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旧卷之毒后

传言中,南华帝后不和。

其言如实。

1

林昙坠塔三年,西祁与华国的征战从未停歇,林家少年将军林弃用赫赫战功以及二十六岁葬身沙场的壮烈,为林家挣来一份不可磨灭的荣光。

西祁战败,第一次递了求和书,在那座林昙死守的边城之中,前去和谈的西明寒第一次见到了南华帝后,这对亲手将林昙逼上绝路的夫妻。

果真如传言所说。南华帝后不和,他们并排而坐,却全程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于一不小心衣摆触碰到,双方脸上都会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从曾经的琴瑟和鸣到如今的相看两厌,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

求和书签完之后,西明寒去了那座白塔,他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南华皇后林寂,她一个人站着白塔之上,黄金凤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西明寒走上去,道:“南后真是好兴致,这白塔之下,流的是南华将士的鲜血,葬的是令弟令妹的尸骨,您站在高处,也不知道看得真不真切。”

听到他嘲讽的话语,林寂转过身来,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恨我逼死了林昙,可她死了,有你记着,有常子丞记着,也算不枉这一生。”

她浅笑一声,声音也低了下去,“可今天若是我从这白塔跳下去,就像尘土归于大地,悄无声息,无人记得。”

“南后也怕无人记你呀?”西明寒接着道,“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千秋万代,独坐高位,孤独至死。”

“千秋万代,独坐高位,孤独至死”,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然后他就真的抛下她,留她一个人独守高位。

那个人是林弃,他姓林,生于林家,长于林家,却与林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名义上比她晚出生一刻的族弟。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六,多年不曾落雪的南歌下了厚厚一场雪。随雪落地的,还有林家一前一后的两位新生儿。婴儿啼哭划破长空,前来化缘的高僧一惊,说曙光将至,黎明破晓,此刻出生的孩童是新生的希望,是能挽救林府颓势,带给林府无限荣光的天命之人。

带着天命之人的称号,迎着阖府上下殷殷期盼的目光,她从出生就是光芒万丈众人簇拥。

族长为她取名林寂,他说,这世上强者的路,都是孤独的路。

而晚了一刻钟出生的林弃,他的啼哭,淹没在众人的喧闹声之中。或许是没有听见,或许是不愿听见,接生的阿婆甚至担心他哭得大声,吵醒他那熟睡的暴戾的父亲。

他的生母艰难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也就此与世长辞,第二日他父亲醒来,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叫什么?呵,就叫林弃吧。”

林弃,他于林家,是想弃不能弃,是无法言说、难以启齿的耻辱。

他本来也该是在这万人羡艳的目光中出生,他的母亲是圣上亲封的郡君,号称南歌第一美人,曾是多少南歌少年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人。

林家也曾递过求亲书,却被老侯爷拒了,话虽说得客气,里里外外的意思却是林家不过一个空壳,仗着老祖宗留下的基业勉强支撑,又怎么敢提出与侯府联姻之事?

这于林家而言无疑于奇耻大辱,可这口气却不得不咽下去。

谁知不到一年时间,老侯爷自作主张向陛下求了赐婚旨意,要死要活地将郡君嫁进林府。

那确实是南歌第一的美人,红衣潋滟,明艳似火,她在婚房掀开了盖头,三尺长剑指向新郎,道:“我已怀有身孕,嫁给你是迫不得已,你敢动我一下,我就让你当场血溅。”

气得族长一口老血喷薄而出,排着桌子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可这婚退不得,这是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其中原委他必然清楚。

华国重伦理,女子未婚有孕为世不容,老侯爷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与皇帝联手一起将林家套在局中,让林家做那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冤大头。

说到底,不过是欺林家势颓,外强中干。百年世家豪族,不管外在如何声势浩大,终是难抵倾颓之势。

2

娶郡君的,是林寂的二叔林烈,性情爆烈,嗜酒如命,一身武将的脾气。

他当真没有碰郡君一根指头。

却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为何,郡君死后十三年,他在外花天酒地十三年,却仍旧只有林弃这么一个假儿子,所以一有不快,他就想起林弃,再将他拖出来毒打一顿。

承平十年春南歌举行祭典,南歌祭典由世家贵族联手举办,换句话说,就是世家集会。

这一年,十三岁的林弃破天荒地得以参加。

祭典之上,他不慎摔碎了他父亲的酒杯。

暴怒之下的林烈竟不顾众人在场,一鞭子就挥了下去,电光石火之间,林寂挡在了他身前,那一鞭子就落在了林寂抬起的手臂上。鞭子上有倒刺,血淋淋的一片,染红了林寂半截衣袖,她却镇定地道:“二叔,毕竟侯爷在场,多少还是收敛一些。”

林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看了东南侧的老侯爷一眼,恨恨地道:“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子,难不成他也要横插一脚。”

说罢还是收了鞭子。林寂不顾手上鲜血,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意欲将林弃扶起,谁知那少年将她的手推开,根本不领情,“谁要你的故作姿态,你们林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呵!”林寂收回了手,轻笑道,“我林家是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过今日若不是我救你,你就是第一个死在祭典之上的人了。”

林弃却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她,道:“他不敢打死我的,他要是敢打死我,我就活不到今天。”

林弃说得对,他不敢打死他,林家不敢打死他。哪怕他是奇耻大辱,可是日渐衰落的林家无法对抗一个深受圣恩的侯爷。林弃的身世哪怕再为人所不齿,他身上也流着侯府的血。

那天林寂挺身而出的事引起轩然大波,世家都在传,林家的嫡女林寂,气度不凡,胆色惊人。

而林寂回府之后,丫鬟给她换药时,发现窗边多了一瓶伤药,她递过来告诉林寂,林寂握着那伤药,不着痕迹地笑了,她道:“今日用它上药。”

丫鬟一惊,连忙道:“小姐不可,那鞭子上有倒刺,咱们的伤药可以避免留疤,而这个药性烈,如果留疤怎么办?”

林寂听了,反而一把将那药夺过去,撒在了伤口上。她疼得额头上冷汗冒出,却笑着道:“我为他挡了那么重的一鞭,这么大的恩情,怎么能不留下痕迹,好叫他时时刻刻都记得?”

3

也是那一年,皇帝南巡,带了他的两个儿子,指名由林家接待,这是莫大的荣光。

多年难见天颜,如今皇帝却就住在自家房内。族长让众人请林寂前去,那时候将近初夏,她被众人簇拥着前去,路过校场,又碰见了林弃,隔着十多米距离,她盛装出席,环佩叮当,为众人簇拥。

而林弃想是又犯了什么错,被麻绳困着,赤裸着上身跪在校场。他们视线相对,那少年一双桀骜的眼,她转过头去吩咐道:“告诉二叔,不管他犯了什么错,且将他放了,毕竟天子在此,成何体统。”

族长叫她前去,说是带二位皇子散散步,但她心里其实清楚,族长是想让她与二位皇子交好。

大皇子与族长相聊甚欢,于是林寂带着三皇子在院中散步,没走几步,听见有女娃大哭之声。他们循着声音看去,正是林家的学堂一角,三皇子于是问:“何故有哭声?”

那哭声想来是林昙的了,她答道:“家中小妹顽劣,夫子又是个要求严格的,想必是夫子又训小妹了。”

“哦!”三皇子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真是有趣,夫子不畏权贵有趣,世家女子竟有顽劣之人,也是有趣。”

话一说完,林昙正好哭着鼻子冲出来,林寂看三皇子感兴趣得很,便道:“那便是小妹,不甚懂事,殿下在此,正巧帮我劝导劝导。”

三皇子笑了笑,便朝林昙走去。她远远看着他们俩,竟觉得有点嘲讽,这时身后恰传来一声应景得很的浅笑。

她转过头去,看见林弃靠着树干,嘴角叼一片叶子。他此时穿了一身黑衣,额间有几缕碎发,看上去半点没有世家公子矜贵含蓄的风范,反倒像那些行走江湖的浪荡子。

他看着林寂,道:“那就是那位天潢贵胄,看样子,大小姐没有笼络得好啊。”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道:“我一直在疑惑,都说你是林家的希望,能挽救林家的颓势,可究竟,一个女子怎样挽救一个家族的颓势呢?

“看到他们,我就明白了,林家可真是虚伪,他们打的是卖女求荣的算盘。”

如何个卖女求荣法?她没有懂林弃的意思。

不过经三皇子提点,林昙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似从前顽劣,她十六岁那年,说要离开林家,要去京城做女官。

没有人拦得住她,族长索性就放了她前去。林寂左思右想,突然有些明白,一个女子怎样挽救林家,如果她能成就功名,是不是就可以完成她的使命?

她将心中想法告诉族长,那老者摸着胡子告诉她:“当年那高僧还有一句话,我不曾告诉你。”

“什么话?”林寂问。

“他说,此女命格,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

“对,你是天生的皇后命啊,想我林家百年荣光,累世公卿,出过开国的将军,有过无数的臣子,为华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可那又如何?功高盖主,只要稍有不慎,还不是被发配到这偏僻之地来,让他区区一个临安侯都敢欺辱我林家?

“所以,若你能为皇后,我林家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至于像这些年一般任人拿捏。”

“可我又如何为皇后?”林寂不解。

“嫁给皇子,嫁给未来的君主。”族长道,他目光里有一种林寂看不懂的疯狂。

“可是,”林寂还是不曾明白,她问,“嫁娶之事难道不讲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族长反问道,随即又笑道,“真是荒唐啊,我林家的百年荣光,和你的儿女情长,孰轻孰重?

“你要始终记住,你叫林寂,你从一生下来,就肩负着光耀林家的重任。既是我林家的女儿,就应该把林家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世家王族啊,哪配有自己的爱恨?”

4

她听不懂那声叹息,却明白了身上的枷锁,天定的皇后,真是个笑话。

她向来傲气,以为世事皆在自己掌握之中,谁知她的命运,早早就被人以一句荒唐语言定下了。

她撇下了丫鬟一个人往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想将林家大宅远远抛在脑后,想将这荒唐的命运抛在脑后。眼前却突然漆黑一片,她被人拦腰抱起,不知道塞进了什么地方,一路颠簸,重见光明时,已经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了。

她想起了这几日大家都在传有山匪活动,她勉强镇定了一下,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话未说完,放下她的那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道:“我管你是谁。”

她被一巴掌扇到地上,在这里,没有人在意她是谁。林寂才终于开始害怕,她在昏暗的房子里待了许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她见到了那年见过的二位皇子,他们对她不屑一顾;她还见到了族长,她向他求救,可没有人理她。

她突然觉得惶恐,她余生就要陪着这样冷漠的人度过;梦中还出现了林弃的身影,她看见那双桀骜的眼,她想求救,可是说不出话。她突然惊醒,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她一抬头,梦中那双桀骜的眼此刻就盯着她。

“林弃!”她惊讶出声。

“闭嘴,我带你出去。”他看了她一眼,再没说话,将她背在身后,趁着夜色破窗而出。

那是她一生见过的最美的清风明月。林弃背着她在山间奔跑,身后是被惊动的山匪,他们举着火把追在他们身后,风扬起林弃额间的碎发,如此兵荒马乱,却第一次让她尝到了放肆的滋味。

“林弃,”她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带我走吧。”

那少年奔跑的脚步顿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回话,眼前就涌出了一批人,是林家带人赶到了。

他放下了她,一大批人纷纷就围到了林寂面前,嘘寒问暖,增添衣物,她在众人簇拥之中回头看他,那少年隐在夜色之中,神色难辨。

当天夜里,有人半夜敲她的窗户,是林弃。

他在窗外,月已中天,三月的杏花落在他肩头。他朝她伸出了手,却只递来一张小纸条,递完便走。走到院中那株杏树下时,他又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她,说:“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那张字条上,写着:“明日子时,离桥相见。”

“林弃,”她喊住了他,问道,“今天你为什么会出现?”

那少年没有回答,她又问:“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走?”

林弃终于转过身,他道:“林寂,虽然你我都生在林家,但本该是相见不相识的陌路人,是你执意靠近我!”他指着她,重复道,“是你执意靠近我,现在却来问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林弃一步步逼近她,一手抓起她的右臂,他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衣袖掀起来,将那鞭痕露出来,他道,“你留着这疤,不就是想我永永远远记得你吗?”

“如你所愿,我记得你了。”林弃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浪潮好像要将她淹没,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走,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考虑好。”

5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她一直循规蹈矩,谨记家门风范,很少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可她见过了山间自由的风,便不愿意回到牢笼做那高高在上、供人赏玩的金丝雀了。

可她终究没能赴约,她是林氏的嫡女,是未来的皇后,她肩上还有无法放下的重担,她该为了林家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爱。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林弃在离桥上,被林家人抓了回来。

林烈嫌他丢人,将他吊着狠狠打了一顿,血水淌了一地,但他还是拼了命地走到她房间,林寂却拒不相见。

林弃在门外破口大骂,“林寂呀林寂,真是好毒的心肠,你不跟我走我能理解,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怎么愿意跟着我这么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人?

“可你何苦劳烦林家的人来抓我,显得你大义昭彰吗?”

她的声音从屋内远远传来,一派端庄,“我怎么可能跟你走?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却要当真。”

“我当初就不该信了你。”林弃骂道,“你们林家的人,一路货色,这副伪善嘴脸,真叫人恶心!”

她任由他辱骂,不发一言。

“此生生在林家,遇见你,是我最后悔的事。”那少年被伤透了心,说出这么一句话,那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弃跑了,除了满身伤痕,什么也没有带走,他终于逃离了林家这个牢笼。丫鬟将消息告诉她时,林寂掀翻了桌上的茶杯,她拿起鞭子,二话不说就抽在了那丫鬟身上,直到她伤痕累累才作罢。

此后林寂性情越发乖戾,可无人敢说她,因为她是族长最疼爱的嫡女,也因为她身上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预言。

林昙入皇城,同三皇子打了一场胜仗,声名鹊起。三皇子也慢慢得到皇帝器重,局势慢慢明朗,于是族长让她入皇城。

她以林氏嫡女的身份进皇城,结交皇城高官,又笼络当年林家的门生,也逐渐形成一股势力。

那天她在明月楼与三皇子常子丞闲谈,恍惚中看见了记忆中的那少年,劲装轻骑,一跃而过,她追出去,却又什么都没看到,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直到大皇子设宴。

宴席之上,大皇子提及皇帝分权,将他的皇城禁卫生生消减了一半,说着,他便道:“元弃,过来见过林家小姐。”

从席中走出来一人,黑衣黑发,冲着林寂拱手道:“末将元弃,禁卫总管,见过小姐。”

他笑得不羁,眼神中有几分不屑,显然是认出了她,不过却不打算与她相识。他当年离家之时,说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她。

他高了,变得更黑一些,随了母亲的姓。

想必这么些年,他从离家到当上禁卫总管,定是吃了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林寂张口想要言语,可却如鲠在喉,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那天晚上,林寂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晚的清风明月,可转眼又变成了瓢泼大雨。那少年浑身湿透,对她说着最恶毒最决绝的话,她从梦中惊醒,终于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边境又起战乱,林昙自请出征。

出征之前林昙来找过她,说起了三皇子,神色隐隐约约之间有些不对,她懒得去猜想,可她出征后不久,皇城起了变动。

她抱着成为皇后的美梦来帝都,可是谁能料到野心勃勃的大皇子竟然是个情种,他看上了前女傅的女儿,执意要娶她,在金銮殿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满朝震惊。

然而更离奇的是,皇帝为了阻止大皇子去到了女傅府上,回来之后,就在御花园驾鹤西去了。

皇帝死得离奇,对外说是暴毙,然而还有人说,皇帝是被大皇子气死的。最后一种说法是林寂让人散布的,这变故虽然突然,可也是个时机。

她本来游移不定,不知站在谁那一边,可大皇子那一出让她明白了,她一个带着目的前来的世间女,唯一的筹码就是背后的林家,怎么争得过一个皇子的一身挚爱?所以她只能帮三皇子,用她最后的筹码。

皇城局势一下就紧张起来,边城却也传来消息,急需支援。常子丞要领兵前去,被林寂堵在了城门,她问:“你确定要前去,如今天下无主,你要走了,就是大皇子的天下了。”

常子丞拉紧了缰绳,踌躇不前,道:“你知道此刻求救的人可是谁?”

林寂的眼眸低垂,轻声说:“我知道,是阿昙,可如今孰轻孰重,您分不清吗?”

“可我在皇城只有一半的军权,留下来就有胜算吗?”常子丞质问她。

“我来拦你,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林寂伸出手,掌心中,是另一半皇城禁卫的兵符。

她看见了常子丞眼中燃烧的火焰,就知道自己这一次赌对了。

她道:“我助你登基,我要皇后之位和林家满门荣光。”

“好。”

6

史书中,写的都是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可太平盛世的表象之下,真是说不尽的肮脏,宫门之内,兄弟残杀,倒戈相向。大皇子被押进囚车的最后一刻,怎么都没想到,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竟然成了他王图霸业最大的阻碍。

他一直在喊:“叛徒,元弃,你不得好死。”

声音回荡在宫城,无比凄凉。

林弃抬头看城墙之上的林寂,林寂也在看他,她又一次见到他那样的眼神,像是受伤的野兽,挣扎、绝望、无力。她张口,不知道说什么,林弃不再看她,扔了剑转身离去,映着血色残阳,背影无比落寞。

她辅佐常子丞登上了帝位,她也如愿成为了皇后。

大典还没举行,常子丞就匆匆带兵奔赴边城,她后知后觉,好像才明白,她选的这个人,也是心有挚爱的人。

林弃来嘲讽她,道:“却不料你机关算尽,除了我,谁都没有算进去。”

林弃说得对,她机关算尽,真正入局的人,也是愿意入局的人。

另外一半军权,她是从林弃手中拿到的。皇帝驾崩的消息一传来,她首先去找的是林弃,她将利弊分析于他,又许以高位诱之,谁知他不为所动。

林寂无法,在他面前扯开了腰带,林弃挑眉看她,道:“些许年不见,大小姐不仅学会了左右逢源笼络人心,还学了这青楼女子的下作手段啊。”

她没有理他刻薄的言语,仍在他面前宽了衣,转身背对着他。

林弃哑了言,他看见林寂本该光洁的背上满是鞭痕。

林寂缓缓道:“那年我本来是要去赴约的,可我的丫鬟出卖了我,族长将我关在祠堂,家法伺候,整整四十九鞭,鞭鞭到肉。我仍不肯屈服,后来我的母亲自刎在林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说是自己无用,生了我这么个不孝女。

“当我母亲的鲜血溅在我身上时,我就立誓,此生献给林家,那年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我重伤难愈,无法起身。”她转过身去,紧紧抓住了林弃的手,道,“我知道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你就看在我为你受了一身的伤,帮我。”

林弃看着她手臂上还有一道成年的旧伤,终于还是无法,他为她披好衣物,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道:“林寂,我真后悔遇见你。”

7

常子丞终于还是没有救回林昙,边城的十四万军士全军覆灭,也包括林昙。

常子丞追封她为丞相,华国史上第一位女相,无论死活,都是林家莫大的荣光。

常子丞一度十分消瘦。林寂想,他必然十分爱林昙,不过爱与不爱又如何?一个死去的人,无法成为她的威胁。她是这样想的,所以巡边之时,林寂在城楼上见到了人群中的林昙,她居然没死。

可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救她,而是担心她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她被权势冲昏了头脑,没有言语。

没过几日,林昙被俘的消息传遍华国,骂声四起。连带林家也受牵连,为了林氏的荣光,族长写了一封劝死信给林昙,而常子丞,仰林家鼻息,做不得主。

林昙没有如林家所想,慷慨赴死,她做了林家第一个叛臣,成了林氏洗不去的污点。

大概那个时候,她与常子丞原本不算深厚的情感就更显得岌岌可危了。林家势大,逐渐占了皇城半边天,常子丞心生忌惮,广纳后宫,以此笼络势力,打压林家。她的皇后之位摇摇欲坠,族长写信来,只说了四个字:母凭子贵。

可登基以来,她与常子丞并未同房。林寂知道,他始终想着她是林昙的姐姐。

她没有办法,在常子丞的酒中下了药。第二天一早醒来,常子丞大发雷霆,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林寂知道,他大概再也不会回头。

帝后争吵的消息被多事的丫鬟告诉了林弃。林弃前往宫中看她,林寂想,她大概是疯了,她拉着林弃的衣领,对她说:“林弃,我要一个孩子。”

她需要一个孩子,好坐稳中宫之位,好保住林家荣光。

一片荒唐之中,林弃对她说:“你疯了。”

“你疯了,”他喃喃自语,“我也疯了。”

边城又起战端,常子丞御驾亲征,然而连连战败,被迫签求和书。

此时林寂已有孕三月,她执意前往边城,并让林弃带兵紧随其后,她要带着腹中胎儿和援兵前去,要让天下人知道,她腹中的胎儿,是华国的凯旋之音。

她又一次见到了林昙,她作为敌国使者前来。

林寂看见了常子丞看她时压抑而炙热的目光,知道了这就是一个帝王的一生所爱,竟带着这么多求而不得。

林昙和谈期间,华国的援兵到来,她坠于白塔,带走了常子丞最后一点温情,留给他无限的悔恨。

林昙的身死,也将常子丞与林寂最后一点虚假的平和撕裂。

他将一切归于林家,归于林寂,其实这也不过早晚之事,没有一位帝王,能容忍外戚专权,林家的野心,已经触及了常子丞的底线。

他开始冷落林寂,虽然他从来也不曾与她有过恩爱时刻。但他这次做得尤为明显,从来后宫都是前朝江山的缩影,看清了皇帝的心思,众人纷纷倒戈。更何况,林家还出过一位叛臣,是以风言风语在皇城飘荡,常子丞言语之间,已有废后之意。

江山风雨飘摇,年年征战,不服输的西祁卷土重来,废后之事搁浅,常子丞下令让林弃带兵前往。

是夜,林寂夜访林弃。

她身子已经越发沉重,不日便将临盆。她却冒着大雪去找林弃,他的府内彻夜通明,他坐在火炉旁边,已经为她温好了酒,看见她星夜前来,也不意外。举起手中酒杯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陛下让你出征,你却还有心思饮酒?”她问。

林弃笑得无赖,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还要等着你的吩咐吗?”

她被他的话噎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坐在了林弃对面,道:“我要你抗旨。”

林弃笑了,问:“你知道抗的是什么旨吗?不是常子丞的圣旨,而是用边城百姓的命,陪你玩弄权术。林寂,你为了权力,什么都不要了吗?”

“你想大忠大义,你想救百姓于水火,你想做万古流芳的英雄,可是领兵出战就可以了吗?常子丞是什么人啊?他只会狡兔死,走狗烹,你为他卖了命也得不到好下场,那为什么,我们不用仅剩的筹码,与他做一场交易?就当,用边城百姓的血,为林家铺路了。”

“呵,林家。”他嘲讽地看着她,道,“我从不承认我是林家的人,你记住,从我遇见你,我就没有想过做什么大忠大义之人,我背信弃主,祸乱宫闱,见死不救,都是因为你。”

8

华国无名将,只有一个声名赫赫的林弃,手中握了半数兵权。常子丞让他救边城之难,他却称病卧床,按兵不动,常子丞无法,只能来找林寂。

他最后用永不废后的圣谕换得林弃的出兵相救。

出征那天,风雪漫天,身着寒甲的林弃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她,道:“惟愿我此次前去,你能得偿所愿。千秋万代,独坐高位,永享孤独。”他还有一句话在风中吹散,林寂没有听清,再去问他,他却只是笑了笑,策马远去,不曾回头。

边城那场仗打了两年,林弃声名大燥,林家风声水起。最后凯旋之音响彻华国,林弃却尸骨无存,英雄末路,举国悲。

林弃的赫赫功名都归了林家,胜利那日,她与常子丞接受臣民朝拜,目光相遇的瞬间,相看两厌。

她终于坐稳了后位,想想高处不胜寒,果真孤独。

后记

林寂做了寡居皇后多年,守着她的女儿成长,她终于也变成了另一个林家族长那样的人,将林家所有的荣光寄予女儿身上。

浑浑噩噩多年,听见边城有消息传来,说是遇见过一位黑衣的侠客,身影落拓,目光桀骜,像极了当年的林将军。

而林寂终于想起,那年他出征,被风沙吞噬的后半句话,他说的是:“此生不复相见。”

不复相见啊,林寂想,他定是隐了名姓,做那逍遥的浪荡子了,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林寂者,林氏嫡女,戾帝之后,性情不详,生年不祥,死因不详,唯留其名。

——《华国女史·南歌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