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海交界之处

1相恋

八点多睁开眼睛,在床上放空片刻。

昨晚我似乎梦见自己去了海边。

起床后,我先到浴室淋浴,在等咖啡机的期间抽了一根烟。今天是星期一,我第一节到第三节都有课,第一节英文课得上台报告上周的作业,也就是德国的旅行企划书。

自那晚已过了一周,好长又好短的一周。

这段期间,诗织一直装得若无其事,而我也配合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智子姐一定早就发现我俩的变化,只是还没来问我。「时钟小偷」还是老样子。

喝完咖啡,我站着吃掉昨天智子姐给我的司康,出门前又抽了一根烟。最近我的烟瘾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我九点准时到校,没去抽烟就直接走进教室。三谷还没来,自从上次在「时钟小偷」的突发事件后,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她。星期二的美国文化她没来旁听,星期四的英文课也请假,是我害的吗?

几分钟后,三谷和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然后在上周的位子,也就是我旁边的旁边坐下。

「浅生,早安!」她精神抖擞地向我打招呼。

「早安。」

女生都喜欢装作若无其事吗?

课程进行得很顺利,三谷看上去很有精神,自始至终话没停过。只不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偷看我,我报告时她还算专心在听,其他人报告时则显得心不在焉,不断看向窗外。

——春见洋介。

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有听说过那场意外。详细内容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有个高中生在美国丧命,印象中媒体还将他塑造成有为青年,说他是社团队长,还曾经出国留学,成绩优异,若活着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但无论真相如何,那对我而言不过是发生在远方小镇的陈年旧事……至少在一周前还是。

——除了他,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我在网路上搜寻了当时的报导,但也只是稍微浏览,因为我不需要巨细靡遗的资讯。

重点是——

这件事对诗织而言根本还没过去。

「浅生。」

漫不经心地上完课后,我走出教室要去抽烟,却被三谷从背后叫住。

「上次很抱歉,一切还好吗?」

三谷「啪」的一声双手合十,半眯着眼说。她的声音依旧宏亮,态度也很自然,仿佛是在为迟到这种小事而道歉。

「还好。」

一切都还好,表面上一切如旧。

三谷抬起眼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那就好……那个,浅生……」

「怎么了?」

「我交男朋友了。」

她低着眼说完后,抬头看向我。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有些愕然,因为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恭喜你。」

这是我脑中唯一浮现的台词,其他无可奉告。三谷花了几秒钟观察我的表情,随即露出笑容。虽然我觉得她笑得很勉强,但我跟三谷并没有熟到能一眼看穿她的情绪。

「对方突然跟我告白,我也就顺势答应了。所以,我不会再缠着你,也不会再做上次那种事,你可以安心了。先走啰。」

还没等我举起右手,三谷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动身前往吸烟区。恭喜?到底怎么回答才正确?三谷是抱着什么心态来跟我报告这件事的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其实三谷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对她的穷追猛打感到很无力,一想到之后不用面对这些就很开心,但是——

我无法放弃诗织。要我另寻芳草?我做不到。

我好自私。对喜欢自己的人感到厌烦,却又死缠烂打地喜欢别人。

在长椅上抽着烟,看向自己的皮鞋。都旧了,改天去买双新的吧。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学生来来去去,诗织应该不在里面,因为她星期一没有课。

——你凭什么定义我的幸福?

这一整个星期,我一直在思考何谓「幸福」。我希望诗织能展露笑容,到底是为了她的幸福还是我的幸福?

——我喜欢你,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浅生,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你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自闭,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

「幸福」本来就暧昧不清,谁都不能干涉他人的幸福。而我却擅自定义别人的幸福,将自己的偏见强加在他人身上。

也许,诗织根本不想在「他」身边以外的地方绽放笑容。

——为什么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

专情于喜欢的人。

喜欢着同一个人。

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眷恋一个不在世上的人。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她的幸福,那么我无权否定。

——阿静,你应该另寻新欢,跟别的女孩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不是在这里纠缠我。

我无法另寻新欢,这一点诗织最清楚不是吗?但和她争执这个是没有意义的。……是吗?可是我喜欢的人还活着,但那又怎样?他已离开诗织三年,这三年来,诗织却仍爱着这个再也无法见面、无法碰触、无法说话的对象。三谷的单恋结束了,那我呢?

「……」

一旁抽烟聊天的人扰乱了我的思绪,真是烦死了。我叹了一口气,将香烟投入烟灰缸中。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归纳出结论。

法文课我晚了五分钟进教室,老师不悦地瞪了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在窗边坐下,将视线移向窗外。

这所学校,无论从哪间教室望出去,都看不见海。

——诗织不能看到海。

我想起了彻哥的话。她光是看到洛杉矶海边的照片都会崩溃,一个脆弱至此的人,到底要如何孤独活下去?

我不断地想,难道,我真的无法为她做什么吗?

***

快三点时我来到「时钟小偷」,在店里度过一如往常的时光。智子姐最近在帮友人照顾一只褐色短毛猫,而那只猫现在就睡在内场的藤篮里,用一种唯我独尊的表情。也多亏了那只猫,诗织看上去比平常放松了许多。这整个礼拜,她的神经一直很紧绷。

诗织很喜欢动物。我刚来打工没多久,智子姐的友人带了一只小柴犬来店里玩,平时总是强颜欢笑的她,只有那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还记得那天饲主和智子姐在柜台聊天,我和诗织在内场整理书。柴犬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溜进内场,突然见到一只小狗冲进来,我一时间还以为是个电动玩偶。正当我感到匪夷所思时,诗织站了起来,伸出双臂打算将柴犬抱起来——结果还没抱到,狗就将她飞扑在地,之后更直接跳到诗织的大腿上猛舔她的脸。

那一瞬间诗织笑了,那笑容宛如游乐园中的孩子般纯真,完全不见她平时的孤寂。诗织坐在地上笑了一阵,才伸手抱起小狗。

——真抱歉耶,小诗,我朋友才刚养,它还不太懂规矩。

——不会。

我坐在斜后方心想,原来这个人也能笑得那么开心啊。智子姐把小狗带出去后,诗织回到位子上,带着微微笑意继续工作。目睹一切的我,最后将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

——既然能笑得那么开心……

为何不让自己快乐一点呢?我知道她生性害羞,不太跟我说话就算了,但我看得出来,她就连和智子姐、彻哥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人到底怎么了?

也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我就经常想着诗织。

渐渐地,我的脑中全都是她,眼里也只有她,无法自拔。

我这才发现,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

「——阿静,你在干嘛啊?」

我将咖啡色毛的猫咪抱起,手中传来轻盈而温暖的触感。

「这只猫一直跟着我。」

我回答道。晚间六点四十五分,我准备到店外收拾长椅,这只猫见状立刻追出外场。我把它抱回内场的篮子后,它又不死心地追了过来,再度抱起它时,诗织就问了我刚才的问题。

「你抱猫的方式好怪喔。」诗织坐在柜台中,将手中读到一半的书合起。

我用双手托着猫的腋下,所以猫咪正用下半身拼命挣扎。诗织过来扶住猫的身体,把它放到地板上。

「因为我没有抱过猫。」

「你不喜欢猫?」

「也不是……」那只猫开始磨蹭起书架,「只不过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所以不太了解它们罢了。对我来说,猫只是比河马、长颈鹿更常见的动物。」

诗织歪着头,露出些许打趣的眼神,轻声说:「阿静偶尔就会说些奇怪的话。」她蹲了下来,伸出右手逗猫。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心想,好久没跟诗织这样闲聊了,这个礼拜我们的话题只围绕着工作打转。

「抱它们的时候要捧住屁股。」

「……在我收拾长椅的这段期间,你可以帮我看着它,别让它跑出去吗?」

诗织看着猫点点头。我走出店外,这周的长椅主题是英国童话,上面摆着《魔戒》、《纳尼亚传奇》、《爱丽丝梦游仙境》、《小熊维尼》、《柳林风声》,以及一张张手写的POP简介。诗织写的简介和她本身一样低调朴实,我很喜欢。我小心翼翼不让简介掉下来,将书本叠在一起,连长椅一同搬进店里。回到店里时,诗织已和猫咪回到柜台的位子上。

我会希望她笑,大概只是为了自己——看诗织一边微笑一边抚摸柜台上的猫咪,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因为自私,所以希望她在我面前展现笑容;因为自以为是,所以一厢情愿地想要解救一个根本不想得救的人;为了自我满足,所以强迫她对我说出那段过去。即便她对我坦白了所有事情,我仍不愿接受。我这么做只不过是在伤害诗织罢了,根本不是在关心她。

——为什么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

我怎能让她说出这样不堪的话?

我从内场拧了条抹布出来,猫咪见状,立刻准备扑向我手上的抹布,还好被诗织连忙抓住。「抹布不是玩具喔。」诗织说完,将猫咪抱到内场,片刻又走了出来。

「我把它关进工场了,等等打烊后,彻哥会带它回家。」

「好。」

「我来检查书架。」

「麻烦你了。」

她伸出右手,沿路摸着书背检查。

——我好喜欢她。

我不能再逼她了。失去恋人后,智子姐与彻哥是她少数的依靠,若我再继续闯入她的世界,她可能会被我逼得离开「时钟小偷」。

如果我无法辞职,就只能狠下心来,和她维持单纯的同事关系。

不再靠近,不再奢望。

我何时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呢?

***

两天后的星期三,我坐在柜台里测试店里收购的CD。智子姐用托盘端来两杯咖啡,炎炎夏日,这阵子本来就很少客人上门,此刻店里也没有半个客人。

「阿静,我准备了冰滴咖啡,你要喝吗?」

智子姐将两个杯子放在古董桌上,转头向我问道。

「……在那边喝吗?」

「对呀,现在正好三点,偶尔也该约你喝个咖啡嘛。」

我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但在智子姐的盛情邀约之下,还是熄掉了烟,在智子姐右方的椅子坐下。星期三诗织不在店里,彻哥和平常一样在工场工作,整间店里只有我与智子姐两人。

「阿静。」

「嗯。」

「总觉得你最近很安静。」

「是吗?」

「虽说以你的年纪来说,你本来就比一般人沉着,但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智子姐定睛观察我,用旋转楼梯般的透明吸管吸了一口咖啡。智子姐还是这么喜欢富有童趣的小东西,我的咖啡也插着一样的吸管。

「大概是太热中暑了吧。」

「少在那边跟我装傻,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你跟小诗怎么了?」

智子姐的表情非常严肃,我喝了一口咖啡回答道:「基本上就跟你想的差不多。」

「你告白被拒绝了?」

我不禁失笑,这句话还真是一针见血。事已至此,我似乎也看开了。

「是啊。」

「居然没成功……」

智子姐深深叹一口气,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

「小诗也真是固执,她大概有难以忘怀的对象吧。」

「好像是。」

「美好的回忆总是害人,在心中升华后,只会让人以为自己再也碰不到更好的人。」

我默默喝着冰咖啡。智子姐说得没错,美好的回忆是最难取代的。而且听诗织说起来,我和春见洋介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

「虽然我很想以熟女的身份给你一些意见,但我怕自己只会把事情搞砸,因为在我的认知中,是人就该勇敢追求真爱,不感动对方决不放弃。」

「真帅。」

「对,没错。所以我的女生朋友常说,我不适合当恋爱咨询的对象,因为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心机。跟我相比,阿彻就厉害多了。」

「彻哥?」我看向智子姐。

「喔,我的意思不是他很会耍心机,而是说他很擅长帮人处理感情的事情。我就是在找他做恋爱咨询的期间爱上他的。」

智子姐莞尔一笑。说起来,我从没听智子姐说过他们两人的往事。虽说我对别人的私事没兴趣,但他们这对个性天差地远的夫妇,还真令人有些好奇。

「你和彻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是我高中学妹的哥哥。那时我是一所不良高中的小毛头,阿彻则在美术大学专攻油画。我在弘子家……啊,弘子是阿彻的妹妹,我在她家看到一幅充满孤寂美感的铁路画。一听她说那是她哥哥画的,就叫她介绍给我认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大生,才能画出这么美的画。」

「我们认识后并没有马上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阿彻根本不跟我讲话,另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我有男朋友。我高中的时候很多人追喔,我有告诉过你我高中玩乐团吗?」

「我只知道你会弹吉他。」

「对对,我是乐团的主唱兼吉他手,鼓手和吉他手是男生,贝斯手是女生,我们四个人经常玩在一起。我高中是个不良少女,留着一头绿色的短发,是绿色喔!像小黄瓜那种绿色唷!不是银灰那种普通的颜色喔!那时我交往的对象都是玩乐团的男生,今天跟这个男生交往,明天跟那个男生分手,简直忙透了。我从那时候在这方面就很没心机,敢爱敢恨,喜欢就展开攻势,不喜欢就一刀两断,当然,也有被甩的时候啦……」

智子姐喜孜孜地笑了。我试着想象她那时的样子,小黄瓜般的绿色短发、和现在一样直率性格,会很多人追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禁微微一笑,还真想亲眼看看。

「那时我完全无心念书,每天都在改造制服,把白T撕得破破烂烂,又或是画上自己乐团的图案。所以啊,我很崇拜像阿彻这种画画很强的人。就连弘子不在的时候,我也会杀去他家找阿彻。阿彻在画画,我就在旁边看画集,单方面地跟他说话,聊音乐、聊感情。基本上阿彻都不会回我,但只要一开口就一定答在点上,像是『不用在意』、『跟他分手吧』之类的。我是个耳朵很硬的人,只有对阿彻才会乖乖听话。」

「我们就这样慢慢要好了起来,呃,正确来说,是我单方面觉得自己跟他很要好。直到有天弘子跟我说,她哥哥突然一个人搬出去住了,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阿彻完全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我连忙跟她要了阿彻的新地址,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他家,对他大发雷霆。你也觉得很傻眼对不对?很我行我素对吧?那年我才高三,很年轻吧?结果阿彻根本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画画,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画的是水果静物写生。我一个人发完脾气后跟他说,我以后会改来这里找他。」

「没想到阿彻竟转过头来跟我说,你很烦,滚出去。还念了我一顿,说哪有一个女生会这样一天到晚往男生家跑,难道不会对男朋友感到愧疚吗……之类的。这是阿彻第一次对我生气,也是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话。我慌了,开始嚎啕大哭,还跟阿彻说,大不了我跟男朋友分手嘛!然后当场打电话给——那人叫什么名字啊?算了,反正就是打电话给当时的男朋友,立刻跟他一刀两断。阿彻似乎很惊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向画布。我好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悲从中来,于是就趁势告白了。」

真是暴风雨一般的女人,虽说她现在也很火爆,但以前也不遑多让。

「然后呢?你们就在一起了?」

「没有,我被狠狠地拒绝了,阿彻说,他绝不可能跟我这种女生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看向内场方向,当然没有看见彻哥,此时此刻的他应该在工场里埋头工作吧?

「但我并没有放弃,之后依然对他穷追猛打,一连被拒绝了好几次。直到高中毕业后,阿彻才终于勉强接受了我。」

「他答应了?」

「没错。他大概以为我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想说只要跟我交往一下,我就会死心了,没想到却发展得这么顺利。」

我喝了一口被冰块稀释的咖啡,和刚才那段故事一起吞下肚。智子姐竟然被彻哥拒绝?真令人难以相信。虽然这样说有点莫名其妙,但好难想象彻哥竟然也有大学时代,也有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

「怎么会说到这个?喔对,恋爱咨询。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可以去找阿彻,他很担心你喔。」

「很担心我?」

「嗯。他说你最近烟越抽越凶,意思就是他很担心你。你等等把这些收到内场,然后去工场找他一下,柜台我来顾。」

于是,我拿起空杯与托盘往工场走去。我不太擅长向人请教事情,也不太想谈诗织的事,真的能顺利问出口吗?

工场的门是半掩着的,听到我轻轻敲门,彻哥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我走进房间,将托盘放在工作台上,把彻哥的空杯子收进托盘。

「彻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彻哥本来在帮胸针上色。听到我这么说,他停下笔,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

「刚才,智子姐跟我说了你们的相恋过程。」

彻哥微微蹙眉,不甚开心地往我后方的门看了一眼。我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智子姐的呢?」

他百般无奈地看向我,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就连上次他的打火机被智子姐没收时,他都没有这么焦虑。我有点紧张,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问彻哥私事。

「……从一开始。」

沉默了约五秒钟,他终于开口。

「可是智子姐说你拒绝了她好几次。」我眨了眨眼。

彻哥闭起双眼,那表情仿佛在抱怨「她怎么连这个都说了」。我咬住脸颊内侧,拼命忍住笑意。

「我怕一旦接受她,她就会跟着我一辈子。」

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拿起工作台上的香烟叼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燃后,一边吐烟一边说道:「智子和诗织很像。」

「……哪里像?」

「她们两个都很顽固,一旦爱上了就无法自拔。」

他喃喃说完后,叼着烟看向我。智子姐和诗织很像?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但不知道为什么,由彻哥口中说出来就是特别有说服力。

我伸手拿起托盘,彻哥也拿起笔,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然而离开前,我突然想到自己有件事忘了问,再次回头看向彻哥。他也注意到我的异状,抬起头来看着我。

「彻哥,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能胜过美好的回忆?」

彻哥想了想,将香烟放在烟灰缸上,面无表情地回答:「应该是未来的约定吧。」

我在口中默默重复了一次。

「……我懂了,谢谢。」

我走出工场。未来的约定——彻哥的话在我的胸口不断回响。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充满希望的话语了。

2信

「谢谢光临!」

将买书的女客人送出店外后,我本来要拿烟出来抽,见诗织从内场走出来,赶紧收回手。

「阿静。」

「嗯?」

「现在播的是谁的歌?」她指着音响问,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巴布·狄伦。」这其实不是CD,而是我用手机接线播放的歌。

「怎么了吗?」

「这首歌……」她茫然沉吟道,「我以前好像有听过。」

从她的反应看来,这里的「以前」应该是指高中时代。

「但编曲好像不太一样。」

「这首歌被不少人翻唱过。」

「歌名是什么?」

「〈Make you feel my love〉。」

「是巴布·狄伦写的吗?」

「对。不过他当时录完这首歌并未马上发行,反倒是比利·乔的翻唱版先上市。最近广播也常播爱黛儿的版本。」

诗织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在专心听音乐,还是沉浸在回忆之中,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我在跟她讲话,然后露出淡漠的笑容。

「是喔……谢谢,我晚点会找来听。」

我将曲名和专辑名称抄在纸上递给她,她二度跟我道谢后,接过纸条走进内场。我左顾右盼,确认店里没客人后,才叼起香烟点燃。

——如果是以前的我……

一定会问更尖锐的问题吧。

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觉悟,还真就不会钻牛角尖了。看开以后,才发现自己几周前是多么缠人,多么自私,多么自以为是。既然诗织不想别人碰触她的伤疤,我又何必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应该是未来的约定吧。

时间是属于未来的,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无论如何,春见洋介没有未来,但我有。

一想到这里,我心中的焦躁感便降低许多。未来的某一天,诗织可能会回心转意,但也可能不会。而正因为无法确定,未来才充满了希望。美好的回忆就让它永远美好,只要制造更美好的回忆,慢慢取而代之即可。

这样就够了,我不会再强人所难了。

诗织似乎也看出我心态上的改变,逐渐开始放松警戒。

「阿静,我切了西瓜喔,你要吃吗?」智子姐从内场探出头问道。

「最近我们好像越来越常吃点心了。」一般人在顾店时,顶多吃个喉糖就不错了。

「毕竟是夏天嘛。」智子姐笑着说,「不过西瓜还是到里面吃好了,我帮你顾柜台。」

「谢谢。」

我熄掉香烟,顺手将自己的笔电盖起来。最近我跟诗织常带电脑来店里,因为七月中旬学校就公布了期末考日程,之后有不少期末报告要交,所以我们常利用顾柜台的时间打报告。

走进内场,诗织正用叉子将西瓜籽一一剔除,她在做这种事时总是特别全神贯注。

我在诗织对面坐了下来,一语不发地吃着西瓜。这时,彻哥从工场走了出来,一把抓起一大块西瓜,在小厨房的流理台前啃完后,冲了一下手又默默回去工场,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离开后,我和诗织面面相觑,很有默契地笑了。

「你有听过智子姐和彻哥交往前的故事吗?」

我拿着空盘子起身问道。「什么故事?」

「智子姐追不到彻哥的故事。」

我边洗盘子边转头对诗织说,她睁大眼睛猛摇头。

「你可以问智子姐,她一定会告诉你。」

诗织咬着下唇,那表情仿佛在说她很想知道,但问不出口。我被她逗笑了,然后发现自己今天心情可真好。

「我回去顾柜台啰。」我和诗织报备完便离开工作区。回到外场时,智子姐正在翻阅柜台旁手掌大小的漫画。

「智子姐。」

「喔,阿静,西瓜好吃吗?」

「很好吃,换我顾吧。」

「你期末报告进度还好吗?」

「还不错。诗织好像很有兴趣。」

「什么很有兴趣?」

智子姐把位子让给我。

「智子姐和彻哥的相恋过程。」

她哈哈大笑,俯下身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那天啊,阿彻好像很难为情,回家把我骂了一顿,叫我不要把这种无聊的往事告诉别人。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很多年轻趣事可以说,等等来跟小诗说别的好了。」

「智子姐,你如果出书我一定买。」

「真的吗?那我来出一本好了,然后偷偷混在店里卖,销路应该会很好喔。」

说完,她笑着走进内场,跟诗织不知道说了什么。几秒钟后,只听见里面传来彻哥如雷贯耳的大吼——「智子!」随之而来的是智子姐的放声大笑,以及追逐的脚步声。

我坐在柜台独自莞尔,想必此时此刻,诗织也是满面笑容吧。

若能这样度过今年夏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

然而,好景不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放暑假前,诗织又开始变得怪怪的。她常常都在发呆,边摸戒指边仰望天空。每次喊她,她都一副才回过神来的样子,然后露出敷衍的微笑。

「又发生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一个诗织没上班的星期三,我坐在柜台里检查刚收购的二手书,智子姐突然来到柜台前,开门见山地问我。

「你在说什么?」

我放下书反问道。虽说我早已预料到智子姐会来问我,但还是决定先装傻。她右手扠着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这个人个性真的很糟糕耶,又在那边给我装傻。我在说小诗啦,她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我什么都没做。」

「真的吗?」

「我没有那么喜欢自讨没趣好吗?」

「可是,之前我不在的时候,有个女生来店里找你不是吗?」

「……喔,你是说三谷。应该不是她吧,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咦?她喜欢的不是你吗?」

智子姐做什么都直来直往。如果每个人都和她一样直率,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简单、更和平。

「她打退堂鼓了。」

「你怎么知道她交男朋友了?」

「她跟我说的。」

「她自己跟你说的?」

「对。」

「哇!那孩子好敢喔!她有很委屈吗?」

「委屈?没有……」

「也是。」智子姐双手抱胸,闭起眼睛用力点头,「毕竟你对小诗一往情深嘛。哎呦,你们这些年轻人,好青春喔。」

「别挖苦我了,你不是要聊诗织的事情吗?」

「喔对,差点忘了。你跟阿彻越来越像了呢。」

「哪里像?」

「每次我话题扯远时,你们都会把我拉回来呀。喔对,小诗的事还没讲完。你知道她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我摇摇头。我也看出她最近怪怪的,但不知道原因。毕竟最近店里没发生什么事,我也没特别招惹她。

「会不会是期末考的关系呢?」

「哇,你们两个心有灵犀耶。我上次问小诗最近怎么那么没精神,她说她最近准备考试比较累,但怎么听都是借口。」

「是啊。」

「你难道不会担心吗?」

正当智子姐板起脸孔表达不满时,一位男客人走了进来,我和智子姐连忙异口同声地说「欢迎光临」。那名客人看起来是个大学生,他先是看向柜台,然后在店里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智子姐压低声音对我说道:「阿静,你也去问问看小诗嘛。」

「她连你都不说了,怎么可能跟我说。」

「你在打什么主意?欲擒故纵大作战吗?」

「智子姐,你怎么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智子姐笑而不答,手舞足蹈地往内场走去。我轻轻叹一口气,原本要拿烟来抽,突然想到店里还有客人,只好缩回了手。「干脆来换歌吧……」正当我在柜台侧边的CD堆中翻翻找找时,那位男客人走向了我。

「请问……」

「什么事?」

「你们这里的工读生,一个叫……」

听到关键字,我才第一次正眼瞧向他。虽说这么说不太好,但眼前这个人长得实在很普通,难以让人留下印象——头发染成棕色,只有刘海莫名其妙特别长,白白瘦瘦的,穿着镶有钉扣的T恤。大概是我们学校的吧,看起来就是会加入热音社或电影社的那种人。

「谁?」

我明知道他在说诗织,却故意装傻。

——你这个人个性真的很糟糕耶,又在那边给我装傻。

棕发男往内场张望一阵后,歪了一下头。

「一个叫远野的,她今天没上班是吗?」

「对,她今天没来。」

「是喔……这里星期几公休?」

「星期四,所以我们明天公休。」

「谢啦。」

他说完便离开。我制式化地说了声谢谢光临,随后坐下抽起烟来。这是我到这里上班后第一次有人来找诗织,本想跟智子姐探探消息,但一想到问了又要被她戏弄一番,便打消了念头。

——因为我已经决定不再干涉她了。

我低头用左手将头发乱搔一气,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抬起头后,我决定不放CD了,改将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接上音响,选了巴布·狄伦的歌。

明天店里公休,第二节课虽然会见到诗织,但因为必须在课堂上写报告交给老师,所以应该没机会说到话。

星期五怎么还不快点来呢?暑假怎么还不快点来呢?

***

星期五,我在中午前抵达「时钟小偷」。智子姐坐在柜台里,诗织则是刚到店,正在内场穿围裙。

「午安。」

「午安,阿静。」

诗织露出短暂的微笑,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今天似乎轮到彻哥休假,工场里空无一人。

「智子姐有说今天要做什么吗?」

「还没。」

穿好围裙后,我们一起去找智子姐,她正在看一本外国图集。

「今天小诗顾柜台,阿静把那座货架的中段清出来。我们平常喝的咖啡豆要开始在店里卖了,所以要在那边开一个咖啡区,夏天嘛,顺便卖一些泡冰咖啡的用具。然后我等等要去一趟面包店。」

「面包店?」

「附近新开了家面包店啊。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因为是开在我们家那个方向。那家店很小很窄,跟我们一样是夫妻共同经营的,我今天突然好想吃他们家的火腿起士三明治,是卡门贝尔起士喔!我会连你们的份一起买,你们应该还没吃午餐吧?」

见我们点头,智子姐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大概半小时后会回来,店里就拜托你们啰。」

「好。」

智子姐走后,诗织坐进柜台,我则开始整理柜台右边的货架。目前货架上放的是箱子、盒子、彻哥用钢线做的首饰架等居家收纳用品,我小心翼翼地将商品收起来,搬进内场。智子姐回来后,应该会和我一起整理其他的货架,将这些商品换地方陈列。

诗织将智子姐原本在播放的电影原声带换成崔西·查普曼的专辑,然后打开自己的笔电,大概是有什么报告要写吧。

正当我搬好东西,在帮货架除尘时,门上的挂铃叮铃作响。

「欢迎光临。」

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正奇怪为什么诗织不发一语时,看到那客人我就全明白了。走进来的,是之前来找诗织的棕发男。见诗织露出不堪其扰的表情,我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远野同学。」

「你好……」

「上次听你说店里有卖CD跟DVD,我就想说过来看看。」

棕发男笑着说。我看向诗织,但诗织没有看我,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棕发男。啊,原来他是这种人啊。

我决定继续除尘,静观其变。

「你今天没课吗?」

「没、没有。」

「是喔,我等等第三节要考Chi文,我连一个字都看不懂,完蛋了。」

我对于会把「中文」说成「Chi(nese)文」的人本就反感。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他第三节要考试的话,顶多待个十分钟就会走了吧。

诗织和他中间隔着柜台,却还是向后退了一小步。

「我中午到这附近吃拉面,想说你会不会刚好在店里。你今天是从早上开始上班吗?」

「对……」

「上到晚上?」

「对……上到打烊。」

「真假?你不是工读生吗?也太久了吧。这里几点打烊?」

「七点。」

「你住附近吗?」

「对。」

「是喔,我去逛逛CD喔。」

诗织点了点头。等棕发男走到CD区后,我悄悄靠近柜台,诗织这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来顾柜台吧。」我压低声音说。

诗织瞄了那男生一眼,咬着唇犹豫了两秒。见她一副想要拒绝的样子,我急忙插嘴道:「就当是……」

「就当是三谷那次的赔罪。」

这下子,诗织也没话说了。

「我来顾。」

在我的催促之下,诗织终于放弃抵抗。她先是轻声说了一句「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又瞄了一眼在翻找CD的棕发男,才起身往店内走去。我叹了一口气坐下。

「奇怪。」

棕发男发现柜台里是我,拿着两张CD走了过来。我面无表情地等着他。

「远野同学呢?」

「她去内场接电话了。」

「啊,是喔……她会回来吗?」

我煞有其事地看向内场,「那也要等她讲完电话。」

「大概要多久?」

「客人在向她询问事情,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这通电话非她接不可吗?」

棕发男不悦地瞥了一眼手机,我盯着他看了两秒,「请您稍等一下。」说完便走进内场。诗织在整理我刚从外场搬进来、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货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直到我靠近才回过神来。

「他还没走。」不等诗织开口,我已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她微微低下头,显得很不安。

「诗织,如果我把他骗到知难而退,会不会害到你?」

「……骗、骗什么……?」

「骗他说你有男朋友之类的。」

诗织欲言又止,她先是往外场看了一眼,再一脸犹豫地看向我。

「是没关系啦……我跟他其实不熟,只在大班课上讲过两、三次话。」

「我明白了。」

「阿静。」正当我要走出去时,诗织叫住了我,「真、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你先在这里等。」

棕发男在柜台不耐烦地用指甲直敲桌子,见出来的人是我,立刻沉下脸来。只能说,这人的表情还真丰富。

「不好意思,因为对方问的是古典音乐相关的问题……所以我无法代她接听。」我露出店员才有的谄笑。

棕发男叹了一口气,将拿着的CD随手往桌上一丢,说:「抱歉,这些帮我放回原位。」

「好的。」

「……欸,远野每个星期四都有班吗?」

「我们的班表每周都不一样。另外,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边打量桌上的CD边随口说出这件事,两片CD都是不太知名的日本地下乐团。

「啊?真的假的?」

棕发男身体前倾,皱着眉盯着我。

「真的。」

「听你在屁,她那么怕男生,怎么可能有男朋友。」

这人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我冷冷看向他丑态百出的脸,放下CD,向他比出右手无名指。

「她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不是吗?那就是她男朋友送她的。」

他臭着一张脸没有回话,看来他根本没注意到戒指,真是个好命的家伙。

「……总之,请您别再来我们店里追女生了。还有,您时间上没问题吗?」

棕发男拿出手机一看,喊了一声「妈呀」就匆匆跑出店外。虽然我知道他一定听不到,但还是习惯性地说了「谢谢光临」。用跑的应该赶得上考试吧?只是现在烈日当空,免不了一身臭汗就是了。

「他走了。」

我探头向内场喊道。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诗织连忙跑了出来,似乎还没放下警戒。

「不好意思,谢谢。」

「不会。」

我拿着两张CD往货架走去,说:「刚才那个人,前天也来过一次。」

「真的?」诗织坐回柜台,瞪大眼睛问道。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我跟他说你有男朋友了,还告诫他不要再来我们店里追女生。」

「……追女生……?」

诗织的声音中混着些许惊讶,我愕然看向她。

「不然你以为他想做什么?」

被我不经意地一问,诗织的脸颊瞬间浮上两朵红云。

「也、也不是啦,我只是……突然被陌生人搭话、问一大堆问题,有点混乱……所以没想过他要干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别过头,将两片CD放回原位,再将被弄得乱七八糟的CD架依序排列整齐。在爱情方面,诗织或许比我想象中的更迟钝。

……她最近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为被那个男生纠缠吗?

我将倒掉的CD扶起,心想:「应该不是吧,不然我不会现在才注意到。但如果不是,诗织到底是怎么了?」

——阿静,你也去问问看小诗嘛。

脑中响起智子姐的声音。我看向店门口,智子姐已去了半小时,店里也没有客人,诗织则在柜台里垂头丧气,似乎在为刚刚才理解的事感到尴尬。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深吸一口气,问道:「诗织,你最近经常心不在焉,是因为刚才那人的关系吗?」

「不是,跟他无关——」

话一出口,诗织就后悔了。因为她这么说,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在为某件事烦恼。我走到柜台前,像棕发男一样隔着柜台看着诗织。她咬着唇怯怯地看着我,似乎很担心我会进一步追问原因。

「智子姐很担心你。」

诗织瞬间垂下双眼。

「……对不起。」

「她以为是我害的。」

诗织张大眼睛猛摇头,我对她笑了笑,怕她自责。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但我觉得,如果你真有烦恼,可以试着和别人商量看看。」

「嗯……」

「像是……彻哥之类的。」

「彻哥?」

「我之前和彻哥商量过一次,他的意见很受用喔。」

诗织眨了几下眼睛后陷入沉思。我进内场拧了一条抹布,正在擦货架时,智子姐回来了。

「抱歉,我迟到了!」她怀中的纸袋里插了两根法国面包,「没办法,因为店家跟我说,再等十分钟法国面包和起士面包就出炉了。要是你们也会等吧?我当场吃了一口刚出炉的面包,整个惊为天人,还拿了一份回家给阿彻才过来。你们肚子饿了吗?不饿的话也保证吃得下,因为刚出炉的面包实在太好吃了!你们谁要先吃?女士优先?」

「你们先请吧。」我附和道。

「诗织走,我们去开派对。」智子姐把诗织从位子上赶下来,拉着她走进内场。她俩的互动还是这么像姐妹。我擦完货架后回到柜台的位子上,闻着内场传来的面包香,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

星期六,彻哥一整天都在店里,诗织却迟迟未去找他商量。我知道诗织其实很犹豫,因为她时不时就往工场方向看。于是,星期天傍晚,我趁着智子姐在柜台和常客聊天时,难得自己泡了咖啡。虽说冰箱里就有冰咖啡,但彻哥比较喜欢喝热的。

「诗织要喝吗?」

店里的咖啡用具应有尽有,我自知手艺不如彻哥,所以选择用咖啡机冲泡。我转头看向诗织,她对我轻轻点头,从表情看来,她已经明白我泡咖啡的用意。

在等咖啡的期间,我在换气扇下抽烟。智子姐前阵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大堆包装纸,诗织正默默将这些包装纸裁成书套大小。我将咖啡倒入三个马克杯中,之所以没有准备智子姐的份,是因为智子姐最近只喝冰咖啡,而且她现在正在和常客聊天,不聊个二、三十分钟绝不会罢休。

我将三杯咖啡放在托盘上,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了一杯放在自己眼前。诗织没有拿咖啡,只是停下手边的动作,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的手。

「——诗织。」

她被我的唤声吓了一跳。

我将托盘推向她说:「你可以帮我把咖啡端去给彻哥吗?」

约愣了三秒后,诗织才颔首起身,用微微发抖的手拿起托盘。她走到半掩的工场门口,轻轻说了声「失礼了」,态度有如国中生进入导师室般地谨慎。我默默地看着她,在心中祝福她能够一切顺利。

半晌,工场的门关了起来。

我轻轻叹口气,拿出一根烟。

同事之间这么做,应该不算逾矩吧。

***

然而,诗织不到十分钟便从工场走出来,心情看上去还是不好。她将自己的马克杯放在长桌上,默默又开始工作。

「阿静,」大约三分钟后,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不好意思,还让你费心帮我安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我们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地埋首于工作之中。好不容易熬到智子姐下班,我离开长桌到外场顾柜台,将CD换成汤姆·培帝的专辑。之后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一位年轻女生买了彻哥做的胸针,四十几岁的男性买了月冈芳年的杂志特辑,最后来店的年轻情侣则买了《那年夏天》2的DVD。

收店时我终于见到彻哥,他正和诗织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一如往常没有表情。接下来我们三个都很沉默,拉上铁门后,彻哥没说话就直接离开,我和诗织则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该怎么说呢……」往公车站出发时,我开口道,「有事想问却不敢问的静默,比平时更沉重呢。」

一直低着头的诗织,此时终于抬起头。有时看着她我都会忍不住心想,既然都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为何不直接哭出来呢。

「你会后悔找彻哥商量吗?」

诗织摇摇头。

「不会,我很庆幸。」

她的声音宛如在沉吟一般,听起来很没说服力。

诗织没有再说下去。我本想和平时一样拿猫当挡箭牌,但今天路边的白尾猫不在,害得我没有安全话题可说,只能任凭沉默蔓延。

没想到,诗织率先打破了沉默。

「店里的《那年夏天》卖掉了对不对?」

我先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诗织,她直视着前方没有看我。

「——对。」

「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没看过。」

「是发生在海边的故事。」她的口气充满平静。

「是喔。」我点点头,听到「海」这个字,不禁停下了脚步。诗织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后,转过头来对我微笑。

「很笨对吧……我啊,把店里有海的商品的位置全都背起来了。DVD、CD、写真集、旅行杂志、明信片……为了不让自己看到海,所以全都记住了。」

我走到她的身边,因为她的声音很小,不靠近根本就听不到。诗织咬了一下唇,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然而她的表情却是如此虔诚,仿佛在找寻着什么似的。

「李写了封信给我。」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结婚了,然后……」她的视线从夜空悠悠落至地面,「他们打算在结婚典礼前在海边办一场追思会,希望我能亲自到洛杉矶参加。已经三年了……」

诗织的声音在颤抖。三年……我马上意会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失去春见洋介三年了。

「我想,他们大概是想聚在一起回忆他。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你跟彻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吗?」

诗织看着我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他说,如果真的很重要就去啊。」

彻哥的回答非常简短,非常直接,也非常正确。

「你会去吗?」

诗织再度遥望远方。

「不知道。」

她的口气净是茫然。我很想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只好默默继续向前走。此时的静默虽不如刚才沉重,却令人感到烦躁。

我们走过公车站牌,在诗织家巷口停了下来。

她歪着头对我微笑道:「晚安,阿静。」

「晚安。」

目送她进到公寓后,我才调头往回走。

——诗织不能看到海。

走着走着,脑中突然浮现彻哥说的话。

***

星期一的第一节课是英文期末考,老师帮大家分组,要我们用英文演一段自己喜欢的电影或影集片段。我和一个没什么交集的女同学被分到一组,依她的要求选了一部我没看过的影集。虽说我只是照本宣科,但只要台词念对就没问题。

第二节的法文课是笔试,比早上的话剧好应付一点。我把会的题目写好,又半猜半想写完其他题目,提早十分钟交卷。第三节课因上周已交出期末报告,所以这周不用上课。

之后我到吸烟区抽烟,满脑子都是昨晚诗织说的话,以及她当时的表情。

——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十二点半,我打开「时钟小偷」的店门,正在顾柜台的智子姐睁大了眼睛说:「阿静,你今天好早喔。」彻哥正在布置咖啡区,一位男客人正在翻阅照片集。

「诗织呢?」

我问智子姐。

「她在内场吃饭休息。对了,我又买了上次那家的面包,你要不要——」

「今天下午如果我们两个不在,店里忙得过来吗?」

智子姐话说到一半被我打断,却没有面露不悦之色。她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说:「忙得过来。」

「——我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是喔。」

智子姐点点头起身,没有问我要去哪里,脸上净是温柔。

只能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小诗,吃饱了吗?正好,你过来一下。」

智子姐对着内场喊道。诗织匆匆忙忙出来后,看到我先是吓了一跳,但也没多说什么,旋即转向智子姐。

「小诗,我要你帮我跑一趟。」

「好,去哪里?」

「阿静知地道点,你就跟着他去吧。」

诗织瞪大眼睛看向我。智子姐大多都是自己出门,很少叫我们跑腿。就算有,也是叫我们其中一个去买东西,从未要我们一起行动。

「走吧。」

我才说完,智子姐就擅自脱下诗织的围裙。

「等一下,我——」

「路上小心喔。」

智子姐露出偶尔才有的成熟笑容。彻哥从头到尾没看我们一眼,只能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打开店门,门上的挂铃叮铃作响。

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蝉鸣扰耳,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

这种日子,最适合去海边了。

诗织追了上来,一头雾水问道:「阿静,我们要去哪里?」

「车站。」

「要坐电车?」她回头看向店里,「我没拿钱包……」

「没关系,我来付。」

看到诗织几乎是用跑的,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走得太快,赶紧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而行。诗织夏天也很少露出肌肤,她今天穿着深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横条T恤,配上深蓝色的长裙,我不知道她穿的那种鞋子叫什么,总之是好走的平底鞋。她歪头看着我。

「我们要去哪里……?」

「远方。」

「远方……?」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到车站后,我买了两张到转乘站的车票。诗织应该中途就会发现,但无所谓。

因为一旦出发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于她如此,于我也是如此。

搭上电车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都在学校的步行范围内活动。我站在车门边,诗织则抓着座位边的扶手站在我身旁。我一路看着车外,假装没看见她有话想说的表情。

***

「阿静……」

随着人潮一起下车后,诗织见我没有往出口走去,而是往另一个月台移动,终于忍不住开口。从她惶惑的口气听来,她应该已经有所察觉。

一路上对她视而不见的我,也终于转头看向她。

「你想的没错。」

我刻意不带感情地说道。她苍白着一张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诗织踉踉跄跄前进了几步,双脚却不听使唤停了下来。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陪在她身旁。巨大的车站,拥挤的人潮,周遭的味道让我想起小学里的饲育小屋3,没人愿意多看我们一眼。

「……我们要去海边?」

半晌,诗织终于开口。她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没错。」

我回答。

「为什么?」

她抬起头,脸上净是青涩和稚气,宛如被恶梦吓醒的孩子。

我闭上双眼。

——我想,他们大概是想聚在一起回忆他。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因为你说你想去海边。」

诗织用左手捂住嘴巴,再度低下头。此时此刻的她已四肢发软,但见到我往前走,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

利用等待发车的五分钟空档,我到商店买了一盒卡洛里美得和两瓶茶,然后和诗织走进月台上的电车。

东京的电车通常都是人满为患,然而这辆电车上却没什么人,令我感到新奇不已。

诗织依旧俯着身,我与她并肩而坐,将茶递给她。

「谢谢。」

她小声道谢后接过茶,将宝特瓶紧紧握在双手之中,没有要喝的意思。我没有管她,自顾自地用茶吞了一条卡洛里美得。关门铃响时,诗织抬头望向车门,却也没打算下车。

门关起来的那一瞬间,诗织缩了一下身子。随后再度低下头,一动也不动。

电车在地下行驶几站后爬上地面。我看着前方的窗外发呆,映入眼帘的净是不熟悉的街道景色。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从未搭过这条线。电车还要好几站才会到达海边,然而一出到地面,旁边就是一条运河。

水……

我看向诗织,她没有抬头,只是一味盯着自己握着宝特瓶的双手。

随着列车速度加快,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模糊。

虽说我人就住在东京,但搬来也还不满两年,再加上不常出门,所以对这块土地其实不太熟。以前有女友时,她们偶尔会带我去一些知名约会景点,但也仅此而已。

东京很小,却是盘根错节,令人眼花缭乱。

沉浸在思绪之中,我漏听了站名,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处何地。

带着深爱的人前往未知的城镇。

总觉得好像在逃亡似的。

我想要逃离什么?

河口、船、远方的摩天轮,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画着机场的标志。

我平常搭车,都是自己一个人戴耳机听音乐,已经很久没有聆听电车的运转声和陌生人的声音了。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置身于人群之中,更让我有种自己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要远离日常生活,其实很简单。

沿途停靠的车站都很冷清,上下车的人也不多。说起来,我老家那边的车站也是这么寂寥,高中时我每天都像这样,搭乘空荡荡的电车上下学。

不过才两年前的事,却感觉如此遥远。

刚才还在远方的摩天轮,不知不觉已来到我的身后,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高速公路的另一头是一座座的工厂和华厦,过了高楼区后,电车驶进低矮的住宅区。

到达迪士尼乐园附近的车站时,车外人声鼎沸。令人窒息的空气在车门关上后终于消失殆尽。住宅区盖满了大同小异的房子,不禁让我想起《剪刀手爱德华》中那现实与想象交错的世界。公寓外是一扇又一扇的窗户,一座又一座的阳台。看着阳台上随风摇曳的衣服,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竟然有这么多人在我不知道的城镇中生活。

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遇见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

但是……

我看向身边的诗织。她双眼紧闭,握着宝特瓶的双手不时颤抖。我知道她并未入睡,而是在祈祷,在恐惧,等待这辆列车将她载到未知的目的地。

但是我遇见了诗织。

遇见了智子姐,也遇见了彻哥。

——这里离「时钟小偷」有多远呢?

霎时间,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我到底要带诗织去哪里?

没去过的天桥,没看过的工厂,没听过的地名。

窗外的路上净是卡车,除了车子与绿树,完全不见海的踪影。

诗织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终于,一片巨大的高楼群映入我的眼帘。电车开始减速后,我将脸靠近诗织耳边。

「下一站是终点。」

3水平线的另一端

——我不敢看到海。

自那年夏天春见离开后,我便对海出现了排斥反应,光是看到天气预报瞬间闪过的海洋画面都会作呕不已。高三夏天,我的精神变得非常不稳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有一阵子甚至无法进食,还因此住进医院。

——今年有办法考试吗?你要不要考东京以外的大学?

爸妈只担心我的学业。看着从病房白色窗帘透进来的日光,我好想离开这里,无论哪里都好,只求能远远离开这里。

我想起来了。遇见春见前,我每天都这么想。

我看向坐在床边的妈妈。

——不用换志愿,我可以准备考试。妈妈,我只求你一件事,别逼我去学校。

我想远远离开这里。说实在话,我很想学春见远赴美国,但当时的我实在没有能力跨过海到国外生活。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东京,去那个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人认识我与春见的地方。

之后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拼命地背单字、解数学、背日本史,远离所有可能影响情绪的东西,几乎不去学校,不开电视,不看电影,甚至连小说也不读了。

夏天过后,我的学力偏差值4突飞猛进,模拟考也考出了漂亮的成绩。

去东京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只想带着春见的回忆,离开这座小镇。

爸妈为了我,把家里跟海有关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只要我在客厅,他们就不会开电视。就连原本挂在走廊上的日本美景月历,也默默换成了花草月历。

海。海。夺走春见生命的海。

他留学时经常眺望的海。

春见说,他喜欢看着海浪一波波地打上岸,那样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和远野你在一起也有一样的效果。

仰望天空时,我总会想起春见。一想到春见看海时可能会想到我,我就好害怕、好害怕。被大海吞噬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海。海。夺走春见生命的海。

春见走后,我梦过他无数次。

醒来时总是泪流满面,嘴边的泪水,尝起来就像海水般苦咸。

我不想再经历那样悲伤、痛苦而孤独的夜晚了。

也不想再看见那片可怕的大海。

所以才会一直仰望天空。

「……我们要去海边?」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想去海边。」

「……」

***

我低着头,跟着阿静的鞋子走。

补好票后,他把我的那张递给我,与我一起出站。车站里充满了餐厅食物的味道,没有潮水的气味,也看不见海。

我看着地上。

这里是哪里?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看到海,所以我在电车上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外面。

我的脑中被许多人、许多话所占据,偶尔听见车厢的站名广播,却根本听不进去。

——诗织,来洛杉矶一趟吧,和我与艾咪、几个朋友到海边陪洋介。

——别害怕,无须对海感到恐惧。

「要稍微走一段路。虽说现在是阴天,但还是很热,你如果想休息要跟我说喔。」

阿静说完便往前走,我则继续跟着他的鞋子。

只要跟着他走,就一定能到海边。

……是吗?

我们坐了那么久的电车,这里离「时钟小偷」一定很远。我好想念智子姐还有彻哥。那家店既温暖又柔软,待在店里的时光,就有如躺在吊床上般舒适。

为什么阿静要把我带离店里,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呢?

——因为你说你想去海边。

我根本就不想去海边,也不想看到海。

之所以那么犹豫,是因为约我的是李。

因为他是春见的挚友,告诉我春见死讯的人。

我……

收到信后,心里就一直很挣扎。理性告诉我应该要去,感性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不断跳出来阻止我。再这样下去,我就算想破头也归纳不出结论。所以昨天,我第一次找彻哥谈了工作以外的事情。

——彻哥,我不敢看到海。

——我知道。

——但是,有个人约我去海边……做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的事。

——对。

——很重要吗?

——对。

——那就去啊。

彻哥的低沉嗓音粗糙如沙。我点点头,好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彻哥没有多作解释,直接结束话题,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他给了我非常简短的正确答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智子姐这么重视彻哥说的话,因为彻哥绝对不会说谎。我虽然有满腹的话想说,却还是说了声谢谢就离开工场。因为我怕自己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更怕彻哥听我说完后,把一切都说得很简单,告诉我理所应当的做法、天经地义的处理方式。

我当然知道应该要怎么做,但若从彻哥口中说出来,我怕我会承受不住。

因为即便没人跟我说,我也已经……

「抱歉,我们才走了一半。」

「……」

阿静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我抬起头,只见他满头大汗,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远,要休息一下吗?」

我一点都不累,也不知道自己出站后走了多久,仿佛这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见我摇摇头,阿静伸手把我手上的宝特瓶拿走。若不是这个动作,我早已忘记自己还拿着饮料。

「喝点吧。」

他转开瓶盖递给我。我虽然不会渴,但还是乖乖喝了几口,任凭已经不冰的绿茶流过我的喉咙。天色依然灰蒙蒙的,云层挡住了太阳的光芒。因为靠近海边的关系,这里的风很大。强风吹乱了我的发,看不见前方,就连身体都被吹得左摇右晃。阿静见状,赶紧收走我手上的饮料,盖上盖子放入自己的包包中。这下子,我没有东西可拿了。

阿静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

「很远也没关系。」

我说。

「到不了也没关系。」

即便想去某个地方,也不是每次都能够顺利到达的。

「走吧。」

阿静低语,转身继续往前走。

***

在那之后,不知道走了多久。

或许是一小段路,又或许走了很远,一路上我不断看着地面。阿静似乎很担心我会突然不见,不时回头确认我还在不在。

我们走上一座天桥,进到一个像是公园的地方。走了一阵子后,地上突然出现沙子。

——是海沙。

我立刻停下脚步,倒吸一口气。

——洋介他死了,在海边溺死了。

走在前方的阿静似乎转了过来。

「快到了喔。」

我没有抬头,阿静等了片刻又立刻向前走,我一路跟着的鞋子,就这么离开了我的视线。

然而,我没有追上去。

因为前面就是大海。

再向前走就是海边。

我紧紧闭上双眼。

和那时一样,和春见的丧礼时一模一样。那些我所放弃的躯壳、感情,这一瞬间突然都回来了。

我咬着唇,用左手握住右手无名指,好用力好用力。

——我已经想好要买什么了,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是份大礼唷。

如今我依旧相信,我们的爱会持续到永远。

也许大大已然长眠,樱花终至凋谢,我再也看不到春见的笑容,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

但是,我们的爱将永远存在,绝对绝对不会消失。

所以……

「——诗织。」

阿静调头走了回来,我能感受他的靠近,却依然低着头,也没有睁开眼睛。

「你要喝茶吗?」

他心如止水,毫无情绪起伏。见我摇摇头,他冷静地说:「那我们走吧。」

「不要……」

我低喃道。

「什么?」

「我不要去,我不想看海。」

「那你就看天空吧。」

「……」

——看天空吧,天空。

我不受控制地抬起头,听阿静——又或是说听春见的话,看向天空。水彩画般的稀疏灰云之间,一架飞机正飞过。

——这里只有即将远行的人和远行归来的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架飞机,直到它变小,变小,再变小,小到看不见为止。失去目标后,我摇晃了一阵,突然想到阿静还在我面前,赶紧看向他。

「有看到海吗?」

「没有……」

我摇摇头。阿静很高,只要专注望向他,就只会看到他和天空。

「如果不想看,就把眼睛闭上。」

阿静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我,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为什么他不责怪我呢?如果他对我发怒,打破沙锅问到底,又或是表示同情,我反而会比较冷静。

然而,阿静却只是淡然以对。我闭上双眼,逃避他的眼眸。

「把手伸出来。」

阿静握住我微微举起的左手,我不由得全身僵硬。

微湿而温暖的手。

——我有多久没和人牵手了?

阿静拉着我向前走。

闭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感觉却特别灵敏。踏上沙滩时,因沙子比想象中的还要深,所以我有些站不稳。多亏阿静一路支撑住我,才没有跌倒。

「听到波浪声了。」

他说。

「……有鸟在叫。」

我为了不让自己听见波浪声,一直在寻找其他声音。鸟鸣、孩子的嬉闹声、风声……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因为波浪声还是无情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闭着眼睛,在脑中想象各种海的画面。整整三年,我对海避之唯恐不及,即便是以前最喜欢的书和电影,只要有海我都不看。然而,越是想要刻意遗忘,海的模样越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甚至怀疑,这三年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是不是都在想海的事情?

仿佛为了寻找答案一般,此时此刻,我来到了大海面前。

阿静停下脚步。

我无法顺利呼吸,用右手捂住口鼻。我好想睁开眼睛,却又不愿睁开眼睛。我已经厌倦思考了。我好害怕。害怕什么?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害怕。此刻大海就在眼前,我知道,也能感受得到。我在海边,我终究还是来到了海边。

「——诗织,睁开眼睛。」

阿静的声音有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令人安心。

「没什么好怕的。」

***

睁开眼睛,是海。

「……」

仿佛在追逐褪去的浪潮,我往前走了几步,却两腿一软跌坐在地。透过裙摆,我能感受到海沙的温热。

是海。

是真正的海。

「啊……」

夺走春见生命的海。

——洋介他死了。

快满三年了。

竟然快满三年了?

我失去春见的时间,竟比和他相处的时间还要久。

「为什么……」

为什么时间要过得那么快?

我想继续沉浸在悲伤与痛苦之中,任凭伤口发炎疼痛。

我不要任何人来救我,只求时间就此停止。

如果无法停留在过去,只求时间不要冲淡任何一丝记忆。

无论事过如何境迁,只求我不要有所改变。

「因为……」

我跟他说,我会等他回来。

我跟他约好了。

我必须遵守约定。

——只要你今后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好想一直陪在他身边。

广阔无垠,一望无际。

水平线上的船只,是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到喜欢的地方与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春见又在哪里?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的话……

「我好想去找他……」

我终于说出来了。

说出那句我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风吹浪起,大海就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不带我和他一起走……

「我好想他。」

大海近在眼前,却又如此遥远,不肯将我吞噬其中。

我紧握着春见给我的戒指。

那是我俩最后的羁绊。

——He's with you.(他就在你身边。)

如同暴风雨般的情感自体内一涌而出。

我无力抵抗,只能嚎啕大哭。

***

忘了是哪一部电影说过,海没有记忆。

我泪流不止,不断哭泣。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我望着油画般的深灰色海面发呆。

多么希望刚才能有一股大浪将我带走,却未能得偿所愿。

我抱着膝盖,眨眨眼,数着浮在水平线上的船只。

突然感觉到有人碰我,转过头一看,阿静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的左边,正帮我拨掉头发上的沙子。

——对喔。

我想起来了。

是他带我来海边的。

「还会怕海吗?」

与我四目交接的那一刻,他这么问道。

我摇摇头。

「——但是,不怕也很可怕。」

因哭得太久,我的喉咙好痛,声音沙哑。

我将视线从阿静脸上移开,看向大海。

「一想到自己能在没有他的世界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就让我感到好害怕。」

所以,这三年来,我才不敢让自己看到海。

我想要沉浸在失去春见的痛苦之中。

停留在春见喜欢的那个自己。

我想,我一定是变了。我一直在逃避,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因为我不愿只有自己改变。

「——诗织。」

我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阿静。

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他,此时此刻脸上净是温柔。

他偶尔就会露出这种令人惊讶的温柔表情。

「我喜欢你。」

「……」

「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阿静微笑起身。

「我答应你,今后我会保持你想要的距离,待在你希望我在的地方。你需要我时,我会在你身边,不需要我时,我就站得远远的……这是我们未来的约定。」

「未来……」

「无论如何,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阿静注视着我。我对他点点头,好久没听到「未来」两个字了。

看向自己的右手,手心红通通的,沾满了海沙。

未来就在前方。

即便我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时钟指针继续前进。

未来正在等着我。

「——诗织,该你了。」

我抬起头看向阿静,他看着海继续说。

「我已经对喜欢的人说出想说的话了,你应该也有话想对他说吧?」

我想对春见说的话。

三年前,那个青涩的自己说不出口的话。

我站了起来,轻轻吸了口气。

宛如在祈祷一般,吻着戒指说。

「我永远爱你。」

2 二○○六年上映的韩国电影,又译为《爱,在那年盛夏》。

3 日本小学里让孩童喂养兔子、小鸡等小动物的小屋。

4 日本高中用来判定学生学业水准高低的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