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十九岁

外婆的遗照已经安放在祭坛上。遗照里的外婆戴着一顶缀满花朵的帽子,淡紫色的帽子应该是为了搭配太阳眼镜的颜色,浅色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好像两条在游泳的迷你小海豚。

难道外婆早已预知自己的告别式将在“紫云厅”举行,所以特地拍了这么一张清一色紫色调的照片?外婆的照片被数不清的花朵团团包围,她笑得十分慈祥,世之介越看越觉得那笑容分外明亮。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只有世之介一个人还坐在空荡荡的礼厅里。外婆的女儿们,当然也包括了母亲,刚刚还在休息室里唇枪舌剑、争论不休。

“为什么要租这么大的会场?”

“你们一个说这样,一个说那样,一下子要这个,一下子又要那个,我都听得脑袋一片空白了!”

“大姐,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好啊,那全部由你来决定!”

这会儿收敛了音量是怕吵醒稍作休息的姨丈们。她们正在商量归还丧服的时间,音量很低,只能听到嘀嘀咕咕的低语声。

老实说,这间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的“紫云厅”,对外婆的告别式而言,真的太大了。外婆正好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战那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一四年,享年七十二岁。她从女校毕业后,或许有什么缘由吧,一直拖到二十九岁才结婚,二十九岁在那个年代可说是相当晚婚的年龄。外公开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在他被征召入伍之前,外婆生了两个女儿;外公打完仗退伍回来,又生了两个女儿,所以,外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终战前后,总共生育了四个女儿。

世之介不久前才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他站了起来,打算再上新的香,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猛一转身,面对的是清志。

“是你啊,世之介……”

“啊,清志表哥,你现在才到?”

“我买不到末班机的票,只好飞到福冈,没想到这个航班延误了很久、很久。”

“你从福冈搭火车回来的?”

“不,我搭的出租车。”

“从福冈搭出租车?哇塞,你花了多少钱?”

“刚好五万日元。”

清志走过整齐排列的简便座椅。

“奶奶……”

清志目不转睛地看着遗照,叹息似的低声喃喃自语。

“世之介,你赶上了吗?”

“嗯,差一点就没赶上。”

清志上了一炷香,又双手合十做了很长的默祷。

“要看奶奶吗?”世之介问道。

“啊,唉。对了,你穿这身套装,看起来好像哪儿来的大叔。”

“哦,就算是我也知道参加葬礼要穿丧服啊,因为这一间礼厅的租金比较贵,为了节省经费,我老妈差点叫我穿以前的学生制服。”

“你呀,穿学生制服就绰绰有余了。”[15]

他们俩当然不是特意要在打开的棺盖前说笑。外婆躺在棺木内,面容看起来又小又安详。清志伸出手去轻轻地摸外婆的脸颊,不由得喃喃念道:“……奶奶,谢谢。”然后笑着对世之介说,“奶奶是个美女。”

“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奶奶曾经称赞我,说我是她所有孙辈中最棒的那个。”清志一边抚摸外婆的脸颊一边说。

“不是吧!”

“你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因为奶奶也跟我说过,所有孙辈中,世之介最好。”

“不是吧!”

“是真的!奶奶说:‘虽然你这孩子老是少根筋,有点傻,可是一点都不贪心,很好很棒。’”

“奶奶是这样跟我说的:‘清志很会照顾人,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两人不约而同地睨了棺内一眼。不怕哄小孩的话有朝一日会穿帮的外婆,看起来好像在暗自窃笑。

“奶奶,你好坏哦。”

清志走到后面的休息室向阿姨们打招呼,里头又喧哗起来。

“哎呀,你回来了。”

“看过奶奶了吗?”

“大概还没吃饭吧?”

“来,这里有饭团。”

曾经有一段时间,亲戚们都很担心不去找工作,立志要当小说家的清志。可一旦人回来站在大家面前,这些长辈还是先关心他有没有吃饱。

世之介盖上棺盖,又上了一炷香后,重新回座坐好。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宽敞的礼厅显得更加空旷。

几个小时以前,刚在这里举行完守灵仪式。虽然外婆的许多朋友都来上香,但足以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大型礼厅还是到处都有空座位,结果,仪式进行到一半时,现场工作人员还要忙着撤去后方的椅子。

世之介接到母亲的电报后一个小时,即出发前往羽田机场。他在机场买票值机,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在最后一刻冲到登机口。他一直担心自己是最后一位乘客,没想到刚开始办理登机,准备上飞机的队伍排了一长列。不过,世之介还是等到走进机舱、坐上自己的座位以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飞机却迟迟不起飞。空服员已经广播了好几次,说还有旅客没登机,请大家稍待。等啊等,已经等过了出发时间,飞机仍然一动不动,又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等不到人。世之介也明白航空公司一向以客为尊,即便是对待迟到的乘客,也是友善之至。如果今天迟到的人换作自己,也会对航空公司的耐心等待感激涕零。然而,现在机上应该有跟自己一样在和时间赛跑、分秒必争的人吧,应该有人希望飞机赶快起飞吧。

平常,世之介若是在餐厅碰到态度恶劣的服务生,总是自认倒霉,从来不会去投诉,不过今天——

“不要管迟到的人!我赶时间!”

世之介猛一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解开安全带,站在迟迟不飞的飞机上,气急败坏地大吼。

机舱内的空气瞬间为之冻结。明明大家都很焦急,却没有人出声附和,只有空服员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向世之介郑重地再三道歉,然后婉言相劝,拜托他回座坐好并系上安全带。

世之介正要坐下,令人感到不快的汗水又倏地喷出。周遭的乘客冷冷地打量着他,就在这一瞬间,原本还存于心中的乐观霎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不祥的预感,世之介直觉自己刚才要求航空公司抛下迟到乘客的行为,似乎会引来死神带走外婆。世之介心头一震,吓得面无血色。

结果,外婆一次都不曾再清醒,而且就在凌晨两点刚过,生命画下了休止符,连天亮也没有挨过。而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世之介偏巧离开病榻,到一楼休息区的自动售货机帮大家买饮料。

被父亲推着走进病房的世之介,眼睁睁地看着连同母亲在内的外婆的四个女儿,围在病榻的四周,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妈妈!”

世之介站在后头喊“奶奶”,原以为母亲会注意到他,然后挪个地方让他看看外婆,然而在这种时刻,母亲已经不是母亲,她不过是外婆的女儿而已,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身旁的儿子,只是一味地抚摸外婆瘦弱的手,不停地落泪呜咽:“妈妈!妈妈!”

母亲四姐妹围着外婆做最后的话别,世之介则跟着姨丈和其他表兄弟一块儿退到走廊上等待。看到自己的母亲哭倒在外婆的枕边,犹如孩子一般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世之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才体认到,原来自己和外婆的关系浅之又浅,不对,应该说母亲和外婆的关系,远超他所能想象地深。

姨丈他们正在走廊上低声讨论今天晚上几点开始退潮。

那个晚上,世之介一个人在灵堂点香,直到天亮。偶尔从休息室出来的姨丈和姨妈看到他,劝他稍事休息:“世之介,你最好去睡一会儿,明天要忙一整天哦。”不过,他并没有离开灵堂一步,他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却没能在外婆临终时陪在她身边,现在这样做可以减轻一点罪恶感。

破晓的阳光从走廊的窗子透了进来,世之介正打算稍微闭目养神一下,香又燃尽了。一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陆续出现时,姨丈和姨妈也回到了礼厅,接下来就交给他们了。世之介走进休息室,一碰到棉被,马上像昏死般沉沉睡去。

告别式从上午十点开始,世之介大约睡了三个钟头。他被母亲叫醒,换好丧服后,和清志一起担任签到接待。大概是没睡饱的关系,世之介一坐下去就昏昏欲睡,让清志踩了好几次脚提醒。

所有的表兄弟负责为外婆抬棺。世之介没想到外婆的灵柩竟然轻到让他感到泄气,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好轻!”站在身边的清志又踩了他一脚。

灵柩抵达火葬场后,姨丈们开始在休息室喝带来的酒。由于火化需要两个小时才会完成,所以,世之介便和清志走到火葬场外。他们默默注视着自火葬场的烟囱不断升起的白色轻烟,清志开口问道:“世之介,有一张照片叫作‘火场的少年’,你有没有看过?”

“‘火场的少年’?”

“嗯。那张照片是原子弹爆炸后,一个随军的美国记者拍下来的。”

根据清志的描述,照片上的少年背着一个熟睡的幼童。少年身体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的熊熊火焰。火焰来自一个大坑,坑里正在火化战争死难者的尸体。据说记者拍完这张照片后,执行火化的人员走向少年,从他背上抱起幼童,一把丢进火坑里,原来幼童早就死了。少年咬着嘴唇,一直盯着燃烧的火焰,因为用力过猛,嘴唇都咬破流血了。

外头传来小货车沿街叫卖蔬菜的声音。外婆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好几天,憔悴的母亲既没跟他说“没事了,你可以回东京了”,也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世之介也就继续留在家里。

小货车的叫卖声听得更清楚了,连带着也听到了左邻右舍的大婶们出来买菜的声音。世之介昨晚帮着母亲整理外婆的照片,整理到很晚才去睡觉。他从至今放在饼干盒内、尚未贴到相簿里的照片中,挑出只有外婆的照片,按年代做了一本外婆的照片专辑。伤心欲绝的母亲每拿起一张照片,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压抑不住地哭得死去活来。

世之介被电话吵醒已经是中午过后的事。家里大概闹空城吧,一楼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爬出被窝,并不是为了接电话,而是为了上厕所。世之介下楼走向厕所,电话铃声刚好断掉,当他经过话机前面时,电话铃声又响起了。虽然尿意急切,他还是先接了电话。

“喂,你好,我是大崎樱……”

“小樱?你怎么打电话来?”

“世之介,你还没回东京?我听说你外婆的事了。”

“所以你特地打来。”

“嗯……辛苦了。”

大崎樱没有问他“很难过吧”,也没有对他说“请节哀”或“很遗憾”之类的话,只是一句“辛苦了”,这三个字却落到了世之介的心坎上。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所以连告别式都没去。”

“没关系、没关系。”

“我很喜欢你的外婆。”

世之介之前和大崎樱交往的时候,常常带她到市区去找外婆。外婆每次都会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还会给他零用钱:“世之介,拿着,带小樱去看电影。”大崎樱似乎和外婆很聊得来,偶尔还会跳过世之介,自己跑去找外婆学织毛线。

“我没有去告别式,可以去给奶奶上香吗?”

“上香?你是说墓前上香吗?骨灰都还没有入塔呢。”

“噢,是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我阿姨那里。”

“阿姨?”

“喔,就是清志的妈妈,我那个表哥,你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乐天派的表哥吗?”

“对对对。我那个乐天派的表哥,现在可是立志要当小说家哦。”

“小说家?”

“他说从现在开始要习惯绝望。”

世之介讲到这里,开始跺脚。他还没去厕所呢。

“对不起,我要去小便了。”

“什么?”

“反正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世之介抓着胯下,直奔厕所。

世之介跟大崎樱约好在附近超市前的公交车站牌见面。他算了算,等待期间总共遇到了六位认识的大婶。

“咦?世之介,你不是在东京吗?”这是对他的近况有些了解的大婶;“哎呀,世之介,你长大了呀,读哪一所高中啊?”也有大婶对他的印象一直停驻在过去的某一点。

第一班公交车走了,没有看到大崎樱,第二班公交车来时,总算等到了大崎樱。市区到这里的公交车,一个小时只有两班,因此,世之介起码等了三十分钟。

“我不是跟你说到了再打电话给你吗?”

“因为清志表哥的家离这里很近,我想先过来比较快。”世之介指着对面的坡道说。

几年前,对面路口处还是个养牛的牛栏,现在已经变成了汉堡店。

“世之介,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经大崎樱这么一问,世之介才想到重要的“回程日”都还没有决定。

“那么多天没去学校,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已经请好假了,连打工的饭店也都说好了。”

坡道的尽头就是清志的家。世之介来之前,已经先在家里打过电话了,所以,到了以后也就没按门铃,直接走进去。

“姨妈!”

世之介开口叫道,马上从二楼阳台传出响应:“世之介,你来了啊?姨妈正在收衣服,你随便坐一下。”

“清志表哥呢?”

“奶奶的葬礼一结束,他就回东京了。”

“他绝望了吗?”

“哎?你说什么?”

外婆的灵位就设在玄关旁边的房间。房间没有开灯,遗照上的外婆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盈盈微笑。佛坛用的蒲团大概被姨丈拿来当枕头,已经折成了一个ㄑ字形,世之介用脚踩回原状,把它推到大崎樱的脚边,说了声:“请用。”房间里飘散着一股混合了红烧鱼和线香的味道。

大崎樱在灵位前屈膝端坐,然后从包里拿出奠仪,世之介连忙上前阻止:“不用、不用,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世之介原本想回答:“因为我们还是小孩子。”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以现在的年纪来讲,哪里还有资格大言不惭地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大崎樱不理世之介,径自把奠仪放在漆盆里。

“你都会这么做吗?”

世之介问正在点蜡烛的大崎樱。

“你是指奠仪?”

“对呀。”

“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世之介到现在还不曾一个人独自去参加过葬礼,应该说除了亲戚以外,他尚未遇到过身边的人死亡。如果是亲戚的告别式,他总是跟父母一起出席,自然不用考虑奠仪之类的事。

大崎樱闭上双眼,在外婆的遗照前双手合十了好久、好久。世之介觉得真的太久了,正准备开口提醒她“够了,可以了”,突然听到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他的姨妈抱着一大堆洗好的衣物从楼上下来。

“哎呀,抱歉抱歉,世之介说要带朋友来,我一直以为是男生。我马上去泡茶。”

姨妈把手上的衣物通通抛在脚边,急忙转身到厨房去。

“我们这就走了。”大崎樱说道。

世之介也赶紧呼应道:“不用了,姨妈,我们真的要走了。”

“是吗?”

“姨妈,为什么男生就不用泡茶,女生就要泡茶?”

世之介偏偏纠结在奇怪的问题上。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两个人朝公交车站的方向,沿坡道往下走时,世之介说道。

“真的吗?那就麻烦你啰。明明以前经常搭公交车来这里,根本不觉得累。现在习惯坐车了。”

“我在电话里问要不要去接你,你一口拒绝……我还以为次郎会送你过来。”

“次郎这个星期不在家,他去参加研讨会合宿了。”

“那家伙已经加入研讨会啦?我们大三才有呢。”

“他念的是理工科啊,这次的课题是要让自己做的机器和人造卫星交换信号。”

“哎?”

除了哎以外,世之介也没有其他话可说。

他带大崎樱回到家里,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家里没有人在,应该不会有人用车,不过,世之介还是留了一张纸条:“车子借一下,马上回来。”

他钻进车内,手忙脚乱地检查刹车,调整驾驶座的位置、后视镜和侧视镜等等。大崎樱担心地问道:“你在东京也开车吗?”

“从来没开过。虽然想要车,可是停车位很贵,像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也要三万日元才能买到一个大车位,换作东京市中心,可得花上十万日元。”

“这种事情听得多了,你难道不会想自己怎么就没出生在东京呢?如果在东京有套房子,现在可就是亿万富翁了。”

“这样说是没错,不过,把房子卖了要住哪儿?想再买一套,得花更多钱。”

“说的也是。”

总算一切就绪,世之介把车开出车库。这里的车位不仅不用花钱,而且占地很广,因此车辆非常容易进出。

“你在东京没有租过车载祥子去玩吗?”

“没有没有,祥子可是那种会坐全黑的高级车去租车店的女孩。”

车开上县道后,沿海岸线开往市区。今天是工作日,车子在无人的午后县道上畅行无阻,两旁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虽然只是防波堤和地平线。以前认为百般无聊的景色,现在看来都觉得是奢侈的享受,因为想要在东京兜风,必须先忍受并通过绵延数十公里的堵车车阵,才能一窥这样的景致。不可否认,从打工的摩天饭店鸟瞰东京的夜景,也是美不胜收,不过,对世之介来讲,还是家乡的风景最美。

世之介蓦然想起生在东京、长在东京的仓持,是否见过这样的风景?即便他见过,他会觉得这样的景致是乏味无趣的吗?也不知道哪一种才叫奢侈。

“世之介,你待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没有、没有,我哪会有什么安排。”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大崎樱突然开口问道:

“如果没有,兜个风可以吗?”

“……好啊,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像这样,常常和次郎一起去兜风?”

“可不是吗,不过我们也只能兜兜风啊。”

“什么意思?”

“这里又不像东京,有那么多可以约会的地方。”

大崎樱也没说错。县道的地平线和东京的夜景比起来,美则美矣,但没有办法在地平线上玩,东京就不一样了,可以玩到天亮的地方多得很。

沿路几乎都是绿灯,世之介愉快地握着方向盘。这是父亲的车,所以车上不会有自己喜欢的录音带,不过有收音机,只是离市区越远,FM频道的收信质量就越差,能接收到的电波只剩下专播超市促销广告的AM频道。

虽然是大崎樱找世之介去兜风,但一路上她却不怎么开口。

“你想上厕所吗?”

世之介以为对方不说话是因为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说。

“还好,不想啊。”

“那肚子饿不饿?”

“世之介呢?”

“我中午吃了很多,所以不饿。不过,如果你饿了,我们可以找一家公路餐厅,我还吃得下一客蛋包饭。”

大崎樱并没有回答世之介的问题。世之介看她没有反应,心想大概还不饿吧,于是再次集中精神,专心开车。

“你在东京过得快乐吗?”

“东京?快乐吗?”

世之介歪着头想了一下,他试着回想快乐的生活景象,不过,那景象怎样也浮现不出来。

“……快不快乐,我不知道,不过呢,倒是忙得很。”世之介笑着说。

“那就是快乐啰。”

“是吗?”

“是啊。我在这里都快无聊死了。”

他正想转头去看大崎樱,后方的车却毫无预警地超了上来,世之介也就不敢乱动。

“之前和次郎开车兜风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次郎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们的孩子坐在后座吵翻天。”

世之介透过后视镜看到大崎樱朝没半个人影的后座望了一眼。

途中,他们经过当地一家非常出名的点心铺,于是停车进去吃了冻米粉。这是一种先把汤圆泡在当地涌出的冷泉中冰凉,然后捞起蘸果糖吃的甜点。世之介小的时候,爸妈曾经带他来吃过,现在自己开着车来吃,旧地重游,着实感触良多。

他们再度上路,走国道南下。从沿着海岸线修筑的国道放眼望去,不论近看、远看,都是海天一色的风景,车子再怎么开,还是躲不过单调的地平线。虽说刚才还觉得,和东京的夜景相比,眺望水平线也饶具趣味,但每一转弯看到的还是单调划一的景色,不免心生厌倦。

“要不要搭渡轮到对面去?”

一块竖在路边、画了渡轮码头的立牌倏地往后退去。大崎樱突然提议搭船渡海。

“……好是好,不过,今天赶得回来吗?”

“嗯,好像不太可能赶回来。”

“如果回不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晚上睡觉的地方啊。”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大崎樱应该不是真的想到对岸去,只是偶然看到了渡船口的广告牌,随口问问罢了。

“我不想就这样回去……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才这么说,换作真纪,或是我爸爸,我也会这么说。”

“我了解,你不用解释那么多。”

“抱歉、抱歉。”

“没关系。要去吗?要搭渡轮过去吗?”

“哎?你是说真的?”

“不是你说要去的吗?”

“是啊,可是,晚上要住哪里?”

“情人旅馆啊,我都还没去过呢。”

“瞧你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车子继续前行,已经看得到远处的渡轮码头了。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都到这里了,就去好了,可是先说好,我可不要去住什么情人旅馆。”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次郎说。”

“不要说就好了啊。”

“世之介,你对我还有意思吗?”

“没有。”

“哎呀,我就是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情人旅馆啦,万一我们真的去了,一起躺在床上睡觉时,我一定会捧腹大笑。”

“捧腹大笑?什么嘛!”

“哎,这里要左转,不是往停车场,是往码头!”

听到大崎樱这么说,世之介连忙打方向盘。

码头的登船处停了几辆车。停车场的管理人员告诉他们,前一班船刚开走,下一班船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开。他们只好坐在车上等。

“世之介,你会一直留在东京吗?”

“这种问题,我还没想过。”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想?”

“什么时候?找工作的时候再想好了,对吧?”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这种问题,不会现在就决定啦。”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决定?”

“就是找工作的时候嘛。”

海面上波光粼粼,闪烁着夕阳余晖。

从码头到对面岛的航程很短,只需三十分钟。世之介牵着大崎樱有些冰凉的手走到甲板上。海风扬起阵阵凉意,远处被夕阳染上一抹淡淡嫣红的风景,还有乘风破浪的船只搅起白色浪花的景致,真是百看不厌。

“我们以前交往的时候,如果稍微有点钱,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到处去玩。”

海风把世之介说的话吹得断断续续。

“你说得倒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有空,你就会把我推倒在床上……其实,那时候就是因为没有钱才觉得快乐。”

渡轮抵达对岸时,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了。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岛,不过,住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间。世之介走错路,开到了连盏路灯都没有的山径。偶尔碰到有照明的地方,就是情人旅馆。别说想找一家像样的餐厅了,连普通的小吃店也遍寻不着。

“你不打电话回家,这样好吗?”

车子走在黢黑的山路上,大崎樱问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车子,你忘了?你一声不响地就把车子开出来了。”

“对哦……哎呀,没关系啦,我留了纸条啊。”

“纸条上写的是‘车子借一下,马上回来’,对吧?”

“啊,是这么写的。别说这个了,今天真的回不去了,你不要紧吧?”

“我刚刚在码头打过电话了,我跟我妈说和你在一起,你猜她说什么?”

“向他问好之类的吧。”

“差不多啦。我妈比较喜欢你,她一直觉得你比次郎开朗。”

“你看,伯母真是有眼光。”

“看什么啊。重要的是我,我觉得次郎比较适合我。”

世之介觉得和大崎樱聊天是一件快乐的事。说得更正确一点,两个人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很快乐。

前女友。世之介只和大崎樱交往过,前女友这个称号当然非大崎樱莫属。不过,这时他才蓦地发觉自己生平第一次拥有“前女友”。

“那里好像有什么。”

世之介朝大崎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招牌灯在黑暗中兀自亮着,原来是一家汉堡餐厅。

“得救了,我们到那里吃点东西吧,我都快饿死了。”

世之介一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汉堡牛肉饼店,马上点了一份超级芝士汉堡牛肉饼,又加上三碗饭。吃到第三碗时,盘底已经没有菜了,他拿起桌上的盐罐,撒在白饭上,照样吃光。

“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超能吃的。”

大崎樱看得目瞪口呆,想起以前跟世之介一起吃饭时,曾经对他说过:“我很怀疑等一会儿是不是连我都会被你吃掉?”虽然她觉得世之介食量大得夸张,但其实她也一吃就吃掉了一份加大汉堡牛肉饼,只是不自觉罢了。

享用完饭后的咖啡和蛋糕、走出餐厅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整座岛都进入了梦乡,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声。

餐厅附近有一间古老的教堂。他们想既然来了,就该去看一看。两人沿着昏暗的阶梯往上走,覆着瓦片的砖造教堂小巧可爱,可惜上了锁无法进入,不过,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彩色玻璃窗,玲珑剔透,十分美丽。由于教堂建在高台上,因此可以俯瞰港口的点点渔火及零星灯光。

他们离开教堂,再度上车。世之介担心起来:“我们到底要怎么办?”他心知肚明吃完汉堡牛肉饼以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搭头班船回去的这段时间,无事可做。

“你真的不去情人旅馆睡觉?”世之介问道。

“干吗去呢?我们把车停在港口附近的岸边,在车上待到早上就好了。地平线的日出,一定很漂亮。”

“你是说真的?”

世之介不死心地追问,大崎樱则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他只好把车开到岸边。辽阔无垠的海面布满银色的月光,车子熄火后,收音机也没电了,只剩下海浪拍打海岸的潮声。

“咦,今天是二十三号吗?”

世之介把手伸到后座,想拿靠垫来当枕头时,大崎樱突然问道。

“是啊……哎?”

“你想到啦?明天是你的生日呢。”

这几天每天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世之介早就忘了今夕何夕。

“没错,明天是我的生日。”

“不会吧,你自己都忘了?”

世之介看了一下手表,时针刚好走到十二点的位置。

“啊,生日快乐!”

大崎樱瞟了世之介的手表一眼,连忙出声道贺。

“谢谢。”

“十九岁了。”

“嗯。”

世之介心里也明白自己不会永远停留在十八岁。只是,十九岁来得太唐突了,使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当然,之前也过过十五、十六、十七和十八岁的生日,可是,每次都是跟大家(例如班上的同学)在一起,感觉上是每个人都大了一岁。独独十九岁这一次,为什么会跑到海的另一边,置身于陌生土地的堤岸边迎接呢?世之介竟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变成了十九岁。

“你的生日还没到吗?”

“嗯,我的生日在二月……咦,你怎么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世之介却显得闷闷不乐,大崎樱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没什么、没什么。”

世之介凝望眼前的大海。浪头在明月的照耀下仿佛有了生命。

“啊,我想到了。”

大崎樱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到后座去,不知道要从纸袋里拿什么东西。

“你在干吗?”

“……啊,找到了,找到了。”

大崎樱拿出在码头的店里买的蛋糕卷。

“哎?又要吃?你刚刚吃掉一块超大的芝士蛋糕呢。”

“这是代替生日蛋糕的,虽然没有插蜡烛。”

大崎樱把蛋糕卷放在仪表盘上,问道:“要唱生日快乐歌吗?”世之介干脆地拒绝:“不用,不用!”说也奇怪,明明是一条蛋糕卷,但有人说它是生日蛋糕,它看起来就像生日蛋糕了。

“真教人感叹啊,我们都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大崎樱盯着蛋糕卷一脸严肃地喃喃说道。

“是吗?”

“跟你一起兜风、一起搭船,我觉得很快乐,可是,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结束了。”

“……明天,我该回东京了。”

世之介口中喃喃自语。猛一回神,心头震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刚刚自己说“回”东京,而不是“去”东京。这是他第一次对东京用“回去”这个字眼。

午后的学生餐厅挤满了逃课的学生,还有从午休开始就聊天聊到忘记时间的学生。世之介又没去上他觉得无聊的课,独自留在餐厅里打发时间,等待下一堂课。不过,打发时间本身就是一件无聊的事,他当然倍感无聊,却又没有其他可做的事。

很久没有去桑巴舞社了,去看看吧。

世之介带着这个念头离开了学生餐厅。

到了学生会馆,走进活动室一看,里面也是清一色看起来无聊透顶的社员,其中当然也包括了石田。他一看到世之介,马上叫道:“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星期啊。”

其他社员纷纷对形同幽灵社员的世之介投以冷淡的目光。世之介一点儿也不介意,仍然朝他们走去。

“主任上个星期还在念叨:‘横道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下星期开始排班,昨天晚上我已经跟主任通过电话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这位稀客?难不成你也觉得自己已经变成桑巴舞社唯一的新生,应该负起责任了?你呀要是闲着没事,就去招揽新社员。你有没有对桑巴舞感兴趣的朋友?”

听到石田滔滔不绝的叨念,世之介想到了加藤。夏天的时候,为了吹空调,天天厚着脸皮赖在人家家里,现在天气转凉了,又现实到完全没联络。

“喂,都没半个人有兴趣吗?惨了惨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变成末代社员了。”

世之介能够理解石田的烦恼,可是,对任何事物都是冷眼旁观、敬而远之的加藤,怎么可能对桑巴舞感兴趣?

“……唉,没有可以找的人啦。”

这一瞬间,世之介突然察觉石田刚才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石田学长,你刚刚怎么说我是唯一的新生?”

“唉!”

“阿久津唯和仓持不是吗?”

“你还不知道啊?他们两个不但退社,而且休学了。”

“什么?”

“早就休学了。没错吧?”

石田向背后的社员确认道,大家像是对陈年旧闻已感到索然无味似的点了点头。

世之介为了去找仓持,翘了第四堂课。仓持的家从高田马场换搭地铁,只要坐一站就到了。这一带的地铁车站和世之介住的西武新宿线车站截然不同,一通过检票口,爬上阶梯,马上就是一般的民宅,不像其他路线的车站至少还有超市、商店街和停自行车的地方。感觉就像硬在住宅区的下面挖了个洞,盖了座车站,显得十分突兀。

世之介抬头望着立在人行道上的地图,重新翻开自己的通讯簿。通讯簿是按英文字母排列的,世之介越看越后悔,因为他并没有认真把仓持的住址记到所属的那一页,而是随手记在第一页,字还写得歪七扭八、潦草难辨,怎么看也看不懂。

总算确认了门牌号码,还好仓持家离车站不远,不过,他家附近并没有醒目的路标,而且位于窄窄的巷弄里,得左转、右转好几次才到得了。

“第二个路口右转,然后马上左转,再走三个路口右转,一直走到底。”

世之介离开地图,小声地复诵路径走法,开始向目的地前进。

世之介沿途看到的都是老房子,虽然不是什么豪宅,不过,每一户人家都有藩篱或石墙,围着小小的庭院,还有小小的门。看过去是一排排的纱窗门,但有缘廊的人家也很多。

跟其他房子一样,仓持的家也有低矮的围篱,而且还是山茶树篱,看起来品位独具。

世之介走进关得不太紧的门,站在玄关的拉门前,朝庭院的方向探头叫道:“请问有人在吗?”

很快地,有人打开玄关旁边的小窗应道:“谁呀?”应该是仓持的母亲。

“您好,我是横道,请问一平在吗?”世之介话还没说完,玄关的拉门就被拉开了。

“你是平平的朋友?”

世之介点点头说“是的”,响应仓持母亲的问题。

仓持的母亲是个身材娇小纤瘦的人,有着明显的鱼尾纹,看起来十分温柔。她大概在插花吧,因为手里拿着一朵还在滴水的菊花。

“平平应该在房间里……平平,有朋友来找你了!”

仓持的母亲对着走廊的另一头喊道。虽然走廊有点暗,但仍然可以看到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要进来吗?”

听到仓持母亲的招呼声,世之介正想踏进玄关时,这次听到了仓持的声音:“世之介?你怎么突然来了?”仓持从黑得发亮的走廊尽头走了出来,可能正在午睡,头发翘得一团乱。他也不把世之介当外人,当着世之介的面就把手伸进内裤里,咯吱咯吱地挠着屁股。

“没什么,就是很久没看到你了。”

世之介原本想直截了当地问:“听说你休学了?”可是,气质高雅的仓持妈妈还微笑地站在一旁,他实在无法单刀直入。

“哎呀,先进来再说吧。”

“打扰了。”

走廊干净得像打了蜡似的,走起来滑不溜丢的。世之介跟在仓持后头,他的母亲交代说:“平平,记得来拿蛋糕给客人吃。”

仓持的房门上贴了一张“谢绝会客”的纸条,世之介用手指弹了一下说:“这样有点蠢呢。”仓持似乎忘了自己贴过这张纸条,只是面无表情地“啊”了一声。

仓持走进一间有太阳夕晒的西式房间,约六张榻榻米大小。与其说这是一间西式房间,不如说是一间采用西式装潢的房间,房子已经很老了,窗框还做了圆拱的造型。

仓持又躺回刚刚一直躺着的床上。世之介拉出书桌的椅子坐了下来,书架上没有一本教科书,只有一字排开的唱片。

“你到底在干什么?”

世之介想要先声夺人,所以一开口就没好气地问,还踢了床一脚。仓持抱着裹着印花布巾的枕头苦笑着说:“我现在是单身的最后一次归乡。”

“你真的办休学了?”

“办了,办好了。”

“阿久津唯也一起?”

“没错,一起办了。”

“你们两个真的要……?”

“嗯。先登记,然后去找工作和房子。”

“你爸妈怎么说?他们赞成吗?”

“我爸已经不跟我说话了,我妈气急攻心,已经昏过去两次了。幸好还有小唯的妈妈肯帮忙,她们家是单亲家庭,她妈妈问我要不要过去一起住。”

看仓持在床上躺得那么随心所欲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他马上就要被逐出家门了。

“所以,你要搬到阿久津唯家去住?”世之介问道。

“会暂时过去住一阵子。在外面租房子也要钱,反正我得先找到工作才行。”

“我看你一点儿也不着急。”

“谁说我不急?我就是急过头了,早就急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仓持重新抱了枕头说道。

仓持说阿久津唯已经见过他的父母,因为肚子还不明显,所以两位老人家还算平静,不过,之后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在仓持看来,父亲似乎以为只要自己不理不睬,那么这件事终有一天会自行落幕,问题也会随之消失不见。至于母亲,她似乎也幻想着只要像往常一般插插花,儿子的朋友来访时,像招待世之介一样准备蛋糕,那么这场风暴自然就会过去。

“你爸妈是这种态度,那你自己呢?”

世之介插嘴问道,不想再继续听仓持对父母的抱怨。

“我自己?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找工作,养她和孩子啊。”

仓持虽然抱着枕头,但是他的语气相当坚定。这一瞬间,世之介突然迷惘起来,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所为何来。

他在学生会馆听石田说他们两人退学了,内心一阵慌乱地匆匆赶来,但抵达仓持家前,他完全没有思考过自己到底怀抱何种心情而来。是为了阻止两人退学?或者是觉得他们在人生道路上跑到了自己前面,唯独自己被丢在原地,所以才焦急不安?仓持说他计划下星期就搬到阿久津唯家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世之介问道。

“借我钱啊。”仓持不假思索地回答,玩笑中又带了一半认真。

“我打工也存了一点钱,不是很多,但借你没问题。”

“真的?世之介,只有你,只有你站在我这一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这后一句应该全是玩笑话。

最终,世之介还是不知道自己去仓持家的目的,吃完仓持母亲做的蛋糕后,就告辞离开了。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可心里老觉得不痛快。他决定到新宿看场电影再回家,借此转换心情。

世之介出了新宿车站,在通往歌舞伎町的地下街吃了一碗猪排饭和荞麦凉面。他用餐的店虽然是卖面条、快餐的小吃店,但装潢得颇具时尚感,店里以黑色和白色做基调,其中一面墙还做了一整面的镜子。店里设计了一长排吧台式的座位,那些恐怕是入夜后才出勤的客人,每个人都自动空一个座位坐着,然后各自对着镜子默默吸着面条,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地映在眼前的镜子里。从入口看过去,仿佛所有的客人都在跟另一个自己一起吸面条。

世之介吃完了猪排饭和荞麦凉面套餐后,独自走向歌舞伎町的电影街。他在路上绕进书店找了本《Pia》杂志翻了一下,可是,从头翻到尾都找不到有趣的电影。

看样子只能看忠犬八公的故事了。

他想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还是先到电影街吧。世之介再度迈开步伐,忽然看见公共厕所的前面站了一位像是从乡下上京的大娘。那位妇人并没有把在田里干活的作业服穿在身上,但她那一头吹得极不自然的发型,加上手上的包袱巾,明显与这充斥着流行色彩的地下街格格不入。

世之介不由得边走边看着妇人,此时从厕所传来高跟鞋嗒嗒嗒地踩着地板的声音,有位女子从厕所里走出来。她的侧脸被长发遮住,所以看不太清楚长相,不过,世之介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千春小姐?

走在世之介后面的大叔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来,就这样撞了过来。“啊,对不起!”那位小姐听到世之介的声音,好奇地回过头来,果然是片濑千春。千春也看到了世之介,同时惊讶地“哎?”了一声。

“你、你好!我是横道,横道世之介。”

他飞也似地跑向千春。“哎呀,好久不见,上一次还是在千叶的游艇派对上碰到的,对吧?”千春微笑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听千春这么一问,世之介语无伦次地答道:“不是,忠犬八公……”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像乡下村妇的大娘忽然走到千春身边。

“这是我妈,到东京来玩。”

千春发觉世之介正在看妇人,不太情愿地向世之介介绍道。

“您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世之介向千春的母亲鞠了一个躬。

“你是千春的朋友?”

她的妈妈一问完,千春不耐烦地接口回答:“学弟,学弟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千春和站在她身旁的妇人都不像母女。此刻站在地下街的千春妈妈,就好像伫立在田地里的千春,只给人突兀和不协调的感觉。

可能是世之介的目光太赤裸裸了,千春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说:“待会儿有空吗?”

“有空?有有有!”

“我现在送我妈去车站,待会儿一起吃饭。”

“真的吗?好啊。”

世之介明明刚吃完猪排饭和荞麦面不久,却答应得毫不迟疑。

“你先到那家咖啡厅等我,我送一下我妈,很快回来。”

“好!”

千春说到这里,用手推了推母亲的背部。

“千春承蒙你照顾,谢谢,谢谢。”

千春的母亲冷不防地低下头去行了一个大礼,世之介急得澄清道:“没有照顾,没有照顾,我们没那么熟。”千春的母亲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千春又推着她的背催促说:“好啦,快走。”

“临走前能碰到你在东京的朋友,妈妈很高兴。”

千春的母亲话还没说完,就被千春拉着往前走。

“你在那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没问题。”

“我回去了,再见!”

千春的母亲又向世之介行了一个礼,世之介也深深地低下头去回礼。千春和母亲一起通过人来人往的地下街,千春拨着头发往前走,她母亲的步伐显得凌乱不稳,好几次都差点被出站的人迎面撞上。每一次她拉住母亲时,脸上便流露出关心的温柔表情,和方才与世之介讲话时的表情迥然不同。

世之介目送她们离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走进千春指定的咖啡厅,很不凑巧,已经客满,而且还有三个人在等位。世之介放弃排队,决定到店门口去等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