桌,那轻悄的声响在这寂无声息的冬夜里显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惊心。

叮……叮……叮……

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坠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纹。

在这寒冷幽静的冬夜,大东最完美的第一人泪如雨下,无声的恸哭,无声的悲痛。

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

可是,只有天边冷月相知。

过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气便不再那么的寒冷。

随着气温的日渐变暖,眼见着树木发了芽,眼见着柳条儿抽了枝,再一个眨眼间,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这满目翠绿,遍地红花的春日,帝都皇宫里、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无踏春赏花之心,只因离别在即,太仪府选定的七王离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将朝中政务与继任者交接,各府仆从则早早收拾准备着行装。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宫,是夜八人于凌霄殿通官达旦畅饮。

一坛一坛的美酒饮下,饮到半夜,酒量极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胧了,一个个躺着的坐着的倚着的,醉态各异。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长案下,胸前抱着一团被子喃喃着:“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了……真好…真好…”嘴里说着“真好”的人,脸却皱成苦瓜样,满脸的忧伤。

华荆台则趴在案上,双手抱着酒坛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国库了,我们八人携了,天涯逍遥去多好啊。”

白意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语一句:“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丰极则盘膝坐在长案前,右手支颐,左手抱坛,目光静静望着地面,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宁静远靠在一张椅上,左手拎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唇边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容。

皇逖抱着酒坛一直灌着,时不时说一句:“以后没我看着,你们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软毯上,东始修倚着圆窗半卧半坐着,半醉半醒间,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不怎么真实:“凤凰儿,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风独影已醉得抱不起酒坛,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东始修膝边,“不要,大哥是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东始修笑了,笑得苍凉,迷迷糊糊里依旧伸过手抚着已自顾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脑袋,喃喃念着,“凤凰儿……凤凰儿……”

那夜,八人俱醉,然后皆倒在殿里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着的龙荼听着殿里传来沉稳的呼吸声时,悄悄的启开殿门,为倒卧在地上的八人一一盖上棉被,然后又无声的关门离去。

夜深人静,漏转光流。

“咚……咚咚咚……”

远远的更声传来,惊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离别在即。

东始修起身,缓缓的开口,“该去准备了。”许是因为才醒,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

其余七人亦纷纷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脚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动。

东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后抬步往殿门走去。经过皇逖时,皇逖轻声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长不要一生念着一个永不可得的人而忧苦一世。

“吱嘎!”一声,大殿开启,殿外宫灯投射,明亮的光芒衬得门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伟岸高大。“我是你们的大哥,长兄如父,你们拜我情理之中,可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受你们的跪拜。”一语说完,东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闻言,眼中隐隐泪光浮现。

“这一世,我们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宁静远望着东始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环视兄、弟、妹,浅浅的温柔一笑,“我们八人必是旷古绝今之辈,何作此儿女情态,我们走吧。”

“好!”六人满怀激动,朗声喝去离愁别绪,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后的是丰极和风独影,踏出殿门之际,风独影侧首看一眼并肩而行的丰极,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们兄妹是无法相聚了,这块玉…便当寿礼。”

一弯墨色的玉月,在灯下闪着幽幽光华。

丰极一见,顿心头一窒。他岂会不知此为何物,那寄托着他隐密心思的一轮璧月终是分离,从此天各一方。“多谢七妹。”他伸手接过,抬首,便见天幕上冰轮纹洁,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却是断肠时分,一时悲楚难禁,握着墨玉脚下沉重,这“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怅憾必是长伴一生。

重重灯影,八人鱼贯穿梭重重宫阙。

那日,八人分别回到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由着宫人服侍梳洗,用过早膳,然后各自换上他们崭新的朝服,然后宫中画师前来为他们画下最为辉煌的时刻。

卯时,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际洒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东始修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赤色龙章朝服,朝服上绣有九龙并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于台上,金色的阳光洒落一身,周身盈溢着顶天立地的帝王气势。

台下广场,文武百官静立,然后随着内侍一声高呼“七王辞朝”,然后从宫门前一直铺到六合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并肩缓缓行来,百官不约而同目视七王,看他们雍容威严的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旌旗摇曳,华盖如云。

当中赤红如霞的华盖前东始修肃立如山,他的身后赤色苍龙旗在半空上迎风飞展。

在东始修的面前,七王并肩而立,他们皆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绣有八龙并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颜色以及他们身后的旌旗的颜色。

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驶往西南方向的马车里,风独影听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时,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紧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线自指缝里沁出。

风王车驾之后的一辆马车里,久遥撩开窗帘,看着道旁匆匆掠过的树木,听着风中传来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声:“生离与死别,俱为人生之痛,可若能选择,我愿与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换久罗山上的万千生命。”

而那时刻,帝都皇宫的八荒塔上,东始修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那七列越走越远的车队,满怀萧索。他的身后,立着玉言天,风吹着他的衣袍凛凛作响,远远望去,直似要乘风飞去。“为师亦要走了,你……”他轻轻叹一声,“珍重。”

东始修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定定的望着前方。因为他知道,即算回头,亦留不住要离开的人。

帝都里,那曾经最传奇的八人,终在这一刻各分东西。

春风吹绿了草木,春雨润红了百花。

到绿槐蝉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来临。

元鼎四年四月底,风王抵达青州,崭新的雍容典雅的风王宫迎来了它的主人。

七月初,风王宫迎来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风王与清徽君大婚。

那一日,不只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长亲派重臣携巨礼前来,便是采蜚、南丹、齐桑、元戎、蒙成等各属国、邻国亦派来了使者恭贺风王大婚。

因此那日,风王宫里铺锦挂缎,鼓乐震天,宫人穿梭如云,宾客堂皇气派。

丹阶之上,风独影盛妆华服,头戴大东皇帝御赐的普天独一无二的凤翼翔天的“凰冠”,她负手而立,仿佛是睥睨天下的凤凰,高贵的凛然的俯视着脚下万生万物。

百级丹阶下,臣民、使节跪拜,贺声震天,那恢宏场面当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那等盛况,只昭示天下一件事——风独影与久遥结成夫妇。

同一日,帝都皇宫栖龙宫里,摆满了各形各类的白玉,大东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样一样的选,最后目光停驻在一个紫檀木盘上。

铺着墨绸的盘上,卧着一块白璧,环形的玉身上镂空雕琢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还镶有各色宝石,凤目上嵌着赤红的鸡血石,白璧的内侧贴着几片碧玉雕成的梧桐叶,整块璧玉流光溢彩华丽夺目。

“将此白璧送往青州,作为朕赐风王大婚之喜的贺礼。”

一旁候着的内廷总管申历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赐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作为风王大婚之礼送往青州了吗?但也只是瞬间的怔愣,随即便回神应道:“是,臣马上着人送往青州。”

申历双手捧起紫檀木盘,小心翼翼的退出栖龙宫。

“你们都退下。”东始修挥了挥手。

“是。”

栖龙宫里侍候着的宫女与内侍都轻手轻脚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门,便听得里面一阵“砰砰当当”的玉碎声,顿时惊得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让陛下低头的玉先生已然离开,如今宫中又有谁能劝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静静等待风暴过去。

那一日,雍州王宫,丰极坐着马车出了城,来到城外的澜河边。这条澜河发自昆梧山,经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里,河边槐柳青青,河畔莲叶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许些翠鸟、彩蝶在莲蕊间翩飞栖息,河中有小舟飞逝渔人放歌,天边有金日朗朗清风微微,十足一巷清丽悠闲的乡野图。

丰极走下马车,走到河边柳树下,他衣袍如墨容颜如玉,立于垂柳之下,顿为那画巷平添了雍容气度,只是眉目间那抹不开的愁思又令画巷笼上一层朦胧幽情。远处渔船上有些渔家女儿窥得丝柳之下那无双玉郎,一时不由都痴怔当场。

他静静望着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着天边飞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远一些,可随这河水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许久,他取出袖中玉笛,临风一曲,顿时澜河之上笛音如微雨锦锦,纷纷洒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一曲《燕燕》,哀肠如诉,仿佛一层淡淡的却抹不开的愁雾笼于江河上,让人闻之伤怀。河畔的女儿,得闻此笛,得见此人,无不为之魂倾心暮,可柳丝青纱下,那人正顾自“泣涕如雨”悲楚难禁,又怎知他人亦为他而痴心正结。

“七妹,这是四哥最后一次送你。”丰极眺望澜河,抚着手中玉笛轻轻自语。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坠着一枝墨玉坠子,莹润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轮。

澜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惫,淌过了春夏秋冬,淌过了岁月沧桑,无尽无休。

同年十月,丰极娶雍州望族杜氏女为妃。

翌年三月,桃李纷芳时,南片月娶谢策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