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寄生

一日,英国多雨多雾的冬季难得阳光普照,午后的红茶溢了满杯的香气,飘散在仍旧寒意擦面的庭院。法多姆海恩家的当家少爷夏尔翘着腿坐在紫藤椅上享受冬日的阳光,一杯热茶与严实的冬装足够让他在寒风中也倍觉温暖。

身后长身玉立的执事是一名英俊的黑发男子,塞巴斯查恩伺候在夏尔少爷身边转眼已经过了两年。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夏尔少爷对于这个执事的了解却仍旧不算多。而这天他终于有些好奇,干脆就抬头望站着的塞巴斯查恩。

“喏,塞巴斯查恩,除了我之外,你过去还有过其他主人吗?在我召唤你之前,你都在做些什么事情?”

执事未想他会问他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轻蹙眉之后咧嘴笑了,他偏着头看着暖阳下的夏尔。

“此前啊……我似乎睡了很长的时间呢。”

夏尔少爷一挑眉。

“噢?”

“其实那之前遇到的是一名非常有趣的主人呢。”

少年顿时勾了嘴,抿一口茶,放下杯子。

“那么,塞巴斯查恩,他是个——如何有趣的人?”

塞巴斯查恩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芒,他上前端起茶壶,为夏尔添满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如果主人您这么有兴趣的话,我并不介意对您述说我的过去。”

真的有趣么?现在仔细地回想,在塞巴斯查恩的心中那名年轻的少爷似乎也不过是良善得有些傻罢了,可是被刻意掩埋在记忆之扉中的史提夫,为何每每想起来,关于那时候那个人的一点点事情,心中的某个地方都总是不可抑制地疼痛?

对于恶魔来说,时间的流逝,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呢。

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天,他会在流逝的时间长河中,像离开史提夫那样地离开你呢,夏尔。

召唤了恶魔的老人满意地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朝站在召唤阵外阴影中的青年招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

事实上尽管这个人躲在黑暗之中,塞巴斯查恩第一眼就已经看到了他,在黑暗中那双流动着年轻无谓、不问世事的漂亮蓝色眼睛对任何人都充满着诱惑力。他身着贵族少爷们身上常见的华贵服装,头发用发带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百无聊赖地走过来站在外祖母的身侧。黑发英俊的恶魔初从混沌中苏醒,在初次见面的幽暗空旷的房间,两个人在幽淡的烛光中四目相对时。恶魔看了他顷刻,便一倾首,翘起了唇角,邪魅地朝他微笑了。

金发的年轻人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也朝恶魔礼貌地还之以笑,对于他的出现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惊愕或是欢欣,他只是有些好奇。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恶魔存在。”

他没有察觉到他的外祖母眼睛里已经出现与恶魔签订“契约书”的结印,老人看着塞巴斯查恩,并拉起了他的手,将其放在恶魔的手心。

“史提夫·D·斯科菲尔德,从此刻开始,他就是你的主人了。”

这真是一份奇怪的契约。与他结下誓约的人,却竟然立刻就将他转手卖给了别人?

那个时候英国显赫一时的斯科菲尔德家族已经在开始走下坡路,自从老斯科菲尔德侯爵在一次宫廷酒宴中突发意外身亡之后,继承者斯科菲尔德侯爵那懦弱、自私却又莫名自大的性格,让在他十几年间的统治期间竟迅速地使其领土没落了。

在英格兰的西部,曾经最为富饶、繁荣的一片土地,人们每每谈起来就充满赞叹与憧憬的西边繁华城镇,随着新领主的统治而曰渐不复当初闾阎扑地的市街景致。终于在斯科菲尔德侯爵统治的第十六年,他突然从身体到心里都感觉到一种心力交瘁的无力——他在这个时候猛然顿悟,对于在他手中衰落下去的领地有了一丝愧疚,当他还是一名孩子的时候,这片土地,他的家族,曾经是多么的繁荣——对于年轻时候竭力也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斯科菲尔德侯爵竟突然想要放手了。

问题就在于,斯科菲尔德侯爵一共有四名儿子,长子布莱恩从小醉心于研究农作物,成日穿着农民一样的衣服扛着耕具往地里跑,看起来根本对其它一切包括侯爵的爵位毫无兴趣;而二儿子弗瑞恩虽然为人精明风流,身上又有着作为一名贵族青年的得体气质,他却是斯科菲尔德侯爵年轻时在外一夜风流所留下的种,并非正室或者任何偏室所出:至于第三个儿子威廉那样典型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和年轻时候的斯科菲尔德侯爵其实最像的人就是他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将他选为继承人;最小的是史提夫,这一年满了十九岁,是斯科菲尔德侯爵最宠爱的女子的孩子,有着如同他逝去的母亲一样金黄色水一般柔滑的头发,和俊秀活泼的脸蛋,然而他毫无心计的性格在继承者方面似乎同样存在着太多问题。

在斯科菲尔德侯爵正为选择继承人而头痛的时候,却未察觉关于抢夺爵位的激烈争斗已经在下一辈中展开。

当塞巴斯查恩来到史提夫·D·斯科菲尔德面前的时候,那名外表精明实际上性格却傻乎乎的青年对现在家族内部的剑拔弩张似乎还根本就没有更为明确的意识与觉悟。他张着那双很深很亮如同星辰一样的眼睛,听着他忧心忡忡的外祖母问了被召唤出来的恶魔的的名字,并将他拉到那个人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告诉叫塞巴斯查恩的恶魔,从此以后他就是他的主人了。

“等等——噢,亲爱的塞琳娜祖母,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个人的主人?!不对,为何我要和一只恶魔成为这样的关系,我并没有兴趣!”

——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关于要一名恶魔作为自己的仆人(或者下属?)青年似乎对此毫不知情,直到他的祖母很明确地在此时此地宣告了这件事。

他的外祖母温柔又忧郁地看了他一眼。

“史提夫,不要让我在天堂里也成日为你的将来担心。”

这样的眼神立刻就让青年懊丧地降伏了。

于是塞巴斯查恩与史提大小少爷就这样似乎非常顺理成章(?)地成了主仆的关系。之后不久史提夫小少爷的外祖母就去世了,在她铺满白色花朵的墓碑前,伤心的年轻人不停地抽泣着,一脸都是泪水。那一天塞巴斯查恩就立在他的身旁,居高临下地在雾气流动的晨间从侧面看着那张还颇带着些孩子气的脸,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他决定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哦?”

于是夏尔少爷皱了皱眉头,不是很明白塞巴斯查恩的“决定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当与我缔结誓约的人过世,她的灵魂离开肉体之时,我们之间的任何关系就都已经完结了,我并不需要再服从她生前的任何命令。”

夏尔在明朗的天空底下笑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你可真是一只善良的恶魔啊塞巴斯查恩。那么你们的故事,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吧。”

“是的主人。”

男人在少年的示意下坐在了他的对面,靠着椅背,继续追溯他的从前。

塞巴斯查恩蹲下身把手帕轻轻地放在史提夫哭湿的脸上,他并不叫他“主人”,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这名由史提夫的外祖母带到史提夫身边的随从同其他人一样叫他“少爷”。

史提夫又抽泣了很久,才用袖子擦了擦红通通的眼角,他英俊的脸整张都已经哭肿了。

“塞巴斯查恩,你是恶魔吗?”

“是的,少爷。”

“那么,你能让外祖母复活吧。”

“对不起,这我办不到。恶魔并不代表无所不能。”

闻言史提夫又抽泣了两声,丧气地坐在墓碑旁的一块石头上。

“那么,你能做什么?”

小少爷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对一只恶魔物尽其用。

塞巴斯查恩看着他微微嘟起的嘴,抬头接触到他散落额前的金发,对他笑道:

“我能守护您安全地成长。”

“噢,塞巴斯查恩,我已经是大人了!”

他的主人红着眼睛如此抱怨。

可是傍晚他们回到家时,才知道城堡中出了事。将近中午的时候,史提夫他大哥布莱思出门准备绕过北边的树林去那边的一个村子,但他在树林中遭到了袭击。

有人从后方袭击了他,并将他的后脑勺开了一个不算小的洞,而他的那两名随从的尸体就躺在他身后的路上,被人以掏去了心脏与脑髓的残忍方式所杀害。

布莱恩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据说昏迷的他正要被以相同方式杀害的时候,树林里碰巧有人路过,而他的救命恩人在远处所看到的却“只是一闪而过的一团影子,我们奔过去的时候,布莱恩少爷就躺在地上”。被人救醒的时候对于自己的遇害他本人更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对方的动作太快了,我完全不知道跟在身后的随从已经遇害,当我觉得脑后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竟然在何时出现了什么人——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布莱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么接下来你就好好休养吧。”

金发的年轻人握着他大哥的手,真诚地祈祷他能快一点康复。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命人尽快查明真凶的。”

如果什么事情真的都想要依靠他们那无能懦弱的父亲来解决,这才是真正的不幸呢——只有史提夫这个傻瓜才会如同小时候那样依然崇拜着斯科菲尔德侯爵。但是他的大哥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回握住史提夫的手。

“史提夫,容大哥提醒你一句,最近你一定要小心一些——你知道我们家最近的情况实在是有点糟糕。”

“不用为我担心布莱恩,我可是刚收了一名厉害的随从啊。”

说完,得意地眯着眼睛朝站在他身后的塞巴斯查恩笑了。

布莱恩顺着史提夫的眼神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这是一名长得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脸很有东方特色,那张脸上的冷静中透露着世事洞察的精明,比起他的小主人,这个人自身绝对是要聪明可靠得多。可是这样一个来自东方的随从,平时的存在感却出乎意料异常的低,这就像是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存在似的。

史提夫的大哥满脸虚弱,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塞巴斯查恩,最后才朝史提夫的新随从说道:

“那么请你好好地照顾史提夫。”

塞巴斯查恩微笑着,朝床上的人鞠了一躬。

“当然,这是我的毕生职责与我的,荣幸。”

史提夫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布莱思,你就好好休养吧,我先告辞了。”

出了布莱恩的房门,过了人来人往的走廊,史提夫困窘地打了个呵欠,抬手擦擦两只眼角挤出的泪水。

“布莱恩可真是太笨了,在对方偷袭向他的时候就算来不及躲避,至少也该有所察觉吧,这个只会扛锄头的傻瓜。”

在明亮安静的楼道转角处,塞巴斯查恩的眼内掠过一闪而逝的光芒。

“或许对手真的非常强,如果一般人类不可能无声无息地一连干掉三个人,但换成其它某些生物——譬如恶魔的话,少爷,就算整个城堡的人一次性被掠杀光这也是充满可能性的。”

史提夫立刻僵住并打了个冷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你在开玩笑吧!恶魔?你是说布莱恩可能遭受到了恶魔的袭击?!噢、噢,这可真是糟糕。”

他开始头痛地在原地打转。

“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父亲呢,可是他前两曰才去格里特镇视察了……如果斯科菲尔德的领土上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恶魔,这岂不是太危险了。”

塞巴斯查恩拉住了他困扰地挠头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心,让他镇静下来。

“少爷,这完全没有必要惊动斯科菲尔德侯爵,一来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二来斯科菲尔德侯爵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没必要为此再增加他的负担。”

对方看着他,随后沮丧地蹙了蹙眉。

“你是对的,小塞巴斯。”

金发年轻人抬起头,用无助又可怜的眼神看着塞巴斯查恩。

“这事,看来得我们自己来搞定。嗨,小塞巴斯,你不就是恶魔吗,你可以帮助我的对吧,至少杀人犯如果真的是恶魔的话,我想最后还得由你来搞定它。”

“是的少爷,为了少爷的安全,我们需要尽快将犯人捉到,然后——”

说到这里,英俊的恶魔突然笑了,那笑容与他英俊的外貌简直格格不入,他在城堡耀眼跳动的烛光中笑得狡猾又阴暗,并露出一口整齐森白的牙齿。

“对于侵犯自己的领地的生物,我该让它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地狱的滋味。”

城堡的夜晚很凉,塞巴斯查恩伺候着很小就没有母亲又刚失去了外祖母的青年更了衣,看着他钻到柔软的铺满天鹅绒的床上。

直到躺下了,他的手还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巴巴地抓着塞巴斯查恩的衣角。

“嗨,恶魔。”

史提夫睁着那双湛蓝的海水一样剔透的眼睛看着他。

塞巴斯查恩眯着眼睛,对他一笑。

“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少爷。”

“塞巴斯查恩,我可以知道你过去的故事吗?”

“这可真不凑巧。”

英俊的恶魔很遗憾地看着他。

“我是一只还来不及拥有过去的恶魔。”

青年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睫毛微微地在满室的灯火下扑扇,转移了话题。

“我可真是担心,其实,袭击布莱恩的人很可能是威廉或者弗瑞恩派去的吧,毕竟他们都一样想成为下一任的斯科菲尔德侯爵。”

“那么你呢,少爷?如果你对爵位有兴趣的话,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你得到它。”

贴身伺候的恶魔偏了偏头,而后俯着身子,手撑在床沿看着陷在柔软的大床上的年轻人,这位金发碧眼保养得极好的小少爷躺在白色的被褥中,他正睁着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与塞巴斯查恩互相看着,那双眼里充斥着绝对的纯粹干净,而他脸蛋白皙,两颊透着苹果一样的红润色泽,看起来简直如同画中年轻英俊的神祗与天使的结合体。

“不,我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小塞巴斯,对于我来说自由地活着比其它任何事情都具有诱惑力。”

于是塞巴斯查恩微笑着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在很近的距离中看着他的蓝色眼睛。

“我会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亲爱的主人。当然如果您改变主意的话,请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青年眨了眨眼,对于恶魔突然称呼他为主人心里泛起一点奇怪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十分快乐。

“嗨,明天我们就开始动手查探这件事吧。”

“好的,少爷,现在请好好休息。”

青年立刻抓住想要起身离开的塞巴斯查恩的手。

“小塞巴斯,你可以陪我吗……你看,我实在是不想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流着眼泪一边想念我的外祖母,这会让我陷入无止尽的痛苦中。”

恶魔立刻春风一样地笑起来。

“当然可以。”

夜深入静的城堡,来自空旷原野的风声呼啸着穿过层层走廊,在不灭的灯火所不能照耀的一间阴暗地下室,室内的正中央正摆放着两具早已经失去了脑髓与心脏的尸体。

就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除了两具尸体之外,却不知在何时多了一名此刻本该同其他所有人一样熟睡在黑甜梦中的黑发男子。

纵使是在如此的暗夜中,对于一名恶魔来说却并不比处在光明中要行动困难,那双早已适应了任何环境的眼睛穿透暗夜的光线,塞巴斯查恩正专注地面对着两具尸体。他们已经死了将近一整天,整个尸体都已经僵硬,胸腔心脏的位置被准备无误地开了一个洞——并不是想象中被开膛破肚后才被剜去了心。而因为尸体要等到天亮后才会正式由专业验尸官进行验尸,所以此刻他们身上原本的衣服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尸体上没有任何血迹,连在心脏位置处破了洞的衣服上竟然都未染上一滴!这可真是一件考验身手的事情,以人类的行动速度与准确度,绝对不可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塞巴斯查恩轻轻地解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仔细地从头到脚将其查看了一遍,死去多时的尸体上并没有出现尸斑。他取下手套,将手放在尸体上,僵硬的尸体漂浮着不该属于死人的温度,尽管是非常低的,以人类的触感很难察觉得出异常的温度——这就已经够奇怪了。

在血液停止流动多时的情况下没有出现尸斑,并保存着一定的体温,尸体却已经僵硬,饶是塞巴斯查恩也一时深觉诧异。

塞巴斯查恩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尸体,确定此事确实并非人类所为,但对于尸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感到棘手,而幕后凶手如果同样利用契约书支使恶魔铲除掉自己的敌人,首先选中对爵位根本毫无兴趣的布莱思下手的原因又是什么?

正当他抱着双手,一面盯着尸体思考时,地下室的门被悄然打开。

一点烛火随着无声打开的门进了房间,微弱的光芒还未来得及照亮这片小小的空间,史提夫就感觉一阵劲风从内迎面劈来。

“啊——”

小少爷的尖叫声才刚出了口,那一道令他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劲风却在就要接近他额头的一瞬间突然消失,转而,他的声音就被人堵在了手心。

“少爷。”

有个声音在耳边低问道:

“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黑暗中的恶魔皱了皱眉头。

熟悉的声音萦绕耳边,史提夫绷得如同房间内的尸体一样僵硬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于是立刻拉下了放在嘴上的那只手,吐了一口气,转过身朝塞巴斯查恩兴奋地叫起来:

“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猜小塞巴斯不在床上睡觉就一定是来这里找线索了。噢,你可真是不够义气,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塞巴斯看着只穿着单薄睡衣就跑出来的史提夫,很是无奈地,摸了摸他冻得冰冷的脸,英格兰的秋夜总是带着沁人的寒气,一只恶魔还好,而他身体单薄的主子被冻坏了可就糟糕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史提夫身上,转身拾起史提夫掉落在地上的烛台,烛台一回到他手中已被熄灭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史提夫好奇地看向尸体询问道:“有什么收获吗小塞巴斯?”

塞巴斯查恩单手为他将衣服的纽扣扣上,说道:

“不用着急,我想我现在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史提夫的脸上顿时出现兴奋的光芒。

“你查到什么了?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可以揪出凶手?”

如果要对布莱恩不利的人是他们兄弟中的某一个,那么也就意味着,布莱恩并没有真正摆脱危险,而除此之外的几人也面临着相同的境况。但是以史提夫的性格似乎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可能随时随地都处在某一种危险当中,在昏暗的而冷寂的空间里,史提夫打了一个哈欠。

“我记得明晚伊云斯家有一场十分隆重的宴会,小塞巴斯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当塞巴斯查恩开始检查另外一具尸体的时候,发现了更为奇怪的事情,片刻之前还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尸体,此刻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察觉他尸体开始软化,而尸体上的体温已经很明显的变得不属于死去多时的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少爷。”

史提夫一直为他秉着烛台,塞巴斯查恩抬起头来,对他如此说道。他知道这两具尸体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变化,之所以他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尸斑,只是因为尸斑在他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慢慢消失掉。

——它们正在进行着尸变,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恶魔可不多,而任其两具尸体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塞巴斯查恩抬起头,嘴边露出浅薄的一笑。

“少爷,请你到外边等我,我立刻就出来。”

史提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放在死人身上的手。

“嗨,你想要对尸体做什么?”对方一笑,已经将他推出了门。

“我说,昨晚你可真是够大胆的,你竟然毁尸灭迹了!小塞巴斯,你这是对死人的不敬。”

酌金馔玉的夜晚酒宴一片笙歌鼎沸,青年端着酒杯坐在角落,对站在一旁的人直皱眉。史提夫嘟着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虽然是在生气,却是一脸被人嫌弃了的神情。

他半晌都没有得到塞巴斯查恩的回应,便疑惑地抬起头,顺着对方眼神的方向往草坪中央正跳着舞的人群看去。他的三哥威廉正与身前的女孩子在热闹的人群中跳得正欢,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中有两个人正在盯着他看。

史提夫不明所以地对着威廉看了小片刻,塞巴斯查恩收回了视线,对着他的一脸迷惑不解笑起来,并走到了他的前方,弓身朝史提夫伸出手。

“来吧,少爷,如果我有这个荣幸与您跳一支舞的话。”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厌嫌地皱了皱眉头。

“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啊恶魔先生。”

却还是握住了塞巴斯查恩手,借着对方手上的力道站了起来,两人很快进了舞池,离威廉不远的地方,史提夫才看清楚与他跳舞的女孩子,正是他们二哥的未婚妻——詹姆斯男爵的小女儿凯萨琳。

两个男人一进场就引起了一片低低的惊艳抽气声,史提夫对于自己的外型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概念,虽然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特别受女孩子欢迎,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究竟为何如此,当他被他黑发的侍卫搂着腰跳进人群的时候,女孩子们不知为何都叫了起来,而他神情自若地在人群中与塞巴斯查恩面对面地亲热地跳着舞,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威廉的所在。

这时候凯萨琳附上威廉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就低笑着点了点头,并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和凯萨琳出了舞池。

史提夫正一边被塞巴斯查恩带着跳舞一边走神,恶魔突然将他搂紧了,在他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惊之时贴在他耳边说道:

“少爷,我们走吧。”

“啊?去哪?”

史提夫少爷回过神,伸手揉了揉被塞巴斯查恩嘴里的一缕热气弄得发痒的耳朵,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这首曲子还没有完呢小塞巴斯。”

“请跟我来吧,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布莱思少爷被袭击的事件,或许我们可以在今晚捉到真凶。”

恶魔拉了他,迅速地穿出了人群。两人一路朝偏僻的小径上走去。

“噢,可是……”

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四周——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小塞巴斯,我可没有想过要和你在这种鬼地方约会啊!”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在越来越幽森僻静的路上直往塞巴斯查恩身上靠。而前方拉着他的手的人还来不及回答,一声尖利的叫声就冲破了寂静的黑夜,连远处喧嚣的人群恐怕都听见了。

塞巴斯查恩也未意料到自己竟然会慢了一拍。

“竟然这么快就动手——”

等两人快跑到出事地点时,威廉已经四肢大张地倒在了地上,跟他一起过来的凯萨琳不知所踪。

史提夫赶紧蹲下身去看威廉的情况,等青年凑近了地上的人,借着天空中月亮的微弱光芒近距离看清楚威廉被开了壳的头顶和胸腔上的洞,他吓得尖叫一声往后倒在塞巴斯查恩的怀里。

“——塞巴斯查恩!!”

他惊愕得全身抖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死人,声音都带上了哭音:

“噢,天啊。为什么威廉会遇到这种事情!”

塞巴斯查恩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年轻人震惊而伤心的颤抖立刻就浸染了塞巴斯查恩的身体。

“抱歉,少爷。”

“不,不是你的错,塞巴斯查恩。”

过了好一会儿,史提夫才停止了颤抖,他顺手抓起了塞巴斯查恩的衣襟,擦了一把眼睛,推开他,站起来,突然镇定地说道:

“至少现在证明了,要杀害布莱恩的人并不是威廉。”

既然如此,那么饰演坏蛋的人又会是谁呢?真的是他们兄弟中的一人吗?那么嫌疑的对象就只有弗瑞恩一人了。想到这里史提夫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说不定是有人想要对斯科菲尔德家的人不利,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在暗地里多少总是会有仇家或看我们不顺眼的人。”

塞巴斯查恩并不反驳地点点头。

“还有,恐怕威廉少爷的尸体也不能留下——不出一天他就会产生尸变,最后被那只恶魔所控制。”

来路上渐渐传来火光与人声,英俊的恶魔扛起地上的尸体,另一只手揽过史提夫的腰。

“我们走吧,这些人除了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

史提夫被塞巴斯查恩带着,几乎脚不点地地飞跑在阴暗之中。

“现在我们去哪里?”

“处理掉尸体,并找到弗瑞恩少爷,否则就危险了——对方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有些疯狂,我猜他大概想在侯爵回来之前便解决掉所有对手。”

“‘危险’是说我还是指躺在床上的布莱恩——噢不,你要对威廉怎样,塞巴斯查恩,他是我哥哥!”

他总是反应迟钝,塞巴斯查恩非常肯定如果没有他的祖母,他绝对没办法这样安全快乐地长到十九岁,成日浸淫在花天酒地中的斯科菲尔德侯爵可没有心思去管他的儿子们的大多数事情。

塞巴斯查恩并不理会他的抗议,他带着他一路奔走,最后在静无一人的河边将一人一尸放下。

“如果你害怕的话请躲远一点吧少爷。”

金发的年轻人拉住他的手,他伤心地抬着头,恳求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做,塞巴斯查恩,他是我的哥哥……”

塞巴斯查恩在暗夜中瞟了他一眼。

“如果不毁掉这具尸体,明天这个时候死的人或许就是你了少爷。”

而后他抬起手,史提夫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就被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

史提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弗瑞恩的房间中,他的后颈还有些痛。

“妈的,小塞巴斯这混蛋,竟然敢对身为主人的我出手。”

他揉了揉脖子坐起来,才发现前边的圆桌上放着一堆书纸,而将他弄晕过去的黑发男人背对着他,正专心致志地翻看着那堆东西。外边天仍旧是黑色的,不知道夜还未过去抑或他已经躺了一个昼夜——

“嗨,你这只该死的恶魔。”

恶魔转过头,仿佛早就已经察觉了他的清醒,而后对他露出惯有的微笑,语气中都是甜软:

“您醒了,亲爱的主人。”

“嗨嗨,你现在溜须拍马或是道歉也没用了!你竟然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要报复,塞巴斯查恩!”

塞巴斯查恩已经站起身,很快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边为他整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与衣服,一边笑着。

“是的,我早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少爷。”

等塞巴斯查恩为他穿好鞋子,史提夫起身下床。

“进展怎样了?”

“弗瑞恩少爷似乎已经消失了好几天,我问了他身边的人,然而没有谁知道他的踪迹,所以只好来他书房调查。”

“查出什么来了?”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也就是说他无故失踪?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史提夫一说到这里塞巴斯查恩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暗暗地闪过寒光,慢慢地勾了嘴角,邪魅地冷笑起来。

“或许您说的没错,主人,杀害威廉少爷的恶魔未必就是弗瑞恩所召唤出来的。”

“丹达迪杜尔,你今天还没吃饱吗?”

几盏壁火照耀着房间都充满了橘黄色调,前一天受到袭击而卧床不起的布莱恩大少爷正安安稳稳坐在床上一边把玩着手中黄金的锄头模型一边对着只有他存在的空间说着话。

“比起你那蠢货弟弟威廉和两名农妇,我更想要尝尝你的脑子的滋味呢,布莱恩,噢,还有你那金发小兄弟的脑子一定也很美味。”

回答他的尖细却又带着恶心粘腻的话音竟然来自从他的身体内部,而布莱恩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个存在,他握着手中的模型,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这是在主人外加饲主面前应有的态度吗,丹达迪杜尔?史提夫那傻小子……我需要他帮我顺利成为下一任斯科菲尔德侯爵,之后,随你对他怎样。”

说完,望着窗外破晓前最为森黑的天空,阴险地笑了。

“是时候把弗瑞恩放出来了,就让他好好欣赏一番他所能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吧。”

弗瑞恩这名本该优秀不凡的人才,却因为出身而失去作为继承人的资格,所以他嫉恨另外几名拥有继承者资格的兄弟,并用残忍的手段——将他们除掉。所幸布莱恩靠运气拣回了一条命,可威廉就没这么幸运了——弗瑞恩利用他风骚又漂亮的未婚妻凯萨琳引诱了威廉,进而派人暗杀了他。之后弗瑞恩又悄悄潜入布莱恩的房间想将其杀害,不幸的是当他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被前来看望布莱思的史提夫所撞破——于是顺理成章,布莱恩会在这个时候解决掉他,而后成为新的侯爵阁下。至于史提夫那个傻小子,他相信他绝对不会与他争夺侯爵之位的。

“嗨,布莱恩,听说你情况不太——”

从外边赶过来的跑到布莱恩房间的史提夫“好”字还未出口,就僵硬地定在了门口。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结巴地瞪着拿着刀架在布莱恩脖子上的人。

“弗瑞恩,你、你在干什么——”

平曰里总是温文风流的弗瑞恩此刻一脸狼狈,而布莱恩正虚弱地被他禁锢在不可逃脱的范围内,看起来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布莱恩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冲着史提夫喊道:

“快离开这里史提夫——弗瑞恩他疯了,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史提夫想要冲过去,却又怕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伤了布莱恩,只好在原地跳脚。

“不,弗瑞恩你究竟怎么了,快放开布莱恩,他是我们的兄弟,天啊,见鬼,这究竟是为什么!”

“呵呵。”

杀人犯恍然明了地看了一眼史提夫,低下头对手里的人笑了起来。

“布莱恩,你这个恶魔,原来你故意放我出来再落到我手里,就是为了让这一幕被史提夫看到——你可真是太狡猾了,我们是兄弟啊布莱恩,可是……既然你现在落在了我的手里——”

话还未说完,手中的刀竟已在闪电之间飞了出去,弗瑞恩吃惊得半天都反应不过来,那抹黑色的身影从他眼前过后,不仅刀不在了,连布莱思也凭空消失在他手里。可怜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都怔愣地僵硬了。

塞巴斯查恩从弗瑞恩手中救下布莱恩,将他放下来坐在椅子上。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救的布莱恩立刻又惊又喜地朝塞巴斯查恩道谢,却没看到对方眼中不可捉摸的一缕笑意。

“——噢,谢谢你,塞巴斯查……嗯?……”

“真不好意思,我不擅长那么优雅的不见血的杀人方式——”

他看到救了他的男人邪笑着,而他的一只手已经在不知何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从获救到被杀戮,发生在短短的瞬间。血从布莱恩的身体中飞溅了出来,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惊愕的双眼时,他的血直溅了他身后穿着燕尾服的黑发男子一身。而男人的手缓慢地从布莱恩的身体中缓缓地抽出,发出粘腻的水渍声。

“噢,该死的,塞巴斯查恩,你是一只恶魔!”

声音不是从布莱恩口中发出,源头却是在塞巴斯查恩抽出的手心中那个东西——

“除了变成人类的模样,还有一种恶魔是寄生型的,它们会寄生于人类身体中,变成宿主的心脏一般的存在。这种恶魔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旦离开了宿主的身体它很快便会在空气中衰竭而亡,虽然它们有比其它恶魔更邪恶的本事,同时却也是最脆弱的类型。”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史提夫。

“少爷,现在你相信了吧——真正的凶手就是这家伙和你亲爱的大哥。我会怀疑布莱恩是凶手是因为死去几人的心脏都是从前方被取走,因为他们死后整个背部都是完好的。试想如果凶手要杀布莱恩,那么以这种手法来说必然会从前方进行攻击,首先被攻击的对象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布莱恩而非他身后的侍从——那两人从胸前被掏走了心脏他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除非他是一名瞎子。”

史提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塞巴斯手心里血淋淋的那只做困兽之斗的生物,而后突然想到了被塞巴斯查恩掏走了“心脏”的布莱恩,于是疾步过去,蹲在已经不再呼吸的人面前,担心地握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唤醒。

“没用的,健全的人类如果连心脏都没有的话的,又还怎么活得下去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恶魔站在一旁,毫不怜惜地说道。但金发的年轻人很快就背着他伤心地抽泣起来。

“不,布莱恩——”

塞巴斯查恩站在原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在他祖母坟前哭泣的那个清晨,他总是为别人的离去而伤心,不管这个人究竟做过些什么。明明一早就已经告诉过他真正的凶手是谁,明明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却仍旧阻止不了这个人悲恸地伤心落泪。

人类的感情总归是一只恶魔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了解消化的东西,何况这样一个为一名杀人凶手而痛哭的笨蛋的心思。可是最终,塞巴斯查恩叹了口气,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心软了,只是不想再看到他难受的样子,于是走过去,蹲在他身后。他温柔地将他这一生第一名主人的头埋到了自己的肩头。

“哈,你竟然将你的主人惹哭了。”

夏尔少爷晃晃腿,口气里都是幸灾乐祸:

“这个傻瓜和那只寄生人体的恶魔一样,他一旦离开你的话一定没办法安然活下去的吧。然后呢,于是一连失去几名亲人的史提夫少爷决定离开伤心之地,顺便带着一只恶魔浪迹天涯?”

塞巴斯查恩看了看他。

“是的。”

原来回忆过去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当记忆在数百年后重新启动,那张英俊又傻气的脸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回到自己的面前,塞巴斯查恩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晴朗天空下吸了一口气。

“主人还想听我浪迹天涯的故事吗?”

就算人类的生命很快就消逝于流长汹涌的时间,在恶魔漫长的生命中,如同此刻就坐在他眼前的这名少年一样,总有那么一些存在是特别的。没有人可以介入,也从来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