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旧卷之太女常曦

1

永嘉四十年,帝崩,礼官递来了谥号选字,却无一有褒,终定字为“戾”,史称戾帝。

稗官野史里记载,戾帝有三错:一错穷兵黩武,二错御下苛刻,最错识人不明。

而这第三错,是华国百姓的一道心伤,每每提起,忍不住扼腕叹息。

那是已故皇太女常曦,华国皇室难得出了一位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她在世短短二十余年,为百姓请愿,替难民挡灾,平不平之事,杀奸佞之人。更有传言道,这世上的难事,若报官无门,求神不灵,那就去帝都找太女常曦,她能解决世间一切的难事。

当然,这些言语多有夸张之意,但太女常曦确实伴着荣耀而生。

皇后临盆在征西军班师回朝的路上,帝国新生的血脉伴随着凯旋之音一同归来,然而她的荣耀远远不止这些,她承继着父亲最高贵的血统,又有着母亲显赫背景的支持。她的母亲是林氏嫡女,林家是世袭豪门,又是开国的功臣,常曦三岁那年,她舅舅林弃用战死沙场的壮烈,为林家挣来无上的荣耀,更是为她挣来了皇太女之位。

华国曾出过女帝,不过女帝的江山也是靠她自己挣来的,只有常曦,她是第一个生来就有如此荣耀的女子,后来戾帝也有过许多孩子,不乏母家位高权重的,可无一比得上皇太女出身显赫。

这样传奇的身世,听上去就叫人觉得风光,可皇太女一生过得极苦。寻常人家的孩子,尚有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可太女三岁登上储君之位,一举一动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稍有行差踏错,就是悠悠众口一顿说。就连用膳时对某道菜多吃了几口,也有人来告诫,说这帝王之道,是忍。

忍常人所不能忍,莫为一己私欲,有所偏爱,要学会控制欲望,喜怒不形与色。

这些话只说给她听,却从来未要求过其他皇子皇女,是以戾帝膝下,除了太女是这般隐忍的性子外,多数都是些天真活泼的。更有一些,被纵得无法无天,那便是比太女才小岁半的二皇女,昭光公主。

这天下人人都知,帝后不睦,皇帝忌惮皇后母家势大,偏偏奈何不得。是以王公贵族都卯足了劲将如花美眷塞进皇宫,想要争一份帝王的宠爱,越贵妃便是其中之一,她也是世家大族出身,进宫之后,步步高升,朝内朝外,他家都分了林家不少的恩宠,也慢慢形成一股与林氏抗衡的力量。

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昭光公主,看见同为女子的常曦,竟封了太女,觉得自己不过是运道不如她,若早出生两年,这个位置是谁在坐,还不一定呢?也因着如此想法,她没少找过常曦的麻烦。

太女十岁那年,朝臣觐见,有人送了一副玉石打磨的棋子,正巧常曦在身侧,皇帝转手送给了她。

二皇女听了后哭闹不休,死活就要那副棋子,皇帝禁不住小女儿泪水涟涟,派了宫人去到东宫,赏了好些礼,最后委婉的提出了二皇女想要棋子一事。

谁知太女一口否了,转眼将棋子扔进了太液池了,说到,“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动一丝一毫的念想,可既是我的东西,那就生死都是我的。”

皇帝勃然大怒,硬生生让人打了她十个板子,教她何为礼让。

可二皇女横刀夺爱未成,反让皇帝生了愧疚之心,一车一车的奇珍异宝赏赐过去。

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太女啊,事事都要忍,事事都要让,哪里有传言那么风光。

2

太女十五岁及笄那年,初入朝堂。适逢东南方水患四起,朝廷的赈灾款拨了下去,经过层层剥削,又有底下官员欺上瞒下,灾情并未得到缓解。皇帝便派太女微服私访,前往凌州调查此事。

若说乱世之中的伏尸百万是为不得已,那么和平年代饿殍遍地真是叫人难以辩解。

凌州地势低矮,紧邻的大河高出地面,若是河底修得不牢靠,水决堤而出,就会淹没城池。先前洪水决堤,已经波及许多邻水而居的村民,此为天灾,朝廷拨了赈灾款为灾民重建家园,谁知官员中饱私囊,不仅没为灾民重建住所,更是利用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做苦力,每日用一点米粥,换他们为修建堤坝出力。

他们前去之时,有妇人拖着孩子在河堤边哭丧,常曦找来询问,这才知他们竟如此行事,百姓叫苦连天,太女不忍,以江南富商之名开设粥棚,为受灾百姓提供吃食,这些费用,都从她自己的月俸里拿,未动用国库一分一毫。

此事惊动了县衙,非但没有感激,竟觉得她扰乱秩序蛊惑人心,三两捕快就此掀了她的粥棚,太女在一地破碎中,看着眼前满目苍夷的河山道,“蛀国之蚁,非除不可。”

太女派人私下调查县令,一路顺藤摸瓜,查出不少贪官,也却总像于黑夜中行走,看不见面前到底还有什么。此时河堤又生风波,是昨夜下了一场雨,新修的堤坝被冲垮许多,本是极危险的,可县令执意让难民下去继续修整。

有人不忿,起了争执,百姓与官兵你推我嚷,眼看就要酿成大祸,太女带着侍卫上前,却被卷入那混乱之中,失足掉进了河里。

有侍卫大喊道,“太女掉进河里了!”一时之间,扑通扑通的声音此起彼伏,裴昭只能亮出了身份,背后也是冷汗一片。

高贵如斯的皇族太女,就这么掉在河里,众人捞了三天三夜,尸骨无存。凌州一众官员,瑟瑟发抖,整个朝堂也为之震动,不少朝臣自请前去调查此事。有一位少年借着此次机会敲鼓鸣冤,说凌州县衙不仅贪污受贿,他这官职更是买卖得来,种种事件连成一线,慢慢就查到了越贵妃兄长身上。

原来这赈灾拨款一事由越贵妃长兄陈夜负责,陈夜系户部尚书,常在朝廷款项上做手脚,又用金钱贿赂朝臣,私下勾结,买官卖官。这次他依样行事,侵吞款项,原本是想留给底下官员善后,却没料到这凌州县衙就是经他之手买来的官职,自觉有他的庇护,行事张扬,在地方奴役百姓,酿成今日之祸。

消息传到皇帝耳中,气得他摔了手中奏折,让人去抄了陈夜的家。前朝之事难免波及后宫,得知自己兄长出事,越贵妃倒是聪明得很,她知事已定局,所以并未忙着求情,而是带着自己的女儿跪在皇帝回宫路上,哭哭啼啼,只说兄长猪油蒙了心,竟如此糊涂,她这个做妹妹的竟全然不知,眼睁睁看他酿成大祸。

皇帝听了那话饶有兴趣,道,“爱妃如此说来,是全然不知情了?”

“臣妾愚钝,一心只想着伺候陛下,这么些年竟与兄长生疏,没有及时劝导,是臣妾之错。”

“呵。”皇帝冷笑一声,一脚踢开了越贵妃,道,“兄妹生疏,未能劝导,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的,那朕的女儿呢?朕活生生的女儿去哪里了?”

“太女出事,臣妾,臣妾怎么会知呢?”越贵妃已被皇帝吓得哆嗦了。

“你如何不知?”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出,却见不知所踪的皇太女缓缓走出。

越贵妃见鬼一般的看着她,常曦道,“贵妃真是机关算尽,派人不远千里跟着我,在河堤之上将我推下去,又在河岸派了人埋伏,这番苦心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胡说!”一旁的二皇女尖叫起来,她拉着皇帝的衣角,苦苦哀求,“父皇,太女胡说,太女私访,母亲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派人暗杀?是她!”她指着常曦,道,“是她嫉妒于我,妒我拥有父皇宠爱,做了这场假死的局,诬陷我们。”

“我儿糊涂啊,曦儿贵为太女,何须嫉妒你。”皇帝一巴掌扇在身后内监身上,骂道,“吃你扒外的东西,这天下还跟着我姓呢?你却做陈家的走狗。”

随即他道,“越贵妃谋杀太女,理应处死,将二皇女贬为庶人,无诏不得入宫。”

“父皇,父皇!”二皇女喊道,“你如此疼爱我,母妃与你也有多年夫妻情意,你怎可如此狠心,不念一点旧情!”

可无论她怎样喊叫,没有能阻止天子离去的脚步。

越贵妃凄厉的笑出声来,却一巴掌扇在了二皇女脸上,骂道,“还求什么情,你还看不明白,狡兔死,走狗烹,这世间呐,最是无情帝王心。”

她看着常曦,道,“今朝你得意,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你们林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她取下头上的簪子,干脆利落的插进了脖子,鲜血溅了常曦一身,三月料峭的春寒里,滚烫的鲜血转眼就凉透。

一个家族的崛起需要一代人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夜以继日的努力,可一个家族的毁灭,只需短短一夜,就能摧枯拉朽。

3

皇太女初入朝堂就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朝堂大半蛀虫,赢了满堂喝彩,可也触动了许多高门权贵的利益。皇帝提拔寒门子弟将空缺职位补上,不知不觉间将权力慢慢收紧,到头来这一场局,用太女当了杀人的刀,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太女下了朝回宫,就有宫人来报,说林寒征战回来了,现在正在皇后宫中呢。她平素里沉稳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林寒是林氏族亲,皇后赏识他,自幼多有提携,也算与太女青梅竹马,他比太女长三岁,却立下了不少战功,是林家又一位少年成名的将军。林寒性子桀骜,许多人都说,他像极了当年的林弃将军,皇后与林弃姐弟情深,也不怪乎如此赏识林寒了。

那是三月的帝都,仍有春寒,大家都还着轻袄,林寒却只穿了一身墨色的长袍,他一笑起来,仿佛眼前的雾气都散了。有阳光穿破云层散下来,林寒从身后拿出一条狐裘,冷不防就套在了常曦身上,笑着道,“我的好曦儿,立了这么大的功,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那是用白狐毛皮做成的披风,光泽诱人,常曦爱不释手,林寒自夸道,“曦儿可不知道,为了这披风,我在雪地里整整追了那狐狸三个时辰呢。现在想想,腿还冻得疼了。”

“不着四六。”皇后笑着打趣他,林寒笑嘻嘻回道,“侄儿也是想讨娘娘和殿下的欢心啊。”

那大概是太女常曦一生最轻松的时刻了,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朝堂争斗。

可欢喜总是短暂。

林寒为皇帝开辟疆土,得胜而归,庆功宴上,皇帝问他要何赏赐,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双手抱拳,单膝跪下,掷地有声的道,“臣心仪一人,惟愿厮守。”

高位上的皇帝冷冷的看过去,没有接他的话语,只是侧身对皇后说,“真是多情少年啊,看着他,朕才发现,太女已经及笄,还尚未婚配呢?”他话锋一转,指着席中一少年道,“中书侍郎许文渊,少年英才,又对太女有救命之恩,是为良配。”

常曦凌州城遇难之时,那少年曾救过她,后来与她里应外合,在县衙敲鼓鸣冤,拉开了彻查的序幕。后来皇帝清楚余党之时,就将他提携上来,他家世清白,又感念皇帝知遇之恩,常曦看着皇帝那一指,心中凉透了半截。

皇帝不是不知林寒对常曦的情意,却视若无物,他已将态度摆得清楚,林寒却不怕死的开口,“陛下,臣心仪之人,亦是太女。”

“哦?”皇帝佯装惊讶,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寒道,“真是巧了,可世上只能有一位驸马。少将军这意思,是告诉朕将驸马之位也拱手让你吗?”

皇帝用了一个也字,其实是暗指林家势大,已握了半数军权,此话诛心,林寒的头却依旧高昂,道,“臣无此意。”

“无此意?那是什么意思。朕已定下驸马人选,你却还来说心仪太女,怎么堂堂少将军,是想去东宫当男宠吗?”皇帝字字紧逼,一刻也不曾让。

林寒单膝而归,死死的盯着他,斩钉截铁道,“如若陛下点头,臣愿即刻脱下盔甲,不求功名利禄,惟愿守在太女身侧。”

说罢他脱了发冠就要磕头,被皇后拦住,反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不知好歹的家伙,本宫教了你这么多年,就教出了你个痴心妄想的德行吗?太女尊贵,是你一介武夫配得上的吗?”

吵闹之中,常曦走上前去,她对着皇帝拜了拜,终于道,“婚姻大事,愿听父皇安排。”

“曦儿。”身后林寒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不着痕迹的躲开,甚至没有回头,只冷漠的说,“承蒙将军错爱。”

谁都没有看到,她广袖之下紧握的手。

这场宴席最终还是粉饰而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4

回宫之后,太女站在杏花树下久久不眠,自小跟着她的太监走上前去,斗胆拉开了她的手掌,发现掌心尽是指甲掐出的血痕。

他仔细替她清理,却听见太女问说,“他会恨我吗?”

小太监顿了顿,最终答,“不会的,将军不会恨你,也不会恨娘娘,因为他知道,你们在替他解围啊。”

“为什么父皇不喜他?他明明那么好。”太女继续问。

小太监却没有敢再回答了,其实他答与不答,太女心中都是清楚的,就是因为他太好,身上有赫赫的战功,背后有强大的林家。自古以来,君王怕的都是功高震主,她与他都是陛下的忌讳啊。

只是太女的心啊,太软太善良,她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好,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庆功宴一事后,有人弹劾林寒居功自傲,说他流连酒肆,纵马街头。不仅多日不上朝,还仗着自己有军功横行霸道,皇帝遂将林寒幽禁,命他闭门思过。

常曦乔装去林家看他,回宫的路上听见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传言嚣嚣,甚至提到了多年前逝世的少年将军林弃,有人道,林家满门荣光,全系一个死人之身。更有人语出惊人,说当年林弃尸骨无存,将军冢里埋的不过一具衣冠,林弃指不定是做了逃兵。

那些无稽之谈,常曦没有放在心上,她回宫后径直去看了皇后,却看见殿内一片狼藉,问了宫人,说帝后之间起了争执。

她不忍细问,她的母后却主动提了起来,她问,“曦儿觉得,天下的夫妇该是何种模样?”

她愣了愣,没想到皇后问了这么个问题,她答,“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皇后笑道,又问,“那本宫与你父皇又如何?”

常曦没有说话,帝后不睦,天下皆知,她的母后不受宠爱,数十年枯坐深宫,未得皇帝青眼。若不是仗着娘家赫赫战功,滔天权势,只怕早已在冷宫无人问津了。

皇后笑了,道,“我与你父皇并无恩爱,这么多年不过靠着权势维系。他用陈家牵制林氏,又借你之手得罪权贵,大半权势握在手上了,却转眼拒了林寒的求婚,硬要将你塞给那无权无势的许文渊。今日还因传言来质问我,可见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曦儿,你知道母后的意思吗?”皇后恳切的看着她。

常曦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一个头,却道,“母后,慎言。”

皇后叹了口气,笑得有些凄凉,“罢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至纯至性,也至蠢。”

她指着常曦,有些激动,“你要记住,他是你的父亲,可他更是一位君王。”

君臣父子,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时候常曦还不太明白。

直到朝堂之上因为林弃而生出风波,一个死去数十年的人,在纷纷流言之中,竟然活了过来?有人信誓旦旦,说当年皇后扶空棺而归,是因为林弃根本没死,他做了逃兵,在边城苟且。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常曦质问道。

那人也不畏惧,上前禀道,“臣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臣的属下真真切切在边城见到过林将军,而且……”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林家的人惯会做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马有人窃窃私语,常曦愤怒道,“血口喷人!”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殿下年纪小不知,可林家确确实实出过叛臣。”那臣子激动起来,骂道,“林昙那逆贼,诈死以谋夺丞相之位,还叛逃西祁,为虎作伥,残害了多少华国子民啊!”

林昙的名字一说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常曦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却黑了脸,将手中奏折摔了下来,道,“查,发海捕公文,若林弃活着,翻遍天下也将他找出来!”

“父皇!”常曦喊道,“你这是要寒了林家的心啊!”

皇帝却没有理她。

常曦就跟在皇帝身后,第一次那么不顾礼节,高声道,“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她,许久,嘴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林家如此重要,以至于曦儿不惜顶撞朕?”

常曦跪了下去,“儿臣不该顶撞父皇,只是父皇为无稽之谈怀疑林家,是会让天下人笑话的。”

“无论林将军是死是活,他为华国打下的江山,立下的功劳不会变啊。这么多年,华国开辟的疆土上,哪一寸没有林家将士的鲜血,您这样是会寒了林家将士的心,也寒了天下朝臣的心啊。”

“呵!”皇帝冷笑一声,“曦儿如今真是长大了,倒教起父皇为君之道了。”

常曦震惊的抬头,不敢相信她的父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最终她也只是深深的磕下头去,颤着声音道,“臣,不敢。”

5

海捕公文一发下去,林家果然成了天下的笑话。本来只是传言,如此一来,这传言倒显得真了。天下人都在议论,林家的荣光半数建立在林弃的功劳之上,如果这传说中战神一样的将军,到头来真在某处苟且,这林家的功业也该付之一炬了。

林弃没有找到,皇帝派去调查的暗卫倒是查出另一件事,林弃虽在林家长大,却与林家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有胆大妄为的人,竟大肆宣扬此事,在街头巷尾传言,说林弃如果是个假儿子,那与皇后的姐弟情深未免也假,谁知中间有什么猫腻。

此事事关皇后清誉,前朝倒是无人敢编排,不过后宫传得倒是沸沸扬扬。常曦去看她母后,她倒是异常淡定,只是问常曦,“如今这般局面,曦儿可看明白了什么?”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皇后笑了,“无事如何生非,如今这样,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是众口铄金,母后你不担心吗?”她问。

皇后笑了笑,慈爱的看着她,“这一切终会过去的,母后经历过的风浪可比这多得多。只是我的曦儿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往后还有许多风浪要你一人面对,你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才是可以倚靠的人。”

“回去吧,本宫乏了。”皇后挥手让她走。常曦行了礼告退,踏出宫殿前又忍不住回头看。重重帷幕之后,当朝皇后卸了妆发,她似乎很累了,寡居深宫近二十年,未得夫君宠爱,唯一倚仗的,是那冰冷的皇后之位。

可谁知那一眼,是人生的最后一眼。

皇后自绝于深宫,留下的仅仅只有一封绝笔书,字字血泪,言愿以死证清白。

常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母后说的以后就好,竟是这样的好法,她用自己的性命,堵住了悠悠众口,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林氏荣光。

堂堂一朝皇后,竟逼得自绝身亡,而这幕后使者,是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

而从头到位,她的父皇只在祭典上露了一面,隔着灵位遥遥看了一眼她母后。常曦拉着皇帝的衣角不肯撒手,咬着嘴唇隐忍的落下泪,只求他走近看她母后最后一面,却被皇帝一句“成何体统”呵斥开。

二十年夫妻情意,最后只换来如此寡情一眼,常曦终于明白,她母后说的那句,他是你的父亲,可他更是一位君王。

是啊,他是君王,而从来无情帝王家。几十年夫妻情意尚且如此,何况父女之间呢?况且,她不是他唯一的子嗣,更不是他最疼爱的那个。

常曦想着,觉得这一切当真荒唐,她在东宫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宫室跪了一地奴仆,无人敢出一言。

那月色凄惶,十六的皇太女,身居权势中心,却第一次对权势感到害怕,也第一次对权势感到渴望。

如果她不生在皇家,是否不用面对如此多的权势倾轧。而如果她能拥有绝对的权势,是否就不必仰人鼻息,眼睁睁看着母后身亡。这深宫啊,从此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6

皇后身死,天下轰动,人们夸她贞洁烈性,不失家门风范。他们似乎忘了前些日子他们还在讨论林家出过叛臣,也许还有逃兵,他们将子虚乌的传言说得津津有味,却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自皇后身死之后,皇帝解了林寒的软禁,却在他软禁期间将他手中的权力分去许多,后来也不过给他安了几个闲差,林氏族亲在京城为官的,也多受掣肘,林家的辉煌,仿佛随着皇后的消逝一同陨落了。

太女变得有些寡言,行事却比从前更为利落,说不清皇帝是重用她还是为难她,总是将最棘手最得罪人的案子交给太女做。索性太女办得都还不错,虽为此得罪不少权贵,但也得到许多官员的支持,朝堂上下乃至民间,太女常曦的名声都一片大好。人人都说,华国会出一位清明的女帝,会创立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

那些传言兜兜转转传到宫中,经太监大臣几番传递,到皇帝耳中时,终究是变了味。

或许一个君王会欣慰自己的储君如此出色,但没有一个君王会希望自己的储君声名盖过自己。更何况当朝皇帝常子丞,是历经宫变得来的皇位,所以那太过优秀的储君,还有她背后强大的母家,成了他夜夜辗转难眠的心头刺。

所以皇后丧期一过,皇帝便迫不及待的赐婚,封许文渊封为驸马。

成婚前夕,林寒宴请诸官员,在万花楼撞见准驸马许文渊,胸襟大敞,左拥右抱,活脱脱一副浪荡子。

成婚之事自然取消了,许文渊在皇帝面前哭喊着自己是中了别人的计谋,可到底是谁的计谋,他却说不出。朝臣心知肚明,会设这个局套他的人,只有林寒,可空口无凭,能奈他何。

许文渊成了皇帝的一颗弃子,而皇帝与太女之间父女关系恶化,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真正开始显山露水。

这一年皇帝四十余岁,正值壮年,膝下有一子三女,三皇子常亦已到了开府建牙的年纪,却迟迟没有封王出宫,礼官递了好几个选号,都被皇帝驳回了。一来二往,朝臣也就知道,皇帝也许不是不满意封号,只是不想将三皇子放出宫去。

眼看局势有变,那些不满太女的权贵便顺势而行,纷纷拉拢三皇子。恰逢皇帝想要东征,而太女觉得东征乃不义之战,力求皇帝收回成命,父女二人僵持不下,有人提议由三皇子领兵出征。

奈何三皇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东征之战一路战败,消息传回前朝,皇帝不得已命林寒领兵前去。太女又在朝堂上公然驳了皇帝的意见,长篇大论,言东征之战百害无一利,恳请皇帝命三皇子撤兵,气得皇帝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太女谨言慎行,不要逾越。

皇帝让林寒带兵东征,并比他立下军令状,誓死保卫三皇子。

可出师不利,后来也未能居上,百战百胜的林将军,东征之战居然惨败,护送回来的三皇子更是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皇帝恼怒林寒办事不力,撤了他骠骑大将军的职,让他做了皇城卫队的中郎将。太女为此受牵连,皇帝移交了她手中许多权力,成日里将一些写满鸡毛蒜皮的奏折交由她批阅。

可即便如此,太女也没有一丝懈怠。

那日常曦照常在东宫处理奏折,却见身旁侍奉的小太监神色慌张。

她遣退了众人,问,“今日你去给父皇送了奏折回来,就一直如此慌张,可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那小太监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小人什么也没有看见。”

常曦皱了眉头,道,“说。”

那小太监终于颤着声音道,“小人今日去送奏折,不小心冲撞了陛下身边的李公公,小人看见,看见李公公手上的奏折上写着要废太女。”

废太女,常曦勃然大怒,掀翻了眼前的桌子,喝道,“滚。”

那小太监瑟缩着退下了,常曦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想起了越贵妃,想起了二皇女,想起了母后,她们曾经都是多么的风光,可最后又是什么样的下场。这帝王的心,果真是无情,他会再娶许多的妃子,会有更多的子嗣,会培养更优秀的储君,而她,无足轻重。

所以到头来,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终究没有搞明白。

那天夜里,她夜访了如今的皇城守卫——林寒,既然回头无路,那么她就要闯出去。

7

永嘉二十三年,注定是华国史上不平静的一年,充满了血腥与肮胀的华国皇室又迎来一场动乱——太女逼宫。

常曦与林寒带兵从东华门闯入,一路却异常顺利,走之前她问林寒是否会后悔,如果今日一败,那他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林寒却只是笑了笑,他说,“皇帝疑心深重,就算我一辈子安分守已,也未必落得什么好下场。”

常曦再没有言语,林寒看得远比她透彻,他们一路冲到皇帝寝殿,层层士兵围了皇帝寝宫,那月色极寒,照在将士银甲上,泛出冰冷的光。她想起母后自所以给她取名为曦,是希望她如初升之光,明亮温暖,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今夜寒冷的月光。

士兵踹开了皇帝寝殿,即将破门而入,常曦眼含热泪,终于还是大声喊道,“不要伤害我的父皇!”

可她的话语未落就愣住了,冲进去的士兵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寝殿的们从内部打开,皇帝整装待发,被一堆侍卫簇拥着。四周燃起了火把,刚才万籁俱寂的皇宫此刻灯火通明,万箭齐发的等待着他们。皇帝还佯装不解的问,“曦儿半夜带兵入宫,所谓何事?”

看着眼前一切,常曦瞬间就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圈套,她却突然笑了,嘶吼道,“所谓何事?父皇难道不知吗?今日这一切,不都在你意料之内吗?废我的奏折,误看的小宦官,包扣林寒中郎将的职位,这一切不都是父皇一手策划的吗?可怜我何德何能,竟劳您这般费尽心思。”

“你若没有不臣之心,又怎么会中了朕的计谋。”皇帝斥责道。

常曦笑得更大声了,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她喊道,“是父皇您逼我的啊。儿臣这么年,谨言慎行,兢兢业业,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可何时讨到过父皇您一句夸赞?您害怕外戚专权,忌讳林家势大,所以处处冷落母后,事事打压林家。

“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母后居深宫,可曾干预朝政?林家儿郎沙场血拼,得到的功劳哪一份不是鲜血换来的?可这些换来的什么?是你无穷无尽的猜忌!是你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儿臣从未想过走到今天这步,您在儿臣心中,不仅是天下的皇帝,也是我的父亲。是我唯一的父亲啊。”

太女字字恳切,皇帝也感到动容,其实诸多子女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常曦了,她像极了林昙,像极了那个他深爱的人。

可她偏偏有那样的母亲,有那样强大的林家为后盾,又偏偏是帝国的储君,这天下任何人都可已登上皇位,流着林家血脉的她却不可以,林家的强盛会让他想起曾经犯过的错误,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林家。

皇帝沉思了许久,最后开口道,“你是朕的女儿,何必卷入这些权势纷争之中,今日林寒版乱,曦儿只要与他划清界限,与林家划清界限,你仍是华国的公主。”他许下了诺言,做了最大的退步。

这时林寒迈了出来,单膝跪下,道,“陛下一言九鼎,当真只言今日之事乃林寒一人所为,与公主无关?”

皇帝点头。

“好。”林寒应了一声,退了两步,拔出了腰间长剑,放在了脖颈上,他大喊道,“罪臣林寒愿以死谢罪。”说罢横刀自刎,鲜血喷薄而出,在空中织就一匹血色的纱。

常曦大喊着他的名字奔过去,堪堪接住了林寒倒下了的身体,他却在她怀中笑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大喊道,“愿为公主而死!”

“愿为公主而死!”“愿为公主而死!”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林家死士纷纷大喊着这句话,说罢便横刀自刎,鲜血将常曦的白衣都染红。

常曦终于忍不住,抱着林寒的尸身痛哭出声。

皇帝也不忍看这番景象,挥手让宫人扶常曦回宫。

谁知常曦却拿着林寒的剑站起来了,她第一次露出那样决绝的神色,她将剑放在了肩上,沙哑着声音道,“儿臣自小学的是帝王之道,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公主,却知绝不能负了为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说完一刀横过去,割破了自己的脖颈,鲜血溅在皇帝身上,他踉跄着奔过去,抱住了常曦倒下的身体,常曦在他怀中,却笑了,轻声道,“父皇,儿臣终于等到你的怀抱,死而无憾了。”

那轻轻一句话让皇帝如五雷轰顶,刹那间,喜笑不形于色的皇帝痛哭出声,大呼道,“何至于此!吾儿何至于此啊!”

一场宫变拉下帷幕,在寂静的华国王宫中,它甚至掀不起一点风浪。

8

太女逝世,举国悲。

林家以谋反罪名阖族被流放,而太女,以国礼下葬。

送葬那天,帝都百姓自发相送,绵延十里,哭声不绝。

自太女逝世之后,皇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也时时不去上朝。没过两年,皇帝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自己退居西山,据说走的时候,特意从东宫拉走了一车奏折,那上面,都有太女的亲笔批阅。

新帝即位之初,性情软弱,常受世家大族胁迫,华国一度乌烟瘴气。人们又想起了太女常曦,每每感慨,若今日高位之人,是太女常曦,又何致这般境地。可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那个被称为天之骄子的人,终归不在了!

常曦者,华国之太女,性情宽厚,政见清明,得百姓心,永嘉二十三年,为林氏所累,自绝深宫,太女逝后,华国江河日下,百姓大呼,太女之死,乃天要亡华!——《华国女史·太女常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