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六天

里沙子以为,阳一郎出门时又会对她说要是撑不下去就退出,结果没有;以为他会说今天还是留在公公婆婆家过夜,结果也没有。一如往常的早餐时间,一如往常在玄关匆忙道别,里沙子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这反而让她更失去了自信,怀疑精神、肉体都很疲劳的自己真的有被害妄想症。

随法院工作人员一起现身的水穗身穿白衬衫和米色长裤,她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向旁听席和法官们。旁听席座无虚席,坐在最前排的年轻人们应该是应课程需要来旁听的吧。最右边坐着一位拿着笔记本的年长男士,里沙子从公审第一天就一直看到他。里沙子感觉现在比一开始从容了许多,总算有余裕观察旁听席了。

周五因高烧而缺席的水穗的朋友,今天也现身了。里沙子凝视着随着工作人员走进法庭的女子。

这位身穿白衬衫搭配蓝色长裤的女子头发朝后梳起,用发饰固定在脑后,没有佩戴耳环和项链。

里沙子想象她平常可能不是这身朴素装扮,一定是烦恼过今天要怎么穿之后才决定穿这身。她八成比第一天到庭的自己还要焦虑。这个女人眼睛内双,鼻子小巧,称不上容姿秀丽,但有着清爽的魅力。虽然仔细瞧时不算美女,但擦身而过时,任谁都会觉得她长得还不错。就是这样的类型,里沙子又无意识地分类。

“我叫纪谷有美枝。”她以比里沙子想象中更低沉、稳重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

回答被告律师的提问时,有美枝说,自己是水穗就读私立女子高中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虽然从那时开始,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聊天,但真正经常来往是在高中毕业后。

两人高中时之所以没那么亲密,是因为有美枝参加体育类社团,她和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水穗没有共通点。两人上东京念大学后,才比较常往来。水穗就读于私立女子大学,有美枝虽然念的是东京的学校,却是在中心二十三区以外的校区上学,两人上学的地方离得很近。算上专门学校和短期大学,有十二三位同班同学来东京念书,独自在城市生活难免感到不安,起初大家常常聚会。但两三个月过去后,有些人交了新朋友或男女朋友,而大家也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小团体也就解散了。有美枝和水穗也是,几乎没有出席过梅雨季时办的聚会,但两人还是会联络。

水穗住在武藏野市某间只收女生的学生宿舍,有美枝住的公寓则位于武藏小金井。有美枝认为,两人之所以成为好友,和彼此住得很近大有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谈得来、很投缘。那时她眼中的水穗是个很认真、不服输、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孩。

这么说的有美枝突然蹙眉,斜睨半空:“也许不该用‘一心想往上爬’这种字眼吧。”她又补了这句。

水穗对语言很有兴趣,但因为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够用,她自己打工赚钱念英语学校,她也说过自己想出国留学,希望将来可以从事需要用到语言能力的工作,对于未来有着具体的目标。因为有美枝就读的大学很注重语言,两人在这方面算是有着共通点,至少可以大方地说出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除了水穗之外,有美枝的身边还真没有这样的朋友。

虽然水穗毕业后没有实现留学梦,但她如愿进入了需要用到语言能力的食品贸易公司。

相较水穗而言,有美枝专攻中文,大学三年级和毕业后分别去北京留学了一年,现在从事电影、新闻报道的翻译工作,有时也会接非文学类作品的翻译工作。留学期间,她和水穗虽然不像以往那么频繁联络,但还是通了好几次信息。

有美枝回国后,因为彼此都很忙,两人一年碰面两三次。水穗和学生时代一样,给人踏实、认真、坚强,而且积极的感觉。

被问及水穗个性如何的时候,有美枝似乎很在意“一心想往上爬”这字眼,改用“积极进取”这个词。

有美枝不认为两人的交情好到像无话不谈的闺密,也不是那种常常联络、约出来碰面聊天的关系,因为她有更亲密、更频繁见面的朋友。但对有美枝来说,水穗与她脾气相投,不必客套来客套去,水穗应该也觉得有美枝是能说真心话的友人。

水穗向有美枝介绍寿士是在二○○四年冬天,那时有美枝感觉男方人品不错,是个爽朗又聪明的人。后来她和水穗就不常联络了。听说水穗要结婚时,有美枝问她想要什么结婚贺礼,水穗却提出约她一起吃饭。

记得她和水穗是在二○○五年年末或二○○六年年初碰面的,约在了西麻布的某间法式餐厅。

那时,有美枝初次从水穗口中听闻,她似乎很后悔那么早结婚。

“该说是后悔吗……”有美枝注视着半空中,思索更贴切的词语,“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婚姻生活似乎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美好。”她换了个说辞。

虽说如此,水穗倒也没有对婚姻生活抱持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有美枝记得那时水穗说,自己很难兼顾家庭与工作。

水穗那时在食品贸易公司工作,面对的是外国客户,常常需要加班,所以大多时候是寿士先回到家。但他不会主动帮忙做家务,都是去便利店买便当或熟食来吃,而且不会想到买妻子的份,所以水穗都是回家时顺便买些东西吃,总是独自吃晚餐。水穗告诉有美枝,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结婚的意义,加上两人希望生个孩子,所以自己打算辞掉工作,改变生活步调。但寿士的薪水又不高,实在是两难。

“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遣词用字、语气和表达方式上多少有点出入……”但她记得水穗大概是这么说的。接着辩护律师询问有美枝,是否听过或是记得他们夫妇针对这个问题讨论过什么。

“水穗说她并没有向丈夫提过这件事。”有美枝马上回答。“为什么?”辩护律师催促她快点说似的询问。

“水穗说她很害怕。”

“不过这番说辞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确,毕竟是我的主观记忆,或许有点夸张。”有美枝把丑话先说在前头,用词谨慎地继续陈述。

“她说每次想和寿士商量什么事,他都会曲解、不高兴,不但不听水穗解释,还批评她;他要是喝了酒,甚至还会情绪失控。”有美枝听了非常惊讶,虽然只见过寿士一次,但实在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感觉他温和、聪明,不像是会粗暴怒吼的家伙。

辩护律师询问:“曲解是指什么事?”有美枝回答:“比如吃饭。”

夫妇俩无法共进晚餐也是没办法的事,周末或是早餐可以一起吃,也能尽量保有婚姻生活该有的样子。婚后水穗便马上对寿士这么建议,寿士却酸言酸语地指控水穗是在炫耀自己的薪水较为优渥。

“我们还聊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我都不太记得了。总之,印象中寿士是个不好沟通的人。我之所以记得薪水的事,是因为想到要是换作自己,明明家务、工作一肩挑,还要被别人奚落赚的钱多,真的受不了。”不知为何,有美枝的这番话让旁听席响起窃笑声。

那时,有美枝问水穗,有没有遭到打骂、踹踢等具体暴力行为。水穗回答没有,这一点倒让她安心。

“只是——”有美枝先是喃喃自语,随即沉默。

“只是什么?”辩护律师催促似的问。

“虽然没有具体暴力行为,但水穗说他很可怕。

“一旦惹他不高兴,别说一整天,甚至长达两三天都不和水穗说话,而且会故意用力开关门和抽屉,还曾拿起报纸敲打桌子。尤其让水穗害怕的是他那可怕的怒吼和一连串粗话。我和水穗都就读于女校,没什么机会接触异性,所以觉得男人那种‘搞什么鬼啊’的怒吼真的很可怕。

“那天水穗似乎很在意时间,想早一点回去。我问她这个时间回去会不会被骂,水穗说,谎称加班的话应该没问题。

“所以后来我就不太敢约她吃饭,之后好一阵子都没碰面,但还是会互发信息保持联系。再后来她没再提不太对劲的婚姻生活和她丈夫的事,我以为她已经找到了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久后,有美枝收到一条信息,水穗说她怀孕了,然后突然决定辞职,寿士也换了工作。有美枝安心许多,心想情况终于有所好转,两人能过上安稳的婚姻生活了。

二○○八年,两人又碰面了。水穗邀请有美枝来他们前年购置的新房子做客,有美枝挑了某个工作日的午后登门拜访。那时水穗挺着大肚子,说这个月就要生了,记得那是十二月。有美枝记得水穗家很新,家具也多是新品,家里还有一股新房子的特殊味道。

被问起那时水穗给人的印象,有美枝起先有点含糊其词,后来像是在思索怎么说明似的,凝视着半空中,回道:“虽然看起来很幸福,但总觉得有心事。”

如愿买了新房,丈夫跳槽到更好的公司,孩子也顺利出生,而且如水穗所愿是个女孩。有美枝觉得水穗应该很开心,也很幸福。

但伴随着喜悦和幸福而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水穗一再说不可能一直这么顺利下去,就好像如愿得到什么东西的同时,也害怕失去些什么。”虽然有美枝一直安慰她,却感觉得出她极度没自信。

咦?里沙子原本握笔写字的手突然停住,看着眼前这位和自己不可能有交集的女子。

水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孩子,担心自己是否能成为好妈妈,打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理好家务。她担心光靠丈夫的薪水,难以维持一家生计,越想越不安。那时水穗净说些消极的话,有美枝很担心,因为水穗一向给她非常积极、正面的印象,从没像这样消极、沮丧过。

另一方面,她听水穗说想让女儿学芭蕾,因为芭蕾的姿态看起来比较优雅。这番话让有美枝觉得,这可能也是水穗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原因。莫非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就是人们俗称的“产前抑郁症”?没有生产经验的有美枝这么想。因为很担心她和丈夫相处的情形,所以有美枝问了一下,水穗说她辞掉工作后怀孕生子,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多了。虽然水穗烦恼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争吵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但这并不代表寿士有所改变,因为两人依旧无法好好沟通。“不过现在我们有孩子了,他一定也会有所改变。”有美枝听到水穗这么说,多少安心些。

有美枝说,那天她和寿士打过照面。

那天下午,造访水穗家的有美枝本来打算晚餐前离开,但因为两人聊个不停,有美枝也一直担心水穗是否有产前抑郁症,就想多和她聊聊。一回神发现已经傍晚了。

临时出门采买食材太麻烦。水穗提议,不如叫个比萨之类的外卖,还拜托有美枝待到寿士回来为止。

水穗说要是家里明明没客人来访,晚餐却叫外送比萨,怕寿士会不高兴。虽然有美枝觉得不太可能会有人因为这种事生气,但水穗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真有此事,有美枝也想再好好看看只见过一次的寿士,所以答应留下来。

寿士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看到有美枝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大方地打招呼。就算水穗端出已经加热过的比萨,他也没像水穗说的那样生气、口出恶言,有美枝觉得,水穗可能太敏感了。

有美枝陈述至此,说了句“可是……”又闭口,辩护律师催促她继续说。

水穗和寿士并没有恶言相向,也没有争吵,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乎即将出生的宝宝,还有买下这栋新房的始末。有美枝记得自己一边听,一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对什么感到不安?”辩护律师问。

有美枝的视线落在斜前方的地板上,眉头深锁。室内安静得仿佛旁听席有人肚子咕噜作响都会被听得一清二楚。里沙子瞥见水穗将头抬高了几厘米,看向有美枝。

水穗并未和丈夫争吵,语气也很平常。起初三人聊着即将出世的宝宝,后来寿士聊起自己的工作。有美枝记得,那时的话题总算变成了他们两人都认识的朋友,那位朋友也有个年纪很小的孩子。水穗和寿士的语气都还算温和,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责备对方的话,可是……

“可是就我看来,两人在用只有彼此知道的方式攻击对方。”有美枝像是被刺痛似的,神情扭曲地说。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况且有美枝的记忆也有些模糊。

所以她先强调自己只是凭印象陈述,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一般人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都会先向另一半知会一声,但水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是那种神经大条到觉得让朋友吃外送比萨也没什么不妥的人。一般人要么亲自下厨,要么端出好一点的东西招待客人。之前她还要上班,可能的确没空张罗,没想到辞掉工作后也是一样。”

“一般人”是寿士的口头禅,但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何相信自己的偏见就是大多数人的观点。是他要水穗辞去工作的,难道不是因为不允许妻子赚得比自己多,才只想让她当个家庭主妇吗?

两人并没有说出像是“神经大条的人”“好一点的东西”“口头禅”之类的词,也没有说出“赚得比自己多”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表面上一片祥和,笑谈着宝宝出生后的事和工作,以及家里有小孩的朋友的家庭琐事。但有美枝却不由得觉得,原来他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攻击对方。那种深刻的痛苦,连她自己也有了被责骂的感觉。虽说是应女主人的邀约,但明明朋友临盆在即,有美枝却来叨扰;明明是女主人拜托自己留下来的,却被说得好像是自己厚颜无耻地待到了这么晚。

有美枝要告辞时,两人还盛情挽留。“只是出于客套罢了。该不会我离开后,寿士就大发雷霆,两人大吵一顿吧?”虽然有美枝有点担心,但实在待不下去了,只想赶快离开。

“我还没结婚,恋爱经验也不够丰富,不太清楚男女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情形,搞不好一般夫妇都是这样。”有美枝想。但她心里就是很不安,而且是近似恐惧的不安。

两人的互动看似平和,其实是当着别人的面责骂对方、夸耀自己,这就是安藤家的日常氛围。这样的感觉让有美枝觉得很可怕。

莫非自己觉得水穗不太对劲,是和他们夫妻的沟通方式有关?为何那么积极自信的人,却变得如此丧气?有美枝在回家的路上苦苦思索着。

“或许他们不觉得彼此的话里有任何斥责对方、夸耀自己的意思,或许他们说话的语气本来就是这样,但如果水穗无意识地体会到丈夫温和话语中的讥讽和责难,被催眠似的觉得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种人呢?”

“‘我肯定连一般女性都不如,所以做不到一般女性都能做的事,不够体贴、神经大条、家务又做不好——可能就算生了孩子也根本照顾不好,更打造不出幸福美满的家庭。’

“就算水穗没有产前抑郁症,寿士也没有家暴,但他那看似温和的语言暴力,也会毫不留情地夺走水穗的自信,不是吗?”

等等。

里沙子差点出声,不由得伸手捂住嘴。

——如果面前是在播放影片,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暂停键,里沙子想。停下来,稍微思考一下,整理思绪。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思考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对劲,想要搞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但辩护律师继续询问,有美枝也继续回答。

会不会就像被施了催眠术般,水穗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美枝越想,内心那股近似恐惧的不安感就越强烈,但后来她并没有直接和寿士谈,也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水穗。为什么呢?因为回想当时的情形,水穗也不完全处于劣势,她也会适时回击,而且反驳的力道不输给丈夫。

有美枝觉得,其实他们两个很相像,不,应该说这就是夫妇吧。

不过,有美枝之所以这么想,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以此来说服自己,因为她不想再和这对夫妇有所牵连。那时感受到的恐惧是她没尝过的,要以语言来形容的话,只能用“总觉得很讨厌”来形容吧。真的不想再接近那种“讨厌的感觉”,老实说,她甚至考虑过是否还要和水穗走这么近。

孩子出生后,水穗曾几次邀请有美枝来家里玩。有美枝也曾接到寿士的来电,希望她能和水穗聊聊。但那次之后,她只去过安藤家一次。

有美枝低着头,说她真的很后悔。里沙子看见有水滴滴落。有美枝的头低到不能再低,看起来像是在说,将水穗逼入绝境的就是自己。

法官宣告午休,里沙子深深地叹气。

“话说,我实在不太明白她说的‘讨厌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白发男士边吃便当,边喃喃自语似的说。“可以解释成他们没起口角,也没发生争执,但就是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里沙子不由得出声。

“那是什么意思?”白发男士问。

那是……里沙子想说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总之不是相敬如宾,而是更加——

“那种感觉就像男人敲着恋人的脑袋说:‘你真的很笨耶!’是吧?”六实说,“有些女孩子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也有的女孩子会真的以为自己很笨!我想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那位朋友觉得这么做是在奚落别人吗?”年长女性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

“虽说是开玩笑,但其实真的伤害到了对方吧。”穿着麻料外套的四十多岁男人说。

“这种行为在现代女性的眼里,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总觉得对方是在恶意挖苦自己,不是吗?”

里沙子觉得有六实在真好,完全说中了自己的想法。那种感觉不是相敬如宾,却也不是恶意挖苦,而是有美枝说的“攻击”——以态度和语言进行攻击,这是更加残酷的行为。

里沙子感觉小腹部涌上来一股什么。究竟是什么?她看着筷子夹着的炖煮南瓜,本能地想不能让这东西就这么涌上来。她咽了咽口水,将南瓜一口塞进嘴里,连嚼也没嚼便吞下肚,然后喝茶。

“也就是说,他们夫妻感情不睦吧。”白发男士说。

“是指被丈夫用言语伤害,逼至绝境吗?”

“可是就太太也会回嘴一事来看,她也不是只有挨骂的份……”

“但那是对等的吗?”

塞在小腹部的东西被往上推似的吐出这句话,里沙子感觉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她身上。冷静点,要是无法好好说明,六实一定会帮忙补充,所以没问题的。

“从水穗朋友的话里可以知道,丈夫看似温和的话语中隐藏着的暴力,全都被水穗下意识地吸收了。但水穗的反击,丈夫却未必放在心上。这样就算不上有效的回击吧?”

太好了,说出来了。里沙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想起南美说的话——“是不是还有其他让你失去了自信的事……”她的手臂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不能这么说吧。”年长女性偏着头说。

“既然连旁人都感受得到,问题应该很明显,不是吗?”三十多岁的男子说。

“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不少夫妇讲话都是这样,对吧,旁人看来觉得是在吵架,但其实他们平常就是这么沟通的。况且,那位朋友似乎是那种一丝不苟、什么事都会较真的人。”

里沙子觉得局面越来越离题,深感焦虑,不由得看向六实。六实察觉到她的视线,狐疑地微偏着头。

“可是看那位朋友哭泣、懊悔的模样,安藤先生似乎真的把太太逼得快受不了了。”

里沙子移开视线说。

“不过,好像也不到冷暴力的程度。”

六实说。

“什么意思?”

年长女性问。

“就是精神暴力的意思。”回应的不是六实,而是女法官,“对于立场不同于自己的人,使用语言和态度予以攻击。好比说些否定对方人格的话,或是漠视对方之类的。以职场来说,就是上司不顾部属尊严,当众羞辱斥责或是讥讽嘲笑。”

“哦,我在报纸上看过,就是一种病态人格,对吧?”年长女性探出上半身插话,“以他们的情形来说,应该还不到这种程度吧?”她这么问女法官,却没有得到回应。

“刚才那名女子说,他们夫妇没有大骂对方,我听到的是这样啦!”四十多岁的男人说。

“怎么说的?攻击之类的,是吧?”

白发男士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小到快消失了。室内重返寂静,只回响着咀嚼声。里沙子望向窗外,瞥见叶色浓绿的树林,想起白天的酷热。

今天晚餐要吃什么?里沙子像是要防止自己胡思乱想似的想着晚餐。忽然记起婆婆会让她带菜回去,根本没必要考虑这种事,内心不免有点失落。

大家吃完便当后,全都沉默不语。里沙子回想刚才的审理过程。

水穗产后不久,两人一度断了联络,直到产后四个月,有美枝收到一条水穗抱怨照顾孩子比想象中还要辛苦的信息,但她并未从那条信息里感受到水穗的疲劳有那么严重,所以接到寿士希望她能和水穗聊聊的来电时十分惊讶,甚至怀疑这个人该不会和那时一样,故意这样说给她听吧。也就是说,水穗明明很努力地照顾孩子,寿士却为了迂回地指责水穗无能,刻意打电话给有美枝。因为不想再和他们有所牵扯,加上自己并没有育儿经验,有美枝婉拒了。

听寿士说水穗似乎会虐待孩子,是在六月的时候。起初有美枝根本不信,甚至对寿士的疑虑越来越深,但她又担心真有此事,于是七月上旬和水穗约好,挑寿士不在家的工作日白天去了安藤家。

水穗看起来的确很没精神,当时都是水穗一股脑儿地讲,话题都很负面、消极。

“别人说我女儿看起来比同龄孩子娇小,而且不太笑。”水穗一直重复这句话。但有美枝觉得躺在摇篮里的宝宝很可爱,她也不清楚宝宝的标准体形是多大,只能安慰水穗别这么想,没这回事,有美枝还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劝水穗,别把别人的话都当真。

尽管如此,水穗还是一直说自己的小孩不如别人,自己没办法当个好妈妈之类的。与其说她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或是被逼至绝境,不如说她变得更没自信了,所以有美枝劝水穗去做一下心理咨询。有美枝说自己对这方面不是很清楚,加上未婚、没有任何育儿经验,光是听水穗诉说自己也无法给予任何协助,但那时的水穗,可能也很难结交到所谓的“妈妈朋友”吧。

那天傍晚离开安藤家之后,有美枝便没再和水穗碰面。虽然发了几条询问近况的信息,却迟迟没有回音,正想找个时间再去看看她,竟得知了这件憾事。

接着是检察官询问。

检察官端出有美枝方才的措辞——“一心想往上爬”,询问水穗从学生时代开始的生活状况。里沙子觉得,检察官似乎认为水穗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不知道有美枝是否也有此感觉,所以她回答得很谨慎。

“印象中,水穗不是那种非名牌不用、乱花钱的人,不过比起对这种东西一点也没兴趣的我,水穗的确会买名牌奢侈品,也知道不少高档餐厅。但这个年龄的女性,大多都和水穗一样,相比之下,我反倒是个怪胎。”

“至于结婚后,水穗嫌丈夫赚得不够多一事,她应该是考虑到将来,难免有些不安,所以觉得自己也得工作才行。可是努力工作又会被丈夫奚落,加上她想生孩子,我想,水穗是因为有所顾虑才会那么在意钱。”有美枝说。至于两人那时的薪水究竟相差多少、寿士的收入是否真有那么低,有美枝并不清楚。

“‘一心想往上爬’这个形容并不是说水穗爱慕虚荣、喜欢用奢侈品装饰自己,而是指她无论做任何事,都以要比今天更好为目标。水穗给我的印象,是那种力求工作精进,家务也不马虎,纵使忙碌不已,还是要求自己看起来清爽整洁的人。”

“那你是否听水穗说过她不喜欢婚后居住的地方,或是希望住在独栋房子里?或者新居一定要位于某些高级地段,比如世田谷区或港区之类?”检察官询问有美枝。

“没有。”有美枝立刻回答,然后思忖片刻,悄声说两人在法式餐厅用餐时,水穗曾对她说“明明很想搬家,却连这件事也办不到”。

“可是她这么说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住在高级地段吧。”有美枝又补上这么一句,八成是注意到检察官想将“爱慕虚荣”的罪名放在水穗身上吧,里沙子想。

“我想应该是她那时住的地方通勤不便,想搬家。”有美枝说。面对之后一连串的询问,像是购买位于世田谷的新居,水穗是否没有征询寿士的意见便擅自决定,等等,有美枝一律回答不知道。

下一个提问也让里沙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否觉得水穗对你怀有敌意,有攀比心态?”

“比如,学生时代充满梦想的水穗无法出国留学,你却美梦成真,你有没有感觉到水穗因为这件事,怀有自卑感?”检察官还举例说明。

可是,有美枝表示完全没有感觉到,因为两人想去留学的国家完全不同。听她摸不着头脑的语气,足见她根本没听懂检察官想问什么。里沙子突然觉得有美枝很可怜。

“水穗之所以介绍自己的男友给我认识、邀请我去新居做客,并非出于攀比心,也不是夸耀,”有美枝说,“如果是我先介绍恋人给她认识,或是告诉她自己即将步入红毯,还可能有攀比一说。但应该没有哪个女人会想向没有恋人、只专注于工作的我炫耀这种事吧。不只水穗,其他女性朋友也不会这么做。”有美枝絮絮叨叨地说着,末了还被法官打断。

她应该是想说自己和水穗在这方面完全不同吧!里沙子凝视着合上的便当,想象着。早早寻觅到自己想做的事,一步一个脚印地打造属于自己的路,有时甚至要放弃其他东西,才能朝着目的地前行——有美枝说的不是水穗,而是她自己吧。她和朋友往来应该不会抱着较劲或夸耀的心态,搞不好她还很讨厌别人这样。她不是说水穗不是这种人,而是说自己不是这种人。

里沙子的脑中又浮现出疑问:

这唯一一位站上证人席的水穗的朋友,和她的交情究竟有多深?水穗又在多大程度上对有美枝敞开心扉?向她介绍自己的男友,倾诉烦恼,邀请有美枝来家里玩,都是因为对她敞开心扉吗?

里沙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刚通过电话的南美,还有一起走在昏暗路上的荣江,以及好一阵子没见面,只靠电话、信息联络的前同事和同学。

里沙子觉得,交情最好的就是南美了。

但也不是任何烦恼都可以向南美倾诉——她又想起将啤酒藏在电脑后面写回信的事情。

“已经没事了……还真是个干脆爽快的家伙呢!只能说过度乐天吧(笑)。”

为何自己会写出那种有违事实的文字?是因为不想让对方担心吗?是这样没错,但绝对不只如此。其实是不想让南美知道自己过得不快乐,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这不就是虚荣心作祟吗?两人其实没那么要好,不是吗?

脑中一片混乱,里沙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闭上眼再次回想刚才的场面,想起有美枝被问到水穗是否还有其他朋友时,她的回答。

有美枝从没听水穗提起过高中时代的朋友,所以推测她应该没和那些人来往。至于大学时代的朋友、公司同事,有美枝不太清楚水穗和他们的交情如何。

被问到是否曾将高中时代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水穗时,有美枝霎时一脸诧异,回答确有此事。

一位两人都认识的高中时代的朋友婚后住在横滨。毕业后水穗和这位朋友并无来往,有美枝倒是几个月会和她联络一次,也曾受邀参加她的婚礼。知道水穗为育儿一事烦恼时,有美枝觉得,比起自己,这位朋友能给水穗更多帮助,于是将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水穗。虽说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但有美枝想毕竟是认识的人,讲起话来也比较方便。

无奈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高中时代朋友的话,反而让水穗的情绪更低落。究竟两人是怎么沟通的,有美枝并没有一字一句问得很详细。

这位朋友鼓励水穗,现在是最辛苦的时期,马上就会轻松很多了。水穗却抱怨这位朋友说她的孩子似乎发育迟缓,怪怪的之类。有美枝问这位朋友是否说过这些话,她说自己绝对没这么说过。

那时候水穗特别敏感、缺乏自信,也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美枝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深切反省。

有美枝觉得和这些有孩子的母亲来往时,最让自己无法忍受的不是矮人一截的感觉,而是内心涌现的不安。

“你真的和水穗很要好吗?”检察官这么询问有美枝时,被告律师抗议说这个问题不合适,法官却没有制止检察官。有美枝回答:“也许我们不算非常要好吧。但我觉得水穗那时只有我这个朋友可以依靠,虽然无法为她做什么,但我想回应她的求助,我觉得我们有这份交情。”不知为何,里沙子只觉得这番回答听起来像是诡辩。

然后又是一连串询问,比如“寿士联系过你吗?”“那时的谈话内容是什么?”“你是何年何月何日造访安藤家的”等,有美枝均简短回答。接着,检察官又询问她第二次造访时对安藤家,而不是对水穗的印象。

有美枝毫不迟疑地回答:安藤家十分干净舒服,崭新、明亮又整洁,明明家里有幼小的孩子,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她真的很佩服水穗。检察官的询问到此告一段落。

“因为是那种个性的人,所以两人才能成为朋友吧。”年长女性的声音总算让里沙子回神。

“她是那种认真的人吧。”四十多岁的男人点头附和。

“是没错啦!但她没有小孩,好像也不打算结婚的样子。那位被告倒也不是完全排斥和别人往来,起码还会和朋友互动。”

“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独自养育孩子,的确有可能变得很敏感,凡事爱钻牛角尖。”六实说,“是吧?”她寻求确认似的看向里沙子。

应该是想问问她这个有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意见吧?这么想的里沙子回道:

“我想无论是谁身处没人可以商量的情况,都会很辛苦。精神被逼至绝境也不是不可能。”

里沙子的脑中不断浮现出文香还是小宝宝时,自己接触过的几位母亲。当然有那种令人不敢领教的母亲,也有那种不停发问“还没长牙齿吗?”“不会吧?她还不会站吗?”贸然批评文香,让自己更不安的母亲。当然,确实也有几位母亲给了自己莫大的安慰,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哎呀!我们家的也会这样哦!”“我也被打预防针的事搞得头昏脑涨呢!”“有的小朋友就是很讨厌吃辅食,所以你不必这么担心哦!”

“哎呀!好可爱的小妹妹哟!跟妈妈长得很像呢!”公交站一起等车的中年妇女这么一句话,让原本沮丧的里沙子顿时开心得想哭。但一想到要是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赞美,就有一种浑身起鸡皮疙瘩似的恐惧。

“对我来说,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不可能。‘反正我是不可能做好的……’我在想,到底是被人说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呢?”

里沙子明明不打算发难,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开了口。

“但不是人家不理睬她,而是她自己拒绝别人,是吧?”年长女性顺势接话,“八成是自尊心作祟。”又喃喃自语。

众人默不作声,破了个洞般的沉默扩散着。

里沙子很困惑,大家似乎因为这位朋友的证词,对水穗的印象更不好了。听了这位正直认真的朋友的陈述,里沙子仿佛亲眼看见了水穗被逼至绝境的模样。难道其他人都不觉得吗?

就像我觉得那位母亲一心袒护儿子,反而不利于寿士一样,莫非大家也觉得有美枝在袒护水穗?还是我多心了?

“总觉得检察官们想将被告打上‘追求生活享受、崇尚名牌的拜金女’的标签。”里沙子突然这么说。

“这个嘛,有时候以这种方式说明调查经过,也是迫不得已吧。”白发男士说。里沙子有种因为自己提出不同看法,而被责备的感觉。

“但她的确是个崇尚名牌的人啊!”年长女性说,里沙子看向她,“好比她想让女儿学芭蕾、以住在世田谷区为傲、劝另一半跳槽到薪水更高的公司。”

又陷入一片寂静。里沙子发现,大家虽然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与疑问,至少她自己就是这样。一直默默听着众人发言的年迈法官出声:

“请大家尽量发言,要是哪里不明白的话,也可以提问。”法官静静地告知,但这之后,众人反而更加沉默了。

里沙子试着整理思绪,她脑中浮现出两个水穗。

一位虽然个性积极,但不是那种长袖善舞之人,也不懂得撒娇示弱,别人给她什么意见她都不会辩驳。遭到保健师和医生的质疑时,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驳,所以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如别人,因而心情低落;也不知道如何与总是称赞其他人是好妻子、好妈妈,个性比较强势的婆婆相处;想和丈夫商量一些事,却被丈夫冷言冷语地对待。

另一位是一身名牌,不服输,总是光鲜亮丽的女人。坚持婚后一定要买房子,而且要坐落于高级地段;总是嫌另一半赚得不够多,甚至要求他换工作。这样的她将孩子也视为奢侈品,一旦发现哪里稍微不如别人,就觉得型号旧了、不再那么值钱,轻易舍弃也无妨。

坐在这里的众人眼中,看到的是后者吗?

那么,我又是怎么想的呢?

水穗是个精神状况被逼至绝境的可怜女人吗?还是自尊心强得离谱,缺乏母爱的女人?我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整合目前听到的各种说法,里沙子并不认为水穗是个自尊心强、爱慕虚荣的女人,但她总觉得不安。要是六名陪审员都认为水穗是后者,就表示他们的看法应该是正确的,而自己的看法显然哪里有误。

里沙子想起午休前,法官与陪审员的提问。年长的女陪审员问水穗想去哪里留学,有美枝回答自己只知道应该是英语系国家。除了陪审员的提问之外,法官也问了几个问题,像是两人最后一次往来的信息内容、约在哪家店吃饭等,里沙子实在不明白问这些问题的意图何在。她悄声叹气,看了一眼手表,确认不到十分钟,下午的审理即将开始。

里沙子凝视着站在屏风后面的妇女,看起来应该是六十多岁或七十出头吧。以这个年纪来说,她算是比较高瘦的女性。虽然神情疲惫,但不像寿士的母亲看起来那么憔悴,里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总觉得有种奇妙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里沙子思忖。是因为那茶色卷发看起来是刚去美容院整理过的吗?还是身上的两件式碎花洋装?即便她和水穗一样有对细长的眼睛,说自己名叫安田则子,也无法想象她就是水穗的母亲。虽然她神情阴郁地低着头,里沙子还是不觉得她和这起案件有关。

水穗一九七四年出生于岐阜,父亲任职于市公所,母亲则子是家庭主妇。水穗有一个妹妹,担任日语教师,目前定居香港。

二○○五年的黄金周,水穗向家人介绍了她的结婚对象。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则子接到水穗的电话,告诉自己要结婚,于是前往东京会面。水穗和父母的感情并不和睦,她去东京求学后,就几乎不回老家,也从不和家人商量任何事,所以做母亲的没想到她会主动告知结婚一事。则子的丈夫弘道,也就是水穗的父亲——并没有一起来东京,因为水穗不希望父亲同行。

二○○五年五月三日,水穗指定在六本木某家饭店的咖啡厅碰面。则子对在体育用品店上班的寿士的第一印象是十分温柔、开朗。但他的工作像是打工性质的,这一点让则子有所疑虑。寿士暂时离席时,水穗也说有点担心婚后的家庭生计。

则子对于他们既没有订婚,也没举行婚礼一事,其实很不满。弘道和则子都很注重礼教,也是这样教育女儿的。他们认为没有举行婚礼就住在一起,根本与同居无异。则子本想回去后打个电话跟水穗谈谈这件事,但担心会扫女儿的兴。没想到过几天再联络时,水穗的手机和电话都打不通了。则子不敢告诉弘道,女儿的结婚对象从事的是打工性质的工作,因为丈夫个性顽固,对水穗又特别严厉,所以父女俩一直处不来。要是丈夫知道这件事,只怕会横生枝节,于是则子只说水穗的结婚对象从事与电脑有关的工作。

七月时,则子总算与水穗联系上了,水穗说他们已经登记结婚,这下子更不可能举行订婚、结婚仪式了。七月二十六日,则子接到水穗告知婚后新居地址的电话,小两口住在一栋位于市郊的旧公寓,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则子得知新居交通不便,不免有些担心。

则子记得水穗跟她提过生孩子的事,但忘了是自己主动打电话询问的,还是听水穗说的。则子说她从未说过“还是早点生比较好”这种话,记得是女儿说很想生小孩,但担心一家人的生计。

则子自己也是家庭主妇,明白要是有小孩后,水穗可能得辞职;要是继续工作,兼顾家庭与工作真的很辛苦。

则子记得水穗打过一次电话,跟她提过这种事,但没经常打。虽然母女俩的关系称不上非常好,但至少水穗会向自己诉苦,则子觉得,女儿并不像讨厌父亲那样讨厌自己。

则子不同于寿士的母亲,说起话来不会情绪激动,回答问题时,眼神也不会犹疑不定,即便始终沉着一张脸,低着头,还是回答得很流畅。水穗一次也没抬头看自己的母亲。

仿佛能预测到庭上会问些什么,则子总是能立刻回答,唯有被问到水穗是否曾向娘家借钱这问题时,有点含糊其词。

虽说回答得有点迟疑,但她没有寿士的母亲那种像在搜索答案的神情,而是以右手食指抵着鼻子下方,像在唤醒记忆似的沉默数秒后回答:“是我主动给水穗的。”

听到女儿担心家中生计,则子多少想帮点忙。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资助,况且水穗应该也不会轻易辞职,但用钱方面多少还是有点拮据,所以则子偷偷给了水穗三十万日元,没和丈夫说。

被问到觉得女儿在哪方面用钱比较拮据时,只见则子瞬间皱眉,看向检察官,随即又低头喃喃道:“餐费之类的。”检察官反问:“餐费之类?”则子补了一句:“家具和寝具。”然后更小声地说,“还有生活费之类的。”便闭口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自己其实不清楚水穗将这笔钱用在了哪里。

面对检察官的询问,则子表示她只给过水穗一次钱。后来她又喃喃地说,听到外孙女顺利出生时,又送了十万日元作为祝贺礼金。

则子得知外孙女出生,是水穗打电话告知的。自小两口二○○五年结婚以来,始终没听闻过什么好消息,所以则子得知这个消息时十分惊讶,又很难过——这么重要的事,女儿竟然没事先知会她一声,但她也很开心。

则子表达了想看看外孙女的意思,但水穗说忙着照顾孩子,实在无暇招呼,虽然她表明愿意帮忙照顾,却被女儿婉拒。至于当时水穗是怎么婉拒的,则子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水穗说婆婆会过来帮忙,所以没问题。则子想,既然亲家母要帮忙照顾孩子,自己就不用掺和了。况且自己从没见过寿士的母亲,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那时她并没有去探望外孙女,想等水穗得空时再去。

寿士换工作后薪水比以前优渥,还有水穗辞职、购置新居的事情,则子都知道。虽然女儿不会大事小事都告诉自己,她觉得有点难过,但得知水穗总算如愿地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有了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再工作,也有一个可以专心育儿的环境,做母亲的总算松了一口气。

后来则子和水穗通过几次电话,虽然有时打手机水穗不接,但也不像以前那样拒绝联络。则子想,可能是自己打电话的时间点不对吧。

母女俩在电话里讲的多是关于育儿的事,像是带孩子去体检、打预防针等,不然就是聊些现在的婴儿服款式又多又可爱之类的话题。水穗还说自己照顾孩子颇为得心应手,婆婆很亲切,丈夫也常常帮忙。则子和婆婆处得不太好,而自己那个年代的男人根本不会帮忙料理家务,听到水穗这么说,还挺羡慕的,打从心底里觉得女儿真是嫁对人了。一直以来,两人的关系虽然没有水穗和父亲之间那么糟糕,但也称不上母女情深。其实则子知道水穗一直对自己有成见,但她认为,水穗现在也是母亲了,她们应该更能理解彼此、建立有别于以往的关系——彼此通了几次电话就是证明。

被问到得知女儿所说的一切并非事实,内心有何感受时——

“都是我的错。”只见则子低着头说。

水穗不想让母亲担心,所以从没跟则子抱怨、发牢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说不出口。“她从没说过自己带孩子很累,但毕竟是头胎,怎么可能不辛苦。早知道就算被拒绝都要去看她,而不是想再找时间过去就行了。”

则子低着头一口气说完。里沙子听得出她的语气很笃定,每一句话都充满情感。

当被问到为何抱着就算被拒绝也要去的觉悟,结果却没去看外孙女,低着头的则子微微摇头,沉默不语。里沙子觉得她在思索,和寿士的母亲一样,思索着不会不利于水穗的回答。

“因为害怕被拒绝。”则子像是找到正确答案似的,抬头回道。

“我害怕好不容易变好的母女关系又回到原点,甚至更加恶化。水穗是那种叫她别做她偏要做,希望她做她却偏不要做的孩子,生起气来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是因为这样日积月累的摩擦,我们的亲子关系才会不好……”

一向语气笃定的则子,这番陈述显得有点含糊其词。

这个人是真的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陷入不利境地吗?还是为了自己?

里沙子惊讶自己的内心竟然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不会吧?怎么可能,有那种就算陷女儿于不利、也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吗?

“水穗之所以生起气来像烈火,是因为不合自己的意吗?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合自己的意,她就会怪罪别人,从来不反省自己吗?”律师问。只见则子有点不太高兴似的回道:“我没有这么说。”

“不是说合不合她的意,而是更——”则子焦虑地抬起头,想着该怎么表达。

“明明她都已经说自己照顾孩子没问题,如果再逼问什么,让她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质疑,任谁都会不高兴吧。”说起话来一直不温不火的则子竟然有点失控。

“虽然我们,不,我的过度干涉只是出于关心,女儿却往往会解读成不信任,所以我常常检讨、反省,告诉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则子像是觉得自己好心没好报,颇感无奈。法官却提醒她只需针对问题作答。

里沙子不经意地看向水穗——咦?她在心里悄声惊呼。水穗抬起稍微有点表情的脸,偏着头看向屏风。里沙子瞧见那张仿佛在看着母亲的脸,一瞬间露出了微笑。不对,一直面无表情的水穗不可能笑。里沙子凝视着水穗。虽然她的脸偏向一边,看不太清楚,但她的嘴角的确有点扬起,与其说是忍住想哭的冲动,不如说是忍住笑意。

两人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二○○九年六月十八日,那时水穗也是告诉则子一切都很顺利。“她说宝宝六月体检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还被称赞照顾得很好。宝宝现在可以坐很久,同龄孩子还不会开口叫爸爸、妈妈,宝宝已经会叫了,而且都会乖乖睡觉,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想象中还好照顾。婆婆也说她很放心,所以那阵子就不太过来帮忙了。水穗的丈夫也会帮宝宝洗澡,分担一些事。”

“那时觉得她说得很笃定,但现在回想,似乎都是她自己单方面这么认为的,有点不太寻常,要是那时我察觉到了的话……”则子说着又低下头,但并没有哭。

询问结束,法官宣布休息二十分钟。

“明明一次都没看过孩子,还能那么放心?要是我的话,绝不可能。”

年长女性从包中拿出水壶,喝了一口。与其说她是在提问或是表达自己的看法,不如说是一边看电视,一边脱口而出。

“她们之间不是一般的亲子关系吧。”

白发男士说。

“看来她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啊!虽然那位母亲说女儿不想让她操心,也不会向她抱怨、发牢骚,但应该不是这样吧。莫非是不想和女儿有所牵扯,才扯那样的谎?”

年长女性的语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没有人回应。

“就算是这样,一般人不管怎么样都想去看看自己的外孙女吧,不是吗?”

不在乎无人回应的她又这么说。这个人一定也有女儿和外孙吧,而且他们的感情应该还不错,里沙子想。

里沙子耳边不由得响起水穗母亲最后说的那些话,旋即又消失了。

宝宝已经可以坐很久,而且比同龄孩子更早开口叫爸爸妈妈。水穗一定详读育儿书,外出时一有机会就仔细观察别人家的宝宝吧。好比宝宝几个月大时会自己翻身,比自己家的孩子还小的宝宝已经牙牙学语……

里沙子十分了解这种心情。为什么明明知道这种比较一点意义也没有,却还是无法不在意呢?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小孩乖,就有种优越感;要是孩子的体重偏轻,就会被自卑感逼得焦虑不已。虽然现在也还无法完全不在意周遭的眼光,但那时自己特别奇怪,就连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也无法坦然倾诉心中的不安。其实不是不喜欢母亲来探访,只是讨厌被批评这么做不好、那么做不对而已。

里沙子突然想到,没错,一定是这样。水穗之所以拒绝母亲探访,肯定也是因为这样,所以……

“面对自己的母亲,她总是选择报喜不报忧。”

里沙子不由得出声。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只要听声音就应该察觉到情况不妙、可能没说实话吧。”四十多岁的男人说。

“所以这对母女的关系淡薄到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我是不信了!”年长女性边摇头边说。

“总觉得那个人的语气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是要征求大家同意似的,环视每个人。

“没亲眼看到孩子,那种切身感受还是有差别吧。因为孩子都是女儿的婆婆在抱、在哄、帮忙照顾。可是啊,总觉得她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呢!而且那身穿着也太花哨了吧。”

年长女性一副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样子,赶紧低头喝水。

看来其他陪审员和我一样,对那位母亲的印象不是很好,里沙子解读。可是大家似乎也没有因此更同情水穗,反而觉得有那种母亲就有那种女儿。因为水穗的任性与无情,才会发生这件憾事,只能说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谈话告一段落,有几个人起身离席,走出房间。里沙子拿着手机去走廊查收信息,婆婆发来了一条附照片的信息。照片上的文香开心地穿着泳衣站在客厅,比着“V”字手势。

“今天爷爷要帮小香弄个泳池。放心,我们不会让她玩太久。”

信息里这么写道。公公婆婆还特地给文香买泳衣。也不知道是公公婆婆自己要买给她的,还是文香吵着要的。“我们住公寓,没办法弄个泳池给她玩。真是太好了,谢谢。”里沙子赶紧回信,脑中浮现出下周审判结束、恢复每天在家的日子后,吵着要玩水的文香。

里沙子又看着文香比“V”字的照片。

前年的新年,里沙子带文香回娘家。那时阳一郎再三念叨她应该带孩子回家给父母看看,没想到提议的人却因为公司聚会不能同行。里沙子一想到要带刚满一岁的孩子转乘电车就头大,实在不想回去,但坚持不去又怕阳一郎觉得怪,只好硬着头皮照办。她在电车上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快去快回,虽然阳一郎要她们留宿一晚,结果却还是当天往返。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被问到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时——

“我想知道被告念书时,家里寄了多少生活费给她。”极少开口的三十多岁男人说。

“对,没错。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用钱的。”年长女性附和。

里沙子沉默,被问到有没有问题要问时,她只回答没有。

再度开庭,现在由检察官进行询问。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水穗与你们的关系不太好的?”这是检察官的第一个问题。

“直到水穗来东京求学,不,是在她来东京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在那之前,则子不觉得他们的关系有那么糟。

虽然弘道对女儿,尤其是水穗这个长女特别严格,但他不是那种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只是比较讲求规矩。水穗升上高中后,几乎没和弘道说过话。则子一直以为所有家庭,父亲和女儿的关系都是这样。

弘道曾要求水穗就读老家当地的短期大学,因为身为父亲的他打从心底里担心女儿,毕竟做父母的实在不放心女孩子独自在东京生活。加上他们曾问水穗为何要去东京念书,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应该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这下弘道更不希望女儿远赴东京求学了。

而且,弘道那个年代的人,都觉得女性独自生活会被人瞧不起,也不利于求职。

但水穗不顾父母反对,还是报考了东京的大学,虽然没能如愿考上第一志愿,但当她先斩后奏地告诉家里自己考上了第二志愿时,弘道纵使不高兴,也只能勉强答应,还帮她付了学费。

则子曾陪水穗一起来东京找住的地方、签租房协议、购买生活必需品等。最终,水穗听从了弘道的建议,住在了武藏野市的女子学生宿舍。

那年的黄金周和盂兰盆节(1)水穗都没回老家,所以则子打了几次电话劝她回来。不知道是则子第几次打电话的时候,水穗激动地说自己常年对这个家和父母怀着深深的不满与恨意。这番话令则子备受打击,则子已经想不太起来当时水穗都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她抱怨弘道对她过于严厉,则子也根本不了解她的心情,从不肯听她说话。水穗还举了不少具体的事情,则子没想到女儿居然连小时候的事都还记得,虽然很多事情跟自己模糊的记忆有所出入,但她对女儿充满歉意是真的。没想到女儿这么讨厌自己,则子着实深受打击。

自此之后,则子就不太敢打电话催促水穗回家了。一方面是对女儿心怀歉疚,另一方面也是怕触怒女儿,破坏了本来就不是很好的母女关系。纵使如此,彼此也不是完全没联络,水穗一年会打几次电话回家,一九九七年与二○○○年新年时也回来过,但都是只待一天就走了。

则子听到女儿要结婚时,真的很高兴。但不举行订婚仪式,也不办婚礼,这些着实让她很失望。

则子是土生土长的岐阜人,只懂得当地的礼教,自然认为不举行订婚仪式,甚至连婚礼也不办,双方家长也没见过,在这个民风淳朴又保守的乡下,这些都非常不合乎常理。则子更是无法向想法比自己还古板的弘道开口提这种事。

但她并没有因此责怪水穗他们,也没有劝说至少办个婚礼。则子还记得水穗在电话里说的话,觉得应该要尊重女儿的想法。

则子询问为何不办订婚仪式和婚礼,水穗说是因为经济问题,虽然她表明自己多少可以资助些,但水穗说自己的事情想自己决定。

寿士从事打工性质的工作,让则子很难照实对弘道开口。不带对方回家和父母打声招呼,也没有安排双方家长碰面,两人甚至决定省略所有仪式,对于弘道来说,这些都是超乎常理的事。则子只好含糊地表示两人不打算举行订婚之类的仪式,但还没确定下来。她还谎称寿士是在一家不错的企业上班。

则子害怕万一弘道被激怒,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么这段亲缘就会断得非常彻底,所以她也没心思去想说谎的后果。总之,只能先让弘道同意这门婚事,然后看情形劝说水穗,就算不回老家办也没关系,在东京办个小小的婚礼也行。

则子曾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意思,但似乎又惹得水穗不太高兴,之后再打电话她都不接了,信息也不回。“唉,又惹毛她了。”则子很后悔自己当时要求举行婚礼。

七月时,则子总算联络上水穗,那时她已经登记结婚了。可想而知,弘道盛怒不已,直嚷着绝对不承认这门婚事,则子只好极力安抚。既然都已经登记结婚了,也不存在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了。

七月二十六日的那通电话让则子觉得女儿很可怜。好不容易要搬家展开新生活,却租住在老旧的公寓,离公司又远。

则子认为自己当时并没有对女儿说些马后炮的话,也没有埋怨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婚姻。

“当初多花点时间,挑选结婚对象不是更好吗?”她只对水穗说了这句话。因为则子觉得水穗其实很单纯,不会将经济条件视为结婚的必要条件。但则子认为,既然要一起生活下去,就应该考虑经济问题,所以,把经济条件作为结婚与否的参考因素绝不是打什么小盘算,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则子认为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当然要以家庭为重,所谓职业女性,只不过是因为经济问题不得不继续工作罢了。所以,则子觉得产后还必须工作的水穗实在很可怜。

则子无法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担心水穗会觉得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命令,她不想惹女儿不高兴。

不过她也没有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听女儿说。则子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她对水穗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表达了自己担忧的心情吧,比如问她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还劝她要考虑一下将来的事之类的。

通完电话之后,则子给水穗汇了款。虽然是以礼金为名目,其实是担心水穗因家计而苦恼。则子当然没有告诉弘道这些事,也没有说水穗婚后其实“过得很辛苦”。

这种人无法让人依靠吧——听了水穗母亲的陈述,里沙子得出了这个结论。

里沙子觉得无论是憔悴的寿士的母亲,还是特地打扮过的水穗的母亲,她们看起来都是一心护子的样子,也感觉得出她们明知这种场合下绝对不能说谎,但还是无意识地避免说出会陷孩子于不利的证词。

但里沙子对两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其他陪审员可能不觉得,可里沙子觉得寿士的母亲越说越陷儿子于不利,而她本人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吧。里沙子对他们母子俩那种独特的亲密关系厌烦不已。相较之下,听水穗的母亲陈述时,里沙子总觉得她是在谴责自己的女儿。尽管她本人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位母亲不断强调女儿很可怜——试问有哪个女儿会想依赖这样看待自己的母亲呢?

里沙子非常清楚则子说的“乡下地方才有的想法”。

那里的人,无论是对升学、就业、订婚、结婚、订婚仪式、婚礼,还是个性、经济条件,都设有不可撼动的界线,以此来区分“合乎常理”与“异于常理”。再怎么向他们说明这界线本身就有失偏颇,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即便除了他们以外,大多数人都是属于“异于常理”的一方,他们也不会认同,只会予以否定、悲叹,甚至蔑视。

水穗自己有没有摆脱这样的价值观呢?来到东京,一个人住,经济独立,迈向婚姻之路。在这个过程中,她成功地让自己从故乡、父母的那套价值观里解放出来了吗?

不,应该没有吧。如果成功了的话,肯定能够更加彻底地无视被传统价值观束缚的父母,或是对他们的冥顽不灵一笑置之,从而走上与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吧,里沙子想。可见,父母灌输的价值观已经深植于水穗的内心了。

结婚、辞职、买了独栋新居、怀孕、生产,水穗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找母亲商量。里沙子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肯定是因为不想被母亲批评,不想被母亲同情,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本想自己决定人生大事,一步一步向前走,但难免担心走错路,向母亲报告后,结果又被暗讽为“异乎寻常”。不,这位母亲应该没有这个意思才是,因为她很害怕母女情缘就此断绝。只是可能言辞之间还是会不经意地表露出来:你这么做很超乎常理、根本不对,再继续这样错下去,肯定会出大事。她还时常觉得女儿很可怜、很不幸。即便为了不惹毛女儿而谨慎地挑选措辞,肯定也渗透着这般心思。

于是,水穗选择断绝联络。无奈生活又起了变化,水穗觉得不安,再次联系母亲,结果又被母亲强行灌输了所谓的“常理”。

一边是早已深恶痛绝的陈腐“常理”,另一边是在构建新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出的更加广义的“常理”。里沙子想象着水穗被夹在这两者之间万分痛苦的模样。

水穗真的想要孩子吗?绕了一大圈,里沙子再次回到很久以前的这个问题上。

不被任何人的意见左右,只单纯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想要孩子吗?真的想要有个家庭吗?

听说是水穗建议寿士换工作、买新居的,虽然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也许这些真的是水穗所希望的。

必须结婚;结了婚的话,就要生小孩;要是有了孩子,就得辞职;住的必须是独栋房子;必须从事待遇更优渥的工作。不然的话,便无法得到认同,无法受到肯定。

无法被自己的母亲肯定。

于是,只好一直说谎。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是不明常理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走错方向。丈夫的确跳槽到了更好的公司,在市区买了房,孩子也是乖到让人难以相信,婆婆也很帮忙,一切都很顺利……”

也许是为了能向母亲说出这些话,为了让自己的谎言不那么虚假,水穗才劝说寿士跳槽,让他买独栋房子,里沙子想。

检察官仿佛听到了里沙子心里的声音,询问则子是否对水穗说过,婚后一定要住在独门独户的房子。

“我没说一定要买。”则子立刻回答,随后强调道,“因为自家附近没有那种出租的公寓,所以没想过和她说租房子住也一样。但东京的情况显然不一样,我只是说最好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并没有叫他们一定要立马买房子。”

之后一段时间,则子的陈述和之前回答律师询问时的内容差不多。虽然检察官可能没这意思,但她的询问方式听起来像是在暗暗责备则子是个得知女儿生产后既不主动去探望,也不关心女儿身体状况的母亲。面对检察官的连番询问,则子的脸越发涨红,语气也越来越激动,不断强调自己绝对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因为——”则子突然打断了检察官的询问。被她的吼声给吓了一跳的里沙子不由得看向水穗。只见脸稍微抬高的水穗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则子像要平复情绪似的,静静地重复了一次“因为”这个词。

“想着孩子出生后,和女儿的关系总算可以好一点了。因此,想让水穗对自己敞开心扉,自己不妨以母亲的身份远远地守护着她,也就再也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但现在想想,自己因为害怕和女儿的关系恶化,什么也不敢做,真是个没用的母亲。”则子哽咽地说。

当被问到丈夫弘道对于外孙女出生一事有何反应时,则子抬起头,怔怔地凝视着半空中几秒,回道:“他一直都很反对这桩婚事……”

虽然则子没有明说,但听了这一连串的回答,里沙子觉得弘道听说女儿结婚时便已铁了心,要与水穗断绝关系。父亲无法原谅女儿,当然也不会为抱上了外孙女而高兴吧。

“想着今后关系变好,父女俩的心结肯定也能逐渐化解,”则子说,“毕竟女儿喜获千金,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开心,只是一时找不到修复关系的机会而已,所以由我这个母亲先调节……”

里沙子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想要守护的对象不是女儿,而是自己。看着则子涨红着脸,哽咽地说自己并没有错,里沙子抚摩着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

接着是法官与陪审员的询问。当被问到寄给念书的水穗多少生活费时,则子斜着眼睛注视了提问的三十多岁男子几秒后,回答说十万日元左右。

询问结束,这天的审理也告了一段落。明明想利用周末纾解一下上周蓄积的疲劳,没想到今天疲劳感又加重了。

“总觉得好复杂,很难理解。”

和六实一起搭电梯时,里沙子忍不住这么说。

“就是啊!”

“不不,我能理解的程度,肯定和你完全比不了。我连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没有理解都不知道。”

六实听了,神情复杂地双手抱胸。看她没再多说什么,里沙子突然很不安:莫非她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脑中响起阳一郎的声音:“要是真的很勉强的话,难道不能中途退出吗?”

“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果然还是无法胜任吧。”

里沙子说完,陷入沉默。

“你在说什么啊?我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呢!回去之后得好好整理,慢慢思考才行。”

六实的声音在里沙子耳旁逐渐裂开、散去。

“而且,接下来讯问被告人的环节才是最重要的呢!就算现在努力想,听到她的陈述,搞不好又会完全推翻之前的想法……”

可能是察觉到了里沙子的心思,六实将手轻轻地搁在她的肩上。

“其实没必要想得那么严重。况且里沙子小姐只是候补陪审员,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放轻松一点吧。”

“我忘了具体叫什么,反正是替补吧?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吗?没必要这么硬撑,不是吗?”比起身旁六实的声音,阳一郎的声音更清楚地在里沙子的耳畔回响。

没错,我干吗这么拼命呢?搞得像我一个人就能决定审判方向似的,真是个笨蛋。

真是个笨蛋……

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啊,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在法庭上,就在几个小时前。

“我肯定连一般女性都不如,所以做不到一般女性都能做的事,不够体贴,神经大条,家务又做不好——明明是个很积极的人,却净做些消极的事——”

“总觉得你怪怪的,难道还有其他事情吗?……是不是还有其他让你失去了自信的事情——”

南美此前发来的信息,也在里沙子心里以有美枝的声音念了出来:

“该不会被老公或婆婆说了什么吧?”

“我果然没办法胜任陪审员这个重任吧?我很笨,又缺乏常识——”

“一般女性都能做的事——”

刚才听到的声音、南美的信息,还有里沙子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全混在一起,交相在耳边回响。

我是不是从以前就一直在看轻自己呢?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多久以前?

“对了,要不要稍微放松一下,我陪你。”

里沙子一回神,才发现六实正搂着自己。两人站在电梯通往门厅的走廊角落里。里沙子还没来得及回应——

“记得地下有一家咖啡厅。”

六实搂着里沙子,按下电梯按钮,两人搭乘电梯到地下。

“不好意思,总觉得……”

里沙子一口气喝完服务生端来的水,总算能够出声了。

“没关系,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这不是平时能听到的事,而且今天连续听了两个人的陈述呢!对了,山咲太太有小孩吧。心里肯定比我更不好受,不由得联想到各种事,是吧?像是那张照片……真的很吓人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看到那种东西。”

里沙子马上意识到六实说的是婴儿照片,但她没说自己其实没看到。送来冰咖啡的服务生也往里沙子的空杯子里添了水,然后离去。里沙子又喝了一口水,忽然想到——

大家对水穗的印象变差,会不会不是因为有美枝的陈述,而是因为那些照片?也许是因为大家都看到了那些只有自己没看到的照片,所以对水穗有了既定印象。那些照片肯定很可怕,要是自己看了,恐怕会尖叫吧。里沙子再次为当时闭眼不看而感到罪恶,却也庆幸自己的逃避,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实小姐,”里沙子又喝了一口水,看着六实,“虽然我觉得不应该问,但还是忍不住,你对那位被告有何看法呢?你也觉得她是那种崇尚名牌的女人吗?还是那种就算别人怎么说,也不会回击的人……”

六实将牛奶倒入冰咖啡中,凝视桌面。“不过啊,”她开口说,“喜欢名牌并不能和奢侈画上等号,性格质朴的人不是也有很喜欢名牌的吗?山咲太太说检察官好像在编故事,但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法庭讯问的技巧……”六实啜了一口冰咖啡,叹气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该做的不是判定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毕竟连她最好的朋友也不清楚这种事,所以现在没必要勉强整理自己的想法。总之,一路关注到最后就行了。”

里沙子微张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明明想要思考些什么,回过神来却发现思绪早就跑到别的事上去了,审判期间一直都是这样,因为很久没像这样思考了。直到一周前,来到和自己完全无缘的霞关的那一刻为止,自己的人生真的是太平和,太悠闲了。

“很久没有这种想要多看看报纸和书的心情了呢!”

里沙子不自觉地迸出这句话。

“我也是呢!前阵子每天都忙得要死,现在总算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了。山咲太太,其实大家都一样,都很困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起案件。”

“我没事了,喝了咖啡就觉得心情平静多了。谢谢。”里沙子颔首道谢。

“小事啦!虽然很辛苦,但我们一起加油吧。结束后我们再去畅饮一番,一吐为快,如何?”六实笑着说。

想象着和六实一起喝酒的光景,那画面就像真实的记忆般鲜明,里沙子玩味着难以言喻的解放感。

在人声鼎沸、充斥着烧烤味的居酒屋里,自己和坐在旁边的六实愉快地聊着,说着一直无法启齿的感想,像是那个丈夫如何、那位母亲如何、对那件事的真正看法又是如何——这样尽情畅谈的时刻真的会到来吗?

应该不会。里沙子跟在走向收银台的六实身后,这么想。明明才喝两罐啤酒就被怀疑有酗酒倾向了,阳一郎怎么可能让我在外面喝酒呢?

此时此刻,里沙子对于所谓“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有着深切的感触。没错,应该思考的不是被告的事,而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六实小姐,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里沙子对六实映在地铁车窗上那张轮廓模糊的脸说。

“什么奇怪的事啊?”六实笑着问。

“你现在每天都会喝吗?”

“嗯?”

“前几天和我老公一起喝酒时聊到了这个话题,所以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会不会为了保证第二天的状态,不喝酒呢?”

“原来是指酒啊!我会喝啊!应该说,遇到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喝嘛!”六实开玩笑地说。

是啊。里沙子想起还没参与这场审理时,自己几乎不碰酒。一定是过于费心,唯有借酒精才能放松吧。

“不觉得很恐怖吗?要是审理结束后,这种不得不喝的心情还持续着。”

六实“咦”了一声,看着里沙子,然后像理解了什么似的轻轻点头。

“因为山咲太太平常不喝,所以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忍不住想喝酒,是吧?”六实笑着说。

里沙子之所以笑不出来,是因为她在等待六实的回答,但六实以为她不高兴了,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因为工作,我每天都会喝不少酒。不过现在喝酒的心情有点不一样就是了。我想等这一切结束后,这种心情也会跟着结束的,所以不用太担心,一定没事的。”

六实这么说着,轻拍了一下里沙子的背。六实的笑容让里沙子想起昨晚用电脑搜寻酒精依存症时,盯着屏幕上一行行文字的自己。

“也是啦!不喝点真的坚持不下来呢。”

里沙子努力用笑容回应六实,觉得哽在自己喉咙里的东西,也在咽口水的瞬间融化了。

“就是啊!山咲太太,你太紧张、太认真了。”六实笑了之后,突然又神情严肃地说,“前阵子已经很辛苦了,就某种意义来说,今天又是另一种辛苦,不喝一点可能都睡不着觉呢。”

里沙子看着和自己并肩而站的六实。六实虽然嘴角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

“我今天也很害怕,虽然无法具体形容这种感觉,但真的很害怕。我想那位朋友,还有那位母亲也是,”六实说着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里讲述,不是非得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其实都是些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事吧。我和父母也有过一段摩擦时期,很多人都有过。虽然今天有陪审员觉得那位母亲和被告之间的母女关系很特别,淡漠到令人难以相信,但要是在其他场合下听到,也许会觉得这种事挺常见的吧。”

没错,让自己感到恐怖的就是这件事,里沙子在心中表示赞同。虽然在那种场合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很特别,但其实不然。因为实际上这只是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很贴近的事,所以才会觉得恐怖。

“结束后,真想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忘掉!”

快到六实下车的车站时,她总算露出了笑容。

“明天见,别喝到宿醉哦!”

“你也是。”

两人像学生一样挥手道别,里沙子目送六实走上站台后,找了个空位坐下。从车门吹进来的湿闷热气,在车门紧闭的那一瞬间消失了。电车继续疾驰。

“如果不是非得站在那里讲述,不是非得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其实都是些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事吧。”里沙子反刍起六实的这番话。相处不是很和睦的母女、由于结婚生子的关系而渐行渐远的朋友,这是哪儿都有的烦恼。

明明毫无关系,里沙子脑中却频频浮现出自己这几天的身影,自己拼命藏起啤酒罐的模样。

要不是被说有酒精依存症,就算是开玩笑,自己也不会像那样将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里沙子怔怔地思索着,觉得和六实方才说的情形还真像啊!喝啤酒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旦被曲解,意思就完全变了。

一想起昨晚自己藏东西的样子,就觉得很可怕。不,不是觉得这么做的自己很可怕,而是想到可能被阳一郎逮个正着,就觉得很可怕,和文香那件事一样,不知道会怎么被误解,可能会让文香暂时住在公公婆婆家,强行送我去医院戒酒吧。

只是改变一下看法,再普通的事都会被扭曲,被视为异常。这种恐惧感或许和今天在法庭上感受到的东西很像,里沙子思忖。

是阳一郎那番话,让我做出了将啤酒罐藏在流理台下方这种异常行为的,甚至还让我上网做什么酒精依存症自我测试。

那时真的非得那么做不可吗?里沙子想。如果不是在家里,就像现在,如果是在和六实交谈,如果是在像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是在那间屋子里的话……

也就是说——

只有待在那间屋子里时,我才会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酒精依存症。搞不好越隐藏就越想喝,那种不安感也可能让我喝得越来越凶。

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个好妈妈、不知道能不能建立幸福的家庭——水穗之所以会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陷入了同样的困境呢?

绝对不会口出恶言,也不会怒骂,而是带着笑意,以沉稳、平静、只有两人知道的,像是暗号似的话语交谈。丈夫以只有水穗知道的方式轻视、奚落、贬低、践踏她,断言她不如一般人。而水穗本人也在无意识间,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对号入座。水穗的朋友有美枝所说的“可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传来即将抵达上野的广播声,里沙子站了起来。

转乘JR的里沙子眺望窗外,太阳还高挂于天空,林立的大楼轮廓却已染上黄色。居酒屋、美容沙龙、饭店、按摩馆,里沙子将看到的各类招牌在心里喃喃复诵,借由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停止思索。

婆婆似乎忘了周末的事,依旧开朗地迎接里沙子。公公则是出门“和老同事们聚会”,所以不在家。

文香坐在客厅地板上,玩着一字排开的娃娃,里沙子叫她,她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可能是玩完水后午睡了一觉,她的脸颊上还留着枕头印。

“小香,我们回家吧!”里沙子唤了一声。

“不要!”一走进客厅,马上传来预料中的回应。

不能在这里发怒。里沙子感受到身后婆婆的视线,深吸一口气后,走到文香面前。

“这样啊!那我们一起在这里玩,玩到你想回家为止吧!妈妈要当哪个娃娃好呢?”

里沙子这么说,然后朝站在房间入口的婆婆,用口型说了句:“再打扰一下啦!”

“你就好好玩吧!反正今天爷爷也没那么早回来。要喝点茶还是别的?”婆婆边说边走向厨房。

“不要!不行。”

文香挥掉里沙子手上的娃娃,看来她今天心情不好。

“小香,晚餐要吃什么呢?”

“不要!”

文香抱着所有娃娃。“我才不会跟你抢这种东西呢!”里沙子在心里嘀咕,同时觉得自己这番嘀咕不像是开玩笑。“唉!真是的!”里沙子干脆说出了声,这下觉得稍微轻松了些。

喝了两杯茶后,刚过七点,文香总算说想回家了。里沙子又提着婆婆递过来的沉重纸袋,走向公交站。文香抱着从公公婆婆家带走的两个娃娃,一直说着里沙子听不太懂的话。

上行的中央线很空,里沙子和文香坐在一排三人座上。文香将玩腻了的娃娃放在椅子上,指着婆婆给的纸袋说:“果汁。”

“没有果汁,这是晚餐,里面是饭菜。”

“果汁!果汁!果汁!”文香不断重复喊叫,脚还不停地前后晃。里沙子发现对面座位上年纪相仿的女子瞧了自己一眼。

“安静点!”比起教育文香,这句话更像是对坐在对面的女人装样子说的。

“妈妈!果汁——”

文香扭着身子说。里沙子不经意地瞧了一眼纸袋,发现保鲜盒之间塞了一盒果汁,看来是婆婆准备的。

“哎呀,对不起哦!原来小香知道啊!”

里沙子取出果汁,插上吸管让文香喝。然后装作看向窗外,偷偷打量着对面的女子。

她穿着米色长裤以及胸前绲着荷叶边的无袖衬衫,细细的银项链垂挂在衬衫衣领间。她一直工作到现在吗?还是搭这班上行电车去见恋人呢?就算用心把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就算再怎么不显老,还是能轻松地认出一个女性到底有没有孩子。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里沙子偷瞄着对面的女子,思忖着。

“妈妈,拿掉。”

文香抓着吸管说。

“不喝了吗?”里沙子刚握住果汁盒想要拿走,文香却紧捏着果汁盒,用力将吸管拔起来,递给了里沙子。因为将果汁盒捏得太紧,液体从吸管口溅了出来。

“啊,真是的!等等!”里沙子赶紧将吸管插回洞口,“这样捏果汁会溅出来呀!要喝就喝,不喝的话,我要收起来啦!”里沙子说。

文香指着吸管:“不要,妈妈不要,拿掉。”边说边摇头。即便里沙子说不行,会漏出来,文香还是反复说着:“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脸也越来越红。“唉,”里沙子在心里叹气,“又该开始哭了吧。”就在里沙子这么想的同时——

“拿掉,拿掉!不要,妈妈不要,这个,不要!不要啦!”只见文香表情扭曲,哇啊啊地张口大叫。起初是像平常那样没有眼泪的假哭,但又一次大叫“不要”后,眼泪像是接到了暗号一样涌了出来。里沙子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子,只见她似乎有些困惑,微张着嘴看向文香。

“这个,不要,不要啦!”文香为了拿掉吸管,不停地大哭。用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粗野声音哭闹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忍不住笑出来,还和里沙子对看。她好像为自己忍不住笑意一事道歉似的,轻点了一下头,却还是依旧笑着看着文香。看来她喜欢小孩吧,里沙子想。

竟然为了一根吸管闹成这样,的确令人匪夷所思,就连里沙子也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香,很好笑吧!真的很好笑对不对?”

一瞬间,文香忘记了假哭,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忍不住笑出来的里沙子,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哭丧起脸来。里沙子趁这个机会从文香手里拿过果汁盒,一口气喝光后,放回纸袋。

电车停靠在吉祥寺站,里沙子向那位陌生女子轻轻点头示意后,带着文香下了车。要是那时她没笑出来的话,恐怕自己又会责备文香吧。要是她一脸嫌烦的样子,自己肯定会在四下无人的街道或者家里,斥责文香吧。

然后,又被阳一郎逮个正着。

里沙子带着自然的笑容,出了检票口,走向人来人往的车站大楼,在一楼的超市买了啤酒,然后牵着文香朝公交站走去。

要是被阳一郎看到我抓着孩子的肩膀用力摇晃,大声怒骂,就算我费尽唇舌向他解释刚刚在电车里发生的事,即便说的是事实也会像在说谎,于是……里沙子笑着走到公交站候车队伍的末端。文香松开里沙子的手,不知道是困了、累了,还是觉得无聊,只见她无意识地拍着里沙子的脚和屁股,里沙子只能忍住不断涌现的怒气。

四天,再过四天一切就结束了。不必再送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了。上厕所的训练重新开始就行了。文香也会马上察觉不是她想要什么大人就会买给她。自己也可以好好下厨做菜,不会再焦虑不安,那种忍不住想喝酒的心情也会消失。

里沙子边忍受被小手不断拍打脚和屁股,边想起自己的母亲。

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是什么时候呢?那次新年之后,还见过吗?不,应该没有,但彼此通过电话。只是想不起来母亲在那通电话里讲了什么。只记得挂断电话后,自己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打给他们。

里沙子和父母的感情实在称不上好,但也没有差到连怀孕生子的事都瞒着他们。用“讨厌”这个词来形容,总觉得有点幼稚,只能说价值观不一样。

里沙子的母亲和今天见到的水穗的母亲很像,生活在狭小的世界里,深信自己是最有常识的人。其实这种人一点也不稀奇,到处都见得到这种类型的妇女吧。住在偏乡地区,几乎只知道家里的事,生在那个年代的女性很多都是这样吧。

在里沙子长大的地方,女孩子为了升学远赴东京,会被人说是“了不起”。“明明是女孩子,这么了不起啊!”“念的是东京的大学啊!真了不起!”虽然听着像是满口称赞,但说这种话的人肯定存着“女孩子家家的,干吗特地跑去东京念书啊!”这种心思。

在里沙子的故乡,大学毕业后继续念研究生或留学,或是留在东京就业的女性会被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虽然不至于被町内会(2)名簿除名,却会被当作异端分子,不得参与集体活动。不过,只要回去生活,就能恢复上大学前的待遇,相对地在东京的四年时光也会瞬间化为乌有。

远赴东京念大学的里沙子也被镇上的人夸赞很了不起,但里沙子知道这并不是夸赞,父母也不是很高兴。虽然他们没有反对里沙子去东京念书,但与其说是关心女儿的将来,不如说是他们的自卑感在作祟:对只有初中学历的人一味地贬低,对有大学学历的人又无脑地追捧。里沙子还在上高中时,就明白父母对自己的学历有着强烈自卑感。搬到东京之前,里沙子在母亲的陪同下找好了宿舍。父母供给的生活费只能供她租住昏暗的日式榻榻米房,浴缸狭窄到只能屈膝抱着双脚泡澡,洗手间也是小到坐在马桶上,双膝就会抵到门。“要是念家附近的短期大学,就不用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啦!”母亲说。这间土墙的房子确实让从小看流行连续剧长大的十八岁的里沙子失望,但母亲这番话更让人无法原谅。她仿佛早早就断定里沙子今后会过上悲惨的生活。

上大学时,里沙子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因为祖母亡故,不得不回老家参加丧礼;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朋友们全都回家过年的寂寞;再或者就是必须回家取一些东西。

每次回家,父母说的话都会深深伤害里沙子,让她十分恼火。父亲那种无聊的自以为是,只要不理会就行了。但母亲说的话,就算不想理会,还是会一字一句深深地刺进心里。“就像租房子一样,要是总穿便宜货,可是会被人看不起的!”“男人不管怎么夸你,都无非是不怀好意,千万别当真!”母亲真的是为我着想才唠叨这些事吗?里沙子想。至少从这些听起来像是在蔑视自己的话语里,里沙子找不到半点担心和关怀的意思,甚至觉得搞不好母亲很讨厌她。

大学毕业后,里沙子没有回老家,因为她想逃离那个狭小、贫穷的地方,以及父母狭隘、贫瘠的思想。不仅要从町内会名簿除名,被免除参与一切例行活动,还要摆脱身为那对父母的女儿这个角色。

当然,前者有可能,后者不可能。

虽然里沙子和父母很疏远,但不像水穗那样几乎彻底断绝来往。父母会打电话给她,她也会打电话回家,但里沙子觉得自己和母亲的价值观越来越背离。母亲总是催她结婚,要她活得正经一点。每次她表明自己不想结婚时,母亲就会说:“你一定找得到对象,别那么悲观啦!”

婚后冠上夫姓,里沙子终于可以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父母了。无论是父亲那又长又臭的自傲言辞,还是母亲总是瞧不起别人的话语,还是他们共有的那种目光短浅的愚蠢想法,都不会再让里沙子那么恼火了。有时候想到这些事,也会一笑置之,里沙子心想,自己终于逃离那个地方,终于逃离父母的掌控了。

但后来里沙子发现,自己其实并没能逃出来,因为文香出生了。

里沙子心想公交车怎么还没来,一回头,发现阳一郎正站在早已变长的队伍中。她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又怀疑我了吗?要是被他发现购物袋里有啤酒,又会被怎么数落呢?各种思绪一并涌入脑海,心跳也因此加速。这样真的很奇怪,看到老公会胆战心惊是不正常的——里沙子这么告诉自己,心跳却越来越快。

里沙子看向前方,犹豫着是否要装作没看到。等他发现我们就行了,不是吗?“不要——妈妈!回家!”文香又开始闹别扭,还踩到了排在她们后面的人。里沙子赶紧道歉,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看着文香,拼命忍住已经涌至喉咙的怒吼。他看到了。其实里沙子也不确定,只是感受到一道视线。

结果直到阳一郎主动叫她之前,里沙子都装作没看到他。搭上总算驶来的公交车,里沙子坐在两人座靠窗的位上,让文香坐在她膝上。阳一郎上了公交车后,朝她们走来,看来他刚刚确实已经发现里沙子和文香了。

“啊,把拔!”文香大叫。

“小香刚才哭得那么大声,我马上就发现啦!”阳一郎不是对里沙子,而是对文香说。她没有哭,只是在闹别扭——里沙子并没有出声纠正,因为她害怕又被曲解。

“要坐吗?”里沙子将东西移到脚下,掩住了装有啤酒的购物袋。

阳一郎坐在里沙子旁边,一把抱起文香,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为什么哭啊,小香?”阳一郎开玩笑似的问。

“没有哭。”

“可是你呜——呜的,连爸爸那边都听到啦!”

“没有哭。”文香又说了一次。

“她今天心情不好啦!”里沙子说。

“是不是又惹妈妈生气了啊?”

“我没生气呀!”

不由得脱口而出,里沙子感到十分惊慌。公交车往前疾驰。

“你心情不好,还被电车上不认识的姐姐笑了,对吧?”里沙子看着文香,文香“哼”的一声别过脸,在阳一郎的腿上挪动着,想将身体换个方向。

“好了。坐好哦!”

刚上来时还觉得很凉快的车厢,马上就变得闷热起来。试图变换身体方向却没成功的文香竟然态度大变,乖乖地坐了下来,还不时抬头看阳一郎。两人四目相交时,阳一郎还扮了几次鬼脸,逗得文香咯咯笑。

“难道是我太差劲了吗?”里沙子想,“难道她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又哭又闹,并不是因为正值小恶魔期,而只是我不懂得如何和她相处吗?”

里沙子对于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感到厌烦,但看到突然变得乖巧,还会咯咯笑的女儿,要不在意真的很难。

阳一郎有多么疼爱文香呢?里沙子看着身旁的父女俩,思忖着。

当然是非常疼爱,可以说是无可比拟的程度吧。我也是。那么,当文香闹别扭、不听话、大声哭闹时,我也能像阳一郎那样不苛责、不厌恶,忍耐着怒意扮鬼脸逗她笑吗?不对,居然连“忍耐”一词都用上了,我或许真的哪里不对劲吧。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之后又往前开。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们高声谈笑;一身西装,抓着吊环的男子神情疲惫地凝视着一点;提着购物袋,看起来应该是职业妇女的女人不停地划着手机。车内弥漫着尘埃与油炸食品的味道。里沙子忽然觉得和阳一郎并肩坐在亮着日光灯的公交车上,有种跳出了现实生活的奇妙感觉。婚前、产前,两人也曾像这样晚上一起回家,只不过都是搭电车。

如果我现在还在继续工作的话,应该也会像这样吧,里沙子想象。下班先去车站附近的托儿所接文香,然后和下班的阳一郎一起搭公交车回家。也许会说懒得煮饭,干脆去外面吃好了,然后一家三口去家庭餐厅饱餐一顿。

里沙子胡乱地想着,突然感受到一种解放感,和与六实说话时一模一样。想到这里,她又畏缩地收回了这种心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接着她在心中强烈否定。

公交车靠站,几个人下车后,随即发车。窗外的店家越来越少,夜色更加深沉。明年文香就要读幼儿园了,几年后,就成了小学生,那时的自己又会如何呢?里沙子凝视窗外,思索着。虽然无法想象自己回归职场的模样,但若是要买独栋房屋的话,搞不好就得像南美一样重新开始工作了。问题是,自己能做什么工作呢?

里沙子诧异自己竟然完全无法想象将来的事。原本想凝视窗外的风景,却看到阳一郎和文香映在窗上的脸。

“我马上做饭哦!”

里沙子回家后打开灯,径直走向厨房。

“那我和小香去洗澡,先帮我们烧水。”

阳一郎边帮文香脱鞋子,边说。

里沙子按下加热按钮,把米洗好后放进电饭锅。本来想拿出纸袋里的东西,猛然想起那个刻意压了一下的购物袋,赶紧将里头的啤酒放进冰箱,然后将婆婆做的菜装盘。

今天也都是现成的菜肴,炸鸡块、用保鲜膜包好的卷心菜丝、腌渍夏季蔬菜、炖煮羊栖菜、白萝卜与豆腐皮。

传来通知水烧好了的铃声。里沙子确认饭正在煮,还瞄了一眼冰箱。如果阳一郎带文香进去洗澡的话,起码要二十分钟才会出来吧。还有十五分钟左右饭才会煮好,要趁这个空当喝罐啤酒吗?明明还没喝,却已经想起了啤酒一口气流进喉咙的爽快感,还有微醺感。

但里沙子随即移开视线,擦拭餐桌,放上装好盘的菜肴,摆上分食小盘。听到电饭锅里正在煮饭的声音,里沙子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要是被发现偷偷喝酒,只要好好解释清楚就行了。没那么严重。里沙子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想着。

她刻意听了一下,没听到浴室那边传来任何声响,过去看了一下,竟然没人。又走到卧室,发现阳一郎站在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划手机。白光映照着阳一郎的脸,文香睡在随便一铺的床褥上。

“不去洗澡吗?”

里沙子突然出声,阳一郎吓得差点跳起来。

“正在看工作的信息,有急事。”虽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阳一郎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吃完饭再洗就行啦!”

“真睡着了就很难叫醒了吧。小香,起得来吗?”

里沙子想要抱起文香,但她已经睡过去了,身体都用不上力。

“那就让她睡吧!在电车上晃了一个多小时,文香肯定很累了吧。”

阳一郎将手机塞进口袋,边说边走出了房间。“什么嘛!”里沙子留在昏暗的房间里,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香。”里沙子又试图摇醒文香。只见文香皱着眉,一点也没有想起来的意思。里沙子只好赶紧铺好床褥,帮她换衣服,盖上毛巾被。如果明天能早点起来,明早再帮她冲澡吧,说不定傍晚在公公婆婆家已经洗过了。

里沙子走回饭厅,瞧见阳一郎已经自己吃了起来。她忍住想叹气的冲动,添了一碗饭递给阳一郎,犹豫片刻后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回位子上,轻轻举起啤酒问阳一郎:

“要喝吗?”

“我不喝。”阳一郎嘀咕似的回道,迅速扒饭。

回荡着咀嚼声。里沙子就这样默默地听着老公的咀嚼声,好一会儿后——

“虽然你叫我别喝太多,”里沙子冷不防开口,“毕竟一罐只有三百五十毫升,所以希望你别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每次从法院回来多么疲累,多么精神紧绷、无法放松吗?”

“那是因为你做着自己不熟悉的事啊!”

虽然里沙子认为阳一郎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因为做着不熟悉的事而感到疲累,但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她很是畏怯。不行,必须好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才行。

“其他陪审员也说,因为要思考许多平常不会想的事,要是不喝一杯,根本无法放松。”

里沙子说完,随即打开易拉罐,将啤酒倒进杯子。泡沫溢了出来,弄得手指和杯子外面都是,明明平常不会这样的。但里沙子没在意,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啊啊!真好喝!”她将这句喃喃自语吞进肚。

“各式各样的人出庭,陈述各种事,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讲的话又完全不同,原来说话方式不一样,听起来差异竟然那么大。不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所以大家的脑子都很混乱,一到休息时间就会思考、讨论。

“我跟得上大家,一点都不勉强。我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我和大家一起努力,跟上大家的脚步,也和大家一样感到疲惫,和大家一样都有着必须喝一杯才能放松的心情。但我不会像六实喝得那么凶,更不可能喝到烂醉。”里沙子像在替自己辩解似的不停说着,吃着腌渍夏季蔬菜、炸鸡块。今天的菜口味比较重,婆婆肯定是想着要让食物能耐高温,避免我们还没到家,菜就馊掉了。里沙子想。

“大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努力。”

“但你不是候补吗?”

阳一郎这句话让里沙子诧异地看着他。

“别说我是候补什么的,说得好像我打瞌睡也没关系——”

里沙子忍不住脱口而出,却被阳一郎打断。

“那你要我怎么说?拜托!我可没说打瞌睡哦。就算负荷不了,也别冲着我发泄啊!”

里沙子看了一眼这么回击的阳一郎后,视线落在桌上。虽然想说句对不起,可是——

“要再帮你添一碗吗?”嘴巴却说出不一样的话语。

“不必了。”阳一郎拿着自己的碗和盘子站起来,放到流理台,说了句,“我去洗澡。”

“你在气什么啊?我没有对你发泄的意思啊!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里沙子突然冲着走向走廊的阳一郎发问。

“什么?”阳一郎停在隔间门前,看向里沙子,“我没生气啊!怎么这么说?”他不耐烦地问。

“可是总觉得……”总觉得心里很不好受,里沙子说不出口。

“也许你觉得我好像不太关心你在做什么,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审判的事,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也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不是吗?如果真的不喝就无法放松的话,那就喝呗!”

里沙子的视线落在阳一郎脚边。她想:这个人说得没错,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是说你要是觉得撑不下去,就别做了。既然你不想退出,就算是候补也只能努力了。我知道你很累,也很焦虑,但是再撑几天吧。”

阳一郎转过身,打开隔间门。里沙子看着餐桌,将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一口喝光。

“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很僵呢?”里沙子已经搞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无法对阳一郎说出想说的话,无法让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里沙子心中突然有此疑问。是从周四他怀疑我虐待孩子那时开始的吗?在那之前,我难道就能轻松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了吗?

“可是就太太也会回嘴一事来看,她也不是只有挨骂的份……”里沙子耳边响起今天在评议室里众人讨论的声音,以及自己针对问题提出的看法。对丈夫说出来的话,水穗又会如何回嘴呢?虽然友人做了间接说明,但不应该是这样,里沙子想听当事人怎么说,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果然还是有点咸啊!”里沙子喃喃自语,这声音让屋子显得分外寂静。

洗好碗盘,也洗好澡,里沙子走向卧室。文香与阳一郎已经睡着了。里沙子帮睡到露出肚子的文香盖好毛巾被,坐在一旁闭上眼,回想今天看到的那位母亲。

水穗母亲的穿着有点格格不入,但可能是因为要站在人前说话,所以特地去了美容院,穿着亮色系衣服出庭吧。

水穗竟然连怀孕生女、买房子的事都没跟父母说,着实令人感到惊讶,但里沙子能理解她为何不找母亲商量育儿的事情。

因为里沙子也是如此。虽然母亲说话的语气不是在蔑视女儿,她只是用比较特别的方式表达对子女的关心,自己也能理解她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但里沙子就是讨厌,接受不了。“你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我那个时代不像现在这么方便,辅食得自己准备,每天还得清洗自己做的布制尿布。丈夫是个完全不碰家务的人,婆婆和母亲也都帮不上忙。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情。而你为什么连这么普通的事都做不好呢?”里沙子真的很讨厌被这么批评。被哺乳一事整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也是,里沙子只好笑着对打电话来的母亲说宝宝喝的都是母乳。当时自己真的很痛苦,以至于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了。但她唯独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当然,今天站上证人席的那位母亲并非憎恨女儿。但里沙子明白,水穗母女二人的关系,与寿士母子二人的关系有着微妙的不同,或许这个不同就是将水穗逼至绝境的原因。

“得赶快睡觉才行。”里沙子拼命地将浮现在眼前的那位母亲的身影赶走。

(1) 日本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类似中国的中元节。盂兰盆节是一家团聚、纪念先祖的日子。

(2) 居住在同一“町”(街道)的人们自发组织起来管理町内事务的团体。为了团结邻里互帮互助,町内会往往会制作町内会名簿,记录町内居民的各类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