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深露重,银蟾高悬。

梧桐宫的西侧殿往外冒着阵阵暖烟。宽阔清澈的寒酥池中,白雾缭绕,药香四溢。

乌宝在捉捕时不慎滑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他龇牙咧嘴,还未来得及揉揉摔疼的屁股,先看见一袭白色身影,急忙爬起来行礼:

“公主……”

秦秾华在结绿的搀扶下,扫视着寒酥池内狼狈的宫人。

摔倒的摔倒,落水的落水,罪魁祸首依然好好地站在岸边,不躲不避,直视她的目光。

结绿气呼呼地说:“乌宝,你在做什么呢?公主都沐浴完了,怎么他连衣服都没换?”

乌宝委屈地快哭了:“公主,奴婢已经尽力了,他就是不愿下水,奴婢也没法子呀……”

“可是这池水太烫?”秦秾华问。

“不烫,绝对不烫,奴婢已经试过了!上官吏目也说过,这药浴温和,不会刺激伤口发疼,但皇子不知怎的,就是不愿下水……”

秦秾华走向少年,在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他看着秦秾华身边的结绿开始后退。

“……你在这等着。”秦秾华放开结绿的搀扶。

“公主!”

秦秾华慢慢走向少年。

“为什么不愿下水?”

“……”

“我知道你听得懂朔语。”她柔声说:“池子里撒了有助于消炎止血、生肌愈合的药粉,你受了重伤,需要治疗。”

秦秾华伸出手,少年身体瞬间紧绷。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牵起少年冰冷的左手,慢慢走向热气腾腾的寒酥池。

少女赤脚踏入荡着水波的白玉台阶,纤巧苍白的脚踝踏破月白色池水,白色中衣的裙摆在池面上漾开,如雪上开出的莲花。

身后的力量扯得她走不动了,她回头一看,他恰好停在水波的边缘,定定地看着她。

不发一语,手上的力量却很坚定。

若真如上官景福猜测一样,少年和摘星宫十年前取用的通草和漏芦有关,那他今年就该十岁。

不过幼学之年,已比同龄人高出一个脑袋,假以时日,追上她更是指日可待。

“跟我来。”

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的风铃,微笑如初升晚霞,映得满室生辉。

少年盯着她看,脚下不知不觉就动了。

月白色涟漪一次次荡开,两人逐渐走到池中央。

池水覆盖了秦秾华的胸口,也淹过少年的肩头,雾气缭绕间,彼此的脸都看不真切。

她拾起飘在水面的木瓢,舀起温热的池水浇向他的肩膀。

少年的身体在热水淋上的瞬间瑟缩一下。湿透的玄衣向下坠着,露出半边瘦而锐利的肩线。

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结绿掩住嘴,神色惊讶而心疼,连一旁见过不少类似画面的乌宝也忍不住侧开目光。

秦秾华直直地看着少年,看着他胸口上紫红色的淤青和长短不一的伤口。

黑的痂,红的疤,一道又一道,如跗骨之蛆,牢牢攀附在少年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她舀起池水,轻轻浇在少年脖颈。

水流顺着少年锁骨,冲过一条横亘在胸口中央,足有食指长短,还未结痂的伤口。

少年开始颤抖。

“……疼吗?”她轻声问。

“……”

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在身侧,沉默得像是梧桐宫前院里的那棵百年梧桐。

血丝在池中一圈圈荡开,如雪中红梅初放。

一个黯淡的丝织物忽然浮出水面,她刚拿起,手腕就被一直安静的少年握住。

秦秾华抬眼,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慢慢抽出。

她的手里,是一个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香囊,锦缎上绣着歪歪扭扭的五彩祥云和锦鲤。香囊中原本放了石菖蒲、丁香、藿香等药草,但时间一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香气。

秦秾华记得它,这是她第一次刺绣的成品。

这香囊明明送给了五皇子,为何会出现在少年手中?

她抬头,少年立即避开她的视线。

手中的旧香囊,从指缝中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她牵起他的左手,将香囊放入掌心,他随即紧紧攥住。

“……以前的事,你不说我便不问。你只需记住一点。”

她舀水,从他头顶浇落。少年重新抬眼看她,水流冲过他血污打结的黑发,冲过清晰的眉骨,从鸦羽般的睫毛上接二连三滚落。

她微笑道:“我是你的阿姊,今后万事,有我。”

……

梧桐宫温暖如春的寝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药香,两者交织,难以分别。

一盏烛光,亮在紫檀卷云纹炕桌上。

少女倚着桌边,神情慵懒,手中握着一卷书册。

“如何?”

上官景福行了一礼:“回公主,皇子身上大多是外伤,有的已经溃烂,但好在没有伤及根本。药浴十日后,再内服外用一段时日的药物,即可康复。”

“明日有人问起皇子的伤势,你便反着说。”

“……反着说?”

“伤筋动骨……即便痊愈,也无法习武。”

“卑职明白。”

秦秾华看了他一眼,唇边扬起一丝笑意:“上官吏目是个聪明人,等此事过了,就把老夫人接进京城享福吧。”

“谢公主。”

上官景福从袖中掏出一物,想要走近,却被结绿中途拦截。

他只得将手中药膏交给结绿,后退一步,恭敬道:“这是卑职自己研制的玉肌膏,因用料珍贵,卑职暂只有这一盒。公主可用于虎口上的伤,避免留下疤痕。”

“吏目有心了,我会用的。”秦秾华笑道。

“若公主无事,卑职便回官署了。”

“乌宝,送吏目一程。”

“喏。上官吏目,这边请——”

乌宝领着上官景福离开后,秦秾华将目光重新落向手中书卷。

“谁去给皇子上药?”

“碧琳心细,动作又轻,不如让她去吧。公主要是不放心,奴婢去也是一样的。”

“让碧芳去。”

结绿一愣:“可是碧芳粗手粗脚不说,还是怜贵妃的人……”

秦秾华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疑问。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烛光摇曳,为少女楚楚动人的面容蒙上一层薄纱。

“……喏。”

结绿退去后,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殿外又嘈杂起来,结绿匆匆迈进殿门。

“公主……碧芳被皇子打伤了!”她打量秦秾华的神色,不确定地问:“公主要去看看吗?”

“去,为什么不去?”她放下书卷,说:“把东侧的房间收拾出来,今后皇子就住在东侧房。”

结绿睁大眼:“公主已经十五,这样会不会有风言风语……”

秦秾华漫不经心地笑了:“不过同殿罢了。一个伤了筋骨的皇子,比起他今后能不能痊愈,会不会成为废人,谁又会在意这个皇子睡在何处。”

结绿虽没大听懂,但一直以来养成的盲信还是让她被说服了。

她搀扶着秦秾华来到紧闭房门的偏殿,碧芳在门前哭哭啼啼,一见了她就扑来哭诉。

秦秾华安慰了几句,赏了她一包碎银,她才含着眼泪去了,只是不知那流血的脑袋几时能好,会不会流下伤疤。

她敲响门,门内无人回应。推开门扉,屋子里空荡荡的,床上空无一人,她转过眼,在窗边发现一声不吭的少年。

他浑身肌肉紧绷,本已不再流血的右手紧握在身旁,鲜血又一次打湿纱布。

“怎么片刻不见,你就又让自己受伤了?”

“……”

“你这样,让阿姊如何放心?”

她走上前,为他整好松松垮垮的衣裳,将散落的腰带重新打了个结。

他的身体在她伸手触碰时有刹那颤抖,是长久以来遭受伤害的条件反射,颤抖转瞬又平息,是她正在培养的条件反射。

他会逐渐发现,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带给他疼痛,唯有她这个阿姊不会。

“若不想别人近身,就要学会自己做这些事。”她牵起少年的手,说:“……走吧。”

少年消极地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反抗,也看不出高兴,黝黑眼眸在黯淡的室内光线里隐去了异色,只剩下晶石般的冷淡光泽。

这抹光泽,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两人回到梧桐宫正殿,偏房的罗汉床已经收拾出,秦秾华在床上坐下,拆开他右手的纱布,重新为他换药。

秦秾华挖出一点药膏,轻轻点按在少年被匕首贯穿的右手,他颤了一下,但没有逃走。

“这里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阿姊在隔壁寝殿,若有事情,可随时来寻我。”

昏黄的烛光照着少女柔美的侧脸,殿内静谧安宁,她的声音仿佛挟带春意,让殿内的空气也如四月春回。

秦秾华用干净纱布缠好少年右手,起身说道:

“若要如厕,或是有别的需要,就告诉守夜的宫人。阿姊走了,你好生歇息罢。”

带着药香的手指扶过少年面颊,她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回到一厅之隔的主殿后,秦秾华坐回炕桌边,不知何时回到梧桐宫的醴泉默默向她行礼。

秦秾华拿起桌上新出现的账本翻阅,醴泉低声开口:

“西郊的荒地已经开始改建,预计一年半即可完工。从各地收购的米粮也备妥,商队已出发向北齐。北地富商李氏进献一座紫水晶树……”

结绿悄悄送上茶水,清澈芬芳的小种花香茶随鲜艳的枸杞,在玛瑙茶盏中一起浮沉。

熬夜和枸杞总是特别般配。

一盏茶喝完,秦秾华终于合上账本。

“给常管事递个话,来年蜀地的丝绸贱价,不足平日三分之一,可大量买入。”

“喏。”

醴泉不需要问结论的推理依据何在,事实证明,公主总是对的。

“……去罢。”

像来时一样,醴泉悄然无息地离开了。

“明日不用早起问安,公主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了。”结绿露出喜色。

秦秾华望着窗外漫漫夜色,笑了笑。

“……明日,才是硬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