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海水浴

一辆自行车疾速狂飙,车身倾斜着冲进练车场。骑手不是别人,正是世之介。因为内外高低落差的关系,世之介又来不及刹车,导致车体整个腾空而起,世之介“啊”地惊叫连连。自行车冲到停车场刹住,世之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直奔教室。尽管全身汗如雨下,但他没有时间擦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待会儿要上课的大楼,接触到强烈冷气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走廊上,加藤正站在自动售货机前面投币买饮料。

“赶上了、赶上了……”

世之介滑步来到加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上过这个课程了吗?”

加藤转头看见满身大汗的世之介,忍不住退后一步问道,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上一次只迟到三分钟,就不让我进教室。”

加藤不想听世之介发牢骚,径自走向教室。

“……才三分钟而已呢!”

世之介跟在加藤后面走进教室,马上发现坐在前排的某个女生一直盯着加藤看。其实,那女生不只是一直看而已,简直已经看到出神忘我的地步。

他们两人找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

“前面那个女孩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你。”世之介拍加藤的肩膀说道。

“哦。”

虽然那个女孩假装对邻座的女孩笑,但世之介非常确定她的笑靥是冲着加藤绽放的。

“哦什么?你们认识啊?”

“刚刚被搭讪。”

加藤回答得很干脆。

“搭、搭讪?为什么?”

“找我去约会啊,你看,这是电话号码。”

“约会?!”

看加藤的反应这么冷淡,世之介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那个女生。他又定睛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女生长得不错啊,挺可爱的,坐在她隔壁的女生也很可爱。

“她叫我找朋友一起去,你要去吗?”

加藤语气平淡地问道。

“唉?两对一起?跟那两个女生?我也可以去?”

“不想去也没关系。”

“怎么会不想?!”

世之介正准备探出头去再看一眼,很不凑巧,教练进来了。

接下来整整一个钟头的时间,大家全被关在拉上厚厚窗帘的教室里,观看车祸现场的幻灯片,没有一张不是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画面。尽管如此,世之介还是不敌睡魔。而坐在隔壁的加藤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例如“有拿到驾照的人,也有因此死于非命的人”,拜此之赐,世之介边睡边做噩梦,连打个盹都不安稳。

课程结束,厚重的窗帘也被拉开,夏日的阳光迤逦进教室内。世之介伸了个懒腰,加藤在一旁喃喃自语:“啊,是蝉呢,今夏的第一声蝉鸣。”

“蝉?”

世之介侧耳倾听,果然有唧唧的蝉鸣声声入耳。

“蝉不重要啦,约会的事情到底怎么样?”

坐在前面的女生已经站起来往教室外头走,目光还有意无意地瞥向加藤。

“喂,去啦去啦,先把日期和时间定下来啦。”世之介猴急地催促。

“你不是对那个开宝马的女人念念不忘吗?”

加藤嘲讽地对焦急的世之介说道。

“又见不到面有什么用?何况我连怎么联络她都不知道。”

“哎?你没有问吗?”

“哎?一般都要问吗?原来要开口问啊。这个先放一边啦,快,约会!约会啊!”

加藤看着急躁的世之介,一脸不耐地站起来,把包挎在肩上走出走廊,世之介连忙追上去。被加藤叫住的女孩喜滋滋地回到走廊。

“刚刚你跟我提的事情,你看这个星期六好不好?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叫作横道,他也想一起去。”

那女生扭扭捏捏地走到加藤身前,简直在用身体动作诠释“扭”这个字。另一个女生,也就是世之介的约会对象,仍站在走廊的另一端。世之介迫不及待地将视线抛向她。不抛则矣,一抛刚好四目相交。她跟加藤的对象分属两种不同的类型,毫无羞涩之态,而是如恶犬发动攻击要猛扑过来似的瞪着世之介,吓得世之介赶紧别过头去。

“那就这个星期六下午一点下北泽车站见。”

名叫睦美的女生决定了碰面的地点后便向加藤道别,又“扭”着走回朋友的身边,而她的朋友到现在仍然像恶犬一般瞪着世之介。两个女生并肩走向阳光刺眼的教室外头。加藤轻轻地挥着手。

目送两人离去后,世之介一把抓住加藤的肩膀。

“你到底是左右逢源、应接不暇,还是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干吗这样问?”

“女孩子主动找你约会,这不是随随便便碰得到的,你也稍微表现得慌张一点嘛。”

“正常该慌张吗?”

世之介更仔细地看了看加藤,这才发现他有张明星脸,很像最近当红的一个偶像演员。

“我对女生不太有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你突然这样问,我也说不上来。”

“我可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的同学。”

“是吗?”

两人一起步出室外,夏日的艳阳火辣辣地照着地面,一丝风都没有,练车场四周树木枝丫上的叶子,就像画上去的一样,一动也不动。如果世之介现在回家小憩一会儿,醒来刚好赶上上工的时间,可是,他的房间别说没有空调,就连电风扇也没有,这种天气根本就没办法在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好好睡觉。

“加藤,你的房间有空调吗?”世之介问道。

“有啊,房东装的。”

“离这里很近吗?”

“不远。”

“我过去待一会儿可以吗?”

“你不是打算回家睡一觉就去打工的吗?”

“我骑自行车回去再出来很麻烦……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会安安分分地躲在角落里睡觉。”

“你这样,就叫打扰。”

加藤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所以,世之介就把它朝好的方面解释。

加藤租的房子离练车场只有三分钟路程。房子盖在小溪环绕、绿荫夹道的河畔,从房间的窗户还可以看到流水潺潺的河岸风景。

世之介在沿途的便利店买了一个便当,很快地吃完以后,便把加藤借给他的毛巾毯裹在身上,准备就寝。

“你刚刚说对女生没兴趣,可不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偷袭我。”

加藤对世之介的冷笑话采取冷处理,哼都不哼一声,一骨碌跳上床倒头就睡。世之介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不过因为有空调的关系,汗液一下子就干了,他的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了,空调吹出来的凉风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窗外的小溪淙淙呢喃。世之介从小就是一个上床容易下床难的人,很容易入睡又很不容易叫醒。

“什么?现在去练舞?不可能、不可能……”

第二天早晨六点,世之介刚结束工作准备离开饭店时,石田伸出双手从背后架在他的腋下,硬要带他去排练桑巴舞,世之介当然抵死反抗。最近已经习惯了打工的生活,躺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就能熟睡,但要通宵达旦工作后的第二天一早接着去练舞,精神、体力无论如何都吃不消的。

“你身为桑巴舞社的一员,难道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今年的新社员只有三个人而已,你跟仓持几乎都不来社团,所有的杂务全是阿久津一个人包办,你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会参加桑巴舞社,又不是因为自己喜欢……”

浅草桑巴舞嘉年华会下个月就要登场了,社团的彩排、练舞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几天前,世之介才被阿久津唯硬拉去跳了一次。

世之介所属的桑巴舞社由于人数太少,没办法自成一队,因此,每年都会和喜爱桑巴音乐的社会人士团体“忘我”合组一队报名参加。这个社会人士团体真的认真到忘我,根本没有节制、不知限度。他们竟然要求世之介这种在迪斯科舞厅只敢面对墙壁挥舞四肢的超传统日本人,表现出和拉丁民族一样的热情奔放。

嘴巴嚷着不要、不要,抗拒不从的世之介,最后还是被石田揪住衣领,拖去汤岛的里民文化馆练舞。

在公交车上,世之介累到手抓吊环呼呼睡去,石田看到这一幕也于心不忍,于是在进文化馆之前,先请世之介到吉野家吃了顿早餐套餐。

两人迟了一些时间才抵达文化馆。那群上班前先来集合练跳的“忘我社”社员,还有桑巴阿姐清寺由纪江已经到了,他们正随着活泼热闹的节奏忘情地扭腰抖臀。世之介瞥见阿久津唯站在礼堂的角落,朝一堆瓦楞纸箱里瞧个不停,不知道在看什么。发觉有人走近,阿久津唯抬起头来:“哎呀,你来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着说着,她用手从箱子里拉出一条鲜橘色、剪裁怪异的布,递给世之介,“这是男生的舞衣……把它套上去,从头顶开始套。”

“什么?套、套这个?”

从阿久津唯手上接过来的布,有点像向日葵,也有点像太阳,总之就是一块怪模怪样的布,中间开了个洞,好让人露出头跟脸。

“要穿这个?”

“是啊,没看见箱子上写着男用舞衣吗?”

世之介摊开了这件奇怪的衣物。

“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东京的大学,如果爸妈知道我穿这种东西,一定会痛哭流涕……”

世之介被迫套上了舞衣,接着阿久津唯又硬把一顶巨大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这时候,离他稍远、原本在跳舞的“忘我”人纷纷靠拢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世之介恨不得立刻脱掉身上的衣服,可能是尺寸太小了,他怎样都解不开扣在下巴的纽扣。

“哎,你不要乱拉,会扯坏的!”

“绑在下巴下面的绳子再长一点比较好。”

“整体的颜色还蛮协调的。”

一群人围着面红耳赤的世之介认真地讨论服装。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世之介总算把衣服脱下来了,他把衣服丢给阿久津唯走开了。

世之介看到在礼堂的另一个角落换运动服的石田,哭丧着脸走过去。

“学长,我不敢穿成那样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你太夸张了吧?夹道围观的人里面,有谁认识你呀?”

“万一碰到认识我的人,我一定会当场死去。”

“那就死啊,我会帮你收尸。”

“学长,去年也穿这个吗?”

“去年的服装不是这种感觉,颜色更鲜艳,是鲜紫色的……”

“鲜紫色……从争奇斗艳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惊人的焦点。大家可真是不怕死。”

从头到尾都认为不像话、不成体统的世之介,转身就要离开,石田一把抓住他的衬衫,挡住去路。本来这些一大清早就在文化馆热舞、狂舞的人是罕见的异类,不过,在这一群人的面前,害羞拘谨的世之介反倒是少数中的少数,站着不跳舞的人反而变成了异类。

虽然世之介连舞步的步字怎么写都还搞不清楚,但还是先进入舞圈之中,看着别人的动作,依样画葫芦地摆动腰身。小幅度的扭腰倒也还好,但当动作进行到必需举起双手,搔首弄姿、纵情狂舞时,世之介无论如何都放不开,只会站得直挺挺的,僵硬得像一个只有腰部会动的奇怪玩具。

“你到底要害羞到什么时候?”

石田冷不防地朝他的臀部踹了一脚,世之介向前倒去,摔了个狗吃屎。

“……把一切都忘掉,只要快乐就好,渐渐地、渐渐地你就能够享受桑巴舞的乐趣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快乐地跳啊!”

“你要去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世之介重新调整了姿势,而站在他身边的石田已跳出了华丽的舞步。

走出下北泽车站检票口的世之介,迈着O形腿匆匆忙忙地跑下阶梯。今天并没有迟到,不过,看起来冷酷薄情的加藤完全不能信任,万一晚到一分钟,说不定他就会先走一步,把自己丢在车站。

世之介赶到站前广场,幸好加藤还在,旁边站的正是在驾校邀他约会的户井睦美。为什么他们两个都穿蓝色的牛仔布衬衫呢?

“啊,来了来了。”

加藤迎了上去,世之介向他和睦美打招呼。

“祥子应该也马上要到了……”

睦美望向人山人海的广场。

“请问你们两个为什么穿一样的衣服?”

不识相的世之介问道。睦美马上红着脸解释:“啊,这、这纯属巧合啦……”站在一旁的加藤则说道:“穿这种衬衫的人,多到你拿石头随便丢,都会丢中。”加藤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薄情郎。

睦美站在加藤的身边显得很紧张,老实说,连站在一起的世之介都觉得别扭。他们两人开始聊驾校的课程,世之介蹲在地上重新绑好运动鞋的鞋带。

“那个可能是祥子……”

听到睦美的话,世之介抬起了头。

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12]竟然横冲直撞地开进了商店街狭窄的道路。

“你、你是说那辆车?”

连加藤都吃惊地向睦美确认。睦美点了点头,并向车子挥手。

站起身来的世之介和加藤互望了一眼。黑色的丰田世纪也不管是否会造成行人的不便,径自斜停在广场上。

“开车来下北?有人会开车来这种人挤人的地方?”

加藤的看法是正确的。

只见一位穿着制服的司机从车上下来,快速走到另一侧打开车门,走下车的人果然是和睦美一起上驾校的祥子。

祥子一脸焦急的样子。既然心里也急,为何不直接下车,非要等司机来开门呢?但她不管就是要等。

“非常、非常抱歉,我迟到了。”

祥子一面挥手,一面跑向世之介他们。她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摆地摊卖杂货的年轻人不悦地瞪着她,她也视若无睹,岂止是视若无睹,还一脚踩在摆满商品的塑料垫上。

“哇,气势惊人啊!”加藤忍不住抱怨,又冷冷地附加了一句,“……既然有司机开车,何必去考什么驾照。”

睦美向世之介介绍这位刚跑过来的女生。

“她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作与谢野祥子。”

介绍仅止于此,睦美又转向加藤,继续他们的谈话。

“好棒的车啊,是你家的车吗?”

世之介看着开进商店街拥挤道路的黑色丰田世纪慢吞吞地离去。

“我本来也想搭电车来,可是出门的时候,碰见了安住先生。”

“安住先生?”

“就是您看到的那位司机先生……安住先生最近刚结婚,太太长得很漂亮,安住先生高兴到一定要对我秀恩爱,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安住先生一路讲个不停,连下车的时候,都还在讲。”

这个话题太突然,世之介并不是听得很懂,不过,他猜想,即便是她这样的女生,生活中也肯定有自己的烦恼。

“我们走吧。”

加藤一声令下,各自与各自的对象并肩前进。

“世之介先生,您已经开始上路练习了吗?”

与谢野祥子主动和世之介攀谈。

“哎?”

“我是说驾校的上路练习。”

世之介当然不是听不懂她的问题,只是不太习惯她的措辞用语。

“还没……对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世之介先生,听起来很像做油纸伞的失意浪人,不是吗?”

“哈——哈哈,您说像浪人?哈——好好笑。”

“喂,你一直都是用敬语、用那么客气的语气跟人家说话吗?”

走在前面的睦美回过头来看着吃惊的世之介,连忙替祥子道歉:“不好意思啦,不过,你听久了就会习惯了。”

“讨厌!睦美小姐,您这么说,简直是……”

祥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由于话讲到一半就打住了,让还在等待后续的世之介一行人乱了步调。

“……等一下,简直是什么?”

等不下去的睦美回头反问,祥子则若无其事地答道:“哎呀,实在很抱歉,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明明是自己话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祥子却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加藤选的餐厅叫作卡布里乔莎,看起来应该是很有名的意大利餐厅,等候用餐的队伍已经从店门口排到楼梯口了。

“如果我们也跟着排队,可能要改吃晚餐。”

世之介很快就举白旗投降,于是加藤又提议道:“那去意大利番茄,可以吗?”

祥子和睦美都没有异议。

四个人又改到意大利番茄,结果也是人山人海,服务生表示店里只剩下两张分开的双人座。似乎想快一点和加藤独处的睦美,忙不迭地说:“分开坐就分开坐,有什么关系?”并且快速走向座位。

“哇,睦美那么喜欢加藤啊?”

就这样,四个人分成两组人马各自带开。世之介一边用叉子戳着先送上来的色拉一边说。祥子望了望坐在窗边的另外两人,毫不在乎地说:“睦美小姐本来就只看脸。”

“嘿,你直接这样讲,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咦?难道……难道你们其实感情不好?”

“才不是呢,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起,而且,我常常梦见睦美小姐发生车祸,没办法走路,都是我帮她推轮椅……”

世之介听不出来哪些是真心话,也许字里行间另有隐情,不过,交浅不言深,世之介也就不再多问。

“祥子,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很有钱对不对?”

“我的爸爸吗……?有点难以解释……”

“该不会是做黑道生意的吧?”

“不是黑道生意,您听过废土处理业者吗?就是负责填东京湾的人。”

“还好是填土的,不是填人的。”

“哈——哈哈哈。”

祥子对世之介讲的笑话非常捧场。露齿而笑的笑容的确魅力十足,不过,笑声的分贝未免高了一点。

“很好笑吗?”

“是啊,我今天晚上要跟爸爸说,把人填到东京湾的笑话。”

“不可以,你不要说啦,如果你爸爸知道我和他的宝贝女儿约会,我不被他填到东京湾才怪。”

“哈——哈哈哈。”

“这个也很好笑吗?”

“世之介先生,您真的好幽默哦。”

总比被人认为无趣要好。但邻座的情侣显然对他们的对话厌烦至极。

“祥子,你参加什么社团?”

“吟诗社。”

“这么巧,我是桑巴舞社的。”

“哈——哈哈哈。”

“别笑啦,我真的参加了桑巴舞社。”

“嘻——嘻嘻嘻。”

世之介觉得自己愈来愈心里没底。他将目光转向窗边,意欲求救,却只看到加藤冷漠的背影,以及失魂落魄地盯着加藤看的睦美。

祥子总算收敛了笑声,服务生也端来了他们点的意大利面。一看到意大利面,世之介立刻联想到一个谐音双关语,不过,他怕祥子又会笑得惊天动地,竟然说不出口。

世之介打开柜子拿出毛巾毯当凉被,接着把坐垫卷成一团当枕头,咚的一声躺在地板上就要睡觉,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竖耳倾听,窗外有潺潺的流水声。这里是加藤的房间。

“唉,这个房间的租金多少?”世之介问道。

躺在床上准备午睡的加藤答道:“六万八。”

“那我每个月伙食费少花一点,也能租个这样的房子吧。”

“你每天都吃我的喝我的,还要怎么少花?”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

学校的期末考陆陆续续开始了。世之介要值大夜班,又要去驾校上课,还要被逼着去跳桑巴舞,所以,他的日子过得飞快,别说每一天,就连一个星期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想要节省时间也是原因之一,总之,世之介最近都泡在加藤的房间里。虽然加藤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他的父母在大阪开了一家很大的超市,每个星期都会寄一大箱食品给他。有世之介这个吃白食的帮着消灭,总比他一个人吃不完让食物坏掉好,所以加藤内心也挺欢迎世之介的。

“对了,加藤,我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世之介又擅自将空调的风量调到“强”。

“雄介。”

“……很普通嘛。”

“比起你世之介三个字,的确是很普通。”

窗外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原来是沿街叫卖的豆腐店摊车经过楼下。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看到祥子来驾校上课?”

等摊车走远后,加藤才开口问道。

“她上第一堂驾驶课,就跟教练吵架,所以放弃不考了。”

“你们有联络吗?”

“她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不过,最近我都假装不在,没有接电话。”

“为什么?”

“那个人怪怪的,我随便说一句谐音梗,她就笑到要趴到地上……不要说她啦,你跟睦美发展得怎么样了?”

“啊——啊。”

“啊——啊是什么意思?”

“自从我跟她说我有意中人以后,她在练车场碰见我也当作没看到。”

“加藤,你有意中人?”

“嗯,在大阪,我单恋人家。”

“哎?是怎么样的人?”

世之介等了老半天,并没有得到加藤的回答。远处又传来一阵一阵愈来愈清楚的叫卖声,看样子刚刚走远的豆腐店摊车又绕回来了。

加藤晚上得到花店打工,因此,傍晚四点过后,他和世之介一起离开住处。出门前,加藤还做了炒饭,世之介不声不响地在一旁准备好自己要用的盘子和汤匙。

加藤一边吃炒饭,一边跟他聊打工的事。他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开在银座的花店,每到傍晚便会有坐台小姐之类的女客来买花,说要买回去装饰在店里;入夜以后,就换成中年男子来买花,一面看一面询问花语,说要买去送给哪家店的小姐。

世之介边听边拿起盐罐往炒饭上头撒,接着又撒上胡椒粉,最后还拌了番茄酱。他的抗议动作已经做到这么明显了,加藤就是毫不在意。

事实上,加藤本来就不擅做菜。不仅今天做的炒饭如此,上一次炒青菜还炒出一股臭水沟的味道。世之介不满地抱怨,结果他居然用“我本来就不擅长食欲”这种答非所问的理由来回应。

“你知道人有五欲吧?就是指色欲、财欲、食欲、名誉欲和睡眠欲,五欲当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食欲。”

“我听说过有人不擅长吃青椒,不擅长食欲?倒是第一次听到。”

世之介只是想知道青菜到底要加什么调味料,才能炒出这种怪味道,加藤却提出难解的佛教问答来搪塞。

两人在公寓前分开,加藤要走路到车站搭电车,世之介则跨上自行车骑回自己的住处。自行车只要沿着小今井的大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到家,不过,世之介想到回家后不知道要做什么,而且晚上又热得不能好好睡觉,自行车也就越骑越慢。世之介有气无力地蹬着车,一辆掀斗式的大卡车飞也似地疾驶过他的身旁,引起一阵风压,差点害他连人带车一起被卷入车底。

大约骑了三十分钟,总算到了公寓门口。他跳下车,挥汗如雨,全身湿黏不已,连把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都觉得不舒服。世之介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龙头,把浴室里那个小巧迷你的浴缸注满水。对连电风扇都没有的世之介来说,洗个冷水澡,可以换来两个小时的凉快。

浴缸的水量注满三分之一以后,世之介脱掉衣服,慢慢地把脚放进冰凉的水里。刚刚在小今井的大马路上,一面顶着呼啸而过的卡车所排出来的废气,一面费劲踩自行车的世之介,全身上下就像着火似的热到冒烟,不过就在脚指头浸到水里的刹那,汗水、热气瞬间消退。他再下沉到腰际,然后一屁股坐下去。

“哇——噢——”

小小浴缸的水位因世之介的体积而上升,他捏住自己的鼻子仰着头钻进水里。头部一潜入水下,双脚只得跨到浴缸外面,水龙头哗啦哗啦流不停的水正巧打在他的胯下,让世之介在水里疼得吱吱叫。叫声和着水声化成气泡浮出水面,波波作响。

第二天早上,世之介感觉到屋里那一股热气像盯着自己的睡脸那般,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虽然窗户整晚没关,但在这种热带的夜晚,如果连电风扇都没有,怎么睡都不会舒服。世之介翻来覆去,一整晚都在窄窄的床垫上寻找比较凉的部分,热醒了又睡,睡了又被热醒,直到天亮。

他把被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枕头丢到一旁,把头埋进刚才放枕头的地方,让自己稍微凉快一点,准备再睡。

就在这时候,听到有人按门铃的声音,世之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摆在床边的闹钟,还不到八点。

他心想,大概是家乡寄来的快递吧。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世之介先生!请问这里是世之介先生的住所吗?”他认得这个声音。

祥子?

世之介睡觉的姿势很奇怪,再加上老睡到脖歪颈斜,所以有点落枕的感觉。

“等、等一下!”

他只穿了一条内裤,赶紧捡起丢在脚边皱成一团的毛巾毯,围在腰间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祥子戴着一顶帽缘宽到不像话的白帽子站在眼前。

“哎呀,您还在睡觉啊?”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早来找我?”

祥子并没有回答,闪过焦急的世之介就想进屋。

“等、等一下!”

世之介连忙挡住她的去路。“难道里面还有别人?”祥子露出狡黠的表情,往屋内探头窥视。

“没有别人……就是这个!你看,我的房间那么小,你的帽子这么大,进不来啦。”

“哎哟,您又在说笑话了,哈哈哈。”

“喂,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打电话问加藤先生的啊。我打给您,您都不在,原来您一直住在加藤先生那里。”

“我没有一直住在那里……说真的,你这么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啊,我都忘了。我想找您一起去海边。”

“海边?现在去?”

“对呀,去海边心情会变得很好,那里的天空好蓝、好漂亮。”

祥子那顶白色大帽子仿佛压顶而来似的,世之介往后退了一步。

“你突然找我去海边,不行啦……”

“难道您已经有其他安排了吗?”

“没有,没有什么安排……”

其实,世之介只要回答“有”就结束了,偏偏他又照实说,这究竟是因为诚实过头还是脑筋不够灵活呢?

“反正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你看,我现在衣衫不整,而且房间里面都是黄色书刊。”

世之介当然是开玩笑,但祥子听到这句话却愀然变色、铁青着脸。

“你、你怎么了?”

“……我拒绝听下流的笑话。”

带着愠色的祥子看起来很可怕。平时听到谐音梗就大笑的祥子也有死穴,世之介根本弄不清哪些事对祥子来说,是千万不能踩到的地雷。

“反正你等一下就对了,我换衣服很快。”

世之介把脚套进昨晚脱下来扔在一旁的牛仔裤。他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紧盯不放,回头一看,祥子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喂,你转过头去,不要这样盯着看,我会害羞。”

“没关系啦,我哥哥在家有时也穿成这样啊。”

“不一样、不一样。”

世之介一面发牢骚,一面拉上裤子,再把手臂穿过T恤的袖子。房间还是像火炉一样炽热,只要稍微一动,就汗如雨下。世之介蓦地想起扑向大海、投入万顷碧涛中的痛快,开始想象瞬间冷却的肌肤,接受头顶上太阳热情亲吻的画面。

“海边……去海边好像也不错。”

世之介一边将鼻子凑近穿过还来不及洗的T恤,确认汗臭味的程度,一边对祥子说。

“是啊,说不定会很好玩哦,一起去好吗?”

祥子稍微用手抬了一下白色帽子宽阔无比的帽缘,微笑着邀请世之介同行。

世之介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拖拖拉拉的人。他很快从柜子里的瓦楞纸箱中找出泳裤和泳镜。

“车子在楼下等我们,从这里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小时。”

“车子?你是说那部全黑的高级车?搭那种车去哪像要去海边游泳?根本像老人家坐车玩嘛。”

“啊,这样啊?”

“年轻人就是要带泳圈和泳镜,然后搭电车。”

其实,世之介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料祥子欣然接受:“对,搭电车才像年轻人。”世之介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是开玩笑的。”这次轮到祥子摇头,并用坚定的态度说:“不行,年轻人就是要搭电车。”

司机一直拜托祥子让他载他们去海边,祥子则一再坚持要像年轻人一样搭电车,世之介当然明白坐车去最轻松,但他也害怕穿短裤短袖坐在真皮座椅上,最后折中三个人的方案,由司机开车送他们到东京站,他们再从东京站自行搭电车去目的地。

钻进车内的世之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要到东京站?……不是要去湘南海岸吗?”

世之介身穿短袖T恤,外罩短裤,膝盖内侧满是汗水,他坐在真皮座椅上,皮肤跟皮椅都粘在一起了。

“我们要去稻毛海岸,您不方便吗?”

“没有不方便,只要是海边,哪里都可以。不过,请问稻毛海岸在哪里?”

“浦安再过去一点……”

“浦安?迪士尼乐园在那里对不对?那个地方有海吗?”

坐在奔驰的车内,御风而行的快感,超乎想象的畅快。明明是同一条道路,但是,坐在天皇级座车里的视野跟搭公交车所看到的风景,就是不一样。

“我在短裤里面穿了泳裤,硌着肉不太舒服。”

世之介好几次抬起臀部,拉扯夹进股沟里的泳裤。

“……我老家那边的海,大多是岩岸,很少有沙滩,我们都是从大石头上跳进海里采海胆、挖海螺,这就是我们那边的海水浴,一点都不浪漫,所以,我对东京的海水浴还蛮期待的。”

世之介勾勒出自己躺在遮阳伞下做日光浴的景象,祥子却听得一脸困窘。他们在东京站搭京叶线直达稻毛海岸,然后换乘出租车到目的地。一下出租车,世之介霎时明白祥子窘从何来。

“咦?这里是……?”

世之介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极其豪华的游艇港。

“因为世之介先生您一直在想象海滩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才好……不过,请放心,游艇出海以后就可以游泳了。”

“游、游艇?”

世之介刚才在稻毛海岸车站前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游泳圈,现在已经套在自己的腰上了。一对披着夏季针织衫的情侣从他的身旁经过。

碧海连天,不过,眼前并非只有海水绿而已,世之介的脸更绿。祥子使劲地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他抓着腰间的游泳圈,也使劲地抵抗不肯走。这当然是白费力气。

“等、等一下,祥子,你刚刚提到了游艇,对吧?”

世之介被拖着走到停满了顶级车、高级车的停车场。

“是啊,不过,只是一艘小型游艇而已。”

“小型游艇也是游艇啊,就像斗牛犬,就算是小型的,也是斗牛犬,不是吗?”

“哈——哈哈哈。”

“不好笑!”

“今天是我哥哥和他的朋友开船上派对,我哥哥他们都是性格随意的人,世之介先生您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放眼望去,停车场里的车竟然只有奔驰、宝马、捷豹,还有兰博基尼……兰、兰博基尼啊!

“祥子,你也见过我住的地方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跟游艇扯不到一起。像我这种人,还是比较适合海边小吃店的清汤乌冬面!”

“啊,您要清汤乌冬面的话,可以在船上的厨房煮。”

“噢,不是乌冬面的问题!”

世之介已经被拖到栈桥了。眼前又是另一番游艇、帆船参差泊岸、闪着耀眼光芒的景象。此情此景,世之介只在每周五晚上的电视节目——西洋剧场的片头看到过。

“啊,在那里,看,我哥哥正在跟我们挥手。”

顺着祥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有一艘白得发光发亮的游艇在水面上晃动,甲板上则有七八名男女手拿香槟跟着摇晃,当然,没有人像世之介一样腰间挂着游泳圈,别说游泳圈了,连穿泳装的人都没有。

以前世之介看到设计给男性穿的夏季针织衫,曾感到不可思议,到底有什么人会在什么地方穿这种衣服?啊,原来这里有……这里就看到了三四个人穿着这样的衣服。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因为我们是搭电车来的。”

祥子拉着其中一位男性的手,跳上了甲板,那男子应该就是她的哥哥。甲板上的人无不瞪大眼睛看着初来乍到的世之介,起码把游泳圈拿掉也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发窘的瞬间,世之介的视线无意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千春小姐?

毋庸置疑,他看到的人确实是片濑千春。那个在赤坂的饭店向中年男子索讨宝马,告诉世之介“要做个好男人”之后便扬长而去,令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世之介套着腰间的游泳圈走到甲板,他的打扮显然并不适合这个场合,不过,这次他没有被明示谢绝入场,大家是用一种更隐晦、更不露声色的方式,表面上亲切地招呼他,“哎呀,真难得啊,祥子带了男朋友来呢”,眼睛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甲板上,祥子的哥哥和两位男性朋友都穿着夏季针织衫,一手拿着香槟,一手取用小菜。女性包含片濑千春在内共有四位,全都穿着小礼服。光是这几件小礼服的送洗费就足够世之介买一套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游艇派对的习惯,新加入的世之介并没有被特意介绍给大家认识,相对地,也没有人上前来向他进行自我介绍。

世之介在只会摇来晃去的船上备感无聊,祥子递给他香槟,他取过香槟也只能笨手笨脚地和祥子干杯。

“我去拿太阳眼镜。”

祥子走进船内,失去踪影。正在眺望海面的千春,仿佛等待这一刻似的立刻靠过来。

祥子的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绕到船头,潮风带着他们的笑声轻拂过耳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人家请我来的啊。”

千春在世之介的耳边嗫嚅,声音听来很可怕。

“你真的在跟胜彦的妹妹交往?”

“没有,我们没在交往,我没有女朋友。”

“你、你不要那么大声说话嘛。”

“对了,片濑小姐……”

“总之,之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千春用纤细的手指放在自己性感的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两个认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世之介回头一看,祥子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

“是、是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他就是上一次我住的那家赤坂饭店的服务生。”

虽然祥子的哥哥微笑以对,但看得出他不相信千春的谎言。“你跟祥子是在哪里认识的?”

祥子的哥哥伸手去揽千春纤细的腰肢,世之介不自然地将视线瞥向别处。

“在驾校,汽车驾校。”世之介答得很快。

从大家在甲板上的畅谈当中,世之介对片濑千春这个女人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其实,他顶多只能从这一群手拿香槟的游艇客的天南地北的闲聊内容里去获取只言片语的情报,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旁若无人的祥子,不停地问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世之介先生是天蝎座的吗?”“世之介先生的血型是B型吗?”使得他很难整理出一个头绪,大致就是千春任职于专门替个人或企业团体筹划、举办舞会、派对(例如LV展店的开幕庆祝酒会等)的公司。

她跟祥子的哥哥胜彦刚认识不久,两个人就是在千春公司所策划的六本木派对上认识的。

不知道是不是世之介想太多了,他觉得其他女人看千春的眼神很不友善,她们应该是胜彦和其他男性的旧识,很明显把千春当成突然闯入的局外人,只要千春一开口说话,就不约而同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还一直在聊千春不知道的往事。

“到底可不可以啊?”

世之介忽然听见祥子的声音。他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口应了声“可以可以”,始终没有把盯着千春的视线收回来。

堆在天边的积雨云,看起来都像是为了衬托千春美丽的侧脸。“真的可以吗?世之介先生,您刚刚说可以,对吧?”

“对对对。”

“真的?”

“真的。”

“太高兴了!我还没有去过九州岛呢。”

“你要去九州岛?”

“世之介先生的故乡不是在九州岛吗?”

“是啊。”

“您放暑假的时候不是要回去吗?”

“是啊。”

“就是我刚跟您提的事啊,您回家的时候,我也要一起去玩。”

“你说什么?”

什么时候谈到这件事的?

世之介连忙收心,正要向祥子问清事情原委,胜彦站起来宣布:“我们现在就收锚出海去!”甲板上随即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世之介也因此错过了时机,再也无法取消这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了。

世之介因为不知道要参加游艇派对而穿错衣服,心里原本不太舒坦,不过想到自己即将搭游艇乘风破浪,机会千载难逢,也兴奋地等待起航。期待之情甚至盖过了心里的不痛快,但万万没想到游艇的下锚处并不是离陆地太远的海域,让他油然生起一种期盼落空的失落感。

虽然船行不远,但洋面的水就是和港口里浮着垃圾和藻类的水不一样,这里的海水能见度大增,从甲板上往下看,大海既深邃又透明,而沐浴在夏日艳阳中的海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

第一个从停泊的船上跃入海中的人是胜彦。胜彦入水时溅起的水花伴随着欢呼声一起迸开四散,船上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胜彦深深潜入海里的洁白身体。

“世之介先生,您也跳下去!”

被水花溅到脸颊的祥子兴奋地催促,并推了推世之介的背部。不久,胜彦浮出水面,大叫一声:“好冷!”声音传遍了整个海面。

世之介不再迟疑,飞快地脱掉T恤和短裤,站在甲板的前端,惦了惦脚尖,随即一鼓作气,纵身跳起。世之介只觉得胸膛一热,原来是太阳轻啄他的胸口,接着身体很快地接近水面。

世之介以脚尖先入水,冷冽的海水迅速没过他的头顶,汗流浃背的肌肤倏地冷却下来,他尽情地划动双脚,徜徉在大海中。

世之介浮出水面,甩了甩濡湿的头发,眼前是一艘悠闲地飘荡在海面上的游艇,千春和祥子双双站在甲板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千春小姐也一起下来!”他很想这样说,但硬是把这句话吞回去,强迫自己改口叫道:“祥子也下来玩!”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海天一色间。

接下来,世之介和祥子两人一起跳进海里,然后一起回到甲板,再次跳水,再次回到甲板,不停地重复跳水、回甲板的动作。

虾跳、章鱼跳、蜘蛛跳、空中转体三周半跳、飘移跳。

想得到的跳法,两个人全跳过了。千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世之介多少有些害臊,不过,碰上了拼命问“下一个要怎么跳?”怎么跳都跳不腻的祥子,他想不跳都不行。

世之介拿起笔在考卷的背面写下“Je suis somnolent,Je suis somnolent……”,写到第五遍时,考试时间到的铃声响起。他写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睡觉”,也是他这三个月来唯一学会的一句法语。

助教开始收答卷,教室内也接二连三地传出叹息声、哈欠声以及呻吟声。这一群仿佛身上长虫一般开始躁动的学生当中,有人迫不及待地对起答案,世之介听到的每一个答案都跟自己写的不一样。突然肩膀被人砰地拍了一下,世之介抬头一看,竟然是难得来学校的仓持。

“看你这样子,大概得重修了。”

仓持用卷成一团的问卷,敲了敲世之介的脑袋。

“重修就没有暑假了啊——”

“不要讲这个啦,最近你怎么都没有来找我?”

仓持说着说着就坐了下来,然后递给世之介一粒曼妥思。

“又要打工,又要去驾校,忙得要命啊。”

“之前唯不是找你出去吗?”

“那天我刚好跟别的朋友有约。”

“别的朋友?”

世之介口中说的别的朋友就是指加藤。其实,那天世之介一如既往赖在加藤家过夜,对方一脸不快,但他还是跟加藤说“游艇事件”一直说到天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懒得说给仓持听,最后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一个叫加藤的人,你不认识。”

“对了,你最近都在忙什么?阿久津唯跟我说,你没来学校,也没去打工,一天到晚都关在房间里。”

“唉,这要怎么说才好?简单地说,就是纵欲过度。”

“纵欲过度?你还真坦白。”

“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发誓不可以讲出去。我现在就像刚学会打手枪的猴子一样,每天从早到晚都……唉,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喂,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唯。”

“我哪说得出口啦。”

“哎,你难道没有类似的经验吗?啊啊,我想大概没有吧。”

“也不是完全没有啦……”

世之介心虚地喃喃自语。仓持又拿起卷成团的考卷敲了敲他说:“没有就没有,干吗那么爱面子。”

其实,事情发生到现在也还不到两年,但世之介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高二下学期,他借酒壮胆,跑去向大崎樱告白。大崎樱看到世之介半夜忽然出现,心里觉得诧异,于是从二楼的房间跑下来。世之介开始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告白,大崎樱也很认真地听着。告白告一段落后,大崎樱困窘地说:“你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话……”

女生不禁要问:“你喝醉了吗?”男生连忙否认:“没有,我没醉!我只是装作喝醉的样子!”

世之介事后问起大崎樱才知道,当时打动她的话,并不是第一段的告白:“我一直很喜欢你。”而是后来他那听了也似懂非懂的解释,“我会装醉,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就会一直喜欢你。”

世之介已经记不太清,那天晚上大崎樱说了什么话来回应他的告白。不过,他很清楚地记得大崎樱目送他离开,而他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有女朋友了!”“哎,我真的有女朋友了?”所以,应该是令人满意的答案才对。他还记得,他高兴到沿路只要碰见电线杆,就会跳起来。

翌日,大崎樱和平常一样坐在教室靠窗的位子。对世之介来说,每天到校后先确认大崎樱有没有来,再走到自己的座位,已成为例行功课。告白后第二天,世之介一如以往先看一下窗边。不过,今天的情形跟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只是世之介单方面行注目礼,但那天早上大崎樱不但与他相视,还向他道早安。

第一节下课,休息时间太短促,世之介来不及跟她说话。第二节下课、第三节下课,不仅没有讲到话,连人都看不到。到了午休时间,小泽硬把他拉去学生餐厅,害他又错过了交谈的时机。下午的第五节课、第六节课和选修课,他和大崎樱分别在不同的教室上课。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从昨天晚上开始交往了。

世之介不停地自我暗示,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没有说上话。终于等到放学了,世之介留在教室里头。小泽总是一下课就不见人影,偏偏这一天他就是不走。好不容易等到小泽离开,他满怀期待地回头看,教室里只剩下大崎樱一个人,她为他留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世之介不好意思地说。

“你太慢啦。”大崎樱笑着回答。

这应该是双方宣告交往后的第一次对话。从那天开始,世之介每天都和大崎樱一起回家。他虽然因为捧小泽的场加入了应援部,不过基本上属于不现身的幽灵会员,而大崎樱初中参加的游泳社,高中部并没有,所以实质上,两个人都是“回家社”的,放学以后,几乎都是自由时间。

他们从学校搭公交车到热闹的市区,再各自搭公交车回家。不过,交往之初,两个人难分难舍,刚好候车亭有板凳,便坐了下来,也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就只是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聊初中时的好朋友,一会儿共同数落老师的不是,一坐就是好久。

世之介还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虽然是在说老师的坏话,但因为陪他聊天的对象是大崎樱,自己的下半身竟然会变得兴奋。

交往两个星期后,世之介第一次踏进大崎樱的家。两个人在公交车站牌下越聊越起劲,天气也愈来愈冷,他们实在没有钱天天去麦当劳。

“去我家好吗?”

世之介先开口邀约。其实,他很担心母亲看到大崎樱可能会反应过度,甚至于非要烤蛋糕给他们吃不可,说到蛋糕,母亲平常根本就不可能做。

“可是,你家好远哦。”

大崎樱说得没错,世之介的家从市区搭公交车过去,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扣掉乘车来回的时间,再加上大崎樱必须在七点以前回家,算起来她只能在他家待半个小时。

“虽然你在我家只能待三十分钟,不过,我们在公交车上就可以讲话了啊,坐在这里很冷,还是坐在公交车里面比较温暖。”

大崎樱于是对不死心的世之介建议说:“这样吧,我家比较近,去我家好了。”

大崎樱的家是双职工家庭,她的妈妈在美术馆上班,下班后回到家的时间最快也要七点过后,如果去她家,两人还可以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比回自己的家吃不好吃的蛋糕好。

从市区搭公交车去大崎樱的家,七八分钟就到了。她家是一栋落成还不到三年的白墙独门独户,玄关前面的庭院种了很多玛格丽特。世之介还记得在玄关脱鞋时,深感害臊,为了隐藏害羞之情,故意高声喊叫:“我回来了。”先行爬上楼梯的大崎樱回头骗他说:“我爸爸在家哦。”吓得世之介抓起鞋子就想往外跑。

大崎樱的房间看上去就是十足的女孩家的闺房。她不好意思地说:“所有布置都是我妈妈的嗜好。”世之介笑着回应:“我老妈的嗜好就是在房间里塞满参考书。”

几天前,世之介借给大崎樱的唱片,静静地躺在这个可爱的房间里。这张唱片是麦当娜的专辑,世之介曾经一连好几个夜里,一边听着专辑里的歌曲,一边想念大崎樱。

而现在这张唱片就摆在大崎樱的房间里。

把书包放在书桌上的大崎樱问他:“要喝什么?”世之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他连大崎樱的手都还没有牵到,此刻却在她的房间里。大崎樱那双只穿袜子踩在地毯上的脚,充满诱惑。他不停地吞口水,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只手还放在书包上的大崎樱。一靠近才发现大崎樱好娇小。世之介紧张得不得了,他也知道一开始就把嘴唇凑过去,会显得难看,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大崎樱娇小的身躯。大崎樱的发旋就贴在他的鼻尖,闻起来真是香甜无比。

“世之介,你的书包……”

大崎樱笑了出来。原来他一心一意只想着什么时候出嘴亲吻,并没注意到书包还背在身上,以至于变成连人带包一起熊抱住大崎樱。

他当然想把书包放下来,可是,又不愿意离开搂在怀里的大崎樱,于是肩膀一沉,让书包自由落地,没想到运气太差,书包的锐角竟然不偏不倚地正好击中他的脚指甲。

无论如何一定要忍耐。世之介痛到泪水都要溢出来,但他缩着脚指头,拼命地忍耐。对世之介来说,初吻的滋味只有止不住的疼痛。

那一天,他在大崎樱的房间待了将近两个钟头,直到大崎樱的妈妈下班回来。在这两个小时里面,只要一听到麦当娜的歌,他就凑过去亲吻大崎樱,两人的鼻尖互相磨蹭,睫毛互相触碰。世之介还战战兢兢地伸出舌尖去探寻大崎樱小巧而洁白的前齿。

始终认为初吻那一天就只是亲嘴、接吻而已的世之介,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也许那天应该吻到床上去冲本垒才对,不过,毕竟一切都是头一遭,而且杂志上也都说女孩子不喜欢太猴急的男生,再加上自己一直在不可轻举妄动和再进一步之间拉扯,结果,两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吻个不停以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那一天起,下课后到大崎樱家成了世之介每天的例行公事。每天一放学,世之介就直接去大崎樱的家,一直待到七点左右,也就是大崎樱的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对大崎樱的妈妈表示,两个人利用这段时间温书、复习功课。大崎樱的妈妈是一个非常开明的人,她明知自己回到家一定会碰到世之介,还故意带一些色情画册回家给他看,然后含笑看着形迹可疑的世之介。

那一阵子,只要放学后一跨进大崎樱的房间,世之介猴急的性子就会发作,一发作起来连放书包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你也先让我把书包放好嘛。”

“好好好,快放、快放。”

“我现在一点儿心情也没有,你不能稍微等一下吗?”

“稍微等一下?既然你问了,我就老实告诉你,你知道我每天要等多久吗?从上课开始等,等课全上完了,还得等搭公交车来你这里的时间,我每天都等得快要死掉了。”

“你太夸张了。”

“一点儿也不!我每天早上会起床,不是为了去上课,而是为了来你这里。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昨天跟你说拜拜开始,就一直等、等、等,等到现在了。”

世之介当时说的都是真心话。对那时候的他来讲,在大崎樱房里的两个小时,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时序进入冬季。两个人冷得直打哆嗦地回到家里,大崎樱的房间也冷得像冰窖。在电暖器还没温暖冷空气之前,他们一起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靠谈天说笑来取暖。

两人会聊到,将来结婚以后,房子要如何布置?要用什么方式教养子女?要做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在床上认真地讨论,讨论到没有时间下床。世之介以为床上的两个小时就是未来幸福人生的保证。

他万万没想到大崎樱突然终止了两人的关系。冬去春来,升上高三后不久,有一天,大崎樱丢下了一句分手宣言:“我们只是在逃避未来吧。”

直到昨天为止,还跟自己耳鬓厮磨的女生,怎么一夕之间完全变了个样?那个世之介一直认为是永远的幸福所在的地方,被大崎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加上了重锁。大崎樱大概是恢复了理智吧?可是,在铁石心肠的大崎樱面前,世之介始终精神恍惚。

世之介睁开了眼睛,他刚刚梦到自己抱了一大堆换洗衣物,在路上徘徊,寻找自助洗衣店。开了一整天的空调,让他的手脚感到些许凉意。

世之介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急忙跳下床,连滚带爬躺到地板上去,假装睡在地板上的样子。

这里明明是加藤的房间,他却当成自己的家。

“我已经看到了!你睡在我的床上……”

加藤站在玄关冷冷地说。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由此看来,世之介今天又没去上驾驶课。

“你不是打算上午去练车场上课,才先来我这里睡觉的吗?”

加藤手上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板着脸、厌烦透顶地呵斥世之介。今天早上离开饭店后,世之介就直接到这里来了。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忙着练舞的石田要求他代班,让他变成天天都有班得上,加上还得去驾校上课,世之介实在抵挡不住到加藤家睡觉的欲望,当然,加藤这儿有空调也是很大的诱惑。世之介打工也有一段时间了,因此,现在已经不是买得起或买不起电风扇的问题,而是他忙着赚钱根本没时间花钱,如果他挤得出半小时去逛电器行,他宁可拿来睡觉。

“别人家的空调,就不用省电是吧!”

加藤拿起遥控器,哔一声关掉空调,又唰的一声拉开窗帘,接着打开紧闭的窗户。西日正斜,夏日的余晖仍然刺得刚睡醒的世之介睁不开眼。

“最近,我竟然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干脆帮你买个空调,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可怕。”

坐在床边的加藤开始享用刚在路上买回来的冰棒。

夏天的热风从窗户吹了进来,拂过世之介因空调而感到凉飕飕的身体,令他觉得舒畅无比。

“对了,今天早上我看你困得要命,也就没告诉你,我已经考出了临时驾照。如果继续等你,恐怕暑假过完了也等不到,所以我就先考了。”

加藤咯吱咯吱地用前齿啃着冰棒,冰棒冒出了一团白色的雾气。

“我也只要再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考了,所以只要再等我一星期嘛。”

但说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世之介不但天天排班,还要去练车场上课,而且下星期就是浅草桑巴嘉年华会了,世之介抓了抓小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分身有术。

由于已经很久没有睡足十个钟头,所以,世之介现在感到身体十分轻松。他看加藤吃完冰棒,便伺机站起来去开冰箱,当然没向冰箱的主人打招呼。

“这个水蜜桃可以给我吗?”

也不等主人回答,世之介就一口咬下去,加藤这才说:“不可以。”

“加藤,我忘了告诉你,洗发精没了。”

“被你用光的。”

“你怎么了?吃了炸药吗?该不会是欲求不满吧?”

水蜜桃甜而多汁,沁人心脾的果汁一口接一口滑入干渴的喉咙。

“晚上我要出去,你回去吧!”

加藤转身躺到床上。世之介看到他脚上穿的脏袜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借我冲一下澡。”同样不等主人回复,就进浴室去了。

他加了一些水到所剩无几的洗发精里,开始洗头。水声加上抓头声让他听不清楚浴室外面的声音,不过,加藤好像在跟别人说话,大概是来拜托订报纸之类的推销员吧。世之介不以为意继续洗头,突然听到加藤咚咚咚的敲门声:“世之介,祥子来找你了!”

自从上次从稻毛搭游艇出海做“海水浴”以后,祥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音信全无。世之介心想可能是海水浴那一天,自己对千春的爱慕之意表现得太明显了,因而遭到唾弃。世之介顶着洗了一半的头,从浴室的门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果然看见一脸无所谓的祥子站在狭窄的玄关入口。就跟上次一样,她戴着那顶帽缘大得惊人的帽子,使狭窄的玄关显得更狭窄。

“找我干吗?”

世之介用手擦了擦跑进眼睛里的泡沫问道。

“是这样的,这两三天我请旅行社到我家来介绍长崎附近的饭店,我想住风格可爱的饭店,再顺便替我排一下有效率的观光行程,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世之介先生是哪一天回去呢。”

祥子就在满头满脸都是泡沫的世之介面前,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等、等一等。有效率的观光行程?祥子,你真的要去我们那个乡下地方?”

“是啊,我要去啊。饭店我都选好了,很可爱哦。”

祥子并没有意识到世之介婉转的拒绝。加藤听到他们两个站在玄关的对话,乐不可支,忍不住插嘴说道:“哎,祥子,你要跟世之介回九州岛吗?既然如此,饭店就不用订了嘛,住他家就好了呀。”

世之介马上瞪了他一眼。祥子则是眉开眼笑又羞答答地说:“哎呀,如果加藤先生去就可以啦。我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你要知道我哪一天回去,打电话问就可以了,用不着跑到这里来啊。”世之介勉强抗议道。

“我打过电话了啊,可是您都不在家,您的电话语音信箱里都是我的留言。”

“我的语音信箱可以录十通三分钟的留言呢。”

“咦?有三分钟这么长吗?我一直以为只有三十秒呢。”

世之介觉得越讲越离题,于是决定回到浴室,至少先把泡沫冲掉再说。

他一边冲水,一边想象祥子出现在他家附近的情形。世之介的老家倒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是十五年前填出来的海埔新生地,原本是座小岛,自然有拥有渔船的人,不过,绝对没有拥有游艇的人。别说没人有游艇,恐怕连见过游艇的人也没有。世之介曾经带大崎樱回去过一次,碰巧被鱼市场的大婶阿婆们看到,每个人都兴奋地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喝彩声。

世之介凝视着被排水孔团团卷入的泡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出浴室,祥子还在外头等着,也不好当作没看见、不知道。跟加藤说再见以后,他走出房间,果然看见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停在公寓前面,祥子就坐在后座,喜滋滋地看着旅行社的旅游简章。

世之介敲了敲车窗,随即钻进车内。刚坐下,就看到司机安住把车上的电话话筒递给祥子说:“小姐,您哥哥的电话。”

“今天晚上?不行啦,今天晚上我要整理去玩的行李,没有时间。”

世之介坐在忙着说话的祥子旁边,透过后视镜向安住打招呼。

“……是啊,我现在跟世之介先生在一起。哦,是吗?可是真的不行啦。嗯,那就拜托你替我向千春小姐问好。”

一直在等祥子讲完电话的世之介,一听到千春的名字,马上精神抖擞。

“刚刚你说千春,是跟我们一起搭游艇的那位千春小姐吗?”

祥子把话筒递还安住,世之介几乎是吼着问她。

“是啊,就是她。我哥哥今天晚上要搭直升机绕东京湾一圈,问我要不要带朋友去,可是,今天晚上我一定得把行程定下来。”

祥子对世之介的激动心情置若罔闻,又开始翻阅旅行社的简章。

“只有你哥哥和千春小姐两个人?”

“我哥的朋友,就是上次也在游艇上的大河内先生他们,本来也要去,但临时有事,都不能去了。”

“我要去!我也想飞!”明明话已经到嘴边了,但世之介心想在祥子面前,不应该把自己对千春的感情表现得太露骨,当下硬是把话吞了回去。他故作镇静,改采声东击西的策略:“祥子,你们兄妹的感情很好哦。”

“大概因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吧。”

祥子不以为然地回应道。

“什么?同父异母?”

“是啊。我爸爸是非常热情奔放的人,我妈妈是他的第三任太太。”

“原、原来如此……你哥哥特地找你去玩,就这样拒绝,不好吧?”

“你说什么不好?”

“直升机啊。”

“世之介先生,你想搭直升机吗?”

“我?搭也可以,不搭也没关系啊……”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千春小姐相处。”

“为、为什么?她人看起来不错啊。”

“我哥哥觉得有趣,所以想跟她交往看看。可是,她好像是高级应召女,您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高、高级什么女?”

世之介心里一震,那吃惊的模样,仿佛要是这辆车有天窗,他马上就会像直升机一样飞出车外。在如此错愕的世之介面前,祥子依然语气平静地重复一遍:“高级应召女。”

“她、她不是派对的策划吗?”

“好像那家公司就是负责介绍这类生意的。我也是听大河内先生说的,其实她专门……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谈她了,您看,这是我挑的饭店,很可爱对吧?虽然离市区有点远,可是离您的家很近哦,它是仿希腊的圣托里尼岛建筑哦。”

祥子把画了记号的那一页摊开摆在世之介面前。世之介一直想着高级应召女,心中的震惊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