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雷怒·鱼龙惨

玹城王宫。

月斜辉淡,所有的人都就寝安歇,王宫上下已一片沉静,却有一道身影提一盏宫灯穿行于长廊,来到西边神殿,黑压压的王宫里,只这里的门窗透出一点灯火。

推开殿门,偌大的殿堂里只两侧各燃着一支烛火,大殿正前方的神案上排列着许多的牌位,配着昏沉暗淡的烛火,令得殿堂弥漫一股阴森之气。北海的王此刻正低垂头,跪于神案前。

“父王。”一声轻唤仿若莺啼。

北海王并没有回首,依旧垂首跪着,只道:“这么晚了,璇玑你来做什么?”

“父王既知晚了,便该回宫歇息。”北海的长公主北璇玑移步入殿,将装着硕大夜明珠的宫灯挂在灯架上,顿时殿中光线转明,亦将灯架下那张丽容照得纤毫毕见:眉淡如烟,唇绛如朱,满头青丝半梳扇髻半垂肩后,鬓旁插一对点翠金凤步摇,绯红的玛瑙流苏垂在耳畔,更映得面若桃花,肌若新雪,一袭紫红罗衣拖曳于地,衬着她秾纤合度的身躯,当真是浮翠流丹,般般入画。

北海王直起腰,抬头望向神案上的牌位,长长叹息:“亡国在即,寡人如何能够安眠。”

“父王。”北璇玑矮身去搀扶地上跪着的父亲。

北海王却并未起身,只是转个身在蒲团上坐下,目光依旧望着神案。“寡人在向先祖们请罪,因寡人之错,才铸成今日亡国之祸。”一语毕,已是语声哽咽。

北璇玑挨着父亲坐下,这刻离得近,才发现父亲竟是老了许多,本不过五旬出头一向身强体健精神矍铄的父亲,此刻却是从眼底里透出疲惫与衰老,鬓旁更是添上如霜白发。父亲年少即位,二十余载辛劳勤政,从来都是神采奕奕,可这不过是短短一月,便让他额头眼角纹如刀刻。“父王,切莫过于自责,北海二十余载的兴盛亦是您之功劳。”

“哈哈……”北海王惨淡一笑,“这就是所谓成也寡人,败也寡人。”

“父王……”

“璇玑,寡人是明君吗?”北海王移目看着女儿。

“自然是。”北璇玑想也不想答道,“数百年来,北海一直是贫瘠的边垂小国,可近二十年来,北海有着从未有过的兴盛富饶,令得蒙成、大东这样的强国也为之侧目,这足以证明父王是百年一遇的明君。”

“是啊,北海在寡人的治理下日趋强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渐安乐,国中臣民皆赞扬寡人爱戴寡人。”北海王望向殿门外,看着夜空上的繁星,仿佛是望见了昔日的繁华锦绣升平盛世。“可是……”下一刻,他满目黯淡,透着深深的怅然悔痛,“这盛世亦是寡人亲手毁了,毁在寡人的狂妄与愚昧之下!寡人悔啊!恨啊!寡人……”他双手抱头然后一下一下狠狠捶头,似恨不能捶开脑袋捶去眼前这悲惨的局面,“寡人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打大东?寡人为何要与那背信弃诺的蒙成结盟?寡人是何等的愚蠢才铸成今日之大错啊!”

“父王!父王!”北璇玑赶忙拉住父亲捶头的双手,“父王,您住手!您快住手!”

“铸成今日大祸,寡人悔啊!”北海王抱头嘶吼。将兵尽殁,大军围城,眼见亡国只在顷刻间,已令得这位曾被谕为明君的一国之主仪态尽失心智尽丧。

“父王!事已至此,悔之无用,莫若图谋后事!”北璇玑厉声道。

抱头的北海王呆了呆,然后放开脑袋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吃惊女儿如此严峻的语气。“璇玑……”

“父王。”北璇玑神色一缓,语气变得柔和,“您是一国之主,岂能沉溺于悔恨之中而置满城臣民之生死于不顾。”她扶北海王在羊皮垫子上坐好,“父王,东人已射来箭书,称三日内不攻城,叫我们是降是战作个选择。父王您要早作打算。”

许是女儿的镇定安抚了父亲,北海王定了定心神,慢慢恢复了清醒。

一时殿中沉静。

许久,北海王看着女儿:“今日收到箭书之时,寡人便召集群臣商议,主降主战者各有说法。璇玑,你一向聪明有主意,你倒是说说看。”

“父王。”北璇玑却是摇头,“您才是一国之君,不能为他人左右。女儿只是问清父王的决定。降,与父共荣辱;战,与父共生死。”

“璇玑。”北海王轻轻叹息,看着女儿,若有所憾,“若你是个男儿就好了,只不过……”他转而又笑了,“有女若此,夫复何求。”

“父王。”北璇玑依偎着父亲。

北海王抬手抚着女儿的头,这刻,他又是那个贤明慈爱的北海之王。“璇玑,便是为着你,寡人亦不能让你罹此大祸。”

北璇玑抬首,“父王是决定降吗?”

“城中有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北海王轻轻叹息,“寡人可战死殉国,但寡人已带给他们亡国之祸,再不能叫他们受此兵刀之灾。

北璇玑点头,“城中不过两万兵马,即算拼死一战亦不可能守得住,不过是断送更多性命。倒不如直接降了,免去百姓之苦。”

“是啊。”北海王苦笑,“他日史书必记下寡人这亡国之罪名。”

“父王切莫说如此丧气之话。”北璇玑站起身来,“北海今日不敌东人,岂就会永远不敌!”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请列位祖先地下看着,我北氏他日必然归来,洗刷耻辱重修宗庙!”

“璇玑你……”北海王心头一震。

“父王,为着这满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们北氏岂能就此认输认命!”北璇玑扶起父亲,绝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过为他日之复国所必走的一步。”

“璇玑,你心中是否有何计议?”北海王惊异地看着女儿。

“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璇玑看着父亲,“东人给了我们三日时限,今日才过第一天。所以,女儿请命父王,这降国之事由女儿来做,东人未曾见过父王,请父王借假死带上一千精兵及忠心的臣将,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图他日复国。”

“不可,万万不可!”北海王立即否决。

“父王!”北璇玑急唤。

“璇玑。”北海王看着爱女,一脸的爱惜,“当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舍得让你做此等事。”

“父王。”北璇玑扶起羊皮垫子上坐着的父亲,矗立殿中,面对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儿受您养育深恩,自当回报;又生为北氏王族,自当护北海百姓。今日不过屈膝于敌,有何做得做不得的。”

“璇玑,寡人的好孩儿。”北海王抚着女儿,心头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乱与不安早已消失无踪。他放开女儿扶持的手,走至殿门前,望着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北璇玑见此,当下再道:“父王,您就应允了女儿吧。”

北海王未语。

许久,才听他道:“璇玑,你说得对,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与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时自宫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还如此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你十二弟虽小却禀性聪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

“父王……”北璇玑闻言不由心焦。

“寡人已经老了。”北海王却打断女儿的话,回身牵过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树影婆娑。“璇玑,你看天上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带着你十二弟走。”

“不。”北璇玑拒绝的声音干脆利落,还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璇玑……”北海王诧异于女儿今日反常的强硬。

“父王,女儿虽为公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深宫弱质女流,而十二弟才九岁。”北璇玑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来那臣大欺主之事岂是少有?此刻国破家亡之际,最是人心易变之时,而这逃亡路上,必是艰险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异变,以我们孤女幼儿,如何镇得住那些悍臣勇将?”

“这……”北海王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女儿之言诚然有理,国难当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儿一直深居宫中,岂懂驾驭臣下,而十二儿年纪尚幼,更不可能成为依靠,兵荒马乱之中那些臣将若然造反,儿女们如何能收服之?!

“女儿深知父王疼爱女儿之心,但此举风险甚重,若女儿与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费父王心机,更何谈复国大计!”北璇玑的声音苍凉沉重,她望着父亲,明眸含泪,“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驾驭那些臣将,您才能教导十二弟成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顺的号召臣民雪耻复国。”

北海王心头震荡,凝视着女儿,悲切地道:“璇玑,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脑中一念闪过,顿道:“那你与寡人一道离去吧。”

北璇玑轻轻摇头,难止叹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战死,余下几个弟妹皆未成人,您与十二弟走后,王室何人去献降国之书?何人来为满城百姓作主?女儿身为北海长公主,自当承此重任。”

“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爱的女儿去承担亡国之罪,“这大祸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舍下你去承担。”

北璇玑知道父亲是担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头一时感动又悲伤,只是此刻却非感伤之时,所以她再次劝道:“父王,自东人攻占我国以来,还不曾有闻屠城暴事,也不曾有过大肆残杀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儿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过是一个女子,东人反不会防范,更不会无故杀害。”

北海王知女儿说的是事实,也有道理,但是……望着女儿美丽的面容,他心头忧切难止。这亡国公主掳为敌王妃嫔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若女儿真要以身侍敌,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

“父王。”北璇玑自然懂得父亲的忧虑,她只是轻轻一笑,明眸便成一弯月牙,妩媚惑人。“若大东皇帝要收女儿入宫,那岂不正好。”

北海王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女儿。

北璇玑却又瞬即正容敛笑,“父王,若是女儿与十二弟离去,您必死无疑;可若是您与十二弟离去,那女儿还有活命之机,还能等待父王复国之时接女儿回朝。”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父王,孰轻孰重,您自应分明。”

北海王沉默。

他当然知道女儿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为君数十载,岂有不能“分明”的,只是……他揽过女儿,轻轻的抚着她的发鬓,细细的看着她娇美的面庞。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心头肉,要他抛下她,那便是比割肉更痛苦比剔骨更艰难的事!

“父王,国难当头,有许多的将士已为我北海献出生命,女儿区区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朝我北氏重新归来,女儿便是以身侍敌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璇玑抱住父亲,伏在父亲的肩头,轻轻的却语意坚决地道:“请父王答应女儿。”

“璇玑……”北海王胸中激荡不已,以至哽咽难语。

“父王,为着我北氏,为着我北海,请您答应女儿。”北璇玑的声音依旧清醒明智。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在那轻轻的风叶声中,响起了北海王沉重而无奈的声音:“寡人应承你。可你也要应承寡人,一定等着寡人回来接你。”

“……好。”北璇玑阖目伏在父亲的怀中。

生离之际,诺重如山,却不知风摧石裂,瞬成沙丘。

八月九日,风和日丽。

正午时分,有士兵来报,说玹城里有动静。

那刻,东始修与风独影刚用完午膳,闻报便一齐出帐,远望玹城,果见城楼上竖起白幡,隐隐绰绰许些白衣人登上城楼。

“看来是要降了。”东始修道,“只不过这白幡有些蹊跷。”

“嗯。”风独影点头,“大哥,若北海降的条件是要保留其国号,只作属国称臣纳贡,你答应吗?”

“怎么可能!”东始修眉锋扬起,“当初他敢有狼子野心犯我大东,就该有胆量承担今日亡国之罪。再不然在其与蒙成结盟之际亦存与我朝和睦相处之心,那便不会有今日的兵戈相见。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龙荼、杜康这刻牵过了他们的坐骑来。

“走,我们便去看看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东始修翻身上马。

“嗯。”风独影亦跃上马背。

两人纵驰而去,身后龙荼、杜康及数百护卫铁骑相随,扬起滚滚尘烟,一直奔到离着玹城五丈之距,东始修、风独影才勒马止步,高踞骏马,眺望城楼。

城楼的人早已见得,此刻立时有人喊话:“来的可是大东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抬了抬手,于是龙荼上前一步,扬声作答:“正是。”

城楼上静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传话声:“我北海长公主有话要与大东的皇帝陛下说。”

闻言,龙荼望向东始修。

东始修却是望向风独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与朕说话,反是这个美名远扬的公主?”他复又转头对龙荼道,“也罢,听听这公主要说什么。”

龙荼点头,然后扬声冲城楼上道:“陛下请公主说话。”

话音落下,城楼上又静了片刻,然后便见人影移动,似乎是让开了路,一道苗条的白色纤影越众而出,俏生生立于城楼前。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不染半点脂粉,亦未有半点修饰,浑身缟素,却仿如一枝绽于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洁之中自有芳姿丽韵。

是以,不但城下数百铁骑齐齐惊艳,便是东始修与风独影亦觉眼前一亮。

“大哥,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传诵。”风独影望着城楼上的丽人微作感慨。

东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楼上的人,然后又看了看身旁的风独影,道:“这公主美是美,但还是朕的凤凰儿更好看。”

他这话声音虽低,但周围一圈将士却是听得了,于是皆忍不住悄悄窥一眼风独影,再看看城楼上的北海公主,心底里暗自将她们作着对比。

风独影却如若未闻,转动着手中马鞭,抬头望着城楼上的美人,道:“这位公主敢这种时刻站出来,敢要求与大哥当面说话,想来是极有胆略之人,倒不可小觑。”

城楼上,北璇玑遥望对面营帐连绵如云,数万铁骑列阵,旌旗摇曳,刀剑光寒,那等凛冽的气势即算隔得这么远亦可感受,心头不由得有些惊颤。低头,便可望见城下矗立的数百骑,最前方有两骑格外醒目,想来定是那大东的皇帝东始修与凤影将军风独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为那人周身流溢的锐气所惊,再看一眼便诧异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为身经百战不死的女将必是一个体形粗健貌若罗刹的人,不想竟是这般的丰神端丽修长亭匀。目光转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间的犹疑,这真是大东的皇帝陛下?那人在这战场之上,只穿着一身松散的洗得发白的褐色旧袍,头发亦只是以布巾束着,除了腰间悬着的宝剑,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皇家的富贵气派。可下一刻,看那人从容坐在万军之前,一派渊停岳峙,她便肯定了,这确是大东的皇帝,那位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霸主东始修。

“皇帝陛下。”她于城前微微躬身,“我乃北海王之女北璇玑。”

城下东始修淡淡一笑,“哦,原来是璇玑公主。”

“皇帝陛下。”北璇玑直起身,目注东始修,“您御驾逼临城下,我父王暴病崩逝,遗旨命我等降国。今璇玑谨遵父王遗旨,代表北海王室、代表北海国向陛下递上降书。但在此之前,璇玑望陛下能答应一事。”

闻言,东始修玩味的笑了笑。危在旦夕,这公主却还出言暗指是他逼死了北海王,呵呵……有胆量。只是……北海王暴病崩逝?他转头看向风独影,见她也是眉头微敛。

“不知公主有何事需朕答应?”他没让龙荼答话,亲自扬声道。

“陛下。”北璇玑声音朗澈,神情端肃,“我北海愿降大东,但希望陛下能善待我北氏子孙以及北海臣民,入城之后,不得杀一臣一民。若陛下能答应,璇玑立刻打开城门迎接陛下;若陛下不能答应,那我玹城上上下下必拼死一战!”

果然如此。东始修笑笑,对于北璇玑的要求未有惊奇,亦未有犹疑,只道:“朕答应。”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但城楼上北海诸臣将放下了心,便是北璇玑也松了一口气,但她却再道:“请陛下对着陛下的士兵、对着玹城的数十万百姓承诺。”

听了这话,东始修倒不急着答应,而是转头跟风独影嘀咕:“呵,这北海公主倒是有意思,难道还怕朕说话不算数吗?凤凰儿,大哥是那样的人吗?”

风独影白了他一眼,“你对别人那是说话算数,对我们兄弟几个说话不算数的多着呢。”

“呃?”东始修噎住。

“陛下,注意场合。”一旁的龙荼赶忙悄声插一句。

“反正又不是为难之事,你就喊一句罢。”风独影倒也不甚在意。

“好罢。”东始修调转头,蕴气于声,朗朗道:“朕今日许诺,若得北海降国,朕必视其臣民为朕之子民,亦厚待北氏子孙,决不妄杀一人。”那声音浑厚雄迈,不但城外万军闻之,便是玹城内的百姓亦清晰入耳。

“好,陛下既能承诺,璇玑亦不悔言。”北璇玑招手,即有四名侍从上前。那四人一人手捧一盒,她启开第一人手中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物,高高擎于手中,“此为我北海国玺。”

城上城下之人莫不移目视之。

那是一块约莫两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顶部雕有雄鹰,鹰眼以黑宝石镶嵌,敛翅傲视,十分的威仪有神,玉之底部刻有“天授北海”四字。

“今日北海降国,璇玑摔国玺于此,请陛下观北海诚心。”言毕,双手猛然向地上掼去,刹那间玉块飞溅,一国之玺顿成碎石!

此举不但城上北海众人震惊,便是城下东始修与风独影亦怔住,实未料想到北海公主竟会当众摔碎国玺。

而北璇玑不等众人回神,又道:“陛下,这是我北海的降书、舆图与户簿。”她抬手示意三名捧盒的侍从上前展示于众,“今献于陛下,自此北海不在,唯有大东。”言罢,立即扬声道:“开城门,迎接陛下入城。”

“是!”

于是,城门“咔咔”打开。

“公主此举只怕不平常。”风独影悄声道。

“嗯。”东始修点头。国玺、降书、舆图、户簿本是要白衣出降之刻献上,而公主此番举动却不知透着何意?

不待他们细想,北璇玑再次出声:“陛下,请您信守承诺,厚待我北海百姓。”

“自然。”东始修看一眼城楼上的北璇玑,然后移目望向城门,那里北海的将士皆放下兵器跪倒于地。北海终是收入掌中!他朗然一笑,抬臂挥手,“听令,两万大军随朕入城,余者驻守城外!”

“是!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雷鸣似的喝声在玹城上空荡起阵阵回响。

喝声休止之刻,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尖叫“公主!”,声音太过凄厉,引得城下之人纷纷抬头,便见一道白影自城楼上飞坠而下,仿佛是一片白羽,那么的轻盈,又仿佛孤鸿撞地,那么的决绝。

“公主!”城上北海臣民悲唤。

“啊呀!”城下万军惊愕。

也在那一刹,千军万马望见他们的陛下自马背上飞身掠起,半空中双臂一伸,便接住了那一片盈落的白羽,然后再旋身飞落马背,怀中稳稳抱着北海公主。

“呼!”城楼上惊魂未定的众人稍稍缓一口气。

“喝!”城下的将兵则赞叹他们的陛下好功夫。

东始修看着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惨白,明明纤弱之躯,可这堂堂北海国,在这危难之际,却是这个女子挺身而出,摔国玺,讨承诺,上降书,般般妥当后,一跳殉国。如此烈性,倒着实让他刮目相看,只可惜她生在北海。于是,他忍不住道:“公主敢承降书,却不敢受降国之罪么?”

北璇玑本是存着必死之心,此刻自高空坠落的晕眩间醒转,听得耳边这低沉的话语,霍然抬眸直射,那样冰冷仇恨的目光,便是东始修亦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时刻,城楼上众人回神,纷纷呼唤公主,而风独影亦提醒东始修:“大哥,该入城了。”她目光盯向城门,那里的北海将士已伸长颈脖,显然刚才之事已令他们心怀忐忑,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要生变故。而皇帝不入城,其他人又岂敢先于他一步。

“公主安然。”东始修冲城楼上喊道,然后招来一名都尉,将北璇玑放下,“安置好公主。”言罢,他调转马头,一挥手,“入城!”

“是!”万军齐喝。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在如雷的恭喝声中,东始修与风独影并骑缓步入城,身后大军相随。

前方,是拜倒于地的北海臣将,再远处,有青山连绵大道无垠屋宇重重,那是北海的王城,此刻已敞开大门,迎接它新的主人。

元鼎三年八月九日,这一日于北海来说,是最为悲惨痛苦的一日,因为这是它的亡国日;于大东来说,却是激动欢喜的一日,因为他们的陛下已征服了北海,他们的王朝从今以后更为广袤辽阔。但这一日,在史书上仅记一句:北海长主上降表,帝入玹城,北海亡。

很多的人和事,很多的悲与欢,都不曾记于史册,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作为凤影将军的从属,顾云渊得与风独影同行。

来到北海王宫,便见宫内一片素白,一路走过,沿途有跪地恭迎的,有痛哭哀嚎的,有惶然逃窜的……那富丽堂皇的王宫在白幡飘飘之下,是如此的惨淡凄凉。

当停步王宫偏殿前,望着殿中停着的灵柩以及一殿哀泣的人,顾云渊终忍不住长长叹息,竟是不忍目睹。

前边风独影听得,回首看他一眼,然后道:“若北海与蒙成联兵南下,那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那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情绪起伏。

“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顾云渊喃喃念着这句,再环视这满城的悲恸,顿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直贯眉心,禁不住便是身形一颤。

风独影却不曾再理会他,移目掠过殿中灵柩,思量片刻,招手。

杜康立时上前。

“北海王死得太巧了,你领人搜寻王宫,看有何密室或密道否。”她低声吩咐。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回头,却发现顾云渊兀自呆立原地,面上神情极是复杂,似乎不忍,又似乎悲怜,更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一丝惧惮。她不由微怔,就她对顾云渊的了解,他绝不是如此心软胆怯之人,那何以会有如此神情?

这般想着时,她不由转身回走,脚步声惊醒了顾云渊,他闭了闭眼,收敛起心神,对风独影道:“这些……下官也帮不上什么忙,下官还是先回营中去。”说完,他便转身疾步离去,仿佛是不愿在这王都里多停片刻。

风独影望着他的背影,眉尖微蹙,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步往王宫正殿走去。

王宫正殿里,此刻高高台阶之上的王座上盘踞着大东的皇帝,那偌大的殿堂里只他一个,却并不显得空旷静寥,他一人之气势便已填满整座大殿。

风独影到时,听见东始修正吩着徐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宫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间之史、诗、书、典一律征收焚毁!”

徐史闻言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

“嗯?”东始修目光扫过,威若苍龙雄视。

徐史道:“陛下,这些史、诗、书、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着,亦是惠及后世之作,岂能就此焚毁殆尽!”

东始修嗤笑了一声,道:“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宫亦有珍藏,自会随朕一起运回帝都,藏于'琅孉阁‘内。但是民间决不可存。”他话音一顿,负手身后,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势。“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国,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后只有我大东的臣民,其自然要说我大东之话,写我大东之字,学我大东之文化!”

仿佛被这种气势所慑,徐史心头巨跳,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顿俯首跪地:“陛下圣明!是臣愚钝,竟未能领会圣意。”

“明白了就起来。”东始修转过身,看着台阶上的玉座,虽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却仿佛垂临。

“是。”徐史起身,抬头看着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说。”东始修道。

“陛下的圣意臣明白了,但是……”徐史斟酌言语,“北海方经亡国,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书焚烧,只怕会引反心,反生暴乱。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缓个三五年,待民心稳定后再潜移默化之,如此则既不惹民怨亦不动干戈便成也。”

“哈……你们这些书生就是好讲什么仁义之道。”东始修摇头冷笑。

徐史垂首默然。

“等个三年五载?可真是迂腐至极!”东始修收笑后斥道,“这就好比,你身上长了颗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流血,要每日一济汤药的清肝养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后这毒瘤是消了肿去了脓,却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热毒寒邪入侵便瞬间复发要了你的小命!”

徐史一震,抬头呆呆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却并没看他,转过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三五年后……哼!这片土地上说着北海话习着北海字有着北海风俗文化的人缓过了气来……那时候,他们可不会以东人自居,反是报仇复国心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史若明白这话,便该知道,你此刻的仁心只会为我大东留下长远的连绵不断的祸根!”

徐史被东始修一番话说说得心头大骇,竟是呆然无语。

“动乱之中民心惶然,但动乱之际亦是施展大刀阔斧之机。”东始修回头看着徐史,“朕给你三月时间,至于是雷厉风行,还是和风细雨,那则是你的事。”

徐史此刻心头早已透亮,顿垂首领命“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东始修点头,“去吧。”

“是。”徐史躬身退下。

东始修转头看见殿外站着的风独影,不由展颜一笑,“凤凰儿来多久了,也不叫一声。”

“大哥事完了?”风独影跨入殿中。

“不过就是受降书,要不了多少时间。”东始修挥挥手,“早知道有这么些琐事,便该把老四一块儿带来。”

对于他的叨咕,风独影习以为常,问道:“大哥以为这北海今后谁来治理最好?”

“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怀柔亦可铁血之人。”东始修道。

听了这话,风独影不由笑了笑。

东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么,道:“我们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我可舍不得把他派来这里,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总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来这里,那可真是一年难见一面了。”

说话间,杜康来了,见殿前有些走动的侍从、宫人,他便至风独影身边悄悄耳语几句,风独影闻之眉头一皱。

东始修见之,问:“怎么?”

风独影近前一步,悄声与他说了几句,东始修亦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大哥,我去处理,否则必是后患无穷。”

“嗯。”东始修点头,“此事你全权处理便是。”

“那我去了。”风独影转身随杜康离去。

转过重重宫门,来到王宫最北处的一座宫殿前,这宫殿破旧残败,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宠之辈。

风独影踏过门槛,走到庭中,隔着一席草帘,隐约可见前方堂中一道苗条的身影跪伏在地。本来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将风独影,你可提你的条件。”

“原来是风将军,妾身放心了。”堂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她的大东话显然不太标准,听起来有些怪异。

“你有何要求?”风独影面色冷然。

“帝都一处全新的宅子,金叶十万枚。”那尖细的女声道。

“本将允你。”风独影没有一点犹疑。

“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来,“将军真是爽快。”

“把你知道的说给本将听。”风独影没有理会她的笑。

“咯咯咯……将军应承了妾身,妾身自然会说。”堂中女子依旧吃吃笑着。

“说。”风独影言简意赅。

“将军所料不差,大王确实未死,死的不过是一个老内侍,大王已于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宫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声音里含着刻骨的怨毒。

风独影眉一锁,“密道在何处?”

“王宫西边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

风独影立时转身离去,似不愿在这破败的宫殿里多呆片刻。

“妾身多谢将军了,以后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访将军吗?像将军这样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钦慕……”身后那女子的声音却依旧传来。

风独影径自离去。

跨出殿门,走出数步远,她蓦然停步,回身望着那草木落落蜘网遍布的宫殿,片刻,启口:“若有一日,当本将落泊之时,杜康你是否会如此?”

如影子一般跟着的杜康却依旧只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没有回答,亦没有表情。

“本将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不需要报仇,本将答应过他的。”风独影看着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将自会一剑了断,那时你便自由了。”

杜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站着。

风独影显然也并不要他的回应,“去,你领百人自密道出发,出到城后即发信知会本将方向。”

杜康一躬身,去了。

风独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冰凉。片刻,她亦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自玹城东北方向传来了杜康的信号。

那时,风独影已点齐了一千精锐骑兵,正整装待发。

“大哥,我去了。”风独影翻身上马。

“嗯,自己小心点,早些回来。”东始修嘱咐一句。

“出发!”

风独影一声号令,刹时千骑飞驰,若疾风闪电,眨眼之间,便已远去百丈。

而玹城外的营帐里,顾云渊一整日都呆坐在帐中,显得心神恍惚,直到暮色转浓,有士兵送来晚膳,并点亮烛火,他才是醒神。一看天色,问道:“将军可回来了?”

“听说是有人逃了,将军领着人往东北追敌去了。”士兵答道。

顾云渊闻言心头一跳,“可知是什么人逃了?”

士兵摇头。

顾云渊挥挥手示意士兵退下,看着桌上摆着的晚膳,却是毫无食欲,反是胸膛里透着阵阵凉意,也不知是何原因。

能惊动风独影领兵去追,那逃走的必不是一般的人,难道是?他蓦地起身,找过地图摊在案上,指尖寻着北海,然后一路往上,指尖顿住。这里的尽头是大海,那些人既然往这个方向逃,定是想乘船出海,必早有准备。以风独影的个性,无论敌人逃至天涯海角,她必然是追击到底,不将敌众歼灭,她誓不罢休。

可是……这大海之上,风云莫测,她不曾出过海,更不熟海战,只怕……

想至此,顿时一阵心惊肉跳,竟是坐立不安起来。

走出营帐,外面天光朦胧,远处的玹城亦亮起了灯火,只是寥寥的显得无比黯淡。

这一路而来,已看尽征战杀伐之残酷,也懂国破人亡之悲凉,更知大东帝将之威烈……该看的该知的该懂的,都已历过。

而她……是他的劫?还是他的命?

八月十一日,正午。

当北海王一行在路边用过干粮,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时,忽然一名士兵指着远处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黄尘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忙移目往士兵指处看去,有的更是跃上高树,果见后边有一股黄尘,虽是离得远,可有经验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只怕不要一个时辰就要追上了。

“大王,不好!是东人追来了!”北海左都侯云舜跳下高树,扶起北海王直奔马车,“我们快快上路!”

一行人立时上马车的上马车,骑马的跳上马背,顾不得地上那些没收拾的东西,慌忙择路奔逃而去。

马车里,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这刻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起来,“父王,我好困了,再歇息一会儿好吗?”

喘息未定的北海王闻之心头一酸,竟是答不出话来。

堂堂一国之主,不但国破民丧,更是被迫逃亡,已是悲惨至极,此际再听得幼子无心呓语,更叫他情何以堪。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惫不堪形容狼狈,可他们只敢饿了时稍作歇息,其余时刻无不是拼命赶路,本以为如此速度,即算东人入城后发现了也决计追不上的,可谁想到东人竟是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自不知,风独影与一千铁骑皆是备有三匹骏马,从出玹城起便马不停息的奔行,马累了即换乘一匹,吃喝皆在马背之上,更而且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其骑术之精其御马之速,又岂是坐在马车里的北海王可相比的。

因此,北海王一行不过奔了半个时辰,身后便已可听得铁蹄踏震大地发出的轰鸣之声,半空之中更是黄尘滚滚,那等气势直吓得一些胆小的北海士兵两腿发软,有的仓惶的叫道“追兵来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的却是掉过马头择道逃命去了!

马车里,北海王遥望后方尘烟,再看随行将兵之惊慌举措,满怀悲怆。

“大王!”一直守护在马车旁的云舜一把将车帘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视线,“只管往前奔去!我们已快至北海边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

马车里北海王听得此话,顿精神一振,又掀起车帘对云舜道:“云左都侯,将那车中之物抛下。”他抬手指向紧跟身后的一辆马车。

疾驰之中,云舜回头一望,然后顿悟:“臣明白了。”随即,他缓下马速,吆喝那辆马车的车夫将车赶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飞奔而过后,他与那辆马车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见后方银甲闪耀,蹄声如雷。

云舜蓦地从马背上跃上了马车,自车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开箱锁,然后扛起大箱走至车后,打开箱盖倾泻而下,刹时无数的金银珍宝纷落道中,艳阳之下,珠光玉芒灿耀夺目。

“走!”云舜跃回坐骑,追着北海王而去。

可当他追上前头北海王时,身后却不曾蹄声有止,依旧是紧追不舍。而北海王于马车中遥望后方那疾驰而来的敌人,望见那如银洪奔泻的铁骑,心头绝望如灰。

那满地的珠宝,那些士兵竟可视若无睹践踏而过!

“如此雄兵,怪道无敌!”北海王长叹一声,拔剑在手,“天要亡寡人,寡人亦不愿死于东人之手!”

“大王!”云舜一声大喝,勒住奔马,“请快走!臣来挡住东人!”

“云左都侯!”蓦地身旁响起大喝,“请快护大王离去,东人由本将来挡!”喝声止时,一道马鞭甩在了云舜的马臀上,顿时马儿一声嘶鸣,驮着他往前奔去。

云舜回首,便见一人仿若大山,横刀立马于大道。

“高家儿郎们,随本将御敌!”一声狮吼响遏云天。

“高将军!”云舜唤一声,然后咬牙纵马而去,赶上北海王的马车,遥望前方,已闻隐隐海浪之声,不由大喜过望,“大王!前方便到海边了!只要我们一出海,东人决计追不上了!”

几经惊吓的北海王此刻面色惨白,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快!”云舜亲自跃上马车驱马奔驰。

数十丈之后,风独影领兵追到,见前方路中一员猛将领一众士兵横刀挡道,她不曾有片刻犹疑,只是长剑一挥:“杀!”

“是!”

千骑如银潮,迅猛奔去,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断肢横飞,便有血色翻飞凄呼厉吼。

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躺下了百余具北海士兵的尸首。

“追!”风独影只是冷然扬起带血的长剑,眉间煞气慑人。

可她身旁的将士无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着他们的将军。

这个被敌人惊恐地称为“噬血凤凰”的人,是领着他们杀敌破城所向披麾赢得胜利与功勋的无敌英将!

“是!”

甩去长剑上的血渍,抹去脸上的血污,悍勇的将士再次扬鞭追敌。

只是,当他们追到海边时,便见两艘大船正升帆而去。

“给他们逃了!”骏马踏着海水,有人扼腕叹息。

“将军,我们还追吗?”有人望着只隔着十来丈却无法触及的大船问向风独影。

风独影目光自大船调回海岸,扫视一圈,见远处隐约有一个渔村,当即吩咐道:“柳都尉,你领人去前方渔村寻大点的渔船,再找一些经验老道的舵手与船工。记住,不许刀剑出鞘,可许诺重金!”

“是!”柳都尉领命去了。

风独影高踞马背,眺望着北海王远去的大船,身旁杜康忽然低声道:“将军不曾有过海战。”

闻声,风独影侧首睨他一眼,没有做声,沉吟片刻,然后转身望向身后高踞马背没有一丝晃动的士兵,道:“懂水性者出列!”

片刻,约五百名士兵列于最前。

“无后顾之忧者出列!”风独影再道。

这一回,五百士兵却无一人退出,齐齐吼道:“水中火里我们皆追随将军!”

风独影神色依旧,抬臂一挥:“歇息,进食。”

“是!”五百士兵下马。

“退后五丈,歇息进食。”风独影再下令。

“是!”余下的五百士兵驱马后退。

眼见士兵皆听命休整,而风独影却依旧高踞马上,面向大海,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北海王的船已越远越小。

“将军……”杜康再次开口。

“本将知道。”风独影不待他说完便打断,“杜康,你我皆受乱世之痛,便更加清楚,绝不能留下祸根!”

杜康默默看她一眼,然后不再吭声。

两刻过后,柳都尉领人回来了。

“将军,村子里没有大船,只寻得了四艘稍大的渔船,每船可载近百人,还有愿随我们出海的渔民十二人,属下皆许他们每人百枚金叶。”

风独影简言只点点头,道:“立刻出海!”

“是!”柳都尉立即去安排人手登船。

风独影随即对杜康道:“你留下,统领余下的士兵,并传迅与陛下。”

杜康迟疑了一下,但在风独影的目光下还是默然垂首领命。

一刻后,风独影与柳都尉领四百名士兵分别登上四艘渔船,升起船帆,驶出北海。

“众兵听令:本将要船行最快的速度!”

“是!”

凤影将军威下,渔民与士兵齐力划桨,于是四艘渔船皆如箭一般飞掠海面。

那日,风力甚强,帆鼓浪涌,船行极快。

只是行了一个时辰后,海上的风越发的大了,吹得人衣裳猎猎作响,那拂在身上的风力令人觉得仿佛只要提脚张臂便可随风飞起。几名渔民望了望天,皆面露忧色,也在那一刻,最前方的渔船上传来士兵的欢呼:“将军!追到了!已可望见前方逃船!”

众将兵皆远目望之,果见前方两艘大船。

“快!”风独影只有简短的一个字。

“是!”众士兵大力划桨。

而有一名老渔民,望了望船头那唯一的女子,心生畏惧,于是转身扯过柳都尉到一旁,低声道:“这位将军,看这天色风雨欲来,我们不能再追下去了,得快点回岸上去。”

“啥?”柳都尉虎目一瞪,想这老头在说笑呢,敌人就在眼前哪有放过的道理。

“将军,老头是在这海里泡了一生了,不会骗你。只看这天色,恐怕不久暴雨就要来了。”老渔民忧心忡忡的望着头顶上的天空。

柳都尉也望了望天空,道:“天色不挺好的吗?”日头老大的,就是上边云朵有些厚,比上午似乎云要多了点。

“唉!将军,你不在这海里讨生你不知这海上风雨的可怕!”老渔民急了,直抓紧了柳都尉的手臂道:“平常的风雨还好,可只要是暴风雨来了,甭管你有多老的经验,你的船再大再好,那也是船翻人亡只有顷刻!”

柳都尉的手臂被老渔民抓得生痛,再看他脸上一脸的焦灼急切,实不像谎话,忙道:“大叔你先别急,我与将军说说。”

“好好好。”老渔民连连点头,放开了柳都尉,忍不住目光悄悄窥一眼船头前矗立的背影,转过身走开,却忍不住嘀咕一声,“咋有女娃娃当将军的?瞧着这模样,比你这将军都要吓人。”他一辈子就是海里捕渔为生,没见过啥官呀兵的,但凡穿甲拎刀的在他眼中都是将军。

柳都尉走至船头,将方才老渔民的话与风独影说了。

风独影眉锋一锁,然后移目看了一眼其他船上的渔民,果见也有几人正望着天空交谈,皆面有忧色。她不由抬头望一眼天空,也只不过这么个把时辰,天便不复出海之时的晴朗,云层愈厚,天色亦沉,显然那渔民的话不假。只是北海王已在眼前,岂有放过之理,若让其逃脱,只怕日后便得更多的人命与鲜血为代价!她微作沉吟,然后道:“半个时辰。”

柳都尉一听却是明白了,忙应道:“是!”他飞身跃上船桅,朗声大喝:“儿朗们,将军有令,半个时辰内歼敌回岸!”

“是!”

应声如雷,船行如箭。

五十丈。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眼见是越来越接近了,前方北海王的船上蓦地一声大喝“射!”,顿时铁箭如雨,纷纷射来。

“避箭!”风独影长剑出鞘,剑气如虹,刹那间划起一堵剑墙,护住了三丈以内的士兵。同时,船上士兵得命,有些矮身躲过,有的提浆扫落,也有的被铁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

“射箭!不要让他们靠近!”对面的船上又是一声大喝,于是又一阵箭雨袭来。

“柳都尉!船为一线!随本将之后!”风独影下令。

“是!”

柳都尉挥下手令,于是片刻间,四艘渔船便排成了一线,以风独影的船在最前方,就仿佛是一面盾牌,挡住了后方的三艘船不受敌箭袭击,同时也就成为了箭跺,承受了所有射来的敌箭。

“划船!”

风独影不惧箭雨一声令下,同时抬手抄起挂在船头的船锚,手臂一挥,长长的船锚甩起,顿将数丈之内的敌箭全扫于海中,顿震得对面船的箭手们一呆。而同时,风独影所在的渔船飞速前行,眨眼间便离北海王的大船只不过数丈之远,她瞅准了左旁大船上一人被数名士兵环护,想这定是北海王了,于是挥臂一甩,船锚瞬间如黑蟒飞过海面,“咚!”的一声嵌入对面大船船身,将北海王的船牵住了。

那时海风狂吹,海面上波浪滔涌,被船锚牵住了两船不断随着海浪的涌动起伏着,倒真似了那句话:一根绳上拴着的蚱蜢。

而对面船上的云舜眼见东人已追到眼前,立时指挥士兵去砍断连着船锚的铁链,又命士兵做好近身搏斗准备。但风独影却并未立刻命令士兵发动攻击,那吹得人站立不稳的海风以及那翻涌着的海浪已令她生出危机之感。她不知这海上的天气竟是说变就变,还变得如此的快,眼前已没有时间彻底歼灭对面两艘大船上的敌人了,她必要速战速决,带着她的士兵回岸上去。所以她目光盯紧了大船上那被数名士兵围着的人,只要斩杀了北海王,便等于斩断了祸根,这些北海的将兵即算留得性命亦不成大患。

打定了主意,她自船头纵身跃起,一掠数丈,直往对面船飞去,人还在半空,长剑已挥出,刹时一道剑光灿如雪虹,挟着撕空裂海之势,从天贯下,直劈向那被众士兵包围着的北海王。

那一剑之光华瞬即映亮了风吼浪翻的阴沉大海,大船之上的人为剑势所慑,竟是不能动弹,只左都侯云舜猛地大喝一声“休伤我王!”,飞身扬刀迎向了半空中的银光。眨眼间,只闻“叮!”的一声脆响,便见半截刀身飞落海中,云舜自半空“砰!”的跌落甲板,伴随而下的是那未能阻住的剑气,犹自若闪电般划空而过,甲板上“哎呀!”几声惨叫,数名士兵倒地不起。

“左都候!左都侯!”大船上数名北海士兵上前扶起云舜。

在士兵的搀扶下,云舜挣扎着起身,胸前巨痛令得他垂首,便见右胸一道长长血印汩汩渗着鲜血。那一剑不但折了他的宝刀,竟是连铠甲都划破了,直接伤及身体!好厉害的剑法!好深厚的功力!

“凤影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抬首望向那自半空盈落铁链的白影,银甲白裳,神容冷然,那便是世无其二的“白凤凰”!

海风不断狂吹,海浪不断翻涌,两船在风浪中摇晃,可铁链上的那人却是稳立如山,黑发似流瀑飘扬脑后,绣着金色凤羽的披风在风中翻飞,仿佛是海中龙女,高贵华美,于这阴沉肃杀的海上唯一的亮色。

风独影调息过后,再次抬臂扬剑,云舜蓦地转头冲着后边的大船大声喊道:“快走!”只有他知道,那艘船上才有着真正的北海王与十二殿下。他吼完了即再次提着断刀迎向了武艺绝伦的凤影将军。也在那一刻,一个巨浪打来,船随浪涌,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却是船锚受海浪所引,自大船上脱开,船身上留下了数尺大的一个大洞口,海水刹时滚滚涌入。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风独影还立在铁链之上,眼见船锚脱开,当下吸一口真气,身如轻羽,随着船锚自海面上划过,再甩向半空。

“快跳船!去那艘船!”云舜冲船上的士兵大声叫道。

“将军!”渔船上的将士也冲着半空大声叫喊,无不是胆颤心惊,就怕他们的将军会被甩向那茫茫海中。而风独影却在半空中身形翻转,伸手揪住了船锚,再顺势一导,卸了冲势,人便随着船锚轻飘飘落回渔船,那姿态仿佛是荡了一回秋千般的轻松从容。

众士兵还未从惊震中回神,便听得一声大喝“不好!”,然后便见对面那艘破了洞的大船慢慢倾斜,显见是入了水,要沉入海中去了,可这时刻偏风高浪急,那船被大浪涌着在海中打了个急转,然后便朝最前方的那艘渔船倒去,那长长粗壮的船桅就仿佛是从天倒下的天柱,直冲渔船砸来!

彼时,风独影刚落在渔船上,迎面便见船桅凌空砸来,若给砸中渔船,那这一船的人必湮没海中。电光火石间,她无暇细想,迅速的再次飞身而起,气运双臂,半空中截住了重逾千斤的船桅,“去!”一声清喝,抱住船桅猛往一旁大海掼去,只闻“砰!”的一声,船桅砸在海面,溅起数丈高的浪花,而她却因连翻飞空运气,此刻终是真气用竭,被船桅带着砸入海中,瞬间淹于浪花之中,不见人影。

“将军!将军!将军!”

渔船上的将士这刻几乎是魂飞魄散,伸长着脖子望向大海,只见浪花散去,海水一翻,船桅浮开,风独影浮出海面,一滩血色在海水里染开。

“不好!将军受伤了!快救将军!”

众人连呼,有懂水性的立马便解下盔甲准备跳入海中救人。

浮出海面的风独影想要游回船上,可风浪过大,反被海浪推得离船越来越远,眼见船上士兵要跳海来救,立时大喝一声:“不许下船!”“船”字还未落尽,一道大浪打来,顿将她淹入海中。

“将军!将军!将军!”

船上将士见着心急如焚,可他们不能违抗风独影的命令。

不一会儿,远处海面上风独影再次浮起,将士们看得,立马抛下绳索,想将她拉近,可海中狂风只吹得那些绳索在海上胡乱飘荡,落不到风独影身旁。

“将军,抓住!将军,快抓住啊!”

将士们一次又一次的抛下绳索,可绳索只在半空上飞荡,怎么也不肯落在海面上。

海浪里,风独影一次又一次的游近,可她游近一尺,风浪一翻便将她推开数丈,饶是她神功盖世,在这徒劳无功的反反复复里,此刻亦已筋疲力尽。又一个大浪劈头盖脸打下,头上剧痛难当,神智隐隐有些昏沉,想来方才所受的伤定然不轻。

待浪头过去,她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游出海面,海天已阴暗如夜,狂风肆虐,大浪滔涌,已是人力不可挽也。

非亡于敌手,乃天要覆灭她!

“柳都尉!即刻掉船回岸,禀报陛下,此为本将遗命!”凝取最后的功力下达最后的命令。她可以死,但她的战士不可亡!

听得命令,渔船上的柳都尉及众将士无不是心恸神悲:“将军!将军!”

有许些士兵眼见已至绝境,猛地甩下盔甲,便要不顾性命安危去救风独影,正在此刻,蓦然有人惊异的指着前方叫道:“快看!”

于是有些士兵抬首,这一看便看得目瞪口呆。

漫天黑云,狂风怒吼,海浪翻涌,远远的却有四条数米长的灰色巨鱼拉着一艘船御风破浪而来,其速如飞,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众将士虽是身临修罗战场亦面不改色,可眼前如此异象却是平生未见,一时皆是魂惊神呆。

巨鱼拉着的船上,船头立着一道修长的天青身影,衣袂在海风里猎猎翻飞,可其人无惧风浪卓然而立,那等气度风范,仿佛是统御大海的海神出行。

海浪里,无力游动的风独影看得这一幕,已是涣散的神智模糊的想,这大约是死前的幻影吧?可勾魂的为何不是黑白无常,而是如此尊贵凛然如神袛?

“天啦!这难道真是海中之神不成?”有士兵忍不住喃喃惊叫。

这话一落,便有士兵冲着那艘船的方向跪下,大声叫喊:“如果真是海神,请神灵救救我们的将军!”

这名士兵的话显然是提醒了众人,于是渔船上的所有将士无不跪下,向船上之人拜倒祈求:“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将士们急切的吼声冲破狂啸的海风巨浪,直震九宵,直入那天青身影耳中。

他目光扫去,便看到了海浪里有如白羽飘浮却随时有淹没之危的风独影,再移目环视,海面上还飘浮着许些士兵的尸首,显见这里方才有过激烈的战斗。

他轻叹一声,“去把她驮过来。”

风嘶浪吼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拉船的巨鱼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吩咐,最右边的巨鱼头一伏,便潜入海中,片刻后等它再次浮出海面时,宽厚的背脊上驮着昏死过去的风独影,然后尾部一摆,巨大的身躯破开风浪,游回那艘船前。

“那是海豚!”见多识广的老渔民这刻终于认出了那拉船的巨鱼,“那人竟然可以驱使海豚,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海神?”老渔民少年时曾听老人们说过,海中有一种尖嘴的看起来便很和善的巨鱼叫海豚,非常的聪明,会为海中迷路的渔船引路,也曾救过落海的渔民,可他出入海中几十年,也只是偶尔曾在海里远远憋见过跃海嬉戏的海豚,并不曾近距离接触过,而此时此刻竟然真的看到了为人拉船并且救人的海豚,怎不叫他激动。

渔船上的将士们却分辨不出巨鱼是什么,只是眼见将军得救,不由得全都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环顾,北海王的船沉了一艘,另一艘已趁机逃去,只远远瞅见风浪里一点影儿,但这会无人有心思追敌,只记挂着对面船上的将军。

“把船划过去,把将军接回来!”柳都尉下令。

“将军,我们得马上回岸!”同时,那随军出海的渔民皆冲柳都尉叫道。

“将军,此刻风浪这般大,我们根本就靠不过去!”老渔民这刻也回过神来,忙冲着柳都尉喊道,又抬手指着天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得赶快回去,稍加担搁,我们就都得沉在这海里了!”

柳都尉抬头望着天际,此刻已是乌云密布,天阴沉得仿佛马上就要倾覆而下,他再不知海性,也知渔民所说不假,可是……目光望向远处的那艘巨鱼拉着迅速远去的船,将军还在那里啊,他们怎能丢下将军,他们又如何回报陛下!

“将军既然已被海神所救,定然不会有事,等我们避过暴风雨后再找不迟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老渔民急得面红耳赤,“将军,我们虽是为着赏钱舍命出海,可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还请将军可怜可怜我们,要都葬身鱼腹了,我们那一家子也活不成了!”

柳都尉回身看着船上的士兵,再望望那艘风浪中远去的船,脑中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好!我们回去!”

渔民们松一口气,“快!快转舵!”

四艘渔船掉转船头往回而去,海面很快便只有肆掠的海风大浪在彼此追逐。

八月十三日,戌时。

玹城外的帝帐里,东始修正一边听着徐史的禀报,一边想着凤凰儿追击北王都几天了,日前收到杜康传书说追出海去了,这会也不知追到了没。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龙荼忽奔了进来:“陛下,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

靠在椅背上的东始修顿时坐直了,“传!”同时眉头一皱,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难道凤凰儿没回来?

帐门掀起,一人急急走了进来。

东始修目光一扫,便神色一变。这人他认得,是凤凰儿麾下颇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手中抱着头盔,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一派狼狈凄惶的形容。

“臣拜见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礼。

“起来。”东始修眉头不自觉的锁起,“风将军呢?”

“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未能将将军安然带回。”柳都尉将头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话听得东始修心惊肉跳,暗中握紧了双拳,“怎么回事?”难道凤凰儿打了败仗?这是不可能的事!

“臣与将军一路追击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边,那北海王备了船逃走,于是将军与臣等征得渔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变,海中交战之时风狂浪涌,将军击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时船桅直冲我们的船砸了过来,将军为救船上将士不慎受伤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将军,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顿悔痛难禁,哽咽难语。

“可是什么?”东始修猛地站起身来。

只一句,却若泰山压顶,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觉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万担,动弹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么也靠不过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颤着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无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么!告诉朕,后来怎样?!”东始修暴喝一声。

柳都尉被那一声暴喝直吓得身子一抖,赶忙道:“万幸那时有海神降临,救起了将军。”

顿时,帐中几颗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轻轻放回了原处。

东始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龙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徐史不自觉的放开了揪着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头,见陛下神色微缓,当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见将军获救,那时暴风雨将至,便只得命众将士先回岸上。”

闻言,刚刚松一口气的东始修顿面色一冷,“你就这样扔下了凤凰儿不管了?!”

那声音冷若严霜,挟着刺骨割肤的寒意,直冻得帐中三人心颤魂抖。

闻得斥责,柳都尉心头悔痛难当,“臣未能带回将军,臣有罪!”

“砰!”东始修一掌拍在掌上,书案顿从中斩断,案上之物纷纷落地,一直站在书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风扫得连连后退,而那冷峻的声音如从齿缝间逼出,夹着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这样滚回来了?!”

“臣……”柳都尉被吓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后,本想去找寻那艘船,可杜侍卫说他领人去找,让臣先回报陛下。”

“杜康为何在岸上?”东始修又是厉喝一声。以杜康的身手,若随在凤凰儿身边,许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将军的命令。”柳都尉颤着声答道。

“混帐!”东始修抬脚一踢,顿将半截书案踢起,直冲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龙荼赶忙飞身截住书案。

“大胆!”东始修赤目怒视龙荼。

“属下知罪。”龙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这家伙该死!他竟敢扔下朕的凤凰儿!他该死!”东始修如视仇人般恨恨瞪着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该诛!臣愿以死谢罪!”柳都尉叩首于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见下一刻这柳都尉便要给斩下,赶忙出声打断了东始修的话,“陛下,柳都尉无罪!请陛下明察!”

“你说什么?!”东始修瞪着顾云渊,胸口急促起伏,显见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旧直言道:“陛下,当时情况危急,柳都尉此举是为救渔船上数百将士,其有功无罪!”

“大胆徐史!”东始修的声音已冷如九阴之冰,“你以为朕不会斩了你吗?”

“陛下要斩臣,也请容臣把话说完。”徐史仰首直视大东王朝的至尊。

“好!你说,朕倒要看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东西!”东始修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风将军既然被救,则性命无忧,只需寻访必可迎回,又或将军回岸后自会与陛下会合,陛下勿须动怒伤怀。”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当机立断,乃为智也;今日此时又敢坦然承罪,乃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该罚,该赏!”

“你!”东始修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君者,当禀仁慈之心,布德泽天下,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训朕!”这刻,东始修斩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语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于地。

刹时,帐中一静。

就仿佛是有甘霖浇息了大火,有清风吹过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东至尊瞬间褪去了怒火狂色,气息慢慢平缓,目光渐渐清明,而帐中那压着的千斤万担笼着的森严寒气亦似被无形的手拂去了,一时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那刻,龙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谢,当然,他并未如此,只是趁机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确无大错。而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受伤的风将军,不如由属下亲自去寻找?”

东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地上的徐史,片刻后,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寻找,另派人与杜康联系,看他有否消息。”

“是。”龙荼领命出帐。

东始修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已恢复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东皇帝。“柳都尉,徐卿说得对,你有功无罪,等回帝都后,朕必论功行赏。”

“臣……臣谢陛下隆恩!”柳都尉哽声叩首。

而冷静下来的东始修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陈述,当下发问:“柳都尉,你方才说风将军为何人所救?”

“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东始修一愣,疑窦顿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点头,“那日将军坠落海中,因风浪过猛,将军爱惜士兵性命,不许我等下船救她,而我们抛下的绳索都被大风吹跑,将军虽是武功盖世,可风浪里亦是徒劳无力,怎么也游不过来。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几条数米长的巨鱼拉着一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站着一名男子,风神绝世,雍容威严,他指挥着巨鱼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将军。”

说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满脸敬畏之情,“陛下,当时狂风大浪,我等乘坐的船只在风浪里颠簸,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可那艘船于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无惧风浪,如高山般矗立船头,其镇定从容的风范岂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风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鱼才听他的命令。”说到这,他匍匐叩首于地,“陛下,将军是得到神明恩顾的人,她一定没事,神明一定会把将军送还我们的。”

听得柳都尉一番讲述,东始修满心惊异,难道那时真是海神临世?否则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瞬即收敛心神,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巨鱼又拉着船走了,把将军也带走了,我等怎么喊也没有应答,而那刻随船的渔民道暴风雨即要来临,我们必须赶快回岸,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臣万般无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着头道。

这一回,东始修没有动怒,只是微微颔首,“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东始修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着他走出帐外,东始修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玉师啊玉师,你如今又在哪里呢?”轻轻叹息一声,甚是惆怅。

又过得片刻,龙荼回来,“陛下,属下挑了百名精干侍卫,已命他们出发了。”

“嗯。”东始修揉揉鬓角,刚才一场怒火仿佛烧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惫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风将军者重赏千金,安然送回风将军者朕许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是。”龙荼先将帐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帐门前又停步,回首看着椅中那个眉头紧锁心神不宁的男人,忍不住劝解道:“陛下,风将军定会安然归来的,您勿须忧心。”

东始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是抬手挥了挥。

龙荼掀帘而出。

帐中一时沉寂,然后只闻得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语当日玉师亦曾数次提到,叫他引为诫言,只是每每关及凤凰儿时,他总是失控失态,若给玉师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玉师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话也总能管着朕。东始修倦倦的抚着额头。自登位以来,玉师即抛了他们,已是许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与师母云游至何处了,小师弟许已长成大人,却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之日否。

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玉师,想着当年,想着几兄弟,想着受伤的风独影,想着那救风独影的奇异男子……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龙荼的声音:“陛下,璇玑公主求见。”

他怔了怔,暗想这么晚了,公主来干么?“时辰晚了,请公主明日再来。”

帐外静了下,然后传来细细言语声,接着龙荼再次传话:“陛下,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东始修剑眉一皱,道:“让公主进来。”

片刻,帐门掀起,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顿令昏暗的营帐里陡生艳光。

“这么晚了公主来所为何事?”东始修抬首看着帐中盈立的北璇玑,即使他见惯美人,看着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赞一句世间少有。此刻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着一袭柔滑似水的浅绿罗衣,从头至脚无一丝脂粉金玉,却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让人看着怡目怡神。

北璇玑环顾帐中一眼,然后盈盈一笑:“璇玑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东始修挑眉,“朕有何忧?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玑笑靥如花,轻盈移步,如扶风踏花飘至东始修身前,“陛下眉锋紧锁,自是忧结于心。璇玑虽不知陛下何忧,只是……”她缓缓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东始修双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难道璇玑当不得您的解忧花吗?”

东始修一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这么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晓?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玑,“得公主如此青睐,朕岂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玑一笑倚入他怀中。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东始修征北海凯旋。

自此,北海之滨不再有北海国,北海之名只存于历史之卷,这千里江山从此以后便是大东的北州。

北海国非亡于庸主暴君,而是亡于一位明君之手,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后世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感叹:这北海王治国是能手,但显然非将帅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祸国殃民也。而后世评北海之所以灭亡,非是无雄兵,实是缺良将也。但也有人评道,当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胜过伏桓的名将,但在大东铁骑面前亦只能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大东有威烈帝及七大将。当年乱世之中雄主名将何其之多,却都一一败于他们八人之手,纵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