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旧卷之公主无忧

1

华国有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当今天子有两个厌恶之人。一个是前往鄞朝和亲的无忧公主陆林筠,一个是镇北将军沈必安。

如此说法的依据来自两件事情。

一件是公主和亲那日,天子常棣称病不往,让公主一个人孤伶伶的出了宫城。

另一件是镇北将军沈必安成婚那日。天子常棣虽未称病,但苦大仇深的往将军府一坐,满脸冰霜,生生将镇北将军喜气洋洋的婚宴变得像一个死气沉沉的葬礼,末了天子还对着沈必安说了句,“愿爱卿百年好合,不负她人倾心之愿”。

那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人觉得他不像是来祝贺沈必安新婚的,倒像是来咒沈必安不得好死的。

朝臣不怕天子有厌恶之人,朝臣只怕天子有偏爱之人。好在常棣的三宫六院都安分守己得很,当朝后宫简直可以称是历代后宫的范本,嘴碎的言官思来想去,看见明堂上无欲无求的天子,也没了上书的兴致。

唯一掀起的一点小风浪,大概是远方的鄞朝换了新君。北人蛮横,兄死弟及,父死子继,可怜无忧公主,刚丧新夫,又要另嫁他人。

据说新君暴虐,先王就是死于他的刀下。不过嫁出去的公主,泼出去的水,又偏偏是个不得帝心的,传报的黄门侍中将此事说与天子听时,语气很是不在意。

谁料那无欲无求的君王掀起了滔天的怒火,提了剑就往城中军营去。

“立即整兵,朕要在鄞朝新君即位之前,踏平他北鄞山河。”

驻军的将军不知道天子发了什么疯,未敢抗命,拖延着时间点兵时,朝中一众老臣闻言赶来,解了他的燃煤之急。

上了年纪的老臣对付天子有一套绝招,一劝二跪三撞墙。理清来龙去脉的老臣看着冲动的天子循循善诱,“那是鄞朝的习俗,公主嫁入鄞朝,自然是要入乡随俗,新君虽暴虐,顾念公主身份,也不敢做什么的。”

“不敢做什么?”常棣苦笑着反问了一句,“那是朕活生生的公主,是朕捧在手心里如掌上明珠一般的公主,嫁过去就这么任他们这么糟践吗?”

跪地的老臣叹了一口气,又道,“无忧公主毕竟不是皇家血脉,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这个时候她又不是皇家血脉了?”

“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良心。如果这是你们的血脉,是你们的子女,你们还这样无动于衷吗?”常棣的双眼几乎都血红了,他咬着牙,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发了狠的道,“朕不管,朕今日一定要带兵踏平北鄞山河,救回无忧公主。”

“陛下不可,您这样做了,无忧公主的牺牲都白费了。”

说话的人是沈必安,看见他常棣的双眼又红了几分。他一脚踹在沈必安胸口上,沈必安被踹翻在地。常棣的剑锋擦在他的面门而过,没有伤到他,却入地三分。下一刻,他就被人提着衣领拽了起来,面前是常棣血红的双眼,年轻的天子的眼神恨不得拆了他的皮剥了他的骨,“你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如果不是阿筠护着你,你早该死了千百回。”

沈必安听出了年轻天子声音里的颤抖,那双拽着他衣领的手紧了又松,是他在一遍遍的挣扎,无数次的隐忍与克制。沈必安直视住常棣的眼睛,他终于问道,“陛下真的觉得,公主是为了护我而和亲。”

“那不然呢?”

“公主没有一时一刻爱过我。”沈必安喊道,“她是为华国而和亲,为您而和亲的。”

“她未曾爱过我片刻,她朝思暮念,只有陛下您而已。”沈必安重复道。

常棣震惊的看着沈必安,他拽着他的衣领,难以置信,“可是,她那样的躲着我,逃避我。”

“因为您是天子,天子要戒嗔痴,不自偏。陛下您忘的,公主都替你记着呢。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只为您能做天下最好的君王,您还要一意孤行,枉费公主所做的一切吗?”

“不可能。”沈必安的话语如最后一根击垮常棣的稻草,他松开沈必安的衣领,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官员,忍不住推开他们往前走去。

“戒嗔痴,不自偏,做天下最好的君王。”他笑着念了出来,眼泪却不自觉淌下来,说着说着伸手解下自己的玉带,恶狠狠摔倒地上,“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君王,竟然要靠一个女子来安社稷。”

百官低了头,谁也没有接话,奋笔的起居郎被太尉一巴掌拍飞了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不能记,等疯过这一场,常棣还是那个无欲无求的好皇帝。

只有沈必安看着年轻天子的背影,明白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欺骗,终归他们谁都不是赢家。

2

陛下爱公主,天下人都知道,却都装作不知道。公主爱陛下,天下人都不知道,公主也装作不知道。

常棣第一次来到皇宫的时候只有五岁,接他的姑姑死在途中。他披麻戴孝登上帝位,夜间的灵堂寂静中又有些可怖,华国偌大的皇宫,来来往往的宫人都像没有感情的傀儡。他跪在先帝的棺椁面前,忍不住瑟瑟发抖。

有一双温暖的小手钻进他的掌心,他一侧头,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盈盈,“我是阿筠,你就是新来的皇帝哥哥吗?”

他愣了神,那小女孩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你不要怕,陛下人很好的,她在这里会保佑我们的。以后阿筠也是皇帝哥哥的亲人,我也会保护你的。”

那是个比他还要小的女娃,却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先帝没有子女,他是后来听宫人说的,那是军师闻人钰的女儿,母亲忙于战事,她生来孤苦伶仃无人照拂。是先帝认她做了义女,赐封号无忧,就这么一直将养在深宫。

异国异乡异地异人,却还记得来安慰他,真是再善良不过的女孩子了。

3

公主无忧,先帝为她赐封号如此,想必是希望她这一生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无忧无虑。

御书房的窗外四季轮换,一个帝王一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每日埋头在枯燥的书卷里,只有窗外的景色提醒着他岁月的流逝。那一日他看书看得极累,放松了自己端正的坐姿,整个人顺着椅背往后躺,偏头的时候恰好看见窗外多了一抹鲜艳的身影,是阿筠。她穿着娇俏的粉衣,一个人自顾自的玩着。岁月悠长,然而流淌的时光都在她身上静止了,他的疲惫霎那间消失殆尽,唇边无意勾起了一个笑容。

教习的王御史问他,“陛下笑什么?”

常棣坐直了身子,反问道,“老师为何入朝为官?”

“想为自己挣一条路,也为天下苍生,谋一个福祉。”王御史答。

常棣看着书,目光中也是温柔的笑意,他说,“朕从前觉得天下苍生离朕太远了,而方才却突然了悟,天下苍生就在朕眼前,此刻所作皆为她能万事无惧,便心中安定,故有此一笑。”

王御史听了他的话一愣,转头看向窗外,然而她那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常棣一本正经的坐着,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遮住了他方才用朱笔悄悄描摹的一个小小人影。他心想,若这御书房中有彩墨就更好了,阿筠该是彩色的,用水晕过,将那朱砂的红晕得更柔和些,才是阿筠身上的色彩。

他就那么,小心翼翼的守着那隐蔽的角落,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就像看着一朵花儿从含苞到绽放。成为他漫长而枯燥的少年时代,唯一一抹亮色。

4

常棣十六岁那年,朝堂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先是西征的闻人钰将军长驱直入,连破西祁十六城,两国交战,生死一线。

而后是,朝臣催他立皇后,选中了富阳侯的嫡女。富阳侯别的本事没有,但人如其名,富可敌国。这些年来,闻人钰为华国守卫边疆,尽忠职守,唯一的执念,便是与西祁征战不下,国库的银子大半花在了军饷上。

“所以他们就打算将朕卖了。”到底是少年意气,常棣只觉得怒不可遏,爬起来就要去找那一众老臣算账。

向他通报消息的福子急忙忙将他拦下,嚷嚷道,“今日封印,大臣们不上朝,陛下与其这么去质问他们,何不先趁此机会去看一看那富阳侯嫡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说偷窥非君子行径,可福子说那富阳侯嫡女萧月此刻就在女学之中。常棣到底还是踩着福子的肩膀爬上了女学的墙头,比起看未来的皇后,他其实更想看得是阿筠,阿筠也入了女学,不知道她平时都学些什么。

他爬上墙头,翠竹依依,他耳力极好,听见女学中人叽叽喳喳的讨论,有人说,“真不知道她算哪门子公主,没有皇家血脉就罢了,母女二人却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若不是闻人钰一意攻打西祁,我华国也不会到如今青黄不接的局面。”

另一个人笑了一下,“到底是姓闻人的,哪里体会我华国百姓的悲苦,可怜华国上上下下就为了她一家私仇奔波。”

那议论的声音极大,没半点避着她的意思,阿筠在流言蜚语中不言一语,恍若未闻。可别人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她们今日在学射箭,轮到她时,旁边一个女子却突然大声说道,“无忧公主可是闻人将军的女儿,闻人将军百步穿杨,公主江门虎女,定不辱门风,何不趁今日让我们见识见识。”

旁边有人附和着,那女子趾高气昂,“射靶心太无趣了,何不以活人作饵。”

说罢她使了个眼色,有人便将陆林筠身侧的书童拖到了箭靶之中,还在她头上顶了个桃子,那女子将箭塞到了阿筠手中,道,“公主,动手吧。”

陆林筠环顾了四周,却只见同窗们眼神讥笑,她皱了眉,捏紧手中的长弓。刚想要放下时,却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手包裹住她想要松开的手掌,将那长弓举了起来,拉满了弦,正对前方。

她侧头想去看是谁,耳边却想起一个久违的声音,低声对她说,“阿筠别动,我教你射箭。”

那跋扈女子也显然一惊,指着他们吼道,“你是哪里来的小贼,你想做什么。”

常棣将长箭拉了满弓,对着她,道,“不就是百步穿杨,我让你见识见识。”说罢一箭射出,长箭穿过她的发髻,将她的玉簪也折断,她一头青丝尽泻落,捂着头惊慌失措的喊道,“你这么对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富阳侯的嫡女,是华国未来的皇后。”

“哦。”常棣放下弓,冷了声色看着她,“朕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皇后呢?”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众学子纷纷跪下,他牵起阿筠的手,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最好都搞清楚,无忧公主,不仅仅是先帝亲封的,也是朕唯一承认的华国公主。”

他握紧了阿筠的手,除了阿筠,没有人知道他手中一片汗湿,然而阿筠更用力的握住了他。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什么也不用怕了。哪怕明知今日之事会掀起滔天的风浪,明知会被朝堂元老们无休无止的说教,明知这是公然与富阳侯撕破了脸皮,可这一刻,他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5

果不其然,等着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的风雨。据说当日陈月回去之后就向富阳侯哭诉,富阳侯转眼就去找了御史丞兼太傅王亦殊哭诉。铁面御史看着常棣,许久之后说,“陛下今日所做,既失君子之风,又辱皇室脸面,可陛下是九五至尊,无人敢说你一句不是,但犯了错,就要有人去承担。”

王亦殊说完,慎刑司的人就拖着福子进来了,铁面御史当着常棣的面儿,面无表情的说,“宫人福子蛊惑圣行,即刻杖毙。”

“不要。”常棣冲了过去,可早有人将他死死拦住,“不要啊,老师。”他看着王亦殊喊道。

可王亦殊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救我啊,陛下。”

“救救小人吧,陛下。”刑具落下皮开肉绽的声音和着福字一声声惨烈的求救传来,常棣看着王亦殊喊道,“是我错了,老师,是我错了,你饶福子一命吧,我以后再也不肆意妄为,我听你的话,听你们的话,我娶富阳侯的女儿,我愿意的,我愿意娶她的。”

王亦殊看过来,那目光之中带了几分悲意,她擦干了常棣脸上的眼泪,道,“不是臣不恕他,是天下人不恕他。陛下是天子,最忌讳行止由心,今日陛下为公主伤富阳侯之女,若不重罚,会伤了天下臣子的心。臣知道陛下委屈,可位高权重者,也必然要承受更多。今日打在福子身上的板子,也是打在陛下的心中,希望陛下从此以后,三思而后行。”

他终究没能救福子,用一条人命粉饰了太平。那天晚上,他在御书房坐了很久,阿筠就在他身旁,陪了他很久,就像多年前那个守灵的夜晚,他很害怕,这偌大皇宫都是傀儡,只有阿筠,是真真切切,给他温暖的人。他原以为,公主无忧,是真的无忧,她总是笑着,天真烂漫的样子,原来背后也这样遭人非议,无人懂她,可他知道,身处异乡,又远离母亲的孤独,他知道,他只是想保护阿筠,可仅仅这样都无能为力。

他坐了很久,最后是阿筠紧紧抱住了他,“哥哥,你会强大起来的,终有一天,你会成为先帝一样的人,再没人可以左右你。”

他也回抱住了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会的,会有一天可以保护她。

6

他不让阿筠去女学,每日读书议政都寸步不离的带着阿筠。阿筠喜欢看书,往往读书时比他还坐得住,他们这样朝夕相对,她看着书,他看着她。

那是盛夏的一个黄昏,教习的老师走了,宫人也四散开去,偌大的宫殿寂静得听得见太液池潺潺的流水声,满屋荷香飘散,风起帘动,也扬起少女额角的鬓发,他的心突然就变得慌乱,好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悄无声息的在他心中打了一场仗。她是先帝亲封的公主,是他的妹妹,他无数遍提醒自己,压抑自己,可那个少女却蓦然抬起头,他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里,胸中崩腾的急流就此绝了提,他沦陷其中,鬼迷了心窍,凑过去触碰了那少女如花瓣一样的唇,留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感觉到了阿筠瞬间的僵硬,就像冰冻的湖面裂开了一条缝,他再看过去时,已全然不同,那双眼里也有了翻滚的暗涌,他沉溺其中,道,“阿筠,不要做华国的公主了,做我的皇后,就这样守着我过一辈子,我只娶你一个,就像从前一样,这后宫,只有我们两个。”

“吱呀。”他没等到她的回答,被大太监蓦然推门而入的声音截断了此刻,陆林筠惊慌的一抬头,急急的后退,如惊弓之鸟一般,常棣的心,也在那一刻,彻底沉下去。

大太监是一路看着常棣长大的,最是心思深沉,又不动声色,他恍若未见此刻殿中尴尬局面,只是微微俯首,表明了来意。“陛下,闻人将军已攻破西祁,只是……”他顿了一顿,看向陆林筠,继续道,“只是闻人将军如今重伤昏迷,生死不明。”

“你说什么。”陆林筠慌张的扑向大太监,不停的向他质问着,最后还是常棣将她控制住。

他努力扶她站直,可她一抬起头,那双眼中就蓄满了泪,她声音哽咽,“哥哥,我要去西祁,我要去见我的母亲。”她喊他哥哥,手指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臂,他瞬间心疼得不成样子,也心软得不成样子。

“好。”他重重的点头。

7

他始终有一个问题悬在心中。送阿筠出城那天,也一直心神不宁。直到看见她的车队离去,而她的身影隐在帘幕背后,那不安才被扩大,就好像自此一别,再无归期,他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越了礼法,驾马追过去。

马儿拦住了阿筠的马车,她刚一掀开珠帘,常棣就冲到了她跟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握得死死的,“你要回来,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答案。”

陆林筠刚要开口,大太监率着人马已经追上来了,他们仓促的对视了一眼,陆林筠便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去。

“我会回来。”她最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车队绝尘而去,徒留常棣怅然若失,大太监提醒他宫中好友政务要处理,他收敛了心神,抬头望了望天,却觉得,没有阿筠的皇城,连烟霞竟都如此索然无味。

阿筠走了一百三十三天,他就在皇城里等了她一百三十三天。这一百多天里,华国风云浩荡,所有局势一触即发。闻人将军没能撑得过去,将将攻下的西祁成了九州的一块肥肉,北方的鄞朝对此虎视眈眈,然而多年征战耗尽了国库,朝臣逼常棣立富阳侯嫡女为后的声音越响越烈。

常棣顶着压力等陆林筠归来,守了一百三十三天,终于等来了一身缟素的她,还有她身侧的沈必安。

“哥哥,我有心仪之人了,等孝期一过,我就和他成亲,然后留在西祁,守住母亲捍卫的土地。”她是这么跟他说的,她穿着一身缟素,肤色雪白,只有唇色一点嫣红,像是能随风折断的小白花。

常棣捏着她的肩旁,红着眼眶问她,“那我呢,我等了这么久,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你是我的哥哥,永远都是。等你迎了三宫六院,见识过各色女子,就会知道这世间千娇百媚,阿筠最是不值一提了。”

“呵。”常棣笑了,他看着远处的沈必安,少年人身姿伟岸,是边境儿郎特有的硬朗风姿,岂是他这个长于深宫的羸弱少年可比,他道,“所以阿筠见过了塞外风光,才发现我不值一提。”

她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定定的看着他,常棣终于,溃不成军。陆林筠转身的时候,常棣对他说,“我本想着你失去了母亲,一定很难过,我为你准备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想要讨你欢心,现在看来,你不需要了是吗?”

“阿筠,你可以去寻找你的万千风光,可在我心中,这世上的百媚千红都是你。”

8

那一年阿筠十五岁,终于离宫开府建牙,御书房那扇窗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而他最终还是妥协,他带着珠宝亲自登门富阳侯府,好声好气的赔了罪,最后用凤冠霞帔迎娶了萧月和半个国库进了宫。

新婚那天,宫殿红绸漫天,他醉了酒,却记得让人点起漫天的烟花,从前阿筠说过,她喜欢烟花,这本来是为他们新婚准备的礼物,而今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赠送,他的真心藏在重重宫殿之后,不见天日。

整个皇城在漫天烟火中狂欢起来,沈必安回头对陆林筠说,“你皇兄为了这新后真是用心至极呀。”

可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看见陆林筠仰起头,漫天烟火之中,她的双眼盛满了细碎星辰,始终望着宫城的方向。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当初在西祁,她也这样遥望着帝都的方向。那个时候他以为她是在思念故乡,毕竟帝都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而今他才明白,她思念的是那重重宫城背后,求不得的人。

“公主真的要嫁给我吗?”他想开口问她,可话语吞咽,最终还是烂在了心中,十五岁的公主言笑晏晏,看上去天真烂漫,她藏于心口的秘密沈必安到底还是不忍揭开。

当初在西祁的时候,沈必安带她纵马大漠,她曾经感慨道,如果她只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就好了,那时候他不懂,如今才明白,她如此爱而不得,困顿于伦常。

她如果只是将军的女儿,便可爱世上任何一个儿郎,可她是帝国的公主,独独爱不得那个放在心上的人。

9

常棣取了富阳侯嫡女,充盈了国库,面对北方鄞朝的百般挑衅,朝臣一致商议任命沈必安为镇北将军,前往迎战。

鄞朝军队凶悍,几场战役下来,华国胜得很是惨烈。偏偏这个时候,偏安一隅的陈卫借口华国吞并西祁之事有违天道,挑起了战争,华国腹背受敌,几乎迎来建国之后最艰难的时期。

要么战,要么降。只有这两条路走,可华国的兵力再禁不起折损,华国的儿郎也不是愿降敌之辈。

上了年纪的太尉眯起双眼,摸着胡须好半晌才开口,“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鄞朝地广人稀,他们缺的无非是衣物与粮食,许以重利,议和结亲,可保华国疆土。”

“议和结亲。”高位上的常棣冷笑道,“用谁结亲?”

“华国只有一个公主。”太尉的身影冰冷而无情。

“你休想。”他吼道,“鄞朝是什么地方,你们卖了朕一个人还不够吗?朕的公主也要变成你们权衡利弊的筹码。”

“那是她的责任,她受天下臣民供养,百姓有难时理当挺身而出。”

“她的责任,她有什么责任,她在这公主之位上,除了担着一身虚名,真正得到了什么?”常棣怒不可遏,他将朝臣联名请求公主议和结亲的折子摔在了地上,吼道,“让沈必安守住西祁,不惜一切代价。”

“陛下三思啊。”他的话语一落,满朝文武就跪了一地。常棣拂袖转身,头也不回的踏步离开了大殿。

满座哗然,溪云初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无惧背上昏聩的骂名,只为护住一个人。然而黄昏之后,层层黑云压境之下,他没等来劝说的百官,只等来了阿筠自请和亲的折子。他所有的坚持那一刻变得无比可笑,他猛然转身,推开了服侍的宫人,风风火火驾马闯出了宫城,宫门落了锁,守门的侍卫不敢给他开门,被他一鞭子抽到了一旁,他一刻都不敢停歇,直到在公主府看见陆林筠。

她头上还带着守孝的白花,在泼天的黑云之中沉静的看着他。反而是常棣显得慌乱,他双手握着她的肩,问,“你说要去北鄞和亲,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我自己想去的。”她看着常棣,目光沉静,“哥哥,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沈必安了,我想和亲鄞朝,换他一个平安。”

“所以是为了沈必安。”他手上使了劲,想要让她感到疼痛,“那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

可她恍若未觉,笑着道,“陛下是哥哥,是阿筠永远的哥哥。”

“我让你回来给我一个答案,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你与沈必安才认识几天,就为他做到这般程度。”他低头看她,手指上都起了青筋,眼中的泪就那样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冷了音调,目光发狠的看着她,“我与你无亲无故,你一个西祁的遗孤,有什么资格替华国去和亲呢?”

“哥哥。”她伸手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我是先帝亲封的公主,你说了不作数的。”

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却让常棣无能为力,他看着她,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我可以让你离宫,可以让你嫁给沈必安,我可以容忍你不爱我,我甚至可以容忍你拒我于千里之外,你想做什么我都纵容你,可我只求你万般保重自己,不要为了任何一个人这样作践自己,你懂不懂。”

“可是哥哥,我爱一个人,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若我的和亲能换北境安宁,这就是我愿意做的。”

她的目光决绝,不带半分回转余地,常棣终于自嘲的笑了,他松开她,决绝的说,“你若踏出皇城一步,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此生不复相见。”

可是那女孩还是没有反应,反而朝他跪拜,“臣,谢主隆恩。”

常棣的拳头紧了又握,最终拂袖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驾着马一路狂奔,宫城之中高墙环绕,灯火通明,他伸手想要摸一摸天上的月亮,可那月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他终于明白,阿筠于他,就是这样,如云边探竹,水中捞月,雾里看花,她是他可望不可及,也是他从未得到就永远失去的——心中执念。

他最后是精疲力竭昏睡过去的,醒来之后礼部的人来找他商议和亲事宜,他淡漠的看着眼前的官员,只说了句全权处置,仿若那个为了阿筠彻夜狂奔的少年于他而言已是前世今生。他所有的爱恨好像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他一生情动,被扼杀于摇篮之中,他所有的放肆与任性,冲动与不甘,都在那个驾马狂奔的夜晚被冲散了。

公主和亲那天,他在御书房坐了一天,大臣轮番上阵,没有一个请得动他,他若无其事的翻阅奏折,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关心过和亲的公主。

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能做到他这一步,也是世间难得的薄情寡义。可没有人知道,那一天他翻的书上,皆是泪渍。

10

而后四年,他是为人称道的好君主,恪守本分,冷静理智,不过皆因他是无情人,也是无心人。

他该这样波澜不惊的过这一辈子,若不是阿筠的消息再次传来。

他该恨她的,恨她不顾一切执意远嫁,恨她将他一颗真心弃如敝帚。可知道阿筠过得不好,他第一时间还是想要奋不顾身的,哪怕背负万人骂名也想要去保护她。

可是沈必安拦住了他,他从他的口中,窥得了故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沈必安说,那年议和结亲,送亲的队伍走到北鄞边境时,沈必安去问过陆林筠一句话。他问身披大红嫁衣的公主,“和亲北鄞,当真是为了我吗?”

陆林筠抬眼看他,唯独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看着他,而不是透过它看向万里之外的帝都,她说,“我这一生,大概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沈将军你了”

沈必安笑了,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在西祁初遇,她就没有动过心,说要嫁给他也是骗他的。

“我确实想过嫁给你。”陆林筠这么回答,她告诉沈必安,她是真的想要嫁给沈必安,只是她的心早就丢在重重围困的宫墙里了,那年御书房中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让她方寸大乱。她不知如何自处,后来离宫的时候,大太监来找过她,话说得委婉,可她听懂了,她的哥哥是万金之躯,一个帝王一生的德行上不能出现污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隔着祖宗礼法,这世上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他们不可能。

后来她的母亲死于西祁,病榻之上,母亲说她很高兴,因为一生夙愿已了,终于可以去见黄泉之下等她的人,她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筠,母亲将她托付给沈必安,问她愿不愿意时,她是笑着点头的,终归那个人不是常棣,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是真心想要嫁给沈必安的,想将心事藏起来,谁也不告诉。

可后来北鄞挑衅,在常棣找她之前,公主府跪了一地的大臣,他们求她顾全大局,求她和亲北鄞。她又怎么能不同意呢?若站在常棣身侧已经是一种奢望,那用自己换北境安宁,这就是她愿意做的。

只是他那样的脾气,一定会为了她得罪朝臣,他不爱惜的声名,她想替他保全。她想要她的哥哥,一生顺遂,万事无忧,成为千秋万代的好君主。

11

沈必安将这些隐情说给他听时,问他,“公主为了陛下什么委屈都愿意忍受,陛下您还要一意孤行攻打北鄞,置华国于险境吗?”

他终于不能言语,在高位上体会到了无力感,所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他的半壁江山最后竟靠着那个他只想贴身护着的小公主撑起了。

他的阿筠想他做万事明君,他不能让她失望。常棣握紧了拳头,对沈必安说,“从此以后,朕每日都会去练兵场,华国的铁骑既然能破西祁,也终有一天可平北鄞。”

常棣后来派了细作去北鄞,偶尔会有阿筠的消息传来,细作说,公主学会了跳舞,很得新君喜爱。细作还说,公主常常望着帝都的方向发呆,只是她从来不对人说思念,面对旁人时,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他每次收到那些消息,总是笑着笑着就心口就开始疼起来了,他笑终于知道阿筠在干什么了,笑她没有吃太多苦头。他疼阿筠这样强颜欢笑,委曲求全,连思念都静默无声。她从来不喜欢跳舞,华国的女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曲意逢迎向来是她们所厌恶的。

他只能将这些疼痛都发泄在铁骑军上,军队很累,他也很累,可他实在耗不起,他要更快一点,让华国更强大起来,去保护他们的公主。

他原以为来得及的,只要他更拼命一点,就可以带着他的公主回家,直到北境动乱初起。战报上说,鄞朝单方面撕毁合约,突袭华国,但是边城守军守住了。

因为前一天守将收到一张带血的字条,于是提前做了布防。

那张带血的字条,来自华国的细作。华国的细作,只有常棣安排在公主旁边的,原来阿筠早就察觉,可如今她让细作传消息,这样公然背叛北鄞,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常棣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过这么快,他领了铁骑军御驾亲征,星夜赶路,半路上有军报传来,说北鄞绑了公主,将她吊在阵前逼华国让城。

常棣血红了双眼,催马儿跑得更急,只说了一个字,“退。”

这样的军报连发了三次,他永远只有一个字,“退。”

最后一封军报到的时候,他已与守军会合,传令兵向他汇报说,“鄞朝要求再让一城,请陛下定夺……”

“再退。”传令兵话未说完他便打断他。

边城的副将出来迎他听见了这句话,突然就红了眼眶,在他面前跪下,道,“陛下,不必再退了,公主已于片刻前殉国了。”

那刹那间,地动山摇,他听见副将说,“可是北鄞狼子野心,竟连公主尸首都不留下,将军已经一路带兵追过去了。”

常棣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甚至来不及悲痛,声嘶力竭的喊道,“轻骑军跟朕走,其余人死守北境。”

那是后来载入史册的一段传奇,从未上过战场的天子带领一千轻骑军穷追北鄞军队,满身是血的带回了无忧公主。虽然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全军上下,无人不悲痛,他们都记得无忧公主在两军阵前,曾慷慨激昂的鼓舞华国士兵的志气,她说,“吾愿以我身死,换华国军士勇往直前的勇气。”

说罢咬舌自尽,免了边城将士最后的后顾之忧。

无人听见她最后小声的说过一句话,她说,“只可惜我等不到哥哥接我回家了。”

她的哥哥终于还是来晚了一步,北境的大漠孤烟,他们终究没能一起看到。

后来天子抱着公主回城,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在三军将士面前嘶吼出声,他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从今日起,我华国的土地上,只有战死的将士,没有和亲的公主。”

“今日华国之痛,定要北鄞百倍偿还。”

声嘶力竭,激起了每一个华国男儿报国的壮志,也有人发现,天子似乎老了,他的发丝竟透出了灰白。

这一战打得极为艰难,有些资历的老兵说,甚至比起当年打西祁,还要难些。可天子步步下死手,处处不留情,生生带着他们用血肉将北鄞逼退到大漠深处,这一战,惨胜。

班师回朝那天,公主以军礼下葬,招魂曲唱了三天三夜,可常棣还是怕他的姑娘找不到回家的路。

常棣扶着阿筠的灵柩重走了当年的和亲路,北漠的明月照在他身上,西祁的轻风吹拂他鬓发,他想他这一生最遗憾的,即是送她出嫁,又是不曾送她出嫁。

早知道后来步步都错,当初就不应该赌气,说那句此生不复相见,谁知道命运经不起玩笑,一语成谶,他们真的再无瓜葛,此生不复相见。

12

后来过了好多年,他兢兢业业,终于成了她心中那个可称颂万世的明君。

朝臣提出选秀,可他又像当年一样,任性的不去看一眼,他不敢看,他看见那些女孩十五六岁,鲜嫩得如同春日刚发芽的花朵,就会想起那个他最爱的姑娘,在十九岁那年殉了家国,成了他一辈子无法提及的心伤。眼前这些青春鲜活的生命,有哪个不是她用鲜血滋养长大的。

只可惜呀,大美山河,他的姑娘再也无法见到了。

也是那一年,他亲自带着史官们重修了《华国女史》,让其作为历届女学乃至太学学子必读书目,那史书中寥寥几笔,勾勒的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命。从女帝明景到无忧公主,那些曾经被男人看不起的女子,成为了华国真正的脊柱。

历史的书页泛黄,可华国女儿家的故事还在继续。

如今他能稳坐高位,都是因为她们背后付出了无数的努力,他的江山是从姑姑手中接下的,他的国土是闻人将军一刀一枪拼杀来的,而他的盛世太平,是当年阿筠血洒北鄞换来的,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些先辈未曾完成的遗志,皆由他来承继,从此以后,世人无谓贵贱,男女无谓尊卑,文人读书,武者习武,要寄情山水的去畅玩人间,要报效国家的来考取功名,而他要做的,是尽心竭力的为世人铺平这条康庄大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