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按照城市的标准来说,这所小学算不上是什么大学校,却十分宽敞,布置合理,足够卡利沃附近的孩子使用。在成为一所学校之前,这座建筑一直都属于某个富有的领主,从而拥有着呈U字形的设计;中央庭院曾是四轮马车和商人们的集合地;随处可见灰色的石墙、亮蓝色的百叶窗,还有木质的地板。曾几何时,这里还立着这位领主的一字形宅邸,不过在一战中惨遭轰炸,再也没有得以重建。和法国小城镇里的许多学校一样,这所学校也位于镇子的边缘。

薇安妮站在自己教室的办公桌后,凝视着眼前这些孩子们明亮的脸庞。她用起皱的手帕轻轻拍了拍自己的上嘴唇。每个孩子书桌旁的地板上都摆放着一个强制发放的毒气面具。如今,孩子们到哪儿都要带上它们。

虽然敞开的窗户和厚厚的石墙起到了空气对流、阻挡阳光的作用,屋里却还是闷热难耐。天知道,在没有热浪加倍困扰她的情况下,她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了。从巴黎传来的可怕消息让人心生恐惧。所有人谈论的只有悲观的未来和糟糕的当下:德国人已经进军巴黎。马其诺防线崩溃了。法国士兵有的陈尸于战壕之中,有的逃离了前线。过去的三个晚上——自从她的父亲打来电话之后——她就一直无法入睡。天知道伊莎贝尔正身处巴黎和卡利沃之间的哪个地方,而安托万那里也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谁愿意为我说一说‘跑’这个词的变位?”她疲倦地提问。

“我们不该学点德语吗?”

薇安妮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提给她的。学生们此刻都提起了兴趣,一个个坐得笔直,眼睛放着亮光。

“抱歉,你说什么?”她说着清了清嗓子,好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我们应该学德语,而不是法语。”

说话的是屠夫的儿子,年幼的吉尔·富尼耶。他的父亲和三个哥哥都去参战了,只留下他和母亲经营家中的肉铺。

“还有射击。”弗朗索瓦点头表示赞同,“我妈妈还说我们得知道如何射中德国人。”

“我祖母说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离开。”克莱尔说,“她对上一场战争还记忆犹新。她说我们这些留下的人都是傻瓜。”

“德国人是不会跨过卢瓦尔河的,对不对,莫里亚克小姐?”

前排的中央,索菲前倾着身体坐在座位上,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木头书桌的桌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和薇安妮一样因为传闻而感到不安。因为担心父亲,这孩子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哭着入睡了,如今还要带着贝贝来上学。萨拉坐在紧挨着好朋友的课桌旁,眼中同样充满了恐惧。

“害怕是没有用的。”薇安妮边说边朝他们靠了过来。昨天晚上,她也是这么对索菲和自己说的,可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空洞。

“我不害怕。”吉尔说,“我有一把刀。我会把每一个出现在卡利沃的德国人都杀掉。”

萨拉瞪圆了眼睛,问道:“他们会到这里来?”

“不。”薇安妮回答。否认并不容易,她内心的恐惧死命抓住了这个字,说出口时还将它拉长了不少,“法国士兵——你们的父亲、叔叔和哥哥们——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甚至就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我相信他们正在为了巴黎、图尔市和奥尔良而战。”

“但巴黎已经沦陷了。”吉尔问道,“前线的法国士兵出了什么事?”

“战争中既有大规模战役,也有小规模冲突,过程中损失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们的人是永远也不会让德国人取胜的。我们永远都不会放弃。”她和学生们靠得更近了,“不过我们也要起到一定的作用。——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我们也要勇敢而坚强,不相信事情会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我们必须继续自己的生活,好让我们的父亲、哥哥还有……丈夫能够有家可回,对吗?”

“那伊莎贝尔姨妈怎么办?”索菲问道,“外祖父说她现在应该赶到这里了。”

“我的表兄也是从巴黎逃出来的。”弗朗索瓦说,“他也没到呢。”

“我叔叔说路上的情况很糟糕。”

铃声响了。学生们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下子把战争、飞机和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群八九岁的孩子们结束了夏日里一整天的学习,看上去满心欢喜。他们一起叫嚷着、欢笑着、讨论着,把别人推到一边,朝着门边跑去。

薇安妮对这铃声充满了感激。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可是个老师啊。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谈论危险这种话题?她又怎么能在自己也精神紧绷的情况下安抚孩子们心中的恐惧?她埋头做起了一些日常工作——拾起十六个孩子落下的杂物,把粉笔擦里的粉笔敲出来,收拾书本。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她把文件和铅笔放进了自己的皮质挎包里,从桌子的底层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后戴好草帽,离开了教室。

她走过安静的走廊,朝还留在教室里的同事们挥手。由于男性教师全都收到了动员令,几间教室已经关闭了。

在瑞秋的教室门口,她停下了脚步,看着瑞秋把儿子放进婴儿车,推着他向门口走来。瑞秋曾计划暂时放弃教书,待在家里陪伴阿里,可战争却改变了一切,如今,她除了带着孩子来上班之外别无选择。

“你看起来和我的感觉一样。”薇安妮在朋友靠近时开口说道。瑞秋的一头深色秀发在湿气的作用下膨胀成了原来的两倍。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但我很绝望,所以打算把它当作好话来听。顺便说一句,你的脸上有粉笔印。”

薇安妮心不在焉地擦了擦脸颊,朝着婴儿车俯下身来。车里的婴儿睡得正香,“他怎么样?”

“对一个十个月大、应该和妈妈待在家里而不是在敌机满天飞的时候在镇子里乱逛、整天听着十岁的学生尖叫的婴儿来说吗?很好。”她笑着拨开了挡在脸上的一缕潮湿的卷发,两人朝着走廊走去,“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偏激?”

“跟我们其他人差不多。”

“哈。偏激对你有好处。你的笑容和伪装让我起鸡皮疙瘩。”

瑞秋在颠簸中推着婴儿车走下三级石阶,来到了通往绿草茵茵的游戏区的步道。那里曾是马匹的跑马场和商人的卸货区。院子中央,一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石头喷泉正汩汩地冒着水。

“走吧,姑娘们!”瑞秋朝着正双双坐在公园长凳上的索菲和萨拉喊道。女孩们很快就做出了反应,赶在两位母亲前面奔下了台阶,还不时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只手也紧握着彼此。这就是第二代的闺密。

一行人转上一条小巷,来到了维克多·雨果大街上,对面正是一家小酒馆。老人们坐在铁制的椅子上喝着咖啡,抽着烟,谈论着政治。在他们的前方,薇安妮看到三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正一瘸一拐地走着,身上衣衫褴褛,脸上布满了黄色的尘土。

“可怜的女人们。”瑞秋叹了一口气,“海伦娜·吕埃勒今天早上告诉我,昨天晚些时候,至少有十几个难民拥进了镇子。他们带来的故事可不乐观,不过海伦娜说起话来比谁都会添油加醋。”

若是换作平常,薇安妮肯定会对最爱说长道短的海伦娜品头论足一番,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利索。爸爸说,伊莎贝尔好几天前就离开了巴黎,却还没有到达勒雅尔丹。“我很担心伊莎贝尔。”她说。

瑞秋挽过薇安妮的手臂,“你还记得你妹妹第一次从里昂的寄宿学校逃出来的事情吗?”

“那年她七岁。”

“她一路跑到了安博瓦兹。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她在树林里待了两天,还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坐上了火车。”

除了属于自己的悲哀,薇安妮对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印象。失去第一个孩子时,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安托万把那段时间称为迷失的一年,她也是这么想的。当安托万告诉她,他打算把伊莎贝尔送去巴黎交给她的父亲时,薇安妮感觉——上帝救了她——如释重负。

伊莎贝尔从寄宿学校里跑出来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直到今天,薇安妮的心里还在为自己对待宝贝妹妹的方式感到羞耻。

“她第一次跑回巴黎的时候才九岁。”薇安妮说着,试图从熟悉的故事中找寻一丝慰藉。伊莎贝尔是个顽强、主动而坚定的女孩;她一直都是。

“如果我说得没错的话,她两年后又因为逃课去看巡回马戏团演出而被开除了。要不就是因为她想办法用床单从宿舍二楼的窗户爬了出去?”瑞秋笑了,“问题在于,只要伊莎贝尔愿意,她会想办法过来的。”

“愿上帝帮助任何试图阻止她的人。”

“她总有一天会到达的。我发誓。除非她遇到了一位被流放的王子,无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河。”

“这种事情倒是很有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你瞧?”瑞秋戏弄她,“你已经感觉好多了。现在到我家去喝杯柠檬水吧,这么热的天气就该喝点这种东西。”

晚饭过后,薇安妮把索菲安顿在了床上,自己则走下了楼。她担心得无法放松。屋子里寂静的氛围一直提醒着她——门外没有人。她坐立不安。尽管刚刚和瑞秋聊完,她还是无法消除心中对伊莎贝尔的担忧——还有那种可怕的不祥预感。

薇安妮起立,坐下,又再度站起来,走过去推开了前门。

门外粉紫色的夜空下,几片田野一望无际。院子有着她熟悉的形状——被她精心照料的苹果树像卫兵一样站在前门和覆盖着玫瑰花与藤蔓的石墙之间,身后就是通往镇子的道路和一亩又一亩的田地,其间到处都是树林。右手边更深的树林是她和安托万年轻时经常独自溜进去玩的地方。

安托万。

伊莎贝尔。

他们在哪里?他还在前线吗?她是不是要从巴黎一路走过来?

别想了。

她需要做点什么。园艺。好让她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

找出破旧的园艺手套,套上门边的靴子,她朝着位于棚屋和谷仓之间的一小片平坦的花园走去。土豆、洋葱、胡萝卜、花椰菜、豌豆、黄豆、黄瓜、番茄,还有生长在精心布置好的苗圃上的小萝卜。花园和谷仓之间的山坡上种满了浆果——一排排覆盆子和黑莓栽种得十分整齐。她在肥沃的黑土地上跪了下来,开始拔野草。

初夏往往是一段充满希望的时光。诚然,事情也有可能在这个最热情的季节里出错,但只要保持沉着冷静,不逃避格外重要的除草和间苗任务,植物就能得到引导和驯服。薇安妮总是确保用自己坚定而又温柔的手将苗圃打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比起她能给这座花园带来的益处,花园对她来讲似乎意义更加重大。在这里,她能够找到平静的感觉。

她慢慢开始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一点一点。起初是一种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像是某种震动,带有怦然落下的声响,随即是一种沙沙声。紧接着是味道:某种与她馨香的花园气息完全大相径庭的味道,某种让她联想起了腐烂物的辛辣、强烈的气味。

薇安妮擦了擦前额,意识到自己把黑色的泥土抹在了皮肤上,于是站起身来,把脏兮兮的手套塞进裤子后袋的缝隙里,立起身子向门口走去。还没等她走到,眼前就出现了三个女子,仿佛是被人从影子里刻下来的似的。只见她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她家门口背后的那条路上。年长的那个女人穿着破衣烂衫,紧紧地拽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一手提着空鸟笼、一手握着铲子的少女。三人看上去目光呆滞,焦躁不安;那位年轻的母亲显然正在发抖。她们的脸上挂着汗水,眼睛里也充满了挫败。老妇人伸出了一双空空如也的肮脏的手。“你能给我们点水喝吗?”她问道。可即便她开了口,看上去仍旧是满腹狐疑,筋疲力尽。

薇安妮打开了大门,“当然。你们要不要进来?也许,坐下来?”

老妇人摇了摇头,“我们在他们前面,后面的人就什么也没有了。”

薇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在意。她能够看得出,这三个女子正遭受着疲惫和饥饿的折磨。“稍等。”她走进屋里,给她们包了些面包、生胡萝卜和小块的奶酪。她只能匀出这么多了。她用一支酒瓶灌满了水,走出大门,把手里的几样东西全都递了出去。“东西不多。”她说。

“这比我们离开图尔市以来得到的要多得多了。”年轻女子用呆板的声音答道。

“你们是从图尔市过来的?”薇安妮问。

“喝吧,萨比娜。”老妇人边说边把水端到了女孩的唇边。

就在薇安妮打算开口询问伊莎贝尔的下落时,那个老妇人厉声说了一句:“他们来了。”

年轻的母亲发出了哀号的声音,怀抱婴儿的手抓得更紧了。那个婴儿是如此的安静——他小小的拳头已经变成了蓝色——吓得薇安妮猛吸了一口气。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薇安妮理解那种令人无法释怀、如同利爪般抓住你不放的悲伤;她也曾坠入那种致人扭曲的无底的灰色之中。它让一位母亲在希望消逝后仍长久地不愿放手。

“进去吧。”老妇人对薇安妮说,“锁好你的门。”

“可是……”

衣衫褴褛的三人后退了一步——其实是蹒跚着向后跌去——仿佛薇安妮呼出的气是多么的令人感到厌恶似的。

紧接着,她看到一大群黑影正穿过田野,朝路边拥来。

一股气味先他们一步飘荡了过来。那是人的汗味掺杂着污秽不堪的体臭。随着他们越靠越近,烟雾弥漫中的黑影分散开来,拆分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影。她看到路上、田野里到处都是人;有的走着、有的跛行着朝她走来。有些人还推着自行车、婴儿车或者拽着四轮马车。狗儿吠叫着,婴儿啼哭着。她的耳边充斥着咳嗽、清嗓和哭诉的声音。他们走上前来,穿过田野,迈上马路,不断地向前靠近,互相推搡着彼此,声音渐渐升高。

薇安妮帮不了这么多人。她冲回去锁上了身后的房门,跑进每一个房间关上房门和百叶窗。一切妥当之后,她站在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心脏怦怦地跳着。

房子开始摇晃,微微地。窗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百叶窗重重地弹撞到墙上。灰尘从天花板上暴露的木梁上倾泻而下。

有人在用力地敲击前门。一下,一下,又一下。拳头如锤子般落在门板上,吓得薇安妮有些畏缩。

索菲从楼上跑了下来,还把贝贝紧紧搂在胸前,“妈妈!”

薇安妮张开双臂,索菲跑进了她的怀抱。在猛攻愈演愈烈的过程中,薇安妮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拥着女儿。有人敲打着侧门。厨房里挂着的铜锅、铜盘同时发出了铿锵的响声,听上去就像是教堂的钟声。她听到门外的水泵发出了尖厉的声响,他们在取水。

薇安妮对索菲说道:“在这里等一会儿,坐在长沙发椅上。”

“别离开我!”

薇安妮放开女儿,强迫她坐了下来,然后从壁炉旁拾起一根火钳,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她从卧室的风斗处向窗外瞟了瞟,谨慎地保持着躲藏的姿势。

她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人,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儿童,移动起来像是一群饿狼。他们的声音融合成了一种单调的、绝望的哀鸣。

薇安妮慢慢退了回去。如果房门撑不住怎么办?如果那么多人从房门、窗户甚至是墙壁里冲进来怎么办?

满怀恐惧的她回到了楼下,直到看到索菲正安然无恙地坐在长沙发上才喘了一口气。薇安妮在女儿的身边坐下来,用手臂搂住她,任由索菲像个幼儿似的蜷缩在自己的身旁。她轻抚着女儿鬈曲的头发,一位更好、更强大的母亲现在应该能给孩子讲个故事,可是薇安妮已经吓得完全失声了,满脑子只有无穷无尽、没头没尾的祈祷词——求求你了。

她把索菲搂得更紧了,开口说道:“睡吧,索菲。我在这儿呢。”

“妈妈。”索菲的声音几乎要被沉重的敲门声给淹没了,“要是伊莎贝尔姨妈在外面可怎么办?”

薇安妮低头凝视着索菲诚挚的小脸,发现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汗水和灰尘。“上帝保佑她。”她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一句了。

一看到灰色的石屋,伊莎贝尔就感觉自己已经被疲倦所淹没。她的肩膀垂了下来,脚上的水泡疼得让人难以忍受。盖坦赶在她的前面打开了院门。她听到了门板咔嗒一声裂开、向一旁倾斜的声音。

她依靠在他的怀里,跌跌撞撞地朝着前门走去。途中她绊倒了两次,血肉模糊的关节每次撞到木头都会疼得抽搐一下。

没有人应答。

她挥舞着两只拳头,敲打着房门,试图呼喊姐姐的名字。可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没有任何音量了。

她踉跄着退后,差点挫败地跪倒在了地上。

“哪里能让你睡上一觉?”盖坦问道,用一只手撑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

“后面。花棚。”

他扶着她绕过房子,来到了后院。在一片繁茂的、散发着茉莉馨香的绿荫下,她瘫倒在了地上,甚至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他用双手捧了些温热的水回来,喂她一饮而尽。还不够,她的胃因为饥饿而咆哮着,引发了她体内深处的一阵阵疼痛。尽管如此,当他起身再次离开时,她却伸手抓住了他,嘟囔着什么,央求他不要丢下她一个人。他坐回她的身旁,让她把头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两人就这么紧挨着彼此坐在温暖的土地上,抬头凝望着缠绕在木梁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藤蔓拼凑成的黑影。让人眩晕的茉莉花香伴着怒放的玫瑰、肥沃的土壤组成了一座美丽的凉亭。然而,即便到了这里,即便身处一片安详之中,他们还是无法忘记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尔后接踵而至的变化。

她见到过盖坦身上发生的一次变化,看着怒气和无力的狂暴抹去了他眼中的激情和唇边的笑容。自从那次爆炸以来,他就基本上没有说过话,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是短促而又简略的。如今,他们都对战争有了更多的了解,也都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你和你的姐姐待在这里会安全的。”他说。

“我想要的不是安全,何况我的姐姐是不会要我的。”

她扭过身子,望着他。月光斑驳地洒了下来,照亮了他的双眼,他的嘴巴,却把他的鼻子和下巴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他看上去又不太一样了,几天之内衰老了不少,而且忧心忡忡、满腔怒火。他的身上带着汗水、鲜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不过她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伊迪斯·卡维尔?”她问道。

“你觉得我像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开口答道:“是的。”

面对沉默良久的他,她知道自己的话让他大吃一惊。“我知道她是谁。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挽救了好几百个盟军飞行员的生命。她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爱国主义是不够的。’这就是你的英雄,一个惨遭敌人处决的女子。”

“一个扭转了乾坤的女子。”伊莎贝尔专注地看着他说,“我要依靠你——一个罪犯、一个共产党员——来帮我扭转乾坤。也许我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个鲁莽的疯子。”

“他们是谁?”

“所有人。”她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心中正在积聚着期待。她曾经强调过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现在却信任着盖坦。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说,她是重要的。“你要带上我,就像你承诺的那样。”

“你知道这种交易该如何达成吗?”

“如何?”

“用一个吻。”

“很好笑。我是严肃的。”

“有什么能比战争迫近时的一个吻更加严肃的呢?”他笑了,却不是发自内心的。一股积聚的怒火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吓了她一跳,让她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愿意亲吻一个敢于带我一起上战场的男人。”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知道吻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

“展示一下你知道些什么。”她从他的身上滚了下去,一下子错过了他的触碰。她试着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退回来面对着他,感觉他的鼻息喷在了自己的睫毛上,“那你可以吻我了。达成我们的协议。”

他缓缓伸出手来,用一只手环绕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拉向了自己。

“你确定吗?”他问道,嘴唇几乎就要碰到她了。她不知道他是在询问她有关参战的事情,还是想在吻她之前征求她的同意,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伊莎贝尔会用吻来和男孩们做交易,仿佛它是被落在公园长凳上或是被遗忘在座椅靠垫下的硬币——毫无意义。她以前从没有真正渴望过一个吻。

“是的。”她耳语着朝他靠了过来。

伴随着他的吻,她那废弃已久、空荡荡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舒展开来。第一次,她读过的爱情小说有了意义;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灵魂的风景竟如战争中的世界一样瞬息万变。

“我爱你。”她低语道。她自从四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说出过这几个字;那时,她也只会对母亲说出这句话。听罢,盖坦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脸上的微笑紧绷而又虚伪,令她有些费解。“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当然没有。”他回答。

“我们很幸运能够找到彼此。”她说。

“我们并不幸运,伊莎贝尔。相信我的话。”他说着拽住她,再次吻了下去。

她沉溺在这个吻带来的感官体验中,任由它变成了自己的整个宇宙。她终于明白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才叫作知足。

薇安妮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周围寂静的氛围,一只小鸟在某处鸣唱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身旁的索菲打着鼾,在睡梦中嘟囔着些什么。

薇安妮走到窗边,提起了遮光布。

在她的院子里,苹果树的树干像折断的手臂一样悬着;大门朝一边歪斜着,三条铰链中有两条都被扯断了。马路对面的干草地已经被踏平了,上面的花朵也惨遭蹂躏。蜂拥而过的难民们沿途丢下了不少个人物品和垃圾——行李箱、儿童车、过重或是穿着太热的外套、枕套还有马车。

薇安妮走下楼,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她竖起耳朵倾听着噪音——什么也没有——她拉开门锁的插栓,拧转了门把。

他们毁了她的花园,拔光了任何看上去可以食用的东西,只留下了植物的茎干和一个个的土堆。

一切都被糟蹋了,消失了。怀着挫败感,她绕到了房子身后同样遭人蹂躏的后院里。

正当她准备回屋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低泣声——也许是一个婴儿在哭泣。

又来了。有人丢下了一个婴儿吗?

她谨慎地穿过后院,来到坠着玫瑰和茉莉的木质花棚里。

伊莎贝尔蜷缩着躺在地上,裙子被撕得七零八落,脸上满是划痕和瘀青。她肿胀的双眼几乎是紧闭着的,紧身胸衣上还贴着一张纸。

“伊莎贝尔!”

她妹妹的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睁开了一只充血的眼睛。“薇。”她用破裂、嘶哑的声音说道,“谢谢你把我关在了外面。”

薇安妮走到妹妹身边,跪了下来,“伊莎贝尔,你全身都是血和瘀青。你是不是……”

伊莎贝尔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哦。这不是我的血。不管怎么说,大部分都不是。”她环顾四周,“盖特呢?”

“什么?”

伊莎贝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差一点一头栽倒下来。“他离开我了吗?是的。”她开始哭泣,“他离开了我。”

“走吧。”薇安妮温柔地说,她扶着妹妹走进凉爽的屋内。伊莎贝尔把脚上沾满鲜血的鞋子踢到了墙壁上,任由它们摔在地上。血红色的脚印跟随姐妹俩走到了楼梯下的浴室里。

在薇安妮烧水灌满浴缸的同时,伊莎贝尔坐在地板上,敞着两条腿。她的双脚已经没有了血色。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时伸手擦拭着眼泪。滑落的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和起了泥。

洗澡水放好了。薇安妮朝着伊莎贝尔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为她脱下了衣服。伊莎贝尔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因为疼痛而呜咽了起来。

薇安妮解开她身上那条曾经红艳艳的裙子背后的纽扣,把它脱了下来,生怕自己微微吸上一口气就有可能害妹妹栽倒。伊莎贝尔的蕾丝内衣上也浸染着血迹,薇安妮松开了绑着紧身胸衣中段部分的带子。

伊莎贝尔咬紧牙关迈进了浴缸。

“靠到后面来。”

伊莎贝尔照做了。薇安妮倒了些热水在妹妹的头上,不让水流进她的眼睛里。自始至终,在她为伊莎贝尔清洗肮脏的头发和瘀青的身体时,她的嘴里一直都在低声哼唱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语,意图抚慰妹妹。

她搀扶着伊莎贝尔迈出浴缸,用一条柔软的白色毛巾帮她擦干了身体。伊莎贝尔凝视着她,目瞪口呆,眼神空洞。

“睡一会儿怎么样?”薇安妮问。

“睡一会儿。”伊莎贝尔嘟囔着,头懒洋洋地靠在了一边。

薇安妮给伊莎贝尔取来了一条散发着薰衣草和玫瑰清香的睡裙,帮助她入眠。在姐姐的搀扶下向楼上走去的过程中,伊莎贝尔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盖上一条薄毯,还没等自己的头落到枕头上,她就睡着了。

伊莎贝尔在黑暗中醒了过来,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在哪儿?

她飞快地坐起身来,扭转着头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四下环顾起来。

这是勒雅尔丹宅院楼上的卧室,她以前的房间,可这却并没有带给她一丝温暖的感觉。“这都是为了她好”——末日夫人多久就会把她锁在这间卧室里一次?

“别想了。”她大声说道。

更加糟糕的回忆接踵而至:盖坦。他最终还是遗弃了她,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失望。

难道她这一生还没有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吗?人总是会离开的。她心里清楚——尤其是离开她。

她套上了薇安妮搭在床脚上的那条走了样的蓝色家居服,走下狭窄的浅楼梯,扶着铁质的楼梯扶栏。每次疼痛难忍地迈出一步都感觉像是一种胜利。

楼下,房子里除了一台被调低了音量的收音机发出的刺耳静电声之外,一片寂静。她十分确定那是莫里斯·舍瓦利耶正在吟唱一首情歌。棒极了。

薇安妮站在厨房里,身上的浅黄色家居服外面还套着一件条纹棉布的围裙。她戴着一条花朵图案的头巾,正在用刨刀削着土豆。在她的身后,一口铸铁的锅子发出了愉快而又微弱的冒泡声。

那种香气令伊莎贝尔垂涎三尺。

薇安妮冲上前来,拉出了厨房角落小桌旁的一张椅子,“来。坐下。”

伊莎贝尔跌坐在椅子上。薇安妮给她端来了一盘早就准备好的食物:一大块微热的面包、一块三角形的奶酪,还有一点甜温柏酱和几片火腿。

伊莎贝尔用擦破了皮的红肿双手拿起面包,把它举到了自己的面前,嗅着酵母的香味。她的手颤抖着拿起刀子,在面包上放了厚厚的一层水果和奶酪。当她放下刀子时,面包上堆着的馅料掉了下来。她拾起面包咬了一口——这是她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食物。面包的硬壳,如枕头般松软的内里,黄油一样的奶酪,再加上水果。所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令她狂喜。她像个疯女人一样吃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姐姐放在她身旁的那杯黑咖啡。

“索菲呢?”伊莎贝尔鼓着塞满食物的两颊问道。她很难停下嘴巴,就更别提什么礼仪了。她伸手拿了一只桃子,感受着把它握在手里时那种毛茸茸的成熟感觉。她咬了一口,果汁顺着她的下巴滴落下来。

“她去隔壁和萨拉玩了。你还记得我的朋友瑞秋吗?”

“我记得她。”伊莎贝尔回答。

薇安妮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浓缩咖啡,端着它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伊莎贝尔打了个嗝,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抱歉。”

“我觉得我们不必拘礼。”薇安妮笑着说。

“你还没见过杜富尔夫人。她肯定会为了这种没有规矩的行为操起砖块打我的。”伊莎贝尔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有些胃痛,感觉自己就快要吐出来了。她用袖子擦了擦潮湿的下巴,“巴黎那边有什么新闻吗?”

“纳粹党的十字旗已经飘扬在埃菲尔铁塔上了。”

“那爸爸呢?”

“他说他很好。”

“我猜他肯定在为我担心。”伊莎贝尔怨恨地说,“他就不该把我送走。不过他何时做过别的事情呢?”

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遭人遗弃是她们共有的少数几段回忆之一。不过薇安妮显然并不想记起这些,“我听说路上有不下一千万人在和你一起逃难。”

“人多还不是最糟糕的。”伊莎贝尔说,“薇,我们大多数都是些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和年幼的男孩。可他们连……我们这样的人也不放过。”

“感谢上帝,一切现在都结束了。”薇安妮说,“我们最好还是关注事情好的那一面。盖坦是谁?你胡言乱语的时候提起了他的名字。”

伊莎贝尔抓弄着手背上的一处擦痕,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去碰触它,可一切为时已晚。那块破皮已经被她撕掉了,鲜血冒了出来。

“也许他和这个东西有关。”薇安妮在沉默良久之后开口说道。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正是被贴在伊莎贝尔身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你还没有准备好。

伊莎贝尔感觉自己脚下的世界在陷落。她知道这种反应是荒谬的、女孩子气的、过分的,却还是受到了重创。她被深深地伤害了。在那个吻之前,他并没有想要抛弃她。不知为何,他竟然品鉴出了她身上的不足。“他谁也不是。”她冷冷地回答,接过纸条,把它揉成了一团,“只不过是个深色头发、尖嘴猴腮、喜欢说谎的男孩。他什么都不是。”紧接着,她望向了薇安妮,“我要去参战了,我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我要去开救护车或是缠绷带。任何事情都可以。”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莎贝尔。巴黎已经沦陷了,落入了纳粹的手中。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会在纳粹蹂躏法国的时候躲在乡下的。直说吧,你是永远也感受不到与我之间的姐妹情谊的。”她疼痛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我能走路之后会尽快离开的。”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伊莎贝尔。这才是重要的,你必须留下来。”

“安全?”伊莎贝尔吐了一口口水,“你觉得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吗,薇安妮?让我来告诉你我在那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吧。法国军队正从敌军的阵前逃跑,纳粹在滥杀无辜。也许你能忽视这些,我可不能。”

“你得待在这里,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和你在一起什么时候安全过,薇安妮?”伊莎贝尔说着,看到痛苦正从姐姐的眼中浮现。

“我那时还年轻,伊莎贝尔。我试图做你的母亲。”

“哦,算了吧。我们就别把谎言作为开头了好吗?”

“我流产之后……”

伊莎贝尔背对过姐姐,趁自己还没有说出什么不可原谅的话之前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她紧紧地攥着两只手,好让它们不再颤抖。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想回到这座房子、看到姐姐的原因,也是她这么多年都避而远之的原因。她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的苦痛。她扭开了收音机,想让思绪沉淀一会儿。

一个声音噼里啪啦地从电波里传了出来:“……贝当元帅正在向你们广播……”

伊莎贝尔皱起了眉头。贝当是一战时的英雄,是深受爱戴的法国领袖。她调大了音量。

薇安妮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我推测法国政府的方向……”

静电干扰压过了他低沉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

伊莎贝尔不耐烦地用力打了一下收音机。

“……我们可敬的军队正在为历史悠久的军事传统传承下来的英雄主义价值而战,与在数量和武器方面都优于我们的敌人对抗……”

静电干扰。伊莎贝尔再一次拍打着收音机,嘴里还嘟囔着:“该死。”

“……在这令人痛苦的几个小时里,我想起了那些承受着极端苦难的难民们正挤满我们的道路。我要向你们表达我的同情与焦虑。今天,我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告诉你们,我们有必要停止战斗。”

“我们赢了?”薇安妮问道。

“嘘。”伊莎贝尔厉声说。

“……我昨晚与敌军进行了喊话,询问对方是否准备好了以军人之间的方式在实际战争结束后与我交谈,带着光荣寻找结束敌对的途径。”

这位老人还在继续唠叨,说着什么“艰苦的日子”、“控制他们的怒火”以及最糟糕的“祖国的命运”之类的话。紧接着,他说出了伊莎贝尔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法国听到的一个词——

投降!

伊莎贝尔跛着流血的双脚冲出了房间,来到后院,突然感觉自己需要透透气,简直无法正常地呼吸。

投降。法国。向希特勒。

“这一定是出于好意。”她的姐姐冷静地说。

薇安妮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

“你听到贝当元帅的话了。他是个无与伦比的英雄,如果他说我们必须退出战争,我们就必须这么做。我相信他会和希特勒理论的。”薇安妮伸出手来。

伊莎贝尔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一想到薇安妮抚慰的触摸,她就觉得恶心。她一瘸一拐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的姐姐,说:“你是无法与希特勒这样的人理论的。”

“所以你现在知道得比我们国家的英雄还要多?”

“我知道我们不应该投降。”

薇安妮的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响,似乎有些失望。“如果贝当元帅认为投降对于法国来说是最有利的,那就是了。至少战争即将结束,我们的男人们也能回家来。”

“你是个傻瓜。”

薇安妮应了一句“好吧”,转身进了屋。

伊莎贝尔伸出一只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一个凉棚,凝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还有多久,这片蓝天就会被德国的飞机占据?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满脑子想的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她想起了纳粹为了灭口是如何对图尔市的无辜妇孺开火的,让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玻璃。

“伊莎贝尔姨妈?”

伊莎贝尔听到一个微弱而又踌躇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站在勒雅尔丹宅院的后门。她的皮肤很像她的母亲,如陶瓷般雪白,一双动人的眼睛远远望去似乎是梅黑色的,和她父亲的一样深邃。她可能是从童话故事的书页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或是睡美人。

“你不可能是索菲。”伊莎贝尔说,“我最后一次看到你时……你还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呢。”

“我有时候还是会这么做。”索菲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我最会保密了。”伊莎贝尔朝她走了过去,心里想着——这是我的外甥女,家人。“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这样我们之间就公平了。”

索菲一脸渴望地点了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可以让我自己隐形。”

“不,你不行。”

伊莎贝尔看到薇安妮出现在了后门,“去问问你妈妈。我偷偷溜上过火车,还从窗户爬出去过,逃离了修道院的地牢。这些都是因为我会消失。”

“伊莎贝尔。”薇安妮严厉地叫道。

索菲抬起头凝视着伊莎贝尔,着迷地追问道:“真的吗?”

伊莎贝尔瞟了瞟薇安妮,“没有人看着你的时候你更容易消失。”

“我就在看着你呢。”索菲回答,“你现在能消失吗?”

伊莎贝尔笑了,“当然不行了。魔法的最高水准就是让人意想不到。你同意吗?好了,我们要不要玩一局西洋跳棋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