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圣诞节

世之介的父母从老家寄了一箱包裹给他,里面除了杯面等食品,还有一件蓝色条纹的宽袖棉袍。高中三年都是这件棉袍陪着世之介过冬,所以,棉袍上面有世之介偷偷背着父母抽烟,烟灰掉到衣服上的烧焦痕迹,也有一边念书一边吃泡面,汤汁滴在衣服上的油渍痕迹。这并非世之介的父母主动寄来,而是他开口要求的。

“棉袍又不是很贵的东西,你在那边买就好了,为什么要特地从家里寄那件旧棉袍去呢?”世之介的母亲说。

的确,母亲说的没错。车站前面的西友百货卖的全新棉袍又漂亮又便宜。不过,棉袍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家里有现成的就会拿来穿,没有也就罢了,不会特意去新买一件。

世之介从箱子里拿出棉袍,一解相思之情似的飞快穿上。手刚穿过衣袖,突然无来由地很想吃橘子。说不定箱子里面有,世之介一边想一边在箱子里翻找,在箱底找到了一个白色塑料袋,打开一看,真的是橘子。

不愧是我妈。

上个星期,世之介用打工赚的钱买了一个便宜的被炉。他租的房子是三层楼的建筑物,跟老家那种老旧的独门独户当然不一样,不但建材采用钢筋水泥,而且还有坚固的纱窗、纱门。他原本以为只要电暖器就足以应付东京的冬天了,不料他想要倚赖的水泥房子却出奇寒冷。

世之介穿上棉袍,坐在全新的被炉前,翻开西洋史的教科书。明天就是提交报告的最后期限。

“从城邦的角度综述希腊的没落”。

不知是题目的关系,还是穿了棉袍使然,世之介一摊开书本,眼皮就沉重起来。他一再提醒自己明天非交作业不可,所以绝对不能睡,然而,他的脚伸进暖乎乎的被炉里,一伸手就能拿到橘子吃,等到再度有意识时,赫然发现自己早已躺平一段时间。

原来世之介嘴里还含着橘子,就进入了昏睡状态。棉袍加上暖和的被炉,让他昏昏欲睡,朦胧之中,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最近很红的一部动漫——《心形鸡尾酒》的男主角,站在充满现代感的海滨饭店,不过身上穿的是棉袍。

他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正梦见自己开着敞篷车奔驰在滨海大道上。

世之介像青虫一样从被炉里爬出来接电话。太阳已经下山了,不过,被炉的电热器发出的红光,却染红了小小的房间。

“喂。”

世之介的声音听上去就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喂?世之介吗?是我啊!”电话的另一头传来高中同学小泽的声音。

他大概打的公用电话,因为同时传来了尖锐的电车发车警示音。

“小泽?”

“好久没联络了,你在干吗?”

“我在被炉里睡觉。”

“喂,你想不想上电视?”

“什么?”

“我说上电视,就是上电视嘛。有一个节目叫作《红鲸团》[19],我们社团要替制作单位找人来试镜。这个节目很受欢迎,报名想参加试镜的人一大堆,可是,他们突然要做一个特别节目,男主角一定得是来自日本各地方的男生,他们要和东京的女生配对。虽然试镜在后天,但人员还是召集不够,制作单位于是联络了各大学的大众传播研究社,看有没有人可以来试镜,可惜我们社里找到的人几乎都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男生,所以我就想到你啦。”

小泽只顾着自己说话,全然不理会世之介的反应,说完再次叮嘱一遍:“别忘了后天星期四试镜!”

“喂?”

“我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会马上跟你联络的。对不起,电车来了。”

“喂,喂……等一下啦!”

“干吗?你后天没空吗?”

“不是有空没空的问题。你刚刚说《红鲸团》,是吗?”

“是。”

“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就是石桥贵明和木梨宪武搞笑兼歌手二人组,对吧?”

“对呀,不然还有别的吗?”

世之介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能用仍处于头昏脑涨状态的脑袋整理小泽刚才说的话。

“我可以上电视?”

整理的结果,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我不是说过了吗?”小泽不耐烦地回答。

“你说我只要通过试镜,就可以上电视?”世之介问道。这句话的逻辑是对的,所以,小泽答道:“是的,没错。”

“不过,我话说在前面,你可能没希望,因为你长得普普通通,又没什么特殊才艺,应该不会入选。”

听小泽这么说,世之介陷入了深思。他的长相的确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也找不出值得夸口的才艺。

“反正我一知道详细的时间和地点,会马上跟你联络。”

小泽挂上了电话。电话明明已经断线,但电车关门的警示音仍然萦绕在世之介的耳际。

世之介放下话筒,开始想象自己上电视的样子。虽然他对演艺圈从来不曾有过憧憬和向往,不过,一辈子要是能够上一次电视倒也不错。

记得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年的正月初一,他和朋友一起到市内的神社走春参拜,恰巧遇到地方电视台做新闻采访,也就接受了他们的访问。回到家以后,自己的父母就不用说了,附近的邻居、朋友们全都赶来,就为了告诉他:“世之介,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呢。”不过是小小的地方电视台,威力都如此惊人了,现在可是全国播送的节目……

世之介想到这里,又钻回被炉里。因为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没有可以通过试镜的条件,一个穿着棉袍、咬着橘子的大学生哪里上得了电视?

大约有一百位男学生塞在挤到不能再挤的空间里。这里是试镜的会场,制作单位只准备了一半的座位,剩下的人只好靠着墙壁排成长长的人龙。世之介当然也是靠墙壁排队的一员,要他像小泽一样厚着脸皮往中间挤,他不但办不到,而且眼看着就要被挤到门外头去了,因为他现在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正跨着门槛。

他到底还是想上电视的。

“待会儿每十个人分成一组,到另外一个房间参加面试。听到唱名的人,请站出来。还有,我们不会再回到这里,带行李的人,请带着一起走。”

仿佛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的年轻工作人员,有气无力地宣布接下来的流程。最先被叫到名字的十个人,缓慢地站起来,然后被带出房间。

工作人员一离开,会场就开始传出谈笑声,世之介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只能伸长脖子找小泽。小泽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队伍的最前面,开始和某某大学看起来很像现场指挥的男生交换名片。

方才小泽在电视台的大门口一直等不到世之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世之介明明看到小泽经过自己的面前,可是因为对方忙着低头看那本随身携带、厚如《圣经》的记事本,再加上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一度让世之介误以为是电视台的人。

世之介长这么大第一次到电视台,显得相当紧张,小泽正好相反,一派轻松地告诉前台自己的来意,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进电梯。

电梯十分拥挤,世之介迫不及待地对小泽说:“有艺人呢。”小泽一句话也没回答,脸上尽是嫌弃他丢人现眼的表情。

世之介倚墙而站,无聊地打量着其他对手,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刚刚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又出现了:“下面叫到名字的同学请出列。”

叫到第十位的时候,世之介听到自己的名字。由于他就站在门边的位置,与其挤到前面去,不如退到走廊比较快,所以世之介就先到走廊上等他们出来。

“这十位同学请跟我来!”

世之介和其他九个人,一起跟在那位没什么干劲的工作人员后面。

正在进行面试的房间里,摆了一排椅子,数一数刚好是十张,椅子的前面坐了五位评审。这些评审当中,有人西装笔挺,也有人着装休闲,好像等一会儿要去参加网球比赛似的。不过,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都有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大家按照唱名的顺序一一坐定,很快地从一号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疋田高志,早稻田大学三年级”;“我是久保真矢,专修大学二年级”,等等。

各自报完姓名和就读学校后,那些长得像凶神恶煞的评审会挑一两个问题,例如“你的兴趣?”“有什么特殊才艺?”“目前有女朋友吗?”之类的。

大家都回答得很空泛,像“我的兴趣是车子,我有国内B级驾照”或“我很会吃”这样的答案,实际上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言过其实,实在无从判断。

其中有一个人说自己“曾经打进甲子园的总决赛”时,那些凶神恶煞纷纷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发出“哎?”的声音。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世之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报上姓名和就读学校。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的缘故,已经有评审合上档案夹,等待下一梯次的面试。

世之介一报完姓名,评审中一个长得最凶狠的人问道:“你的特殊才艺是什么?”他左思右想苦觅答案,结果,一个也想不出来,只好回答:“没有。”话才说完,又有一个评审合上档案。

“没有特殊才艺……难得有机会来到这里,展现一下自己吧。”另一位评审开口道。

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世之介坐立难安,哑口无言。

“那你在大学参加什么社团?”

问话的人问完问题,也合上了档案,同时用眼睛示意工作人员去带下一批人来面试。

“你没有参加社团吗?”

“有、有啊……学了一点桑巴舞。”

“哎?”

“学了一点桑巴舞。”

“桑巴舞?你会跳吗?”

“……会、会啊。”

评审用眼睛告诉他:“跳一段来看看!”事到如今,现场的氛围不容世之介说“我不会跳”。于是,他双手插腰,转了一圈以后,开始扭腰摆臀。可是,没有音乐的桑巴舞实在跳不起来。

跳了一会儿,最后一位评审也无情地合上了档案。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世之介落选了。

下午四点多,世之介搭准急电车来到西武新宿站。他和祥子约好了在这里碰面,他们两个已经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因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世之介也就在新宿街头漫步闲逛。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蓦地想起今年四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初到东京时的情景。那一天,他在西武新宿站往靖国路方向的出口处,看到一株开了七分的樱花树,背着沉重行李的世之介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樱花。

今天,世之介出了车站又走到相同的地方,樱花树当然还在,只是花朵凋谢了,叶子也掉光了。不过,树看起来好像比八个月以前长高、长壮了一点。他还想起那一天是自己生平第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樱花瞧,尽管家乡的学校、神社等地方到处都有盛开的樱花,但他都不曾像这样看到两眼发直。

世之介突然感到背后有一股视线袭来,倏地回头,原来是一个在寒风中铺着纸箱、躺在地上睡觉的流浪汉诧异地打量着正望着樱花树的他。这一幕让世之介想起自己来到东京以后,才知道有流浪汉的存在。记得刚到东京不久,每次在车站的百货公司或市中心的公园看到铺纸箱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世之介总会多看好几眼。老实说,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在外头流浪。他曾百思不解,想不透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工作,也曾纳闷他们难道都没有家人、亲戚可以伸出援手帮忙吗?生平第一次和流浪汉那么接近,他们的存在对世之介而言,除了匪夷所思,还是匪夷所思。

尽管讶异不解,也只是头几个月的事而已。后来,世之介也在上课的路上、打工的路上,不管走到哪儿的路上,都能看到流浪汉的踪影,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不再为他们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而感到疑惑了。

世之介又想起有一次他要从原宿去涩谷,路过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看到一个流浪汉躺在树下。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倒在地上。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世之介初到东京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大声呼救,有人倒在路旁是何等不得了的事。然而那一次,世之介只是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习惯成自然,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世之介从歌舞伎町走地下通道横穿靖国路,来到JR新宿站。因为走到口干舌燥,所以在Alta地下街的咖啡馆喝了一杯橙汁,然后踩着狭窄的台阶走出地面。

Alta前面人山人海。由于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祥子应该不会在此时出现,不过世之介依然不自觉地往人群里探头探脑,寻找祥子的身影。寒风中,人们无不瑟缩着身子站在那里。世之介看着看着,再次强化了他认为东京鲜少不良少年的想法。

那是和加藤一起上驾校时聊过的想法。有一次驾驶课中场休息时,他问加藤:“东京好像没有不良少年呢。”加藤疑惑地说:“是吗?”世之介又笑着说:“在我们家乡的闹市区,捡起石头随便一丢,都可以丢中不良少年。”这时,加藤回答道:“其实是因为东京的不良少年都很会打扮,所以就不觉得特别突出、特别醒目吧。”

世之介又往人群看了一眼,或许加藤说的对。既然有年轻人,就一定有不良少年。世之介家乡的不良少年不是剃三分流氓头,就是留着流里流气的发型。不过,东京的不良少年既不剃头也不留着流里流气的发型,他们都把自己的头发烫得像杰尼斯的偶像一样蓬松柔软。

“时髦归时髦,不过不良少年就是不良少年,走在涩谷或哪里,偶尔还是会觉得有点恐怖。”

对于加藤的看法,世之介点头如捣蒜,深表赞同。光是从造型容易辨别这一点来说,世之介觉得乡下的不良少年可爱多了。

从Alta前面信步而行,经过My City百货,沿旁边的通道直走,不过数百米的距离,就会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甲州街道的高架段下方,有一处在都市更新中没有被铲平的断崖残壁,陡峭的残壁下方有几栋很像战后的黑市、地下钱庄的建筑物,全是居酒屋。

世之介没有钻进高架下方,而是左转往巷子里面走。这里的风景和矗立着Alta、伊势丹的新宿路迥然相异,时间仿佛停止在二十年前,狭窄的巷内有小酒馆、古老的小钢珠店,还有专门播放色情片和黑社会影片的电影院。往右看是手捧着丰满胸部的裸女广告牌,往左看是袒胸露点的古惑仔海报,世之介每次经过这里,就觉得胯下蠢蠢欲动,全身热血奔腾,生理、心理都忙得不得了。

六点半终于到了,但祥子并没有出现。Alta前面人潮涌动,当然有可能祥子人已经到了,只是世之介没看见而已。其实在这种到处人挤人的地方,只要稍不留神,连自己都会走失。

世之介在某处站了一分钟后,便会换个地方再站一分钟。只要祥子不是巧到刚刚好晚他一分钟到同一个地方,他就可以利用走到新地方的三四分钟从各个角度搜寻Alta前面杂沓的人群。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世之介发现路边停了一辆全黑的高级车。由于先前祥子在电话里头说:“司机安住先生那一天刚好请假,所以我会搭电车过去。”他也就没去理会车道上的情况。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辆全黑的高级车,世之介心想应该是,于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近一看,从驾驶座下来的不是安住,而是一位比安住年长的司机,他很快绕到后座并打开车门,只见一位披着像刚做好的皮草大衣的中年女性走下车。

啊,搞错了。

世之介喃喃自语,正准备走回原来的位置,突然瞥见祥子跟在那位女性身后下了车。

“祥子!”

祥子抬起了头,拍拍身边女性的肩膀说:“啊,他在那里!”世之介一脚跨过护栏,朝车道跑去。

“真的很抱歉,我们迟到了,明明算好时间出门,没想到路上塞车塞得好严重。”

站在祥子身旁的女性抢先祥子一步向世之介赔不是。直觉告诉世之介,眼前的女性应该是祥子的母亲,可是,祥子的母亲怎么会出现在两人约会的地点?世之介感到困惑,不知道该不该认定她就是她的母亲,祥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这是我妈妈,不好意思,她今天一定要跟来。”

“啊,初次见面,您好您好,我是横道世之介。”

世之介连忙打招呼,还装作现在才知道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有谱了。

“今年夏天,我们家祥子去你们家玩,谢谢你们那么照顾她。”

“啊,没有、没有!”

世之介慌张地直摇头。

他想待会儿要跟祥子约会,祥子的母亲已经打过招呼了,应该就要搭高级车回去,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回到车上的意思。

“现在要去吃饭,是吗?”

祥子的母亲为什么往混杂的Alta前面看个不停?

“……订位了吗?有没有预定哪家餐厅?”

哪家餐厅?毫无心理准备的世之介急忙答道:“没、没有订位!”

“哎呀,你看我!这样才像年轻人的约会,感觉真好。我们一起找餐厅吧!”

祥子的母亲眼中闪烁着光芒。世之介看着祥子,发出求救的信号,可是,祥子不但连一丝要救男友的意思都没有,还追问道:“您怎么了?世之介先生,在想什么?”

“没、没有……”

实际上,世之介稍早才从一栋商住混合大楼走出来,正在斟酌要吃里头便宜的大阪烧还是平价的意大利面。虽然他可以不用考虑祥子,但是,他没有勇气带胸前别着一朵大玫瑰花的祥子妈妈去那里吃饭。

“久保先生,我们还没有决定到哪儿吃饭,需要你来接的时候,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祥子的母亲根本不理会世之介的犹豫。趁她和司机说话的空当,世之介赶紧把祥子拉到旁边。

“你妈妈真的要一起来?”

看到世之介那么吃惊的样子,祥子也很吃惊,道歉说:“我妈妈也没事先告诉我。”世之介看不到祥子有一丁点想要改变现状的意思。

“我们先往前走吧,站在这里很危险哦。”

祥子的母亲似乎现在才注意到他们站在车道上,赶忙催促大家离开。

“既然你们还没有决定,我倒是想去一家餐厅看看,可以吗?”

“在哪里?”

“三越百货后面。我当学生的时候,常和男朋友去那边的一家天妇罗店吃饭,现在应该还在。”

看她们母女俩往前走,世之介只好默默地跟在后头。祥子的母亲一边说大学时代的往事,一边走向炸虾店,看起来是家有历史的老店。他们钻进布帘,祥子的母亲问道:“世之介先生,这里可以吗?”

“可、可以……”

世之介偷瞄了一眼贴在墙上的套餐价格,一客要三千日元。如果点三千日元的套餐,三个人要九千日元,世之介心想皮夹里有一万两千日元,还够付,但要是加点饮料,就岌岌可危了。

世之介一面暗中计算,一面跟在她们母女身后走进店里。吧台还剩三个空位,正好可以让他们三个人依序入座,不料祥子的母亲说:“我是左撇子。”世之介只好坐在两个女人中间。服务生端茶上来的时候,这位母亲看也不看菜单一眼,就直接说:“麻烦厨师替我们配菜。”

理着小平头,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内场人员很有元气地应了一声:“没问题!”贴在墙上的菜单中也有“厨师精选套餐”,价钱是六千日元一客。世之介恨不得张口说“我只要茶就行了,因为肚子很饱”,这时祥子的母亲先开口说道:“今天让我请,祥子在你家的时候,每天都吃山珍海味呢。”世之介的视线越过祥子母亲的肩膀,看了祥子一眼。

“让我妈妈请吧。”祥子附和道。

“这样好吗?”

真是虚伪,还问什么好不好,明明祥子母亲点的菜,他身上带的那点钱根本付不起。

“当然好啊。不够的话再点,不要客气。世之介先生的妈妈很会做菜吧?”

“没有啦,普普通通而已……”

“不过,很大条的鱼也可以片得干净利落,对不对?”

“我们家附近有个小渔港,因此常常会有邻居送鱼给我们。一直到高中,我还会跟朋友划小舢舨去捕鱼玩,有一次还抓到大龙虾。”

“哇,野生的龙虾?这种东西在东京根本吃不到。”

“怎么可能?东京要什么有……”

世之介突然说不下去了。经祥子的母亲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确尝遍了珍馐百味。他想起最近只要在电视上看到美食节目和旅游节目,就忍不住垂涎三尺,可是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那些料理有什么好吃。以前在家随时打开冰箱,都可以看见螃蟹,他实在搞不懂电视上那些年轻主持人为什么一见到螃蟹,就要大惊小怪、夸张地叫喊:“螃蟹!螃蟹!”现在,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东京生活,总算有点明白了。世之介看着盘子里刚起锅的炸虾,立刻说道:“哇,看起来好好吃哦,我先开动了!”说完立刻伸出筷子去夹。

仿佛受到世之介的引诱一般,坐在两旁的祥子和祥子的母亲也食指大动。

“刚炸好的炸虾就是好吃。”

“妈,那个鱼的名字要怎么念,公的鱼?”

“公鱼吗?应该念作wakasagi,对吧,师傅?”

母女俩一边吃天妇罗,一边鼓着双颊说话。被询问的年轻工作人员答道:“是的,念作wakasagi没错。”手上还忙着把香菇下油锅。

“对了,世之介先生。”

“什么事?”

“我们家祥子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今天见到你,觉得你跟祥子实在很合适。”

世之介正鼓着腮帮子嚼第二只炸虾,想都没想过会听到这么突然的话,害他一下子吞咽不及,结果卡在喉咙,引起一阵剧咳。祥子的母亲吓了一跳,连忙端茶给他。

“为什么这么吃惊呢?……你不是已经带祥子回过老家了吗?”

祥子的母亲一面替咳个不停的世之介拍背,一面笑着说。

事实的真相并不是他主动带祥子回去的,而是祥子自己硬要跟去的。不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世之介应该已经在夏天的九州岛海岸亲吻了祥子。从这一点来看,也就不方便反驳祥子母亲的话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的世之介抬起了头。

“找个时间到我们家来玩,我好好把你介绍给她爸爸。”

世之介忍不住望向祥子。祥子正在认真地为撒两种盐中的哪一种而为难,犹如事不关己的其他客人。

不久,端上桌的是公鱼天妇罗。炸得金黄酥脆的公鱼,吃得世之介的嘴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是一家人气餐厅,入口处大排长龙,很多人等着进来。世之介只要知道有人排队等用餐,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不过,祥子和母亲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仍然慢条斯理地嚼着白饭和酱菜。看在形同狼吞虎咽的世之介眼底,她们两人简直就是一粒米一粒米在嚼。

“世之介先生,你年底会回九州岛过年吧?”

祥子的母亲咯吱咯吱地咬着酱瓜问道。世之介回答说:“会啊,留在东京也只是排班打工而已。”

“说的也是。你的母亲他们一定很期待和在东京自立自强的儿子共享天伦之乐。”

“看起来不像。被当成宝的也只有回到家的那一天而已,从第二天开始,就会叫你做这个、做那个,做完一件又一件。”

“这也是母亲爱你的表现啊。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把你从小捧在手掌心。”

听到这里,世之介开始担心,祥子的母亲是不是拐着弯在嫌弃他刚刚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在这个时候,祥子突然插嘴说道:“妈妈,您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只要看到世之介先生吃东西的样子,就会觉得东西很好吃、非常好吃。”

之前有人嫌过他吃相难看:“你三天没吃过东西,是吗?”“拜托你多嚼两下行不行?”因为吃相被人赞美倒是第一次。

“吃饱了吧?我们该走了。”

祥子的母亲喝完杯子里的茶,站起身来,很快拿起账单走向柜台。世之介故意慢一拍站起身,并悄声询问祥子:“真的要让你妈妈请客吗?”世之介明明压低了音量,祥子的母亲却回过头来说:“我请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快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世之介接下来想说“您先回吧”,但说不出口。

“祥子,如果世之介先生愿意,我们请他去家里玩好吗?时间还很早,而且,你爸爸应该已经回来了。”

世之介在心里拼命祈祷:“祥子,不要答应,快拒绝!”但是,事与愿违,祥子还补充说明:“对呀,世之介先生,我家没有这么吵,你觉得怎么样呢?”“不,我……已经很晚了!”

“咦?才八点半而已,不是吗?”

正在柜台付钱的祥子母亲,一句话就解决了世之介微不足道的抵抗。

付完钱,祥子的母亲向店家借电话联络司机。世之介再怎么不愿不想,也没有机会拒绝了。

世之介坐上了停在三越百货前的黑色高级车,将被载往位于世田谷的祥子家。母女俩心情很好,一路上吱吱喳喳说个不停,还跟司机一起讨论如何走、要抄哪条小路才不会塞车。

坐在一旁的世之介只能暗自纳闷,本来不是要和祥子约会的吗?怎么会被她们母女俩牵着走,演变到最后,竟然要去她家见她的父亲?

祥子的家是不折不扣的“闹中取静的高端住宅”。附近的住户无论哪一户都有大庭园,还有后门。车子停在一栋东西合璧的建筑物前,房子以古老的日式家屋为主体,又融入了西式洋房元素。大门居然是自动门,还设有一条虽然不宽,却可以让人上下车的回车道。祥子的家根本不像民宅,说它像小型美术馆也不为过。

“这、这里?”

世之介忍不住问道。祥子答道:“看起来很老,对不对?这原本是我妈妈娘家那边的别院,我读小学的时候,爸爸把它买了下来。”

司机打开车门,祥子的母亲先行下车。世之介趁机问道:“祥子,你妈妈的娘家是做什么的?”

“也没有做什么啊,如果一直往上追溯,妈妈的祖先是萨摩藩的武士。”

祥子回答得十分无所谓。虽然是武士,但也有等级的分别,光是别院就这么大一栋,可见一定是不得了的高阶武士。

世之介走进玄关。玄关的氛围和房子的外观显然不同,带给他比较庶民的印象,也许这个庶民印象只限于出来迎接他们的用人吧。世之介蜷着脚尖蹑着脚走过铺着高级地毯的走廊。

把两间和室打通,改成洋室的客厅,空间并没有很大,不过,到处摆满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茶壶和花瓶。世之介暗想,万一发生地震,到底要先救哪一个?忽然,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什么?祥子的男朋友来了?”嗓门大得像打雷。世之介连吓一跳的时间都没有,一个理着五分头、身材和野猪没两样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在他眼前。

“爸爸,这位就是之前我向您提过的横道世之介先生。”

猎人应该是枪不离身才对。不过,他们毕竟是父女,所以,祥子仍然撒着娇跟他说话。

“您、您好!”

世之介用比平常高八度的声音问好。祥子的父亲看了他一眼,就走到一张像法国公主坐的洛可可风沙发一屁股坐下。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世之介赶紧别过脸去。

“你是学生?”祥子的父亲问道。不,应该说咆哮道。

“是、是的。”

“你跟祥子交往多久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交往吗?世之介也搞不清楚,可是他没有带枪,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回答。

“从夏天到现在吧?”

“爸爸,我上次就跟您说过了,不是吗?我们还是学生,我们的交往和你们想象的交往不一样啦……”

“管他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男的跟女的交往就是那么一回事。”

世之介第一次遇到能够打断祥子讲话的人,竟然觉得有些感动。

“你在大学念什么?”祥子的父亲问道。不,是咆哮道。

“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

祥子的父亲是企业家,念工商管理算得上是先驰得点吧?没想到他说:“大学念什么工商管理,还不是念到不知所云。有前途吗?说来听听看。”

“哎?”

“我在问你,身为一个男人,你觉得自己有前途吗?”

前途?

任何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被问到这种问题,应该没有人能立刻答出来。世之介世当然也是吞吞吐吐地说:“前途嘛……”

“爸爸,您问完一个又一个,世之介先生没办法回答啦。”

祥子终于伸出援手。可是,她的父亲却冷冷地说:“你竟然和一个没有前途的人交往?”

“谁说世之介先生没有前途?他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有前途的人!”

啊,不对……

世之介噤若寒蝉。

“你说有前途就有前途,用不着那么生气嘛。难得到家里来玩,不要拘束哦。我去下围棋了,等一会儿再来。”

听了祥子的话,祥子的父亲端出令人生畏的严父面孔。他从洛可可风的沙发站起身,拍了拍世之介的肩膀,便离开了客厅。世之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仿佛潜水多时终于露出水面一般,“呼”地长长叹了一大口气。

“对不起,我爸就是这个样子。他一直认为我交往的对象,就是他将来的左右手。”

祥子说了一番话安慰他,只是,这些安慰的话语令他心情更加沉重。

“有些话我本来想留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说。嗯,就是我们……正在交往,是吗?”

被世之介这么一问,祥子害臊起来,而且还是非比寻常的害臊。她用洛可可风的窗帘布把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地卷在里面。

“祥、祥子?”

“……世之介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我……”

世之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情显然和与大崎樱开始交往时不同。和祥子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都是她噼里啪啦地主导一切,不过事后总是回味无穷、饶具乐趣。

“我、我喜欢你!”世之介说道。

“我也是!”祥子也给出肯定的回复。

“那算在交往啰……”

“……不好吗?”

世之介几乎看不到被窗帘布层层裹住的祥子。他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另一面窗帘布也把自己裹了起来。

“祥子?”

“什么事?”

“我们从窗帘里面出去吧!”

把自己卷在窗帘布里面的祥子,做了一番爱的告白,从窗帘出来后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世之介当然明白互吐心声后的羞怯心理,可是也用不着躲在房间里啊,这样一来,世之介该如何自处?

幸好祥子的母亲端了红茶来,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后,世之介便告辞离开了。

说到两人的谈话内容,聊祥子父亲的事比聊祥子还要多。祥子父亲的公司最近准备上市,假如上市成功,就会有一大笔获利进账云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和女朋友的妈妈聊这种话题实在奇怪。

后来直到圣诞节,祥子都音信全无,打电话找不到人,请接电话的用人转达,用人竟直接回说“小姐让我转告您她不在家”。世之介无法理解女孩子的心思,与其说他不懂女人心,还不如说愈来愈不了解祥子。两个人还没有交往时,祥子一天到晚来找他,一旦正式交往,祥子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音信全无。

今天是平安夜。世之介来到西友百货二楼的杂货卖场,琳琅满目的圣诞节饰品看得他眼花缭乱。世之介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过像样的圣诞节。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电台、电视台就会强力播送圣诞歌曲,受到感染的也只有心情而已。高三,也就是去年,世之介已经和大崎樱分手,所以一个人穿着棉袍在圣诞夜复习,准备隔天的考试。前年虽然和大崎樱是男女朋友,但圣诞夜那一天,世之介补习补到很晚,下了课匆匆忙忙赶到大崎樱的家,结果最要紧的人物小樱却得了重感冒,症状还很严重,讲不到两句话,鼻子就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鼻水直流,世之介只好早早离开。至于高一的圣诞夜,可就没有印象了。初中三年,他每年都借机向母亲索礼:“买圣诞礼物给我!”母亲也没好气地一口回绝:“你早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不是吗?”世之介依稀记得童年时,父亲从城里的小酒馆喝完酒回来,总会顺便把店里的圣诞帽带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被撞得一塌糊涂、早已不成形的蛋糕。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仍然相信有圣诞老人存在的世之介,对圣诞节的到来充满期待。

要有圣诞节的气氛……

世之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杂货卖场里绕来绕去。今天晚上,祥子要带亲手做的蛋糕来和他一起过圣诞节。鸡肉已经在途中买好了,当然不是火鸡,而是肯德基的炸鸡,剩下的工作就只是房间布置了。虽然世之介不认为买一棵便宜的圣诞树回去摆,就可以让十九岁男生的房间变得充满圣诞气氛,不过,在聊胜于无的心理作用下,他还是挑了一棵最小的圣诞树。无意中瞥见旁边有白色喷漆,可以在窗户上喷圣诞图案,他也随手拿了一罐放进购物篮。这样一来可就愈来愈有圣诞气氛了。最后,他又买了纸制的三角锥帽和圣诞老人造型的蜡烛,然后离开人山人海的西友百货。

世之介踩着自行车转回住处,一路上纳闷不已,怎么今天尘埃这么厚,满天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再仔细一看,是雪,下雪了!

世之介惊讶到叫出声来,忙不迭地跳下自行车,抬头仰望天空。九州岛当然也下雪,但他却像在路边捡到一千日元那样稀奇、兴奋。

雪花从黄昏的天空纷纷飘落,世之介张开嘴巴想要尝尝它的味道,不用说当然是淡而无味的。

他刚完成房间的布置,门铃就响了。一如以往,祥子仍旧搭着黑色的丰田世纪翩然到来。

世之介一个箭步冲到玄关,一打开门就兴奋难抑地对祥子叫道:“你看!雪,下雪了!”不过,他的兴奋并没有传染给祥子,毕竟每年正月祥子都要和家人一起去滑雪。对祥子而言,下雪并不值得兴奋。

“别管下雪了。世之介先生太棒了,把房间变成圣诞屋了!”

“全部都是从西友买回来的。”

祥子没等对方开口,就自个儿走进室内,歪着头站在窗前看写在玻璃上的英文。

“Merry少拼了一个r。”

“少一个r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快坐下,快坐下。”

世之介把毛毯折了折当成坐垫,要祥子坐下。

“蛋糕在这里,虽然样子不好看,可是味道保证好。”

世之介飞快地打开纸盒,果然是一个歪七扭八的畸形蛋糕,但是上头排了一圈鲜红欲滴的草莓,还正确拼写了“圣诞快乐”几个字。

“我本来没什么自信,现在看了你做的蛋糕以后,突然觉得好有圣诞节的氛围。”

“哎呀,世之介先生,您好有品位哦。”

“什么品位?”

“圣诞节的品位。”

圣诞节的品位到底是什么样的品位,世之介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两人吃了很多炸鸡,蛋糕也吃了一半,这时候世之介参加试镜失败的配对节目开始播出。自己没有参与演出的节目一点也不好玩,可是,他们两人还是盯着屏幕看。祥子问道:“世之介先生,这几个女生里面,您喜欢哪一个?”

“哎?这里面?”

祥子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世之介却想到自己原本也是这些男主角里头的一个,当下走到电视机前面。

“我很想知道世之介先生究竟会选什么样的女孩。”

女生组总共有十几名,世之介一个个仔细斟酌,花了相当的时间。

“世之介先生,您不需要那么认真……”

祥子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会让世之介认真到这种地步,连忙提醒他,可是,世之介一动不动,仍然紧盯着画面。

世之介就这样斟酌、沉吟到节目结束。一旁等得不耐烦的祥子,就在世之介贸易理论的笔记上开始画漫画《凡尔赛玫瑰》里的奥斯卡。节目打出“下周再见”的字幕时,世之介终于离开了电视机。

“我决定了。”

“什么?”

祥子正为自己笔下栩栩如生的奥斯卡感到心满意足。

“你问我什么?你刚不是问我喜欢哪一个女生吗?”

“啊,是啊是啊。”

祥子早就没兴趣知道,现在奥斯卡比答案还要重要。她连头都没抬地直接问道:“您选哪一个?”

“就是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十九岁女孩,她的兴趣是油画。”

“啊,是那一位啊……世之介先生,原来您喜欢不食人间烟火、像千金大小姐的女生啊。”

世之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刚完成一件大工程似的。他伸着懒腰,目光不经意地瞥向窗外,似乎发现了什么古怪。他用手指头擦了擦布满热气的玻璃窗,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外隔壁人家的屋顶积了一层雪。

“祥、祥子!雪!积雪了!”

世之介连忙打开窗户,一股冷冽的空气瞬间蹿入屋内,又飞快地掠过阳台向外逸去。雪在不知不觉间染白了街道、染白了行道树。稍后才探头张望的祥子也禁不住发出赞叹声:“哇,好漂亮哦。”

“我们去踏雪,好不好?”

世之介牵起祥子的手。

外面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知道是降雪的时间太短,还是原本就行人较少的缘故,积了三厘米厚白雪的步道还没有人踩过。

出得门外,世之介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沙沙沙踩在雪上的声音仿佛鼓励他再往前走。

“世之介先生的家乡不下雪吗?”

祥子跟在后头,踩着世之介的脚印问道。

“下呀,可是自从初三下过一场大雪以后,我就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下大雪归下大雪,我们用雪堆出来的雪人,还不都沾满了泥巴。”

街灯清清楚楚地照着世之介的脚印,他正在想积雪被自己这么一踩,美景岂不是被白白糟蹋了?想着想着,天空又飘下了雪花。

“冷吗?”世之介问道。

“没关系,我们去那里买热饮好吗?”

“好啊,买了热饮以后,到儿童公园看看好不好?”

世之介买了两罐热咖啡,牵着祥子的手走进公园。雪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熠熠白光,连垃圾箱罩上一层雪后都显得美不胜收。双手握着咖啡取暖的世之介和祥子站在灯下。

“世之介先生,您后天就要回九州岛了,是吗?”

“嗯,这次回去还要去奶奶的坟前上香。你要去滑雪了吧?”

祥子吐出来的气息就像摸得到、抓得住一样浓厚。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再用敬语跟你讲话。”

“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

“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直呼你的名字。”

祥子说完忽然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咬着柠檬般的表情。虽说从小就听说接吻的感觉和吃柠檬的口感差不多,但也该是吻完才是柠檬的味道。

世之介无暇瞻前顾后,只确认了脚下安全无虞后,便缓缓地将自己的唇靠近祥子的唇。四片唇瓣若有似无地轻触在一起,是刚吃完的蛋糕的香甜滋味。世之介温柔地拥抱着祥子。

“祥子……”

“嗯?”

“你还没喊我呢。”

祥子再次合上双眼,安心地依偎在世之介的怀里。雪花轻轻地、静静地自天空飘落。

今天是世之介回家过年的日子。他准备搭下午两点二十五分自羽田飞长崎的班机,为了打发时间,世之介逛到了机场书店。书架上摆满了《沙拉纪念日》[20],他随手拿起一本,啪啦啪啦地翻着,心想自己也来试吟一首诗,只可惜文学素养不够,又缺乏韵律感,结果,作出来的东西连短诗都称不上,只能说是内容空洞的无病呻吟之作。世之介无奈地把书放回架上,走到柜台买了一本周刊便离开了书店。买来的杂志原本是要在飞机上看的,但坐在候机楼等待登机的时候,一下子就翻完了。

杂志的封面是大韩航空飞机失事的照片,内文有大篇幅的报道。说到韩国,世之介跟它的接触顶多是韩资企业在他打工的饭店聚餐,饭店因为人手不足,把他调去补餐点而已。至于对它的印象,也仅止于韩国人在聚餐结束会一起合唱《阿里郎》而已。当他看到报道里自称是日本人、口咬着防自杀器具被引渡到首尔的女性嫌犯照片时,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他怀疑另一个世界是不是也存在着另一个自己,是与跑到西友百货买圣诞节饰品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世之介合上杂志,走到附近的公用电话拨了电话给祥子。很难得的,今天接电话的竟然是祥子本人。“到了吗?……世之介?”祥子用不熟练的语调问道。

“还没有,现在刚要登机。”

圣诞夜那一天,他们在雪花纷飞的公园里亲吻。回到世之介的住处后,祥子竟说:“今天就到这里,我先回去了。”世之介以为是自己不会接吻、吻得不是时候,所以让祥子早早打道回府。第二天清晨六点,祥子才来电告知昨天是因为害臊才提早离开。

“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世之介说。

“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嗯。你去滑雪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受伤了。”

“嗯,我知道。”

“我走了,等我回来。”

“一路顺风。”

世之介挂上话筒,通知登机的广播同时响起。他默默走向登机门,蓦地想到现在东京也有一个可以让自己说“等我回来”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