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一天

再也找不到比“冷漠无趣”更适合形容这房间的词了,里沙子思索着,环视四周。有七八十个人吧。有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也有几位看上去和里沙子年纪相仿的家庭主妇,她们果然也在偷偷打量其他候补陪审员。

里沙子今早七点出的门。五点半起床,她先打理好自己,接着做早餐给文香吃,再叫醒阳一郎。里沙子将女儿托付给住在浦和的公婆,随即前往霞关。她望着映在地铁车厢窗户上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不会看起来怪怪的吧?里沙子十分在意。

工作人员一走进来,等候室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里沙子也不由得挺直背脊。工作人员说明一整天的流程后,分发问卷。

“接下来为今天可能被选为陪审员的各位,说明一下案情。”

有位戴眼镜,看起来二三十岁的男子有点结巴地说。

听着他那机械式的说明,里沙子有种近似战栗的惊诧,但她依旧相信自己不会被选为陪审员。

这是一起虐婴致死案。

东京市内,一名三十几岁的女性,将八个月大的女儿扔进了放满水的浴缸。丈夫回家发现后,赶紧将女儿送去医院,但还是没能挽回女儿的生命。这位女性供称:“因为女儿哭闹不停,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已才把她扔进了浴缸。”因此,警方认定这起案件是故意行凶,并非意外,于是以涉嫌杀人罪逮捕了那名女性。

里沙子对于这起案件有印象。实际上,她是边听说明,边想起来的。

虽说类似的虐童新闻几乎每天都有,一不小心就会搞混淆,但里沙子的确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这起案件。她清楚地记得,读到“把女儿扔进浴缸里”时,自己皱起了眉。

要和法官一起审理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的案件,这让里沙子第一次有了成为陪审员的感觉。坐在这里的其他人,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工作人员淡淡地叙述这起令人心痛的案件的呢?里沙子悄悄地环视四周,不小心和几个人对上了眼,赶紧看向前面。

说完案件经过后,接下来就是填写刚才发下来的问卷。

问卷上印着“你与这起案件的被告、受害者有无关联”“你或你的家人是否曾卷入类似案件”“你是否见过受害者”等一连串问题。

里沙子当然不认识被告和她的丈夫,就在她要这么写时,突然觉得心跳加速:没事的,我应该不会被选上。

接下来是面谈时间,工作人员喊了十几个名字,被叫到的里沙子有点不安。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有人一脸不安地和别人交头接耳,里沙子也想找个人说话,最好是年纪相仿、同样有小孩的女性。无奈身旁只有戴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还有一副拒绝攀谈的样子、不知在记什么笔记的女人,以及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男性,里沙子实在开不了口搭讪。

就说自己的孩子年幼,又体弱多病,实在没有人可以帮忙照顾吧。但要是谎言被拆穿的话,恐怕会挨罚。里沙子不停地想着这些事,更确信自己不会被选上,因为比自己合适的人多的是,何况——

没错,我和被告女性的立场相近,她也是在家育儿的全职家庭主妇。虽然孩子的年龄不同,但八个月和两岁十个月也很相近了,所以面试人员一定会认为我无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判断。

没错,所以一定没问题的,我只要清楚地告知面试人员就行了。

于是,被叫到名字的里沙子站了起来。

围着大桌而坐的陪审员一共八位,其中有包括里沙子在内的两位候补陪审员。靠窗一侧坐着三位法官,正中央是一位满头白发、较为年长的法官,右边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左边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法官,由她先面带微笑地做了自我介绍,接着是另外两位。里沙子一边听着他们迄今处理过的案子,一边偷偷地环视其他陪审员。

一位是四十多岁、一身西装、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他的旁边是顶着浓妆的年长女性,看起来五十多岁;还有一位身穿Polo衫、应该和里沙子同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另外一位看起来还像是学生的年轻男人始终低着头;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士,应该算是祖父辈了,一直盯着法官;与里沙子同样属于候补陪审员的则是穿着和服的阿姨。

里沙子的视线和坐在对面的女子对上,这位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女子梳着发髻,穿着朴素的黑上衣。虽然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里沙子觉得她是这房间里最容易搭上话的人。

接着,陪审员们开始依次自我介绍。“我原本在电器公司上班,现在已经退休了,请多指教。”效仿第一位开口的白发男人,大家都没报姓名,简短地作了介绍。“我是家庭主妇。”“二十五岁,求职中。”里沙子也依样画葫芦:“我是家庭主妇,有个女儿。”自我介绍结束后,法官开口了:

“午休时间大家可以自行去外面或是地下的餐厅用餐,发给大家的资料中,有一张标注了附近餐馆与便利店的地图。想订便当的人可以跟我说一声,那沓资料里夹有一张便当菜单。”

直到刚刚为止都在讲述过往案件的女法官,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起这些事,里沙子抬起了头。她翻了一下放在每个人面前的资料,里面的确夹着一张复印的便当菜单。听了半天诉状、量刑、判例等不太熟悉的词语后,里沙子像见到救星般盯着菜单上那些浅显易懂的文字。

共有四款便当,都是五百日元。分别是果醋猪肉套餐、马鲛鱼西京渍物便当、毛豆干贝饭便当、幕之内便当。配菜有果醋猪肉、炸烧卖、马铃薯沙拉、芝麻酱拌四季豆、醋拌菜丝,没想到还挺丰盛的。

现场气氛顿时缓和不少。“我要订便当,三号,谢谢。”“好便宜啊!我要一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结果全都订了便当。

“既然大家都要吃便当,就借此机会来互相熟悉一下吧。”

随着老法官的这句话,午休时间开始了。感觉得出来三位法官试图缓和气氛,于是众人开始谈笑,讨论起各自的便当。

“我还以为会听到很多难懂的法律术语呢。”五十多岁的年长女性说。

“自从采用陪审员制度后,真的改变了许多。”年轻男法官说。

“不用担心,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的,依你们的社会阅历来判断就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社会阅历的女法官说。

里沙子并不饿,但又觉得不吃很可惜,只好挑拣着吃起果醋肉便当。

吃便当时,总是有人主动聊几句,气氛还算融洽,但一吃完便当,顿时变得很安静。“我去抽烟。”四十多岁的西装男子出去抽烟了,求职中的年轻男子则戴上耳机,看起了手机。里沙子拿着手机,来到走廊,想看婆婆有没有发信息过来,结果一条也没有。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发条信息问问,却想不出来写些什么。里沙子抬起头,瞧见那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比较搭得上话的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玩手机。女人将手机塞进包里后,也发现了里沙子,随即露出无奈的笑容。

“还真是伤脑筋呢!”她主动搭讪。

“就是呀!”里沙子也附和。

“看来得向公司请假了,真没辙。”

“你还要工作吗?那真是挺辛苦的。我现在虽然不用工作,但孩子还小。”

“为什么净是选些像我们这样分身乏术的人呢?”女子一脸认真地说,“明明多的是那种已经退休、博学多闻的人,不是吗?”

“倒也的确挑中了一些博学多闻的退休人士,”听到里沙子这么说,女子笑了,“而且啊,我还以为会是很小的案子。”

“就是啊!真压抑。要是我也只是候补就好了……候补陪审员就算中途缺席,应该也不碍事吧。”女子越聊越起劲。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件案子。”

“是吗?我倒没印象。也许是忘了吧。”说着,女子突然转换了话题,“会不会有规定说我们不能互相透露自己的名字呀?”

“肯定没有吧,毕竟每天都要碰面,要是一直都不说名字也挺奇怪的。我叫山咲里沙子。”

“我叫芳贺六实,请多指教。”

六实点头行礼,里沙子也赶紧回礼。

“你是从事……”里沙子正想问对方的工作时,工作人员请大家尽快回到评议室。里沙子和六实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无奈的表情,走了回去。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刚选出来的陪审员列队跟在审判长、法官身后走进法庭。里沙子向另一位同样也是候补陪审员的女士轻轻点头,打声招呼。

一走进法庭,里沙子便被肃穆的氛围震慑住了。“好想回家……”里沙子刚坐下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旁听席约有四十个位子,大半都有人落座。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里沙子觉得这里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氛围。“如果我是坐在那里,感觉肯定不一样吧。”她这么想着,瞄了一眼旁听席,恰巧与某位旁听者的视线对上,里沙子赶紧低头。

看起来像是律师的一男一女前面坐着一名女子。“啊,她就是这起案件的被告人。”里沙子想。

全体起立,审判开始。法官要求被告人往前站。

里沙子直瞅着站在面前低着头的女子。她穿着白衬衫搭配灰色长裤,一头微卷长发掩住了她的脸。法官询问她的名字与出生年月日时,她总算抬起头。

“安藤水穗,一九七四年五月十日生,无业,住在……”

是位皮肤白皙、长相端正的女子。细长的双眼、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要是化了妆的话,肯定更好看吧。里沙子这么想着,从女子身上移开了视线。

认识她的人都无法相信她会做这种事。邻居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也是这么表示的。“她人很好啊!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她很有礼貌,见到人都会打招呼……”

里沙子现在也是这么想,因为面前这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看起来和一般人无异,或许正因为如此,里沙子才感到恐惧,以至于无法一直看着她。

她真的就是一般人。如果自己在周遭净是素昧平生之人的场合下,遇到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女子,里沙子也许会主动向她搭讪,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她长得又秀丽。

不过,正因为她看起来很普通,才让这起案件在里沙子心中多了许多真实的色彩。案发当时,这位名叫安藤水穗的陌生女子双手抱着婴儿,那股温热感、柔软感,像切身记忆般在里沙子的双手间扩散开来。她的耳畔仿佛回荡着婴儿的哭声,那肆意的、永远也不会停止似的哭声。浴室的湿气与味道,甚至连脚底踏在毛巾上的触感都能感受得到,就像自己正抱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婴儿,站在那里。

接着,双手突然感受不到婴儿的重量了,眼前只剩十指张开的双手。

里沙子紧闭双眼,又睁开,跃入眼底的是日光灯照射下的房间和一堆陌生面孔。

振作点啊!里沙子像在说给自己听。已经开始了,所以无法中途下车。

文香在做什么呢?里沙子边听着行使缄默权的说明,边思索。昨日午后自己和文香一起前往儿童馆的记忆竟像是遥远的回忆,一段不可能重返的往日时光。

对于审判一事,里沙子可以说是门外汉。虽然听过简单说明,也读过相关书籍,却还是没什么概念,她只好集中精神,听着审判长说些实在听不太懂的话。坐在水穗对面的检察官——那模样让人想起连续剧里常会出现的女强人,穿着合身的条纹西装,年纪应该是四开头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里沙子没想到,检察官的话自己居然都听得懂。

女检察官再次强调水穗是蓄意杀人。

水穗的女儿凛生于二○○八年十二月。虽然夫妻俩开开心心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但水穗表示,回家后,凛连续好几天都吵闹着不睡觉。被女儿折腾得痛苦不堪的她甚至抱怨自己根本不想生小孩,这是把凛接回家后不到一个月的事。

丈夫也尽力帮忙照顾孩子,但惨剧发生之前,刚好他任职的房地产公司内部改组整编,而他又要忙着准备资格考试、加班等,常常很晚才回家。尽管公司内部调动与资格考试都是水穗生产前就发生的事,但她总是埋怨丈夫不帮忙,怨叹自己的人生被逼得乱七八糟。由于水穗和原生家庭相处不睦,丈夫只好向自己的母亲求援。婆婆来帮忙带过好几次孩子,但水穗频频以“她嫌我抱小孩的姿势不对”“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那个人吃得死死的了”为由,拒绝婆婆帮忙。

凛逐渐长大,却总是不肯乖乖睡觉,哭闹不停,怎么吃都还是瘦巴巴的。种种育儿挫折让水穗失去了自信,也就对女儿萌生恨意,总想着要是没有生她的话,自己就可以过上想要的人生了。

丈夫回家不是看到女儿躺在卧室的床上哭闹,妻子却坐在客厅看电视,就是凛晚上哭泣,水穗却一副想逃离女儿似的样子躲到别的房间。丈夫看在眼里,实在很担心,提议向家庭援助中心或是当地帮扶团体申请托婴、保姆之类的协助,却遭到了水穗的拒绝。丈夫只好牺牲周末,帮忙带小孩,尽量让水穗有喘息的空间,但情况却始终未见改善。

凛六个月大时,丈夫发现女儿的脚和屁股上有掐、打之类的伤痕。水穗在丈夫的质问下坦白自己曾经对孩子施虐,也保证不会再犯,但那之后女儿身上还是频频出现抓痕、红肿之类的伤。担心不已的丈夫向朋友倾诉烦恼,也听从友人的建议申请了保健师上门访问,访问日就订在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惨案发生的两天后。

水穗以“婴儿比想象中更难照顾”这样幼稚又自私的理由,放弃为人母的责任。而且一想到女儿越长大就会越有主见,也就越不受控,她对凛的恨意更深了。再者,她很害怕别人察觉自己厌烦照顾孩子一事,所以强烈排斥婆婆和其他人的介入与援助。

从惨案发生后水穗和丈夫的对话,以及案件发生前,她一如平常地做家务,还和朋友通过电话来看,她不是没有能力判断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是缺乏自控力,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身穿西装的女士利落地念着这篇偶尔蹦出几个生僻字的文章。与此同时,里沙子在脑中整理要点,在资料一角记下了笔记。她倒不是想积极参与审判,只是想站在自己的立场理解这起案件。

里沙子听着检察官铿锵有力的陈述,不由得想起一些事。

当年文香在医院出生,那一刻,阳一郎感动得大哭。里沙子看到老公的样子,顿时有种自己总算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的心情,也激动得哭了。一旁的护士和医生怔怔地看着号啕大哭的夫妻俩。

产后第五天,里沙子带着标准体重的文香出院,回到了当时住的地方。阳一郎叫出租车送她们回家后,便赶回公司处理事情。

和一个几天前还根本不存在的小家伙独自待在熟悉的家,那种奇妙的感觉里沙子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她当然已经有心理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虽然准备工作称不上完美,但细节都注意到了,婴儿床、襁褓、玩具、奶嘴、奶瓶和婴儿车等一应俱全。但她还是觉得很奇妙,毕竟一个星期前离开这里时,这个孩子还没出现在这世上。而现在孩子就在这里,充满新鲜感地看着身边那些早已融入她生活的东西。哎呀,她应该能看见那些东西吧?要是眼睛看不见,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里沙子就觉得眼前朦胧映着的室内光景,那电视屏幕、餐桌、装饰在柜子上的照片,在自己眼中仿佛也成了一番新鲜的光景,而且那种新鲜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乖乖躺在婴儿床上的宝宝突然哭了,纤细微弱的哭声紧揪着里沙子的心。她赶紧抱起婴儿,好好安抚。本以为这下应该不哭了,没想到婴儿的脸却越来越扭曲,哭到脸逐渐涨红。

里沙子赶紧袒胸,让婴儿含着乳头,无奈她还是哭个不停,里沙子只好让婴儿躺在地板上,确认是否要换尿布,结果尿布没湿,也没有便便。里沙子又抱起文香,一边“怎么办,怎么办”地喃喃自语,一边安抚她。颤抖的声音,让里沙子发现自己正恐惧不已。

怎么会这样?里沙子极力否定这种情绪。为什么要觉得害怕呢?期待已久的小生命终于来到了这个家,怎么会觉得害怕呢?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这么告诉自己,试图稳定心绪,可这股恐惧感却越来越强烈。在医院结识的渊泽太太、宫地太太,还有其他人应该都回家了。大家一定都自然地扮演起了母亲这个角色,可以得心应手地安抚婴儿,让小宝贝不再哭泣吧。

“真是不可思议呢!”比里沙子早三天生下孩子、准备出院的宫地太太神情恍惚地说,“明明一直担心自己连孩子都抱不好,结果一下子就抱得很顺手。看来我们的体内都潜藏着母性本能,孩子一出生,那本能就发挥效用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待产的里沙子和一位刚顺利生下早产儿、孩子正待在新生儿室的母亲闲聊,“一定也可以挤出很多乳汁的,因为我们有母性本能嘛,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里沙子想起自己说过的这些话。在她忙着哄孩子的这段时间里,太阳不知不觉西沉了。孩子却哭得越来越厉害。屋内的餐具柜、电视、阳一郎脱掉的袜子和随手摊放的报纸,都闪耀着金色轮廓。好可怕,好想逃出去,好可怕。里沙子边听着拼命往耳朵里钻的哭声,边这么想。

过了一会儿,孩子像是哭累了,睡了过去。里沙子将睡着的孩子放在婴儿床上端详起来,那如同花瓣的小嘴微张;窥看她的耳朵,明明身体还这么娇小,精巧的皱褶就已经延伸到了耳朵的最深处;打开她轻握的手,已经有了清晰的掌纹;不但会长牙,指甲也会变长。想到这些,里沙子害怕的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内心总算涌起了收获小生命的喜悦。屋内开始变暗,但要是开灯,怕会吵醒孩子,所以里沙子没有开灯,她用手指轻抚文香的额头,小婴儿蓬松的头发异常柔软。“你是我的孩子,谢谢你来到我们家。”

总算感受到了,这就是宫地太太说的那种心情吗?太好了。看来自己体内也有着母性本能。

出院那天的奇妙心情,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鲜感、恐惧感瞬间消失,里沙子随即开始了忙碌的育儿生活。晚上总是被婴儿的抽泣声吵醒,明明躺在婴儿床里的文香正哭泣着,睡在同一间房的阳一郎却还能睡得很熟。里沙子喂文香吃奶,文香却还是哭个不停,心想明天还要上班的老公要是被吵醒也挺可怜的,于是里沙子走出房间,在昏暗的客厅安抚孩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可一放回婴儿床她就又开始哭泣。婴儿的工作就是哭,里沙子如此安慰自己,又抱起孩子。结果这样搞得里沙子睡眠不足,身心疲累至极,她不由得怀疑:这孩子是故意欺负我吗?文香会不会在想“我绝不让你这家伙好好睡”呢?里沙子认真地怀疑起来。

但一早起来,她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因为婴儿双眼清澄,怎么看都不可能有这种坏心眼。

终日睡眠不足加上疲劳过度,里沙子频频出现类似贫血的症状,于是趁文香满月体检时,自己也顺便问诊。医生建议别让孩子睡婴儿床,让她躺在母亲身边一起睡。果然,文香半夜哭闹的频率减少了许多,但里沙子只要稍微翻身,文香就会醒来哭个不停。里沙子只好侧躺,像让文香听心跳一样搂着她,但不能随意翻身的后果,就是里沙子根本无法熟睡。

里沙子看着低头坐在右侧的安藤水穗,头发遮住她那没有化妆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你一定也很辛苦吧。”里沙子心想,“其实稍微忍耐一下就能撑过去了啊!婴儿阶段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难道你的体内没有母性本能吗?”

接着是律师的陈述。坐在水穗身后的一男一女中,那位头发花白的男子起身面向里沙子等人。

他看着陪审员们,指手画脚地开始讲述。虽然这在里沙子看来有几分刻意,但他的陈述十分容易理解。

二○○四年秋天,水穗经由朋友介绍,结识了丈夫寿士。翌年初春,两人打算结婚。六月登记结婚,小两口在东京市区内的出租公寓里开始了新婚生活。那时,水穗任职于进口食品公司,寿士则是在运动用品店工作。

婚后还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痕,起因是比起家庭,寿士更看重自己的兴趣与朋友。每次水穗想要和他谈谈,寿士便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大声咆哮。虽说两人交往时间不长,但印象中,寿士是个性格沉稳、脾气很好的人,所以水穗十分诧异丈夫婚后的改变,惊惧不已。有时寿士喝醉夜归,两人因此发生口角,丈夫还会爆粗口。

婚后第二年,水穗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婆婆开始担心媳妇的身体有问题。于是水穗在丈夫的陪同下,一起去妇产科做了检查。当医生说其实夫妻俩的身体状况都很正常时,水穗心想,或许有了孩子,就能够改变寿士的生活作息,改善夫妻关系,于是主动向丈夫提出想要孩子的心意。寿士只说,如果水穗想在孩子长大前辞去工作,专心育儿、操持家务,自己就要换个收入较高的工作。至此,两个人对要孩子的态度都变得积极起来。他们接受专业咨询,看了三次门诊后,水穗顺利怀孕,于二○○八年十二月生下女儿凛。

可水穗没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她和刚出生的孩子出院回家后,丈夫还是经常不在家,理由是被孩子整夜整夜的哭声吵得无法入眠,影响工作。寿士倒也没有完全不照顾女儿,却也仅止于心血来潮,所以实在没帮上什么忙。再者,水穗很怕丈夫大发雷霆,不但不敢提出任何意见,也不敢向丈夫倾诉烦恼。

至于水穗为什么没有向丈夫以外的人求助,而是全都闷在了心里,也有她的理由。

不论婆婆,还是体检时的保健师,都和水穗说,她的女儿在情感表达方面似乎不如同龄孩子那么丰富,有些发育迟缓。这些无心的批评让水穗深感迷惘,她也变得对别人的意见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如其他母亲。因此,她不敢向相关政府单位、专业保姆等咨询,怕只会换来更多批评,久而久之就放弃寻求外援了。

在只有婴儿相伴的孤独日子中,感觉自己被逼至绝境的她曾向学生时代的几位朋友求助;虽然有育儿经验的朋友曾去她家拜访,听她诉苦,并给予了一些建议,却还是无法减轻水穗内心的重担。

就算孩子哭个不停,也没有抱起来哄慰的力气。水穗向好友坦白自己没有自信能照顾好孩子,好友觉得她可能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六月时,水穗去了自家附近的诊所,挂号时她想到,丈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暴怒,于是,担心被臭骂的她临阵退缩,打道回府了。此外,案件发生约一个月前,水穗通过丈夫的手机发现他和前女友又开始往来了。万一寿士要求离婚,只剩自己和女儿相依为命,又该如何是好呢?水穗想到这些,更加忧心了。

水穗不太记得案发当天的情形,只记得寿士发来信息,说马上到家。水穗心想,得赶在丈夫回来之前帮女儿洗好澡才行,所以去了浴室。但当时是在重新放洗澡水,还是在加热,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接着凛又开始哭闹不停,害怕惹恼寿士的水穗只能一边哄女儿,一边察看洗澡水准备好了没有。再之后的情形她就完全不记得了。一回神,她才发现寿士正用力摇着自己,耳边响着丈夫怒骂自己想要杀害女儿的吼叫声。被育儿的疲累逼得喘不过气的水穗并没有杀害女儿的意思,她只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在抱着女儿的手松开时,她无法控制自己。

律师表示,检方之所以没有掌握这段细节,是因为在案件调查阶段,水穗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杀了孩子的事实,所以没力气为自己辩驳,她只是在取证官的有意引导下被动地回答问题,给出了并不是出于自我意志的供述。

在资料上记笔记的里沙子抬起头,看向水穗。她依旧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看不见表情。

里沙子没想到控辩双方的意见竟有如此差异。但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被选为陪审员的人都知道这种事吧。里沙子这样想着,瞅了一眼身旁的男子,无奈他面朝前方,看不见他的表情。

刚才女检察官那番陈述将水穗说得像是恶女,现在听到的律师说明却又让人觉得她是个可怜又柔弱的母亲,就算她那不体贴的丈夫成了被告也不奇怪。

问题是,会有这种事吗?里沙子不停地思索。仅仅是丈夫不够体贴,医护人员又说了让她深感不安的话,就能让水穗受伤到这种地步,导致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吗?

想到这里,里沙子差点“啊”地叫出声来。倘若这里不是法庭的话,她恐怕真的会叫出来吧。

好几个声音重叠着在她的记忆中浮现。

“只要让宝宝吸一下乳汁就出来啦,很简单的。”“你该不会偷吃了巧克力吧?”“不能因为怕痛就偷懒不按摩哦!”

为什么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

从法院回家的路上,里沙子回想着这些事。一旦忆起,忘记的事就会像串珠般接连不断地蹦出来。

生产前,里沙子参加了社区里开设的“妈妈教室”——实际上是“准妈妈教室”。不论是那里,还是后来负责接生的医院,都鼓励母乳哺育。听说喝母乳长大的婴幼儿更不容易有哮喘之类的毛病,而且母乳可以促进孩子脑部发育。对母亲来说,也会因为哺乳而降低罹患乳腺癌、子宫癌的概率。医院也提出了一些精神层面的观点,总之,哺乳可以让母子之间的联系更深,母亲可以感受到身为人母的喜悦,而且孩子就算长大后,也会清楚地记得被母亲抱在怀里、吸吮母乳的感觉。

生产之前,里沙子对这些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想:“噢,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那就给宝宝喝母乳吧。”既没有绝对坚持,也没有排斥。

无论是“妈妈教室”还是医院,都有教准妈妈如何按摩乳房的课程。里沙子学完后一直坚持在做,因为做起来很轻松,也很自然,就像怀孕后会变得不想吃刺激性的食物一样。

生产后,起初也没有什么恼人的问题,虽然按摩乳房、疏通乳腺时痛得直流泪,但乳汁马上就能顺畅地分泌了。“对了,那是哪次复诊时的事来着?是产后一个月,还是更久一些?”里沙子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次医生说,因为摄入的母乳不足,所以婴儿的体重没有增加。

当时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心想有足够的母乳当然最好,如果真的没办法,至少还有配方奶这个选项,但她明白这么想不太好。

于是,里沙子一听说有促进乳汁分泌的饮食方法,就会乖乖尝试;听说生奶油和巧克力有碍乳汁分泌,不论多想吃也会忍住口腹之欲;听闻坐月子时不能着凉,就让自己穿得像冬天的登山者一样厚重,还在身上贴了好几个暖宝宝贴;听说花草茶对身体好,也赶快买了回来,喝到恶心为止。只要一预约上,里沙子就会跑到生产时的那家医院复查乳房,也忍痛按摩胸部,还大老远地跑去逗子市参加哺乳育儿讲座。

“母乳能促进孩子的脑部发育。”第一次在“妈妈教室”听到这句话时并不觉得可怕。但后来里沙子好几次想起这句话,竟深感恐惧。因为“脑部发育”这词比子宫癌、哮喘等疾病听上去更令人害怕。要是孩子因为自己成了笨蛋,那怎么办?要是因为我的问题,孩子不会念书、功课很差,怎么办?要是因为我……

“其实配方奶也不差。”身边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我记得婆婆或是“妈妈教室”的讲师说过:“只要让宝宝吸一下乳汁就出来啦,很简单的,母亲的身体就是这种构造。”“不能因为怕痛就偷懒不按摩哦!”说这话的是保健师,还是护士来着?“你该不会偷吃了巧克力吧?”这句话我记得,是老公说的。明知这句是玩笑话,那时还是气得想要离婚。

大部分朋友采用的都是母乳哺育。“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吃了芝士烤菜,结果乳汁突然没了。后来每餐都吃山药,才终于恢复正常。”里沙子听到朋友的亲身经历,立马跑去买了山药。“我是没有乳汁出不来的困扰啦,可是胀奶胀得痛死了。”也有朋友这么说。但比起在疼痛上的共鸣,里沙子反而对那句“没有乳汁出不来的困扰”更加耿耿于怀,羡慕到有些憎恨的程度,甚至因此减少了和这位朋友的往来。

在产后将近一年的时候,里沙子才终于想通了,觉得搭配配方奶给孩子喝也行。起因是什么呢?里沙子回想那时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带宝宝回医院体检时,偶然遇到了对母乳抱有偏见的母亲吧。对了,还遇到过聊不到几句就突然哭出来的年轻母亲。她是为什么哭来着?应该是因为乳汁分泌不足吧。对了,记得在体检时,有位年纪比较大的护士对她说:“这孩子的表情好像没有其他同龄孩子那么丰富呢,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看电视的时间太长了?”那位年轻母亲好像是因为这番话而哭的吧?

不对,那个听了这番话哭泣的人,是另外某个母亲,还是我自己呢?

自己的记忆竟然如此模糊,里沙子虽然觉得惊讶,却也能理解。因为那段日子忙碌到脑海里的记忆都斑驳了。除了为哺乳烦心之外,还要成天担心孩子会不会一不小心从沙发上摔下来,还曾被孩子上吐下泻的情形吓得六神无主,不然就是孩子高烧不退,只好深夜直奔医院挂急诊。虽然阳一郎多少会帮忙,但他白天上班不在家,又常晚归,里沙子难免觉得沮丧、绝望,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撇开这些不谈,晚上要是不睡在女儿身旁,她就哭个不停,所以里沙子总是处于睡眠不足、脑袋昏沉的状态。

里沙子想起同样生了孩子的朋友们。她们有些是里沙子上学时的好友,有些是同事。其中一位比她早一步生下孩子的朋友说过:“我们家这个特别好养。人家不是说孩子出生后好几个月,母亲都得每隔两三个小时起来喂奶吗?可我们家这个不但晚上很少醒,白天也不怎么哭呢!”

里沙子总觉得对方该不会是在暗讽“你们家孩子很奇怪”吧?若非如此,实在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后来,对方又说:“我还有点担心呢,据说小的时候太乖,长大了反而会变成问题儿童。”里沙子下意识地想:“那就变成问题儿童好了。”随后,她又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错愕,努力想要抹去这个念头,却始终无法完全消除。

从霞关经银座到上野换乘JR线(1),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浦和站,从浦和站到公公婆婆家还要再搭十五分钟的公交。不论是在上野换乘的JR线还是后面搭乘的公交都很拥挤。

离开法院时已经四点多了,真是漫长的一天。

“什么?!被选上了!”婆婆这声喊叫让里沙子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此刻,她已经累到快昏倒了。

里沙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上。因为和被告立场相似,所以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难道——自己在面试时没把这点表达清楚吗?站在那些西装革履、平常不可能有交集的人面前,里沙子突然吐不出半个字。那种紧张感让她回想起了毕业应聘时的场景,每个问题自己都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面试过后,里沙子更加坚信自己不会被选上了。可没想到紧接着就在公告栏上看到了自己的当选号码。

“不过,是候补陪审员。”里沙子赶紧解释。

“候补陪审员?”

“不是正式陪审员。只有正式陪审员突然因病缺席之类的情况发生时,才需要替补上去履行陪审员的职责。就和‘替补选手’一样。”里沙子解释道,“不过就算正式陪审员无人缺席,候补陪审员也得每天到庭,聆听审理经过。”里沙子又补充说。她一边说明,一边想着要是被问到审理的是什么案件,该如何回答。这时,客厅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还有文香跟着哼唱的歌声。

里沙子不想和婆婆讨论这起案件。想要撒谎,却又不知道这世上究竟都发生着什么案件。

“不好意思,从明天开始要麻烦您照顾文香了。”

里沙子深深行礼,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不用了,我直接回去就好。”和公公婆婆聊了将近二十分钟后,里沙子带着文香再次回到浦和车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无论是往新宿还是西国分寺的电车,车程都要一个小时左右,感觉还是搭武藏野线到西国分寺比较快,于是里沙子决定在南浦和转车。终于抵达离家最近的吉祥寺站后,里沙子走进还在营业的超市买了点东西,之后又搭上拥挤的公交,八点半才到家。

幸好武藏野线的电车很空,还有位子坐,于是,在公公婆婆家吃过饭的文香睡了一觉。里沙子也是在车上收到了阳一郎的信息,说自己九点过后才回家,晚餐简单弄一下就行,要是没空,叫外卖也行。

路上醒来时,文香还吵闹得很欢,结果回家一上床就睡着了。里沙子本来想帮她洗澡,但想想还是先弄晚餐好了。于是连衣服也没换,洗了手便走进厨房。

里沙子迅速煮了味噌汤,撕碎蔬菜做了沙拉,还用高汤烫了菠菜。将买来的可乐饼和猪排移到装有卷心菜丝的盘子里时,她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啊!忘了煮饭!”

里沙子不由得惊呼,赶紧淘米,放进电饭锅。

难不成今后每天都是这样吗?站在电饭锅前的里沙子思忖着。

饭起锅时,阳一郎刚好回来。“你回来啦!”里沙子边朝走廊那头喊,边摆餐具。

“没想到你还真的被选上了!”

“我到现在还是眼前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是形容脑子的吧,眼前应该是一片黑暗。”

“一样啦!眼前是白的,脑子是黑的,反正都是形容心情很绝望。”

两人将啤酒倒入玻璃杯,干杯后开始吃饭。

“可是你不是候补吗?候补的意思,不就是有缺才需要补?”

“是啊,但还是每天都得去……不过比正式的好,听上去更容易请假。”

“你又不懂什么法律,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听得懂啊。我听法官说,原本法庭上讲的都是专业术语,但自从采用陪审员制度后,就都改用浅显易懂的话说明了。”

里沙子突然噤口,开始犹豫。她一方面想和阳一郎聊聊这起案件,一方面又有些抵触。之前买的那本书里写了,陪审员可以和家人聊陪审的案子。今天在法院也有人问了相关的问题,法官表示只和亲友叙述案件本身是没问题的,只要不涉及法官和陪审员的评议内容,或是发表自己对于有罪无罪的看法、听取对方的意见就可以。

那为什么会抵触呢?里沙子自己也不明白。是因为自己都还没厘清思路吗?还是担心这个话题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呢?但她终究无法保持沉默。

“那个案子啊,是关于虐童的。”

里沙子说。

“咦,这些事,讲出来没关系吗?”

阳一郎一口饮尽啤酒,这么问。

“讲是没关系,不过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里沙子起身,又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给阳一郎和自己的杯子里都倒上。她一面倒酒,一面思忖着要是老公说他不想听,自己要怎么回应。

“也不是不想听,只是还以为有保密义务之类的。”阳一郎说。

里沙子想了一下后,讲述起来:

“你还记得吗?这个案件去年还上过报纸呢。说是有个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把孩子扔进浴缸里淹死了。”

“咦?没印象啊,每天都有虐童新闻,昨天又有一起啊!好像是小孩被母亲的情人给打了什么的。”

餐桌上霎时一片寂静。

里沙子想要回忆起今天的事,内心深处却很排斥。起诉书上那些被逐一念出的字句仿佛全都崩解、消失,变得模糊了,唯独罪行、杀人等字眼牢牢地黏附在耳朵里。

“我真的不懂审判,可是检察官和律师,他们讲的完全不一样啊。”

结果里沙子只能模糊地想起一些事,也无法表达清楚,说出来的和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这是当然啦!检察官是主张被告有罪,律师是替被告辩护,所以立场完全相反,不是吗?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吗?”

是啊,这是谁都知道的事。里沙子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盘子上。重新热过的炸猪排和可乐饼的面衣变得软烂,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

“这方说A,那方说B,到底是哪一方说谎呢?”明知阳一郎会对这种幼稚的疑惑很无语,里沙子却很想知道答案。

“这不就是你们接下来要查清楚的吗?”

阳一郎随口回应着,用筷子夹了一块可乐饼。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阳一郎的咀嚼声。两人同时沉默,里沙子莫名地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对不起。”里沙子道歉。

“怎么了?”

“其实你不想听这种事吧。”

“倒也不是不想聊这件案子,我明白你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难免会有很多不安,所以没什么好道歉的。”

无论是检察官还是律师的陈述都让里沙子听得很痛苦,也时常恍神漏听。里沙子并不想看向水穗,可又没法不在意她。每当看向她时,她总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里沙子很想把这些琐碎的记忆全都和阳一郎分享,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吃饭吧。”

阳一郎起身,又添了一碗饭。里沙子看着自己的盘子,手握筷子,却没有夹起可乐饼或卷心菜丝。明明刚才觉得很饿,现在却没了胃口,只是吃着凉拌青菜,喝着已经变温的啤酒。

“老实说,我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就觉得心情沉重。”

“那就不用操心晚餐啦,要是我早点回来,我来做也行,或是去外面吃也行。”

“也对,谢啦!”

“你在家里待了这么久,就当这是个重返社会的机会,努力体会一下吧。”

“什么重返社会啊!”

里沙子笑了。不过想想也是,之所以觉得疲累,并非因为这是一起令人心情沉重的案子,而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家,能说话的对象只有文香和住在附近的母亲们。虽然和老同事们还有信息往来,但极少相约碰面。和社会如此脱节的自己突然去了法庭那种地方,心里难免会有负担。

“可以开电视吗?”

“啊,对了。小香还没洗澡呢!”

“是吗?那我先帮她洗。”

“她肯定会闹的。”

“没事没事。”

阳一郎将手上的遥控器放在茶几上,走向走廊。“小香,小香!和爸爸一起洗澡啦!”传来阳一郎装可爱的声音。

里沙子起身,将自己这份几乎没动过的餐盘端进厨房,想着可以当作明天的早餐。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盘子。“明天要几点起床呢?今天又是几点起的?起床后,换衣服、化妆……明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门?”里沙子一边想,一边将盘里的菜肴倒进了厨余垃圾桶。

“啊!”

倒掉后,才想起原本这些剩菜要当作明天的早餐。

“我是如何看待安藤水穗这个女人的呢?”里沙子趁阳一郎陪文香睡觉,边泡澡边独自思索着。就算不愿想起来,脑中还是会浮现她那张没有化妆的脸。

水穗始终低着头,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法官念完起诉书之后,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她悄声回答没有。或许是认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觉得不可能无罪脱身吧。还是因为……

泡在浴缸里的里沙子站起来,低头看着摇晃的水。膝盖以下还浸在水里,加入了沐浴剂的混浊的洗澡水泛起大波。

安藤水穗也是像这样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吗?为了溺死孩子……她是专门为了溺死孩子而放的水呢,还是用了前一天用过的洗澡水呢?

明明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里沙子却无法停止思索。孩子是被扔进了干净的水里,还是前一天泡过的混浊洗澡水里呢?

里沙子感觉内心的恐惧被唤醒了,赶紧走出浴缸。分不清从额头淌下的是水滴还是汗;她将水温调低,冲了一下澡,离开了浴室。

瞧了一眼卧室,阳一郎和文香都睡着了。面对面地睡着的父女俩,连蜷缩的睡姿都很像,搁在两人中间的毛毯卷成一坨。

里沙子关掉浴室和厨房的灯,设定好六点的闹钟,帮文香重新盖好毛巾被后,躺在她旁边。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今天看到的各种景象。不同年龄层的男男女女坐在旁听席上,自己还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视线;法官那一身黑袍;各位陪审员的衣着样式、眼镜、戒指等;还有安藤水穗那张脸。

睡不着,想着要不要开个空调,又怕习惯踢被子的文香会感冒。

不,睡不着不是因为闷热。

里沙子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出卧室,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厨房。因为窗外的光,室内没那么昏暗。里沙子没开灯,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倒入刚才的玻璃杯。

“要是不快点睡觉,明天开庭时搞不好会睡着。坐在那里打瞌睡的糗样,从旁听席可是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赶快喝个精光,早点入睡吧。”

里沙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喝着啤酒,冰凉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

明明不想胡思乱想,结果一回神,里沙子又想起文香八个月大时的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其实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常有不认识的人夸赞文香是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对了,那时一直还不会坐的她,突然学会坐了。里沙子想起,看到女儿像大人一般坐着时自己不由得笑了。那时的文香就像个跟屁虫,紧黏着里沙子。阳一郎不在时,里沙子连上洗手间都不敢关门,因为文香看不到她就会大哭。如此柔软、娇小,还不会走路,有着清澄双眼的生物——竟然将这样的孩子——不行,今天不能再多想了。

里沙子大口喝光剩下的啤酒。

(1) 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s)下属线路的简称。该公司前身是日本国有铁道,后转为民营,拥有日本规模最大的铁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