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部分

S君的秘密

第二天,我和S君一起去了大池面粉厂。原本也要带着美香一起过去,可是一早美香就说不太舒服,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于是就没有带着她。

“小美香没事吧?她说肚子周围有点儿痒……”

“啊?她这么说了?”

“是啊。刚才你上厕所时候她对我说的。”

“是吗?S君,你和美香挺合得来的啊。”

“合得来?她还是个小孩子嘛,我就是陪她玩儿。不过她可真可爱啊。”

我们来到了大池面粉厂。

面粉叔叔看到我来,“哟”了一声,软弱无力地笑了笑。“婆婆死了……”

面粉叔叔两眼通红。平时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现在黑丛丛地在鼻子下面和下巴上生长着。工厂的门口,有一个穿着破旧西装的男人正在面露难色地和面粉叔叔的太太谈话。一边说,一边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看来可能是个警察。

“要是抓到凶手,我就要宰了他!把他的腿也拧断,嘴里也塞上香皂!就像他对待婆婆一样……”

面粉叔叔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着。那声音很小。却异常激动。

“我时刻准备着,随时随地都能给婆婆报仇……”一边说着,面粉叔叔一边把右手伸进裤袋里,摸索着什么。“准备?”

我刚刚问了一句,面粉叔叔就把右手往我面前一伸,说“这个”。掌心上是一块白色的香皂。

“我预备了好多,让我老婆去买了一大箱子。道夫君,也给你一块。你也想给婆婆报仇吧?也想让凶手尝尝一样的滋味吧?你一向和婆婆那么亲……’

面粉叔叔抓起我的手腕,把香皂塞在我的手里。可能是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缘故,香皂的表面湿粘粘的,触感就像是面粉叔叔此时的情绪一样。我下意识地一抖,缩回了手,那块香皂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面粉叔叔也没有去拣起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嘴唇微微地颇抖。

“嗯,叔叔,实际上……”

慢慢地等着面粉叔叔恢复了平静,我就把昨天早上见到所婆婆的事情说了出来。

“哦,那个时候啊……”

面粉叔叔眨巴着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道夫君,除了你之外也还有很多人对警察说在那个时候看到了婆婆。昨天我起床的时候。婆婆就不见了。肯定是早晨出去散步,然后就被……”

“以前所婆婆也有过那么早就出去散步的时候吗?”被我这么一问,面粉叔叔回答说:“婆婆可一向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这时,那个警察模样的人在后面叫面粉叔叔。面粉叔叔又对我露出了那种寂寞的微笑,说了声“那我过去了”,就转身离开了。我走到了那个窗边。幽暗的房间里,唯有军荼利明王的雕像一如既往面色狰狞地瞪视着前方。我的胸中涌起一种无以言表的情绪。我的想法和面粉叔叔一样,我也要杀了害死所婆婆的凶手。折断他的双腿,在他的嘴里塞上一块香皂。

“那个什么神根本不灵嘛!”S君气愤地说。

离开了大池面粉厂,我们向S君的家走去。关于昨天的一切,我们想好好问一问S君的妈妈。我们都认为,新闻报道之外肯定还有些情况没有公开。如果问警察,怕是不会告诉我们,所以我们想去问问S君的妈妈。

“你妈妈肯定很累了——不会给她添麻烦吧?”

我只是有点儿担心这个。

“可是道夫君,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啊。为了抓住杀死我的凶手,我们必须搜集情报啊。要是凶手抓到了,妈妈也会很高兴的。”玄关的门开了,S君的妈妈看见我之后,似乎很是吃惊,一时没说出话来,用她那有点儿斜视的眼睛征怔地望着我。S君的妈妈穿着黑裙子,黑上衣。

“我听说S君的事情了。”S君的妈妈仍然看着我,慢吞吞地说:“是看了新闻吧?”看起来,谷尾警官没有把我昨天早上溜进S君家里的事情告诉她。我想那样也好,就没有解释。

大吉在它的小宠物房里,似乎已经累了,蜷成一团。可能是警察对它的身体还有口腔都没完没了地检查过了。

“嗯……”

该如何开口,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正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语言的时候,S君的妈妈对我说:“进来吧。”于是我就跟在S君的妈妈身后进了玄关。

经过宠物房的时候,大吉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惊恐万状地昂起头,然后发出一声宛如穿过缝隙的风声一般低低的吠叫,拼命向宠物房的里面躲。那可怜的样子似乎除了主人之外任何人都让它害怕。

在S君吊死的那个和室里,我和S君的妈妈相对而坐。“道夫君,真谢谢你啊。那孩子的事情,你帮了警察不少的忙。”S君的妈妈觉得直到今天都没有对我好好地道谢,所以向我道了歉。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没关系。

“那个……是蜘蛛吗?”S君的妈妈嗓了一眼我屁股旁放着的那只瓶子。

“暑假里自己研究用的。”

我敷衍道。S君的妈妈马上眯缝起眼睛,视线重新落到自己的膝盖上。

“是啊,现在正是暑假呀……”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沉默无语。

我把目光投向院子,一排排的向日葵正在盛放着硕大的花朵。另一侧茂盛的杂草被踩得东倒西歪,可能是由于昨天来了很多人的缘故。

“那孩子很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被别人杀死的。”

那淡淡的声音让我重新把脸转向S君的妈妈。

“电视新闻里说了香皂的事情。说是在嘴里面发现了香皂的痕迹。”

“是的。说是牙齿里面好像有香皂的成分。”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问一问了。

“阿姨,如果S君是被别人杀死的——您觉得那个凶手会不会和在附近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是一个人?”S君的妈妈似乎是很迷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嘴里都被塞了香皂啊。我觉得这不可能是巧合。警察好像也这么认为,虽然他们对我说‘可能有些关联’。可是我觉得他们已经确定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觉得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您看,昨天夜里又出事了。”

“所婆婆……”

“是啊,大池面粉厂的。听说也被弄成了那个样子。而且尸体和S君的是同一天被发现的。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巧合。大池家的老婆婆一直都很关照我们。我……”S君的妈妈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院落里,一只蝉开始鸣叫。马上,无数只蝉开始跟着一起叫了起来。夏日的空气瞬间被搅乱了。

“阿姨,关于凶手您有没有什么线索啊?”S君的妈妈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也没注意到什么吗?S君死的前后?”

“警察也问过我了,可是我想不起什么啊。”

说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啊,好像对那孩子不是很了解。出了这个事儿后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为了养活他而去赚钱,去拼命地工作,却从来都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而且那天早上,我要是没有早晨起来就出去上班,那孩子今天恐怕就还活着……”S君的妈妈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眼抖着。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道夫君,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为那孩子着想,可是,对不起咧,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说完,S君的妈妈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对不起”。我感觉那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大吉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把S君的尸体运回来的?现在还不知道吗?”

“嗯。好像还不知道。”S君的妈妈用瘦削的双手遮住了脸,深呼吸着。

我觉得也就能了解这么多了。S君的妈妈太痛苦了,而我也很痛苦。

“嗯,谢谢您了。我告辞了。”

我刚要站起来,S君的妈妈叫住了我。

“道夫君,等一下。”

停了一会儿,似乎内心在斗争着,S君的妈妈终于还是看着我的脸。说:“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对警察说。”

“哦……”

“我觉得对抓住凶手可能也没什么帮助,所以就没有说。也不想对别人说。这也是为了那孩子着想……”

我重新坐了下来。

“您说是——为了S君才不愿意说出来……”

“我有时觉得那孩子挺可怕的。虽然是我自己的儿子,可我总觉得那孩子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这时,S君的妈妈突然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大吉为什么把那孩子的尸体运回来吗?”我弄不明白,只能沉默不语地等待她的解释。

“那孩子以前曾经训练过大吉干这个。”

“训练?训练大吉寻找自己的尸体?”

我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可是S君的妈妈却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找自己的尸体,而是找腐烂的肉,训练大吉把烂肉叼回来。为什么训练大吉干这个,我实在是弄不明白。只是觉得有点儿害怕……虽然他是我儿子,可我还是觉得害怕……所以就没问……”泪水顺着鼻侧流了下来。S君的妈妈开始讲了起来:

一年前的一个傍晚,她不经意间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发现S君抓着大吉的项圈,似乎是在郑重地对大吉说着什么。大吉脖子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

“去吧!”S君话音一落,就放开了大吉。大吉一下子蹿了出去,穿过院子,向另一边的角落跑去,把那里的什么东西叼在嘴里,然后马上又回到了S君的身边。

“我仔细一看,那是一块猪肉。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几天前,本来应该塞在冰箱里的猪肉不见了——当时我以为自己记错了,根本就没留意。现在想起来肯定是那孩子偷偷把肉拿出来藏在什么地方了,几天以后再用来训练大吉找肉。”

从那以后,似乎同样的事情还发生过几次。冰箱里的肉总是不冀而飞。过几天,S君就肯定要训练大吉去找那块肉。S君一声令下,大吉总是会蹿出去,有时候跑到院子里的角落,有时候跑到墙边。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了,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可那孩子只是盯着我看,什么都不说……”

从那以后,S君的妈妈再也没有问过他。

“我啊,真是个没用的妈妈。心里面既觉得那孩子可怕,又怕那孩子讨厌我……虽然那是我的儿子……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啊……”S君的妈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S君究竟在做些什么?忽然,我想起来一件事。所婆婆所说的“气味”那个词。我们最开始认为指的是我口袋里岩村老师的手帕气味。而大吉是因为嗅到了杀死S君的凶手的气味才吠叫的。接着,按照S君的说法,大吉吠叫是由于嗅到了杀死自己同伴的人的气味。也就是说,因为岩村老师杀死了那些小猫和小狗,所以大吉才对着那气味拼命地吠叫。可是,难道所婆婆要说的其实是尸体的气味吗?那天,在去S君家之前,我在那辆被抛弃在空地上的车里看见了猫的尸体,而且我还凑了过去。大吉是不是嗅到了我身上沾染的那种气味才吠叫的呢?所婆婆是不是想要向我暗示这个呢?

“那个,那件事,他一直都在做吗?我是说,一直到S君死之前他一直都在训练大吉吗?”S君的妈妈一边哭一边点了点头。

“大概有一个月吧。所以我才能勉强忍住,就当做没看见,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朋友的妈妈在面前不停地抽泣,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似乎必须要安慰她一下。

我轻轻瞟了一眼那个瓶子。S君始终呆在巢的一端一动不动,似乎是没有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可能,肯定是,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我觉得S君可能就是在玩,找乐子。没有什么可怕的……”S君的妈妈站了起来,那动作实在太突然,吓了我一跳。她拉开房间一角的壁橱,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转身递给我。“如果只是玩玩。就不会弄这个了。”

那低沉的声音似乎在竭力抑制着即将爆发的情感。“那孩子带着大吉干那种怪事之前我发现的。那时候他才二年级。在堵下藏着的。”

那是一个瓶子,和现在我用来装着S君的瓶子差不多大小。只是,现在装着S君的瓶子上下一边粗,而眼前这个瓶子的瓶口要窄很多。

“我听到床下有猫的叫声,我以为是野猫生的幼仔。那叫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一个月之后突然间就消失了。我觉得不对劲。

就到床下去看……”S君的妈妈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好像发疟疾似的颤抖着。瓶子里是一具动物的骸骨,似乎就是一只小猫幼仔的骸骨。我顿时呆住了,无边的恐惧让我全身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并不是觉得瓶子里的小猫骸骨可怕,让我受到极为强烈的冲击的是——“道夫君,你说,那孩子是不是变得可怕了?”S君的妈妈怔怔地说。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您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啊……”我终于说出这么一句。S君的妈妈只是紧抿着嘴唇,低着头。“我,还是回去吧。”我拿着装着S君的那只瓶子站了起来。转身离开房间,跑着穿过走廊,飞快地出了玄关。背后传来的,是纤细、尖锐、痛苦万分的哭声。

混乱

“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吗?”回家的路上我问道。

“刚才不是说了嘛,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玩玩而已。我就想,如果让大吉去找烂肉,会怎么样呢?就是好奇。道夫君刚才不也对我妈妈说过了嘛。就是随便玩玩,找乐子。”

“那么,那个瓶子呢?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那也是为了找乐子吗?”

“是啊,就是找乐子。在走廊发现一只小猫仔的尸体,就把它放到瓶子里了。可真没想到妈妈居然发现了。”S君淡然地回答着。很明显这是在撤谎。

“不可能。S君,你恐怕不是把小猫仔的骨头放进瓶子里的吧?”

“啊?道夫君。你怎么会知道的啊?你又没亲眼看见。”

“那好,你告诉我。S君,你来告诉我。”

我终于下了决心。“你怎么把小猫仔的骨头放进瓶子里的?那个瓶子的瓶口怎么看都比小猫仔的头要小,你说,你怎么把它放进去?”突然,S君大声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磨擦的声音。“你连这个都看出来了?那可就没办法唉。”S君说。“对,道夫君,你猜中了。我一直在那个瓶子里养小猫仔来着,我看着它在瓶子里一天天长大。只是,我不让它活得太长。”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尽管如此,听到S君的这个回答,我依旧感到全身陷入一种极端的恐惧之中。“但是,那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没什么深刻的意义。你听说过瓶子船吧?跟那个差不多,我就想弄个瓶子猫玩玩。然后就试着弄了一个啊。就这么回事。所以啊,你也千万别乱想。跟你说,我没干过你现在脑子里想像的那么可怕的事。绝对没干过。”我停下脚步。盯着S君。

“我脑子里想像的事?”

“对啊,你可千万别掩饰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马上就能知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声响。

“那你说说看。”

“道夫君,你现在肯定这么想呢吧?咱们N镇这一年来不断地杀小猫小狗这些事其实都是我干的。我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所以就对你说是岩村老师干的。我是想让你认为,岩村老师不仅杀了我,还杀了那些小猫小狗,”S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又添上一句:“我猜的没错吧?”我哑口无言,重新向前走去。

“说话啊!你直接说——我怀疑你!怎么样?”

是的,S君所说的千真万确。我刚才一直在想,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会不会就是S君。刚才在S君家里看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实在是不由得我不这么想啊。“你怀疑我倒也没什么。不过啊,你自己怕是也乱了吧?”

“乱了?”

“对。你想想吧。岩村老师杀了我,在我嘴里塞上了香皂。而我杀死了附近的小猫和小狗,也在嘴里塞了香皂。——如果说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解释啊?”的确,正如S君所说的那样。我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只有一点可以解释清。

“哼,不对。”S君的这句话让我不觉抬起了头。“道夫君,你现在是不是这么想的?我因为什么理由而从一年前开始不停地杀死小猫小狗,还在它们的嘴里面塞上香皂。可是有一天,岩村老师突然发现了我的罪行,为了给小猫小狗们报仇,所以他杀了我,而且采取了和我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的手段。”我无言以对。S君所说的,和我此刻所想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我不是说过了嘛,道夫君你心里想的,我马上就能知道。不过啊,你这个推测可不成立。”

“为什么?”

“道夫君,你忘了所婆婆的事了吗?婆婆的尸体也有明显的共同点啊。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和杀死所婆婆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有那种癖好的人不多吧。可是道夫君,我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觉得我有可能跑出去杀了所婆婆吗?”是啊,现在的S君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这是道夫君的自由。但是你得让我说一句。我真是什么坏事儿都没干过。我没有被杀的理由。我是在瓶子里养过小猫仔,可是那和现在道夫君你在瓶子里养着我有什么区别吗?道夫君,你现在在做我过去做的事啊!如果我觉得在瓶子里呆着实在是太难受了,那么——”

“我明白!”

我打断了S君的话。

“我相信你。”S君“嗯”了一声,重新陷入了沉默。

一直到回到家为止,我们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一边低着头慢慢走,一边思考着。我和S君还能这样相处下去吗?我还能继续信任S君吗?

冲动

我们回到房间里,美香已经睡了。在她身旁,随手堆放着脱下来的东西。

“哈哈哈,小美香什么也没穿呀!”

“你不许看她!”我突然间大声喊道。瓶子里传来S君充满嘲讽的笑声。“噢,S君,你回来啦。”美香用睡得迷糊糊的声音说道。顿时,我感到血往上冲。“美香!我也在这儿呢!”

我尽力压低声音,克制着愤怒。

“你不对我也说一声‘你回来啦’吗?”

“啊?我没说吗?那我现在就说。”

“行了!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我把装着S君的瓶子放在了美香的枕边。

“你既然那么喜欢S君。那你们俩就在一块儿好吧!S君也说过美香很可爱。”

我感到脑子里开始混乱。身体、嘴,都不听使唤了。“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还是离开吧!”

说完我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我转回身对美香说:“你小心点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呢,S君他——”

“别说了!”S君叫了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敌意。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调整了呼吸。可是马上我就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愤怒,S君已经变得那么弱小,可是我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震惊和恐惧!这让我感到万分耻辱。

“我下楼了,”

我关上门,蹬蹬蹬跑下楼梯,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坐了下来,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的念头。我究竟在干什么?真是不明白。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厌恶和愤怒。

坐在楼梯上,楼梯板的冰冷从下面传来。我伸出双手,遮住了股。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想起来美香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时的情景。眼前浮现出那家医院的大厅。那是三年前。闭上眼睛,那情景越发清晰地呈现出来。是的,那个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一直低着头。

——担心吗——

爸爸拍着我的后颈。那时候爸爸的眼睛还不像现在这样像一只困倦的乌龟。那时他的双眼更加清澈和坚定。

——没事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医生都这么说了。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爸爸笑了。那笑声真叫人怀念,一直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响着。远远地传来小孩穿着拖鞋奔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拍手。——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得变得更坚强才是啊——爸爸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颈,轻轻地摇了摇。爸爸跟我说笑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也让身体随着爸爸的手臂来回摇晃,那一刻,我总会感觉非常安心。爸爸肯定也知道我的这种感受,所以他总是在我最需要他这么做的时候伸出手。温柔地摇晃着我。——没事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妈妈不会有事,美香也————美香——

我抬起头,看着爸爸的脸。

——噢,对了,还没对你说过呢——

爸爸低头看着我,眼睛眯起来。

——给小宝宝取了这个名字。前阵子和妈妈商量之后决定的————哦,是吗?那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是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呢——

爸爸的语气非常轻松,还笑了笑。——我们请医生不要告诉我们小宝宝的性别。所以还不知道呢。只是,你妈妈说自己肚子里的小宝宝肯定是个女孩子。妈妈都是这样,好像心里都明白。爸爸也这么觉得。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妈妈变得比以前温柔了?那就是要生女孩子的证据啊——我突然间期待起来。在此之前,我虽然意识到自己就要当哥哥了,可还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要把我当成哥哥。——嗯,美香。太棒啦——

——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啊————嗯,一定的——………………

我睁开眼,两膝中间可以看到地板的木纹。鼻子下面枯乎乎地粘着已经干了的鼻涕。我用指甲把它抠掉,然后站起来向玄关那里走去,穿上鞋,打开门,然后抬起头。那个家伙应该还在那里。

感情

回到房间里,美香对我说:“哥哥,刚才——”

“刚才?啊?发生什么了吗?我都忘了,无所谓了。”

我打断了美香的话,用格外明快轻松的口气说。“道夫君,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总是这样的话——”

“S君你想说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吧。我是信任你的,以后也一样。S君,你想得太多了。”

我加快语速回答道。一开始S君似乎是有点儿迷惑,接着就长出了一口气。“是啊,想得太多了。”

“就是啊。——你们,S君,还有美香。刚才是不是觉得我生气了?觉得我傻乎乎的,真奇怪,是吧?”

我笑了起来。接着,美香和S君也笑了。

“对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S君。”

“哦?什么啊?是什么?”

“给,就是这个!'

我把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突然伸到眼前。那一瞬间S君吓得浑身僵硬,几乎停止了呼吸。

“一个新朋友。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拿着的一个透明塑料袋凑近S君。塑料袋里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那里面就是在玄关那里筑巢的那只巨大的络新妇大蜘蛛。

“道夫君——这是干什么,这、这……”S君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这是干什么?那家伙……”'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新朋友。啊啊,比起朋友,还是叫伙伴更准确吧?怎么称呼都行。只要你们好好相处就是了。来,你看,它多厉害啊!一只只脚像火柴棍似的!看看这肚子,有五十元硬币那么大吧。哇!还长着毛呢!看看,看看,脚上,还有肚子上那么多毛!”

我把塑料袋送到S君的近前,S君在瓶子里吓得拼命向后退。“喂喂,道夫君!别这样!——别拿到我旁边来!啊!你要干什么!别这样!”

我一把抓住装着S君的瓶子,拧着盖子。

“成天呆在这瓶子里挺寂寞的吧?我想还是你们俩一起玩玩更好。我再给你们找个大一点的瓶子。仓库里装梅酒的瓶子马上就要空了。”

“道夫君别这样。喂!道夫君!”我完全不理睬S君的叫喊。咕咯咕噜地拧着瓶盖子。终于,嘭的一声,盖子打开了。S君在瓶子里倏地摆出防守的架势。“哥哥,不要啊!”

美香惊恐地喊。

“不行啊,那可不行啊。S君很害怕啊!”

“害怕?怕什么啊,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把塑料袋的袋口向下。靠近瓶口。塑料袋里络新妇大蜘蛛慢悠悠地舞动着它那粗壮的腿。S君已经退到了巢的最里面。“不行啊!它太大了!S君没法和它做朋友啊。哥哥,不行啊。”

“来,见个面!来来来,进去啊!S君正等着你呢!”

“哥哥!”

我拿着塑料袋上下摇了摇,随着晃动,络新妇大蜘蛛慢慢向瓶口爬去。

“不要啊道夫君不要啊!不要!不要——”

“你看你看,马上就到了。快点,快点!——好样的!不错,还差一步!”

“不要啊!”S君大声地叫着,就在此时,络新妇大蜘蛛终于掉进了瓶子里。“啊啊啊啊。阿……”S君发出了刺耳的悲鸣,从巢上跳了下来,落到瓶底。美香也尖叫起来。络新妇大蜘蛛的腿绊到了S君的丝上,很是不满地移动着。S君一边胡乱地叫嚷着,一边在瓶底不停地跑着。沿着玻璃瓶壁,S君骨碌骨碌地一圈一圈飞快地转着。“哈哈,S君很高兴啊。你看,美香,你看,S君多高兴啊!”

“哥哥!”

络新妇大蜘蛛挣脱了缠在腿上的丝,慢慢地移动到了瓶子的最外侧,贴着玻璃,慢悠悠地低下头俯视着。

“你看,S君。你的新朋友正看着你呢!快过去啊!S君突然又加快了速度,在瓶底疯狂地跑着。络新妇大蜘蛛在瓶子侧面一步步向下逼近。美香又失声尖叫起来。

“噢,到了,到了。S君,你别总是跑啊。你那模样可让你的新朋友很兴奋哦。啊,生气了。你那新朋友生气了。”

我睁大眼睛,张大嘴,凑近瓶子细细地观察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感觉脊背传来一阵阵麻木。握着瓶子的手心渗出了汗。我就这样凝视着苦苦挣扎着的S君。接着——突然,S君停了下来,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于是S君停在了瓶底,就在络新妇大蜘蛛的下面,然后用他那低沉的、黔然的、毫无情感的声音对我说:“道夫君,看来人都是一样的啊。”——瞬间,一种恐惧报住了我。

那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我带来的恐惧。是对自己的恐惧。

我大声喊了出来,喊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我狠狠挥了一下右手。瓶子从手中弹了出去。滚落到了地板上,络新妇大蜘蛛从里面爬了出来。跑到地毯上。我伸出右手用力拍了过去。在我的手掌下,扑哧一声,络新妇大蜘蛛被碾碎了。房间里一片沉寂。

我战战兢兢仰起脸。美香无言地望着我。滚落在房间一角的那只瓶子里。S君浑身僵直。耳边是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地,我抬起了右手。络新妇大蜘蛛平展在地毯上,身体里的液体四溅,己经不能动弹了。

“不是这样的——”我看着已经碾碎了的络新妇大蜘蛛,呻吟了一声。“不是这样的。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你、你明白吧,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就是想吓唬一下你们俩,其实我——”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我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楚。

“我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S君说,“你是开玩笑的,对吧?我明白。道夫君是不会故意那么做的。”S君的声音还在微微顺抖。“喂,小美香?小美香,你也明白吧,这是个玩笑。”

“嗯,明白啊!哥哥绝对不会故意做那种事的。”

“对吧?不过可真把我吓死了。跟真事似的!道夫君你可真会表演啊!我差点儿就真被你给编住了!.

“S君——”

“啊,对了,道夫君,你把瓶子给我竖起来好不好?这么倒着放着太难受了。还有,把盖子也帮我盖好。没有屋顶总觉得有点别扭。”

“S君。我——”

“好了,快点。”S君抢过话头,“别说了。只要答应我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就行,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而且也很危险。如果有个万一就糟了。”

我点了点头,伸手把瓶子竖了起来,重新盖好盖子。S君心满意足地说:“好,这就都恢复原状了。是吧,小美香?”

“嗯。恢复原状啦。”

美香的声音异常清脆。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干出那么残忍的事情。可是刚才一直郁结在胸中的感情现在仍旧几乎要爆发出来——要是不那么做的话,我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不听我的支配了。

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S君为什么在瓶子里养小猫仔又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情。我觉得我已经有点理解了。

焰火

那天晚上,趁着妈妈出去买东西的空档,我从厨房的仓库里拿出了焰火盒子和打火机。这些都是放暑假前爸爸一时心血来潮买回来的。

——突然间想放焰火了。一起来吧——

爸爸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让我跟他一起玩儿。我们两个一起来到院子里,放起了焰火。结果爸爸被妈妈强行拉了回去,焰火盒子几乎都没有动。尽管时间很短,我和爸爸儿乎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说话,可是那个场景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镜片上反射着焰火的灼灼光芒,那时候爸爸的面容再不是乌龟一般的样子了。我当时似乎是又一次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爸爸真正的面容。正是因为如此,我决定和S君、美香一起放焰火。

“在妈妈回来以前,我们玩一会儿!”

我打开窗子,趿着拖鞋来到院子里。周遭夏日的青草蒸腾着炎热的空气,地面上蟋蟀在四处鸣叫。

“哇,好久好久都没有放焰火了。”S君很是兴奋。美香也非常开心,只是由于她自己不能亲手拿着烟花,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呀!”天空异常美丽。万里无云,宛如深海的海底一般,渐黑的天幕中夹带着一种海蓝色,向四面八方延展。夜空正中,升起一轮鸡蛋饼似的金黄的大月亮。

“来,第一支!”我先是选了一支红黄相间的纤细的烟花棒,用打火机点然了捻儿。立刻,烟花的顶端就开始噼噼啪啪地飞溅出火花。我心想,这焰火怎么这么简单朴素啊,可就在此时。冷不防咻的一声,烟花喷射出一股强烈的橙红色火花,我感觉这焰火可能是受潮了。“哇哦!还能这样啊!”

“了不得!”S君和美香几乎是同时欢呼起来。不一会儿,这一支就燃尽了,我又拿出一支新的,一支接一支,所有的烟花都是起初断断续续,火光羸弱。慢慢地就会释放出原本的能量,一瞬间火光通明,明亮的焰火喷薄而出。“焰火,真的是太棒了!”S君着迷地说。装着S君的瓶子映出了我手里的烟花。红色、黄色、粉色,光彩耀目。

“焰火看起来真好看啊。而且味道也不错啊。那火药味儿一下子就冲进鼻子里!”

“是啊,一闻到那味道,就觉得到夏天了。跟闻到蚊香的味道一样。”

“道夫君啊,你可别说那个。我一闻到蚊香的味道马上就会昏倒。”

“真的啊?”

放了五六支烟花后。回头一看,盒子里已经空了一半。我们决定再放最后一支,妈妈也就快回来了。

最后一支烟花,我们决定选择“香形烟花”。点燃垂下来的捻儿,通红中心的周围噼噼啪啪迸出小火花的声响,那些小小的,宛如惊雷的无数黄色火星瞬间向四处飞溅。望着那然烧着的烟花,我想,如果此刻时间能够停止肯定会变得更漂亮。那小小的惊雷火星会变成一束束纤长的枝条,凝固下来,如果伸手去按一按那些凝固下来的光亮的枝条,它们一定会像点心糖似的啪啦啪啦碎掉。那该是一幕多么迷人的景象啊。

烟花然尽了。刚好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可能是妈妈回来了。”

“道夫君,快收拾起来,那些烟火!”我把焰火残骸之类的东西匆匆塞进了塑料袋。回到屋子里。上楼梯的途中,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小美香,妈妈回来了。”我把剩下的烟花和打火机匆匆塞进了书包里。

美香的床

枕边的瓶子里S君睡得正香。美香似乎也是由于玩烟火玩得有些疲倦了,吃过晚饭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幽暗的天花板。

这一天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啊。也不仅仅是今天一天。自从S君死去,也就是结业式那天开始,我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怎么也睡不着,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脑海里呈现,弄得我浑身燥热,心跳加速,反倒越来越清醒。全身都浸透了汗水。脑后总觉得痒痒的,无数次地翻来覆去。

——婆婆已经死了——

所婆婆被杀死了,和一年间陆续被发现的那些遇害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残忍地杀死了。想来,只有所婆婆最了解我和美香了。而那个所婆婆却已经不在了。

——道夫君也觉得那孩子可怕吧——

为什么S君要干那种事呢?他训练大吉寻找腐烂的肉究竟是什么目的呢?S君说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不过是一时兴起。我究竟应不应该相信他说的话呢?——我没干过你现在脑子里想像的那些事儿。绝对没有——S君说。他对杀死小猫小狗的事一无所知。

——我把小猫仔放进瓶子里,这和道夫君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我觉得在瓶子里呆着实在是太难受了,那么————噢,S君,你回来啦——

——道夫君,看来人都是一样的啊——

突然间,我想大声喊出来。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才是正确的?什么是罪恶?谁在说谎?谁说的是事实?放烟火的时候我想应该信任S君。可是现在我却觉得那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谎言。那很可能就是在燃放烟火的时候偶然升腾在我心中的一个虚假的感情罢了。烟火燃尽,我也就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对S君充满怀疑和恐惧,对身边的一切感到不安。

我很羡慕美香。美香总是那么纯粹,对一切都不怀疑。如果。我也能变成那样,我也能那样的话……

“美香……”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有回答。房间里依旧是一片寂静。一阵莫名的感伤陡然袭来。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拼命地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等待着我心中的感伤能够一点点消退。可是,那感伤却半点都没有散去。

我真希望美香能在我身边。我想去抚摸她。

现在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美香……”

我慢慢地坐起来,床铺的弹簧发出小小的声响,我挪开毛巾被,趴在上铺慢慢移动,跨过栏杆,踩到了梯子上。

一步一步地,我静悄悄地爬了下来。

终于,我的两脚着地了。黑暗中,我静静地端详着美香那安然的睡姿。多么可爱的睡脸,和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的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美香。”我小声唤着她。美香睡得很沉,动都没有动一下。“美香——”

我来到熟睡的美香身边,一边看着那沉睡的脸,一边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美香——

“不可以碰她!”突然,这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这也许是我自己的声音。但也可能是一个更大的什么东西的声音。不可以碰她!不可以过分靠近她。我们之间有一面无形的墙。之前我从未意识到的那面墙如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尽管如此,我还是——

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

我凭自己的意志突破了看不见的墙。

我伸出手,抚摸了美香的脸颊。美香终于有了反应,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怔征地望着我。“哥哥……”睡意惺松的声音。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寂寞,感伤,恐惧,还有一些无以名状的冲动紧紧地包围着我。我一下子抓住了美香的手碗。美香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哥哥,你怎么了?啊,别……”

我——

我为什么干这种事啊?我其实从来也没有打算做这种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美香的手指含在了嘴里。美香吃了一惊,想要缩回手去。可是我不肯放开她。“哥哥,不要啊!”全身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名的冲动所缠绕,我只是想用我的嘴唇夹住美香那可爱的手指,用我的舌尖探寻那小小的关节,小小的手指。随着心脏的鼓动,我的视线里一簇红光在明灭闪烁。

八月二日早上七点二十分。

“什么?”

泰造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其实他并不是没有听清谷尾警官的话,而是不相信所听到的一切。

“S君的遗体已经找到了,昨天夜里,在他家的院子里。”泰造果然没听错。

“在院子里……”泰造愕然地望着谷尾警官的脸。两人隔着竹篱面对面。“尸体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就放在那里,就在那儿。”谷尾警官的额头上显露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背后院子的一角。地上铺着一大块蓝色的遮布,上面放着一个硕大的白色垃圾袋。S的遗体似乎被移走了,已经不在这里。那间和室里能看见美津江的身影,在走廊边上一直就那么抱着膝盖,脸向着院子。她的视线直直地投向了刚好在正面的向日葵。可是,她似乎也并不是在看向日葵。只要一看美津江的表情就会明白。而且,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正在和谷尾警官谈话的泰造。

“从那个塑料袋,还有遗体身上的痕迹来看,是被家养的那只狗运回来的。”

“是大吉啊。——那究竟是从哪儿运回来的啊?”

“唉呀,这个啊。还不知道昵。真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说到最后,谷尾警官叹了口气。

“古濑先生,您在夜里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比方说狗叫声,或者是拖动什么东西的声音?”

泰造摇了摇头。

“这样啊。”

谷尾警官似乎也不是很失望。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不会有什么收获的提问吧。

“那好吧,我这就告辞了。您一个人走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晚上尽量不要外出。”

谷尾警官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了。比起前一天在警察局见面的时候,他显得殷勤客气多了。估计是案件调查没有什么进展,自己也觉得泄气的缘故吧。

“那个——”

泰造犹像了一下,还是叫住了谷尾警官。

“您有什么新的发现吗?上次我不是和S君的母亲一起去了警察局吗。为了那件事。”

谷尾警官慢慢地回转身,面对着泰造。

“您说的那件事——”

谷尾警官认真地看着泰造,紧抿着嘴唇。

“我必须向您道歉。向您,还有S君的母亲。”

“为什么?”

“我就实话说了吧。你们认为S君似乎并不是自杀身亡的。对于这个说法,我们现在正在进行调查。”

“是吗。”泰造想,前天在N车站遇见的那个叫道夫的少年很可能按照自己想的采取行动了。可能已经把那本小说作者的事情告诉给了答察。“就是说有了怀疑的对象……”

“不不……”

谷尾警官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一边想,一边用手掌摩挲着晒黑了的脸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可是接下来他所说的却完全出乎泰造的意料之外。

“不管怎样,反正都要公开的。所以先告诉您吧。——实际上,S君遗体的口腔里发现了香皂的痕迹。”

泰造顿时无言以对。

谷尾警官再一次行了个礼,回到了其他警员那里。泰造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嘴里,香皂……”

泰造在原地伫立了良久,怔怔地望着院子里匆匆忙忙的警员们。

难道说——

难道说,他居然——

——老爷爷——

忽然间,道夫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

——出事儿的那天早上,您在柞树林里碰见什么人了吗——那个少年,究竟知道多少真相?S死的那个早上从柞树林回家的途中发生的一切。难道说那个少年也都知道了吗?或者,他不过是随便问问?

泰造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同一天晚上九点五十五分。

泰造走到了窗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喇的一声拉开了褶皱的窗帘。凑近纱窗。立即感到一阵夏日泥土的气息迎面袭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虫鸣。

泰造的记忆被唤醒了。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一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夜晚。

——绝不原谅——

耳中响起那个小姑娘的声音。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低沉而冷漠的声音。

——我绝不原谅——

行人稀少的小巷。咚,随着一声闷响,传来一个小姑娘的惊叫:“啊!”泰造立即向着声音的方向奔了过去。

——啊啊——没有路灯的小巷旁,一个小姑娘倒在地——。在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直直地盯着她。路边停着一辆轿车,还没有熄火。从听到的声音来判断,就是这辆轿车刚刚从小姑娘的身上压了过去。——那个男的在干什么啊——

——为什么不去叫警察啊——

就在泰造打算上前一步询问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急速转身奔向轿车,打开驾驶室的门,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等一下一一

泰造叫了起来。

轮胎碾压的声音。急速的油门声。

红色的尾灯渐行渐远。

现在即使拼命追上去,也是无济于事了。泰造急匆匆地赶到小姑娘的身边。看到那个小姑娘的一瞬间,感觉她似乎是没受什么外伤。可是下面的柏油路上已有一摊黑色的血迹在一点点扩散开。小姑娘紧闭双眼,宛如熟睡一般安静地躺在地上。

——喂!挺着点儿——

在泰造的大声呼叫下,小姑娘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泰造的脸。似乎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苦,表情十分呆滞。也许是由于头部受到重创的缘故吧。夜色的黑暗中,小姑娘那惨白的面庞宛若一副能剧面具一般突出。

——明明那么多——

小姑娘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小姑娘这句话的含义泰造实在是弄不明白,只觉得可能是神志不清了吧。那目光有一些古怪,仿佛是在做梦。

——等着啊。我现在就去叫救护车——

泰造环视四周,可是一个电话亭都没有,也根本就没有行人路过。路旁是一户人家的大门。可是那户人家并没有点灯,而且门边的邮箱里派送的报纸已经塞得就要掉出来了。

——明明有那么多事情想去做——

泰造吃了一惊,回头望头,那个小姑娘继续说着。

——我绝不原谅——

机器人一样的口吻,声音平淡而漠然。那已经失去焦点的双眼始终凝视着泰造。

——不可以说话——

为了安慰一下小姑娘,泰造伸出了手。可是少女却对泰造再一次说了同样的话。

——我绝不原谅——

泰造顿时征住了。小姑娘把泰造当成肇事者了。

——我绝不原谅——

——不是我,你弄错了!我是——

——我绝不原谅——

小姑娘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一个出了故障的录音机。泰造呆呆地俯视着那个小姑娘的面容。尽管他心里明白必须尽快去叫救护车,可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那个地方移开脚步。双脚好像粘到了地面上一样,弯曲的脊背也变得僵硬了。

我绝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

五分钟以后,泰造终于叫来了救护车。又过了几分钟。小姑娘终于被抬上了担架送往医院。当天夜里,泰造被带到警察局取证。泰造把自己看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警察。虽然已经记不清楚肇事轿车的型号、牌照号码,但是泰造还是拼命地回忆那个肇事者的体貌特征,并向警察做了说明。那个杀死了可怜小姑娘的家伙是个高个子的短发男人。

第二天的晨报上登载了这起事故的报道。那个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死了。泰造后来也参加了告别仪式。小姑娘的亲戚、同学还有老师们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至今,泰造还记得当时小姑娘的父母几近崩溃地号哭不止。

最后那个凶手也没有落网。

而那,正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