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英雄”英沙罗夫马上就光临啦!”他装模作样地高声喊着,跑进斯塔霍夫家的客厅;恰好,这时候,客厅里只有叶连娜和卓娅。

“Wer?(德语:谁?)”卓娅用德语问道。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她的本国话往往就脱口而出。叶连娜端坐起来。舒宾唇间浮着戏弄的微笑,注视着她。她感到有些愠恼,可是,没有做声。

“您可听见,”他重复道,“英沙罗夫先生就要到啦。”

“我听见啦,”她回答说,“我也听见您在怎样称呼他。我真奇怪您,真的。英沙罗夫先生的脚还没有踏进屋子里来,您可就想把他扮成丑角啦。”

舒宾立刻变得沮丧了。

“您是对的,您总是对的,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嗫嚅着说,“可是,天知道,我可并没有恶意。我们今儿陪他游了一整天,我敢给您担保,他真是个特出非凡的人物。”

“我可没有问您那些,”叶连娜说着,就站了起来。

“英沙罗夫先生年轻么?”卓娅问。

“他呀,今年一百四十四岁!”舒宾回答,露出一副愠怒的神气。

小厮通报两位友人的来临。他们走了进来。别尔谢涅夫介绍了英沙罗夫。叶连娜请他们坐下,她自己也坐下来,卓娅则上楼去了:她得把客人们的来临报告给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去。一场泛泛的谈话开始了,正和所有初次的晤谈一样。舒宾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观察着;可是,也并没有什么可观察的。他观察到,在叶连娜脸上,有一种对他舒宾的抑制着的忿恚,如是而已。他也观察了别尔谢涅夫和英沙罗夫,并且以雕塑家的眼光比较了他们的面孔。“两位全不算漂亮,”他想道。“保加利亚人有一副富有特征的脸,颇适宜于雕塑,并且,现在恰好是满被着光华;可是,那大俄罗斯人却更适宜于绘画:没有线条,却自有风度。据我看,无论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全都有可爱的地方。她可还没有恋爱,可是,如果要爱,就一定会爱上别尔谢涅夫,”他自己心里这样决定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来到客厅,谈话于是就完全转为纯粹“别墅式”的了,名副其实的别墅式的,而不是村居式的。从话题的丰富上看来,那谈话的确也是多趣的,可是每隔两三分钟,总会突来一次暂短的、无趣的间歇。在某一次这种间歇中间,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望了望卓娅。舒宾可了解这种无言的暗示,马上就做出一副怪相,可是卓娅却已经坐到钢琴旁边,把她所会的歌曲全都弹唱了一过。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也曾在门边晃过一晃,可是,痉挛地扭扭手指之后,又退出去了。随后,茶上来了;接着,全体都来到花园里……外面,天已开始暗黑,客人们于是告辞归去。

老实说,英沙罗夫在叶连娜心里,的确没有产生她所期待的那么深的印象,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产生她所期待的那种印象。她喜欢他的坦然和毫无拘束,她也喜欢他的脸;但是,英沙罗夫的整个性格,那平静的镇定和平凡的单纯,却和她从别尔谢涅夫的叙述里在心里所构成的形象多少不大调和。叶连娜所预期的(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实在比这更为“严重”一些。“可是,”她想道,“今儿他没有说什么话,那只能怪我自己——我没有问他;只好等下一次吧……可是,他的眼睛却是富于表情的、诚实的!”她觉得,在他面前她并没有自卑的意思,却只是像朋友一样,想向他伸出手去——这可使她迷惘:对于像英沙罗夫这样的人们,对于“英雄”们,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这样。提到“英雄”,又使她记起舒宾的话,在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甚至生起气来。

“对于您的新朋友们,您觉得怎样?”在归途上,别尔谢涅夫这样问英沙罗夫。

“我很喜欢他们,”英沙罗夫回答,“特别是那女孩子。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好像容易激动,可是在她,那是很好的激动。”

“您该常去看看他们,”别尔谢涅夫说。

“是的,应该,”英沙罗夫回答,于是,一直到家都不曾再说什么。回家之后,他立刻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里,但是,他的蜡烛一直燃着,直到午夜过去许久以后。

别尔谢涅夫还没有来得及读完一页罗墨尔,忽然在他的窗上有谁投了一把细砂,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推开窗户,却瞧见了舒宾,面色苍白,有如一片白纸。

“真是多么捣乱的小鬼呀,你这夜猫子!”别尔谢涅夫开始说。

“嘘……”舒宾截断了他,“我是偷偷到你这儿来的,好像马克斯来会阿加特(马克斯和阿加特是德国作曲家韦伯所作歌剧《魔弹射手》中的人物。)。我非跟你偷偷说两句话不可。”

“那么,进里边来吧。”

“啊,那倒不必,”舒宾回答着,就将手肘支在窗台上面。“像这样更有趣些,更多一点儿西班牙的情调。第一,我恭喜你:你现在是身价百倍了。至于你那抬上了天的了不起的人物,对不起,可是一落千丈。这,我可以给你担保。并且,为了给你证明我的大公无私,那么,请听:英沙罗夫先生的鉴定表,全在这里。天才,没有;诗情,无;工作能力,不小;记忆力,无限;智力,不深也不广,可是健全而且敏捷;枯燥乏味;刚强有力;如果谈到他那令人索然之极的(咱们私下这样说吧)保加利亚什么的,他甚至还有一份辩才。如何?你以为我不公平么?还有一点:你一世也做不到和他“你我”相称,谁也不曾和他有过这种交情;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是叫他讨厌的,这一点,我倒引以为荣。枯燥,枯燥,可是,他会好好地收拾咱们。他真是全心全意献身给自己的祖国——不像我们的这些个口头爱国者,只会拍拍人民的马屁,只会空口吹牛:‘啊,向我们流溢吧,你活命的水!’可是,当然,他的使命容易得多,也明白得多:只要把土耳其人赶跑,那就是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所有这些气质,谢谢上帝,却不讨女人的欢喜。没有魅力,没有诱惑力;在这方面,你我都比他强多啦。”

“你就你,干吗把我也扯在里面?”别尔谢涅夫喃喃地说,“况且,别的话,你也说得不对:他一点儿也不讨厌你,并且,他和他自己的同胞一向就是“你我”相称……那我是知道的。”

“那可是另一回事!对于他们,他是个英雄;可是,老实说,我对于英雄的观念就完全不同:英雄就不该会说话;英雄就该像公牛一样嚎;它把角一触,墙登时就坍倒。它自己就不必知道它干吗要触,只是触就罢了。可是,也许,在我们的时代,是需要另一种英雄的吧。”

“可是,为什么英沙罗夫叫你那么感兴趣呢?”别尔谢涅夫问道。“你跑到我这儿来,难道就是单单为了给我描写他的性格来的么?”

“我跑到这儿来,”舒宾说道,“因为我在家里苦死了。”

“真的吗?可是又想哭吗?”

“你只管笑吧!我到这儿来,因为我恨不得要咬我自己一口,因为绝望、懊恼、嫉妒在啃着我的心……”

“嫉妒?嫉妒谁?”

“嫉妒你,嫉妒他,嫉妒每一个人。一想到这,我就苦恼,要是我早一点儿了解了她,要是我早一点儿就知道怎样着手进行……可是,有什么可说的!结果,我只有笑,只有装傻,只有像她所说的扮丑角,以后,就上吊完事。”

“啊,上吊?不会吧?”别尔谢涅夫说。

“在这样的良夜,当然不会;可是,只让我活到秋天吧。在这样的夜晚,人们当然也可以死的,不过,是幸福得要死罢了。啊,幸福!每一根树枝投到路上的每一片阴影,这会儿好像都在低声说道,‘我知道幸福在哪儿啦……可要我告诉你?’我倒想约你去散散步,可是现在,你是被散文迷住了。睡觉吧,愿你有无数的数学数字来到你的梦里!可是,我的心却要碎了。你们,可敬的先生们,你们瞧着一个人在笑,那么,依你们看来,他就一定非常自在;你们就可以给他证明他不过是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换言之,就是他全没有苦恼……得了吧!上帝祝福你们!”

舒宾倏然离开了窗前。别尔谢涅夫不禁想在他后面喊一声“安奴什卡!”,可是,他却抑制住自己:舒宾真是异常苦恼。一两分钟之后,别尔谢涅夫甚至觉得他听到了啜泣的声音;他站起来,打开窗户,一切全都寂然;只在远远的地方,有谁,也许是一个过路的农民,在低吟着《摩兹多克的原野》。